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听过博尔萨利诺帽(Borsalino )测验?"“什么测验?"
“博尔萨利诺帽测验,用来证明帽子是真正的博尔萨利诺帽,还是劣质仿冒品。你知道博尔萨利诺吧?"“抱歉,我得说我不知道。”
“啊哈。”狄迪耶露出笑容。那笑容带着惊讶、调皮,还有不屑。不知怎么,这三种成分合成的笑容,竟迷人得叫人弃械投降。他微微向前倾身,头偏向一边,黑色卷发晃动,仿佛在强调他解释的重点。“博尔萨利诺是最顶级的衣物。许多人,包括我本人,都认为它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男士帽。”
他举起双手在头上摆出帽子的形状。
“宽檐帽,黑色或白色,用lapin (兔子)毛制成。”
“所以,只是顶帽子,”我以自认和颜悦色的语气补充道,“我们谈的是兔毛制的帽子。”
狄迪耶火大了。
“只是顶帽子?拜托,老哥!博尔萨利诺不只是顶帽子,博尔萨利诺帽是艺术品!上市前经手工刷过上万次。米兰和马赛有眼光的黑帮分子,好几代以来都把它视为最有品味的表征。‘博尔萨利诺’这名字成为黑帮人士的synonyme (同义词)。米兰、马赛黑社会那些无法无天的年轻小伙子,就叫作博尔萨利诺。那是黑帮分子还有品味的时代。他们知道,如果要过为非作歹的生活,以偷抢和开枪杀人维生,穿着就不能太随便,不是吗?"“那是他们最起码该做的事。”我微笑附和。
“但你也知道,如今,很可悲的,只剩下个人化的风格,而没有品味。那是这时代的特征,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品味变成个人风格,而非个人风格变成品味。”他停下来,给我片刻时间体会这番话的深意。
“话说回来,”他接着说,“测试博尔萨利诺帽的真伪时,要将帽子卷成筒状,卷成非常紧实的管状,穿过结婚戒指。穿过之后,如果没有消不掉的皱褶,弹回原形,毫无损伤,那就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
“你是说……”
“就是这样!”狄迪耶大叫,拳头重重敲击桌面。
我们正坐在利奥波德酒吧里,靠科兹威路的方形拱门附近,时间是八点。隔壁桌的一些外国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刺耳声纷纷转过头来,但店里的伙计和常客不理会这法国人。狄迪耶在利奥波德用餐、喝酒、高谈阔论已有九年。他们都知道跟他相处时,他有条容忍的上限,你如果越过那界线,他可是很危险的。他们还知道那条线不是画在他本人生命、信念或情感的软沙上,而是画在他所爱的人的心上。如果伤了那些人的心,不管是哪种方式的伤害,都会惹得他翻脸无情,火大到要人命。但除了真正的肢体伤害,还没有哪个人的言语或行为真正冒犯或触怒他。
" Comme ca!(就这样)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你那个矮个子朋友,普拉巴克,已经对你做过帽子测验。他把你卷成管状,穿过结婚戒指,好判定你是不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他带你去看、去听这城市不好的东西,用意就在这里。那就是博尔萨利诺帽测验。”我静静吸着咖啡,心知他讲得没错,普拉巴克带领的黑暗之旅原本就有测试的意味,但我不愿承认,不愿让他称心如意。
傍晚到来的游客,有德国人、瑞士人、法国人、英格兰人、挪威人、美国人、日本人和其他十几个国家的人。他们渐渐散去,换成夜客进场,夜客有印度人和以孟买为家的外籍侨民。每天晚上,游客回到安全的饭店时,就是当地人收复利奥波德酒吧、莫坎博、狱德逛咖啡屋、亚洲之光的时候。
“如果那是在测试我,”我最后还是承认,“那他想必认为我已过关。他邀我去拜访他家,到这个邦北部他老家的村子。”
狄迪耶挑着眉,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想,一、两个月,或许更久。”
“啊,那就是了,”他断言道,“你那矮个子朋友爱上你了。”
“你这话说得有点离谱。”我反驳,面带不悦。
