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身处何方。2003年11月,在一个大演讲厅里,我和同事梦扬一起坐在最前排,而她刚在所有人面前发表了讲话。差不多有三百五十人在等着我发言。我在沟通中心工作已有四个月,现在被选中在一个保健专业人员会议上讲话。
梦扬首先讲了一下扩大和替代性沟通的概况,然后就该我讲话了。虽然我所要做的就是按一下按钮,播放完美保罗的声音,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双手抖得厉害,我不确定自己能控制住它们。
最近几个月,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意外地变成了一个公众演讲人,报纸都对我的故事进行了专项报道。我很惊奇地发现,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区中心,都会有满满一屋子的人想听我讲话。而且我想不出为什么今天来了那么多人。我希望艾丽卡能在这儿给我一个微笑。这种时候我最想念她,但她已经回美国了。我如此珍视的这份友谊现在必须通过电子邮件来维护,她给我的那扇通向世界的门就此关闭了。
我和妈妈刚到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的场合,因为我从没见过餐桌上有那么多的菜点。想到自己想吃什么就能拿什么,我欢喜异常。最后的甜点我吃了黏黏的太妃布丁,现在我看着观众的时候,它们就在胃里来回翻滚。
梦扬微笑着低声对我说道:“你随时可以开始,大家都准备好了。”
我推了一下新电动轮椅的小控制杆,向讲台中央行进。就像爱伦特教授所说的一样,它让我更加独立了。在我二十八岁生日的一个月前,我终于能第一次自己决定在什么时候去哪儿了。如果电视很无聊,我就可以离开房间;如果我想到离家不远的街上逛逛——从我小时候起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儿——我就可以自己去。
为了得到一辆电动轮椅,我在一个网站上发了一封公开信,问大家的意见,因为我知道我爸妈肯定买不起。过去几个月里,我在网上加入了一些团体,认识了许多与扩大和替代性沟通相关的人,也交了许多英国和澳大利亚等国的朋友。知道自己在那么多的地方都有朋友,这让我感到惊奇,又让我感到欣慰。通过电脑认识那么多人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被释放。我正探索这个世界,而我遇到的人都看不到我的轮椅:他们认识的就是我。
但是,我从没想到互联网的力量那么大。一个加拿大人看到了我写的信,他正巧在南非有一个亲戚住得离我不远。这个加拿大人就联系我,说他公司决定用他们的慈善基金给我买一辆新轮椅。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能拥有一辆电动轮椅的感激之情,虽然我还不确定是不是身边的每个人也都那么开心。
第一次能控制自己的行动非常有趣。我就像一个刚开始学步的小孩,跌跌撞撞,学着自己到处走。我尽情享受这新的解放,撞到门上,在人行道上摔下来,或者是毫无预兆地轧到陌生人的脚趾。
在其他一些方面,我也更加独立了。同事基蒂是个职业治疗师(1),她和我一起改进一些小细节,让我的工作生活更加轻松。现在我办公室的门上有一个新把手,这就意味着我不用别人帮忙就可以开门了。我也开始在手腕上绑重物,锻炼肌肉,以控制双手的颤抖。我还是偏爱喝酸奶,因为这样午饭就不用别人来喂我。而且我也从不主动要咖啡或者茶,除非有人主动给我,因为我决定不经常上厕所了。衣服的话,我今天穿的是衬衫,打着领结,希望很快我就能有自己的第一身套装。
生活的很多方面都在改变,但也许最令人恐惧的就是这个改变了。我再次看向观众,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双手在颤抖,但我希望它们能让我控制笔记本电脑。我微微向左转头,让头部遥控的红外线光束投向屏幕,并且按下转换器。
“我想让你们都停一下,真正思考一下没有声音,或者任何其他的沟通方式。”我的电脑声音开始响起,“你将永远不能说‘请递给我盐’,或是跟别人说一些真的很重要的话,比如‘我爱你’。你没办法告诉别人你不舒服、觉得冷或疼。
“刚发现自己的遭遇时,有一段时间想到自己的生活,我就会沮丧地咬嘴唇。后来我就放弃了。我完完全全地变被动了。”
我希望在演讲中键入间隔,那能帮助听众跟上我的话。我们已经习惯了间隔有序,抑扬顿挫的讲话,所以听人工合成的声音很困难。现在我却别无他法。当我讲到了我遇到维娜,接受测试,寻找交流设备,和取消黑盒子的预定时,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安安静静的。然后又讲到我们花几个月时间挑选电脑软件,为学习交流付出的努力,和爷爷去世前把钱留给爸爸,让他们给我买必要的设备等。
“2001年,我还在一家日间护理中心,与精神和身体重度残疾的人们在一起。”我说道,“十八个月前,我完全是个文盲,对电脑一无所知,并且没有朋友。
“现在,我会用十几个软件,并且自学读写,有两份工作,在工作中认识了好朋友和同事。”
我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听众,想我的词语会不会限制了人们的理解?是不是会让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我不确定。但如果有人想要了解的话,我会通过各种方式帮助他们。电脑声音仍在继续,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几百双眼睛——我的心跳个不停。
“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我说道,“但我仍在学着去适应。虽然人们对我说我很聪明,可我仍不敢相信。我的进步是因为付出了辛勤的努力,这个奇迹发生是因为很多人相信我。”
我胆怯地看看演讲厅,发现没有人在做小动作或是打哈欠。每个人都在静静地倾听。
“交流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一个因素。”我继续说道,“而我很荣幸能有这个机会在此和你们交流。”
“我”终于不再说话了。演讲结束了。我说完了想对满屋子陌生人说的话。那一瞬间整个屋子都沉默了。我盯着听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接着,我就听到了一阵响声——掌声。开始的声音不是很大,后来越来越响,我看见一个人站了起来,然后另一个人站了起来,后来大家都站起来了。我坐在台中央,看着眼前的面孔,他们都在笑着鼓掌。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以至于让我觉得自己都要被这掌声吞没。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对自己所看到和听到的难以置信。终于我又推了一下轮椅控制杆,走下讲台。
“皮斯托留斯先生?”
用手语为聋哑听众翻译演讲的女士正站在我面前。
“我只想说你大大鼓舞了我们。”她急匆匆地说,“你真的很杰出,经历过这种事情还那么乐观,真的是我们所有人的楷模。”
她的语速很快,我可以听出她很激动,并且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的深刻感受。
“谢谢你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她说,“今天来到这儿,我感到很自豪。”
我还没有回应她,就有另一个人过来跟我道贺,然后是很多其他人——那么多张脸低头笑着看向我。
“你太棒了!”
“太振奋人心了!”
“你的故事太震撼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内心震惊又不确定。梦扬安慰地对我笑笑。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人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们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最近一次在一所残疾人学校做演讲之后,有一名妈妈跟我说的话:
“我儿子在这儿上学,如果他长大了和你一样的话,我会很自豪。”
那时候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而现在也许我开始了解了。有人轻拍我的背,向我道贺。在这些话语和动作中,我意识到,人们想要听这个男孩是怎么从死亡中复活的。这让他们震惊——也让我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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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利用特定的技能训练帮助病患者或受伤者恢复健康的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