“嘿,你不晓得。在这里,你要提防你遇见的人对你动感情。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是印度。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坠入爱河,我们大部分人都坠入爱河许多次。而印度人,他们最爱这事。你那矮个子朋友说不定已经爱上你,这没什么奇怪的。从这国家、特别是这城市的漫长历史经验来看,这没什么奇怪。对印度人来说,这事常发生,很容易发生。他们有十几亿人,竟能够相当平和地生活在一块,原因就在这里。当然,他们并不完美。他们知道如何打仗,如何相互说谎、欺骗,知道我们做的所有事。但印度人知道如何相爱,这点是世上其他民族比不上的。”
他停下来点根烟,然后像挥舞小旗杆一样挥动,直到侍者注意到他为止,并点头表示会再送上一杯伏特加,他才住手。
“印度的面积大概是法国的六倍大,”他继续说,酒和咖哩调味点心也送来了,“但人口是将近二十倍。二十倍!相信我,如果有十亿法国人住在那么稠密的地方,肯定是血流成河。血流成河!而大家都知道,我们法国人是欧洲,甚至是世界上最文明有礼的民族。没有爱,印度不可能存在。”
莉蒂希亚过来加入我们,在我左边坐下。
“狄迪耶,你这会儿在讲什么,你这个混蛋?”她问,一副老朋友的口气,她的南伦敦口音让混蛋的第一个音节听来像东西裂开。
“他只是在告诉我,法国人是世上最文明有礼的民族。”
“举世皆知的事实。”他补充说。
“大哥,等你们从村落和葡萄园里制造出一个莎士比亚,我或许就会同意你的话。”莉蒂希亚堆着笑脸,低声说道,那笑半是亲切,半是优越感。
“小姐,请别误会我不尊敬你们的莎士比亚,”狄迪耶回嘴,开心大笑,“我喜欢英语,因为英语里有太多法语。”
" Touch ' (说得对), ”我咧嘴而笑,“我们英语也这么说。”
这时乌拉和莫德纳到来,坐下。乌拉一身妓女打扮,身穿颈部系带、露出背部和肩部的黑色紧身连身短裙,网袜,细高跟鞋,颈子和耳朵戴着亮眼的假钻。她跟莉蒂希亚两人的打扮形成鲜明的对比。莉蒂希亚穿着上等的象牙色织锦夹克,里面是宽松的棕食缎子裤裙,脚上一双靴子。她们的脸部,也形成一种强烈而令人意外的对比。莉蒂希亚的眼神妖媚、直接、自信,散发讥讽和神秘;乌拉虽然浓妆艳抹,一身职业需要的性感打扮,蓝色大眼却只透露着单纯,老实而空洞的单纯。
“狄迪耶,你不准跟我说话,”乌拉一坐下立刻开口,伤心地撅着嘴,“我跟费德里科闹得很僵,三个小时,都是你的错。”
“Bah ! (啊!) ”狄迪耶厉声说道,“费德里科!"“唉!”莉蒂希亚加入战局,把一个音拉成三个长音。“年轻帅哥费德里科变了,是不是?别卖关子了,我亲爱的乌拉,把事情说来大家听听。”
" Naja ,费德里科信了教,为了那件事,他快把我气疯了,都是狄迪耶搞的。”“没错!”狄迪耶补充说,厌恶之情写在脸上。“费德里科信了教,真是不幸。他不再喝酒,不再抽烟,不再吸毒,当然也不再和人上床乱搞,甚至不和自己搞!真是暴珍天物。那个男人曾是堕落界的奇葩,我最出色的学生,我的杰作。现在变成那样,实在让人受不了。他现在是个好男人——最箱糕的字眼。”
“唉,有得就有所失,”莉蒂希亚叹口气,装出同情的样子,“你绝不能因此而泄气,狄迪耶。还有鱼可以让你煎炒,大快朵颐。”
“值得同情的应该是我,”乌拉喝叱,“费德里科昨天从狄迪耶那儿回来后,心情非常差,今天还在我家门外哭。Scheisse ! (妈的!) Wirklich ! (千真万确!)哭了三个小时,激动地跟我说什么得到重生的事。最后我为他难过。我请莫德纳把他和他的圣经丢到街上时,心里很痛苦。都是你的错,狄迪耶,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狂热分子,”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说道,全然不理会乌拉的叱责,“似乎总带有那种生气勃勃、眼神专注的表情。他们带着虽然不自慰,但几乎时时刻刻想着自慰的那种人的表情。”
“我真的很爱你,你也知道,狄迪耶,”莉蒂希亚结结巴巴地说,穿插哈哈大笑,“即使你是个可鄙的家伙(a despicable toad of a man )。”
“不,你爱他,因为他是个despicable toe of a man 。”乌拉说。
“小姐,是toad (蟾蛛),不是toe (脚趾)。”莉蒂希亚耐心地纠正,仍然大笑,“他是个蟾蛤男,不是脚趾男。可鄙的脚趾不合情理,是不是?我们不会只因为他是个男人的脚趾就爱他或恨他,对不对,小姐,即使我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莉蒂希亚,你也知道我不是很善于说英语笑话,”乌拉坚持道,“但我想他是个又大又丑又多毛的男人脚趾。”
“你要知道,”狄迪耶抗议道,“我的脚趾,还有我的脚,特别漂亮。”卡拉、毛里齐欧、一名三十岁出头的印度男子,从热闹的夜街走进来。毛里齐欧和莫德纳加入我们的第二张桌子,然后我们八人点了酒和吃的。
“林,莉蒂希亚,这位是我朋友维克兰·帕特尔。”在众人较安静时,卡拉宣布道,“他在丹麦度了一个长假,一、两个星期前回来,我想这里只有你们俩没见过他。”莉蒂希亚和我向这位新来者介绍了自己,但我的目光其实只落在毛里齐欧和卡拉身上。他坐在她身旁,我的正对面,一只手摆在她椅背。他相当靠近她,两人讲话时头几乎碰在一块。
丑男人看到帅哥时,心里会很不是滋味,那感觉还不到痛恨,但更甚于厌恶。那感觉当然是不可理喻且没有来由,但挥之不去,藏在嫉妒所投下的长长阴影里。你爱上美丽女子时,那感觉就会偷偷爬出,爬进你的眼神里。我看着毛里齐欧,心里就生起些许这样的感觉。他整齐洁白的牙齿、平滑的肌肤、浓密而黑的头发,比他性格上的缺陷,让我更快更坚定地讨厌他。
卡拉很美:她的头发梳成法式卷卷头,明亮如流过黑石的河水,绿色眼睛绽放坚定而愉悦的光采。身穿印度长袖纱瓦尔① 上装,下摆超过她膝盖,下身是橄榄绿丝质布料的宽松长裤。
“玩得很开心,yaar 。”新加入者维克兰说,这时我的思绪也回到眼前。“丹麦非常新潮,非常酷。那里的人很有教养。他们真是他妈的自制,叫我无法相信。在哥本哈根,我去饱三温暖。那地方真他妈的大,yaar ,男女混浴,男男女女在一块,全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完完全全、百分之百脱光光,但没有人有反应,甚至没有人偷瞄,yaar 。印度男人办不到。他们会沸腾,我告诉你。”
“你沸腾了吗,维克兰老兄?”莉蒂希亚问,声音可人。
“开玩笑?我是那里唯一包浴巾的男人,也是唯一勃起的男人。”
“我不懂。”乌拉说,我们止住大笑。那话说得很平淡,既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要求进一步解释。
“嘿,我每天去那里,去了三星期,yaar , ”维克兰接着说,“我想只要在那里耗得够久,我就会习惯,就像那些超酷的丹麦人一样。”
“习惯什么?”乌拉问。
维克兰对她皱起眉头,觉得很伤脑筋,然后转向莉蒂希亚。
“无效,没有用。三个星期后,我仍然得包着浴巾。我再怎么常去那里,看到那些有弹性的奶子上下左右晃啊晃的,我就翘起来。我能说什么?我太印度,不适合那个地方。”
① salwar ,南亚国家女子穿的宽松套装一般有三个套件,分别是上衣、围巾与长裤。
“印度女人也一样,”毛里齐欧有感而发说,“她们即使做爱时都不肯脱光。”“唉,也不尽然,”维克兰继续说,“总之,问题出在男人。印度女人是愿意改变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印度少女,急着想改变,yaar 。她们受过教育,接受短发、短裙、短暂恋情。她们愿意改变,但男人扯她们后腿。一般印度男人十四岁左右就性成熟了。”“这个我想听。”莉蒂希亚低声说。
卡维塔·辛格在不久前走近我们,维克兰发表他对印度女人的高论时,她已站在维克兰身后。她留着有型的短发,身穿牛仔裤和白色针织套衫,套衫上印有纽约大学的校徽。她是活生生的女人,维克兰刚刚高谈阔论的对象,如今就活生生站在眼前。“你真是个烂人,维克兰,”她说,在他对面、我右手边坐下。“你说了这么多,结果你却和其他男人一样坏。你妹妹如果敢穿牛仔裤和紧身针织套衫,yaar ,看你会怎么说她。”
“嘿,那件紧身针织套衫是我去年在伦敦买给她的!”维克兰反驳。“但她穿着去听爵士音乐会时,你还是没给她好脸色看,不是吗?" “唉,我哪知道她会把那穿去外头?”他自知理亏地说,引来大家的大笑和嘲笑。维克兰本人笑得最大声。
维克兰·帕特尔身材与身高普通,但他普通的地方就只有这两方面。浓密卷曲的黑发,衬托他俊俏而聪明的脸庞。炯炯有神的淡褐色眼睛散发自信,鼻子长而呈鹰钩状,唇上的小胡子两端沿着嘴边向下弯曲,线条分明,修剪得非常整齐。一身黑色打扮,牛仔靴、牛仔裤、衬衫、皮背心,一顶黑色西班牙佛朗明哥扁帽,靠着挂在他脖子上的帽带,垂在背上。他的波洛领带① 、饰有美元硬币图案的腰带、帽带,全是银色。他看上去像是意大利人拍的美国西部片里的英雄,而事实上,他就是以那人物为师,来打造自己的风格。维克兰很迷塞吉欧·莱昂的电影《日落黄之妙、横昏双镖客》 。后来,当我更了解他,当我看着他赢得所爱女人的芳心,当我们一起对抗想杀死我的敌人时,我知道他是个英雄,知道他如果有机会,会和他仰慕的那些银幕硬汉一样不凡。第一次见面时,我坐在他对面,他拥抱黑色牛仔梦时的昂然自得,他自认能实现那梦想时的飘然自信,叫我印象深刻。卡拉说,维克兰是那种猪油蒙了心的人。这是好友之间的玩笑话,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懂的玩笑话,但话中也带着一丝冷冷的轻蔑。她说这话时,我没跟其他人一样大笑。像维克兰那样自得于自己的执着的人,总叫我折服,因为他们的率直深得我心。
① Bolo tie ,美国西部人截的有饰扣线编领带或皮领带。
“真的,真的有!”他坚持道,“在哥本哈根,真有这种俱乐部,他们称为电话俱乐部。那里都是这样的桌子,yaar ,每张桌子上有一个亮着红灯的号码。如果看上某个火辣性感的女人,坐在十二号桌,那就直接拨打十二号,跟对方讲话。真他妈无聊的东西,老哥。有一半时间,你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或者对方不知道你是谁。有时你讲一个小时,还是不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因为每个人都同时在讲话,然后互相告诉对方自己在哪一桌。我跟你说,我在那里办了一场非常棒的派对,但如果在这里办,大概撑不到五分钟,因为这里的男人做不来。有太多印度男人是chutia (蠢蛋), yaar 。他们会骂脏话,说各种不雅的话,幼稚而令人讨厌,就像我在这里会讲的话。在哥本哈根,人比较上道,印度要赶上他们,变得那么上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想情况已有改善,”乌拉主动发言,“我对印度的未来很乐观。我认为未来一定会更好,比现在更好,而且很多人的生活会改善许多。”
我们全转头看她。全桌鸦雀无声。我们很震惊,震惊这个以出卖肉体供印度有钱人玩乐的年轻女子,竟会发表这样的看法。她被人当玩物一样使用、糟蹋,我原以为她会比较愤世嫉俗,对未来比较悲观。乐观是伴随爱而衍生的首要事物,而且和爱一样具有三种特性:强势积极、没有幽默感、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我的傻大姐乌拉,其实什么都没改变。”狄迪耶说,厌恶地撅起嘴。“如果想让人性的善良像牛奶一样凝固,或者想把同情心转化为鄙夷,去干侍者或清洁工就会如愿。要对人类和人类命运生出明智的厌恶,最快的两个办法,就是去端盘子上菜或在客人用餐后收拾桌面,而只领取微薄的工资。这两样工作我都干过,在我为了填饱肚子而不得不干的那些悲惨岁月里。实在悲惨。如今想起,我还是心有余悸。但我就在那样的地方,认识到世界其实完全没改变。老实说,我现在很庆幸世界是这样。世界变好或变糟,我大概都赚不到钱。”
“胡扯,”莉蒂希亚说,“情况可能会改善,也可能会变糟。问问贫民窟里的人,情况可能会变得多糟,他们最清楚。是不是,卡拉?"众人把目光都投向她。她把弄碟中的杯子片刻,再用她修长的食指慢慢转动它。“我想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得去争取未来,”她一字一字慢慢说,“我认为未来和其他任何重要的东西一样,必须争取才能得到。不争取,就没有未来。如果我们不争取,如果我们不配拥有未来,我们就得永远活在现状。或者更糟,得活在过去。我想爱的用意大概就在这里,爱是争取未来的方式。”
“这个嘛,我同意狄迪耶的话。”毛里齐欧开口,喝下冰水结束他的用餐。“我喜欢现状,我很满意现状没有改变。”
“你呢?”卡拉问,转头看我。
“我?”我微笑。
“如果你能感受快乐,真正快乐,只有片刻,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最终会让你难过、痛苦,那你会选择享受那快乐,还是逃避?"众人的目光和这提问,让我不安,鸦雀无声等着我回答的气氛,让我一时之间很不自在。我觉得她先前问过这问题,在测试我。或许她已问过同桌的其他人,他们都已答过,现在正等着听我的答案。我不确定她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但我的人生已回答这问题。逃狱时,我已做了抉择。
“我会选择快乐。”我答,卡拉回我以似笑非笑,那表情似在表示认可或惊喜,也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会。”乌拉说,皱起眉头。“我讨厌难过,受不了难过。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要一点点难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爱睡觉,na ?睡觉时不可能难过。在梦中,可以快乐、害怕、生气,但得非常清醒才可能难过,是不是?"“我同意,乌拉,”维克兰附和,“这世上有太多他妈的令人难过的事,yaar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总是想让自己那么麻木的原因。我知道那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想让自己那么麻木的原因。
“嗯嗯嗯,不,我会跟你一样,林。”卡维塔插话,但我不清楚她赞同我到什么程度,不清楚这在多大程度上只是她对维克兰本能性的反弹。”如果有机会享有真正的快乐,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应该把握住。”
狄迪耶变得坐立难安,对话题变成这样相当恼火。
“你们太严肃了,你们所有人。
“我没有!”维克兰反驳,被狄迪耶的看法给激怒。
狄迪耶扬起一边眉毛,盯着他。
“我是说你们把事情弄得超乎事实的困难,或者说没有必要的困难。生活的真实情况很简单。最初我们什么都怕,怕动物、天气、树木、夜空,但就是不怕同类。如今我们怕同类,却几乎不怕其他东西。没有人知道别人为何做了某某事,没有人说真话,没有人快乐,没有人安全。面对这个处处不对劲的世界,人最不幸的事就是活下来。而人得活下来。就是这样陷入两难,让我们深信人有灵魂、有个上帝在掌理灵魂的命运这样的谎言。于是你有了灵魂。
他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捻着他达达尼昂江式小胡子的末梢。
“我不清楚他刚刚说了什么,”维克兰在停顿片刻后,低声说道,“但不知为什么,我既同意他的看法,也觉得受侮辱。
① Artagnan ,达达尼昂是法国小说家大仲马《三剑客》 里的主人公。
毛里齐欧起身离开。把一只手摆在卡拉肩膀上,转身面对我们其他人,面带欢快的微笑,既和蔼又迷人。那笑容叫我不得不欣赏,但也叫我气得牙痒痒。“别被搞胡涂了,维克兰,”他和蔼地说,“狄迪耶只想谈一样东西,他自己。”“而且扯的是,”卡拉立即补充道,“他认为那是有趣的话题。
" Merei (谢了),卡拉小姐。”狄迪耶低声说道,并对她献上小小的鞠躬。" Allora (那么),莫德纳,我们走吧!我们稍后会再跟你们碰面,在总统咖啡馆,51 (对吧)? Ciao (再见)。”
他吻了卡拉的脸颊,戴上雷朋墨镜,与莫德纳一道昂首阔步走进拥挤的夜街里。那个西班牙人莫德纳,整个晚上没说一句话,甚至连笑都不笑。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穿梭的人群里时,我见到他激动地跟毛里齐欧讲话,挥舞紧握的拳头。我看着他们直到消失不见,然后听到莉蒂希亚说出我心坎里最幽微、最卑鄙的心思,猛然一惊,有些羞愧。
“他其实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好。”她吼着说。
“男人都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好。”卡拉说,笑着伸出一只手盖住莉蒂希亚的手。“你不再喜欢毛里齐欧了?”乌拉问。
“我恨他。不,我不恨他。但我瞧不起他,看到他就想吐。
“我的莉蒂希亚大姐——”狄迪耶还没说完,就被卡拉给打断。
“现在不要,狄迪耶,暂时不要讲。”
“我怎么会那么蠢。”莉蒂希亚咬牙切齿,气鼓鼓的。
" Naja .··… ”乌拉缓缓说,“我不想说我早跟你说过,但……”
“唉,为什么不说?”卡维塔问,“我很爱说我早跟你说过。我跟维克兰讲我早跟你说过,每个星期至少一次。我爱说我早跟你说过,比吃巧克力更爱。
“我喜欢这家伙,”维克兰插话,“你们可知道他马术超棒?他能像克林伊斯威特那样骑马,yaar 。上星期我在昭帕提看到他,他和这位性感迷人的金发瑞典妞在海滩上骑马。他骑马的样子,活脱脱就像幻毙野浪子》 里的克林伊斯威特,真的。真他妈像毙7 。
“是啊,他骑马,”莉蒂希亚说,“我怎么会瞎了狗眼跟他在一块?以前我什么都相信他。”
“他公寓里还有套非常高档的音响,”维克兰补充说,似乎未察觉到莉蒂希亚的情绪,“还有一些超棒的原版意大利电影配乐。
“没错!我要走了!”莉蒂希亚断然宣布,起身,抓起手提包和她带来的书。微卷的红色头发垂下,衬托她迷人的脸庞,头发因愤怒而颇动。心形的脸蛋曲线柔和,脸部皮肤洁白无瑕,在明亮白光照耀下,一时之间,好似一尊愤怒的大理石圣母像,而我想起卡拉说的:我想莉蒂希亚是我们之中最有灵性的……维克兰猛然起身想跟上。
“我送你回饭店,顺路。”
“是这样吗?”莉蒂希亚问,突然转身对着他,他身子动了一下。“那请问你接下来往哪里走?"“我……我……我要去,这个,无处不去,yaar 。我要去散个长步。所以·一所以……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顺路。
“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不可。”她嘀咕道,紧咬着牙,双眼闪现蓝光。“卡拉,明天,泰姬咖啡馆见,喝杯咖啡。我保证这次不会迟到。”
“到时候见。”卡拉同意。
“那,各位再见了!”莉蒂希亚挥手。
“哈,我也是!”维克兰跟着说,快步跟在她后面。
“你们知道,莉蒂希亚最叫我欣赏的地方,”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她身上没有一丝法国味。我们法国文化如此普及,如此具影响力,因而,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至少带有一点法国味,尤其是女人。几乎世上每个女人都在某方面带有法国味。但莉蒂希亚,她是我见过最没有法国味的女人。”
“你说个没完,狄迪耶,”卡维塔说道,“你今晚话特别多,怎么了?恋爱了,还是失恋了?"他叹口气,盯着自己上下交叠的双手。
“两者都有一点,我想。我觉得很忧郁。费德里科,你认识他的,他信了教。实在让人不爽,我承认那事叫我难过。事实上,他的虔诚伤了我的心。但甭提了。伊姆提娅兹·达克尔在贾汗季办了场新展览。她的作品一向赏心悦目,而且有点狂放不羁,让我恢复清醒。卡维塔,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当然行,”卡维塔微笑,“乐意之至。”
“我跟你们走去国王路口,”乌拉叹气道,“我得见莫德纳。”
他们起身,告辞,走过科兹威拱门,但狄迪耶又跑回来,站在我身旁。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想藉此稳住身子,然后笑笑低头看着我,带着出奇深情的表情。“跟他去,林,”他说,“跟普拉巴克去那个村子。全世界每个城市,在其心脏地带都有个村子。不先了解那村子,就不可能了解这城市,去吧。回来时,我会看见印度把你改造成什么样子。Bonnechance (祝好运)! "他转身匆匆离开,剩下我和卡拉两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在场时,这餐厅很嘈杂。突然间,变得非常安静,或者说似乎非常安静,让我觉得我讲的每句话都会在这大空间里回荡,让每桌客人都听到。
“你要离开我们?”卡拉问,好心先开口。
“哦,普拉巴克邀我去他父母村子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他这么说。”“你要去?"“是啊,我想我会去。受到这样的邀请是种荣幸,我欣然接受。他告诉我,他每年回村子探望父母一次,大概待六个月左右。在孟买当导游的九年来,他年年如此。但我是他第一个邀请一起去那里的外国人。”
她对我眨眼,嘴角泛起笑意。
“你未必是第一个受他邀请的人。你可能是第一个傻到答应他的游客,但总之没有两样。”
“你觉得我很傻才会答应?"
“绝不是!或者至少可说是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傻。村子在哪里?" “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位在这个邦的北部。他告诉我要搭一趟火车、两趟巴士。”“狄迪耶说得没错。你该去。如果,如你所说的,想在孟买住下,你就该在乡下住些日子。乡下是关键。”
我们向经过的侍者点了最后一道吃的,一段时间后,侍者送来卡拉的香蕉酸奶和我的茶。
“你花了多久时间才习惯这里,卡拉?我是说,你看来总是那么轻松自在,好像一直就住在这里。”
“这个,我不晓得。这里让我觉得如鱼得水——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而且在第一天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小时,就这么觉得。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是从一开始就很自在。”
“意外你这么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下飞机不到一小时,我就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强烈感觉,觉得来到这里我会如鱼得水。”
“我猜想真正的突破与语言有关。开始在梦里说印地语后,我知道我在这里已不再格格不人。自那之后,一切豁然开朗。”
“就是现在这样吗?你打算永远待在这里?"“世上没有永远的事,”她以一贯缓慢而从容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人用这字眼作啥。”
“你知道我的意思。”
“没错,没错。我会一直待到得到我想要的,然后,或许会去别的地方。”“你想要什么,卡拉?"她一脸专注,紧皱眉头,然后转移视线,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那是我已渐渐了解的表情,那似乎在说,即使你非问这问题不可,你也没有权利要求我给你答案。“我什么都要。”她答,带着淡淡的自嘲微笑。“你知道,我曾跟某个朋友聊过这件事,而那位朋友告诉我,真正高明的人生乃是一无所求,并成功达到那境界。”后来,我们穿过科兹威路和斯特兰大街上的人潮,走过科拉巴市场后枝叶交会成拱形的街道,在她公寓附近一棵高耸榆树下的长椅边停下。入夜后科拉巴市场寂静无声,市场后面那些街道也冷冷清清的。
“这其实是种典范转移,”我说,想解释刚刚路上我提出的一个论点,“一个看待事物、思索事物截然不同的方式。”
“你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普拉巴克带我去一个类似晚期病人收容所的地方,是一栋古老的公寓建筑,位在圣乔治医院附近。里面满是病人和垂死的人,他们在这里求得了一小块地板,躺在上面,等死。那机构的经营者,享有类似圣徒的美名,他四处走动,在病人身上加卷标,卷标上有符号表示那人有多少可用的器官。那其实是家庞大的器官银行,里面收容了许多愿意提供身上器官给经营者的活人,而那些活人则藉此挣得一块安静、干净的地方等死,以免死在街头。那些人为此对经营者感激涕零,非常尊敬,看着他时的神情仿佛深爱着他。”
“你的朋友,普拉巴克,过去两星期给了你严厉的考验,是不是?"“啊,还有比那更严厉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完全无能为力。看到那些小孩……唉,他们生活那么苦。看到贫民窟里的人。他带我去了他住的贫民窟,露天茅厕臭得不得了,环境杂乱不堪,住所脏乱,居民站在家门口盯着你……而你只能袖手旁观,什么都改变不了。情况只可能会更糟,永远不可能大幅改善,你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你只能无奈接受。”
“了解世界出了什么毛病,的确是件好事,”隔了一会之后,卡拉说,“但了解不管世界出了多大毛病,你都无法改变,也同样重要。这世上有些不幸的事,其实是在有人想改变时,才变得更加不幸。”
“我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相信,我想你是对的。我知道,有时候,我们愈是想改善,结果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我倾向于认为,如果我们做得对,每件事、每个人都能变得更好。”
“你知道吗,我今天无意中遇见普拉巴克。他要我问你有关水的事,尽管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行,”我大笑,“就在昨天,我从饭店下来,要去街上和普拉巴克见面。但在楼梯间,有些印度汉子一个接一个顶着大水罐,往楼上走。我侧身紧贴着墙壁,让他们通过。走到一楼时,我看一个附有铁辆轮的大木桶,类似水车。另有一个汉子拿着水桶,从木桶里舀水,注入那些大水罐里。
“我盯了好久,那些汉子上下楼梯好几趟。普拉巴克来时,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告诉我,那就是我冲澡的水。冲澡的水来自屋顶上的水槽,而那些人用罐子替水槽注满水。”
“的确。”
“咦,你知道,我是现在才知道,昨天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热天气,我一直有一天冲澡三次的习惯。我一直不知道得有人得爬六段楼梯,替水槽添水,我才能冲那些澡。我为此觉得愧疚,你知道吗?我告诉普拉巴克,从此不在那饭店冲澡,绝不。”“他怎么说?"“他说,不,你不懂。他说那是人们的饭碗。他解释说,正因为有像我这样的游客,那些人才有工作做。他还告诉我,他们每个人都靠这些工资养活一家子。你应该每天冲澡三次、四次,甚至五次。”
她点头认同。
“然后他要我看他们如何准备就绪,以便推着水车,再度穿过这城市。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要我看什么。那些男人强壮、自傲又健康,他们不乞讨也不偷抢,努力工作养活一家人,为此而自豪。他们跑步,冲进车阵里,展露健壮的肌肉,引来一些印度年轻姑娘的偷瞄,那时,我看到他们昂着头,眼神直视前方。”
“而你住在那饭店仍然冲操?"
“一天三次。”我大笑,“对了,莉蒂希亚为什么那么气毛里齐欧?" 她望着我,那天晚上是第二次这么定定盯着我眼睛。
“莉蒂希亚跟外国人登记处的某个人很熟。那人是个高级警官,很爱收藏蓝宝石,莉蒂希亚以批发价或更低的价钱卖蓝宝石给他。有时,藉以换取……特殊照顾……让她可以延长签证期限,几乎是无限期延长。毛里齐欧想把签证再延长一年,于是假意爱上莉蒂希亚,哎!也可以说是勾引莉蒂希亚。达到目的后,就把她甩了。”
“莉蒂希亚是你的朋友……”
“我警告过她,毛里齐欧这个男人不值得爱。你跟他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爱上他。她不听。”
“你仍然喜欢毛里齐欧?即使他那么对待你朋友?"“毛里齐欧的所作所为,就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在他看来,他拿爱情当买卖换取签证,两不亏欠很公平。他绝不会找我试这种事。”
“他怕你?”我问,笑笑。
“没错,我想他是有点怕我,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一点都不怕我的男人就是笨,我绝不可能尊重这种男人。”
她站起身,我跟着起来。街灯下,她绿色的眼眸是引人遐思的明珠,水汪汪泛着光泽。她的嘴唇张开,似笑非笑,那表情、那时刻只有我一人独享,而我的心如乞讨者,开始期盼、恳求。
“明天,”她说,“你去普拉巴克的村子时,试着完全放松,跟着感觉走。放开自己就是了。有时,在印度,得先认输才能赢。”
“你总是能给人智慧的建言,不是吗?”我说,轻声笑。
“那不是智慧,林。我认为明智被过度高估了。智慧只是把所有主观感情都抽离掉的聪明。我宁可要聪明,不要智慧,永远。我认识的智者,大部分都叫我头疼,但我遇过的聪明男女,没有一个我不喜欢。如果我给了智慧的建议——我其实没给——我会说别喝醉,别把钱花光,别爱上村里的漂亮姑娘。那就是智慧,那就是聪明与智慧的差别。我偏爱聪明,因此我才会告诉你,到那村子去时,不管碰上什么,都要认输。好,我要走了。回来时来看我。我很期盼那一天,真的。”
她吻了我的脸颊,转身离去。我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怀里,吻她。我看着她走,黑色的身影没入夜色。然后她走进她公寓大门附近的黄色温暖灯光中,仿佛我注视的眼神已使她的影子复活,仿佛光靠我的心就能让她从黑暗中跳出,替她染上爱的光泽与色彩。她再度转身,看到我在看她,然后轻轻关上门,上锁。
那时候,我很笃定地认为,跟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是个博尔萨利诺帽测验。走回饭店途中,我问自己是否已通过那测验,或者没有。那之后这么些年,我仍然在想这问题,依旧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