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旁的海岸岩呷,从贫民窟左方的红树林沼泽地开始,沿着一道长长的新月形白色浪花弧线,绕过更深的水域,延伸到纳里曼呷。这时正值雨季威力最强的时候,但眼前,灰黑色的海洋笼罩在闪电连连的天空下,却没有雨落下。水鸟疾飞而下,飞入浅水沼泽区,在迎风颤动的细长芦苇丛里筑巢;海湾里,渔船在起伏的波浪七撒网;小孩在林立大石、散布小石的海岸边游泳、玩耍。在小海湾另一头的金黄色山丘上,有钱人住的公寓大厦一栋接着一栋,一直绵延到纳里曼呷的使馆区。在那些大厦的大庭院和休闲娱乐区里,有钱人在走动,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从遥远的贫民窟望去,那些男子的白衬衫和女子的彩色纱丽,好似冥想者在柏油小径构成的黑丝在线串起的无数珠子。在贫民窟边缘的这座岩呷上,空气清新而凉爽。四周寂静,静到足以吞没偶起的声响。这地区名叫科拉巴后湾。对干一个受通缉而恶兆看来已够明显的男子来说,这城市少有地方,比这里更适合去估量自己的身心状况。我独自一人坐在大石头上,抽了一根烟。其他的大石头,都没有我坐的那颗来得大与平坦。在那些日子里,我抽烟,因为,我就像世上其他抽烟的人一样,想死的念头,比想活的念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阳光突然推开湿重的雨季云,让海湾对面公寓大厦的窗户不时成为一片片眩目的明镜,映照着金黄的阳光。然后雨云重新聚集,扑天盖地而来,慢慢封住光亮的天弯。雨云相互推挤着前进,最后,整片天空布满阴沉、潮湿的云海,和波涛汹涌的大海连成一片。
我用快抽完的烟再点燃另一根烟,想着爱,想着性。狄迪耶允许朋友保守任何秘密,唯独性爱方面坚持要据实以告。在他的追问下,我坦承来到印度后,从没跟女人上过床。他惊讶得目瞪口呆,说道,老哥,从上次聚会到这次再聚,中间隔了好久,我建议你最好陶醉一下,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而且最好快点去。他说的当然没错,愈久没做爱,性似乎就变得愈重要。我在贫民窟里,身边多的是漂亮的印度女孩和女人,勾起我小小的遐思。但我从没让自己被她们迷住,以免危及我身为贫民窟医生的形象和付出。但每隔儿天,我会与前来观光的外国女孩,从事其他各种交易。在那些交易里,我有的是机会。帮德国、法国、意大利女孩买到大麻胶或大麻后,她们常邀我回饭店一起抽。我知道,那邀请通常不只是为了一起抽大麻。我坪然心动,有时,为此而觉得痛苦。但我无法忘怀卡拉。在我内心深处,我仍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来自爱意、恐惧或明智的判断。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如果不等她,就永远得不到她的爱。我无法向卡拉,或我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解释那份爱。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直到真的碰上,才’改观。而这种事真的发生时,整个人就像是脱胎换骨,好像我被注入了光和热。只因为见到她,我从此换了一个人。在我心中绽放的那份爱,似乎从那时起成为我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在环绕我的每个美妙风声中,我听到她的话语。每天,在闪现的记忆亮光中,我看见她的脸。有时,想起她时,那种想触摸她、吻她、闻她黑发中肉桂香的渴望,在我胸口抓挠,叫我喘不过气来。饱含季风雨水的乌云,积聚于城市上空,积聚于我头顶上方,在那儿个星期中,那阴沉的天空仿如我郁积不得纤解的爱意,那红树林随着我的欲念而颤动。在夜里,无数个深夜,我在欲念焚身的梦海里辗转反侧,直到太阳带着我对卡拉的爱升起。
但她说过她不爱我,也不希望我爱她。狄迪耶说过,世间最叫人心痛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而没有结果的爱。他或许想警告我,或许想帮我或救我。到日前为止,他说的当然没错。但我不能放弃,不能断了爱她的希望,不能把叫我继续等下去的直觉置之不理。
然后,还有别种爱,儿子对父亲的爱,我对哈德拜,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所感觉到的爱。他的朋友埃杜尔·迎尼曾称他是锭泊杆,数千人把自己生命和他的生命拴在一起,以求保住性命,我似乎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拴在一块的人。但我看不清命运用什么方式把我跟他绑在一块,如果解开系绳离开,也不是我能完全作主的。埃杜尔说到,他追求智慧的过程和他那三大问题的解答时,已在无意中说到我个人的追求。我在追求值得我相信的事物或人物。我虽已走过尘灰漫天、崎岖不平的信仰之路,但每次听到某个宗教的故事,每次见到新的大师,结果都一样:故事在某方面都叫人无法信服,大师也不够完美。每个宗教都要求我接受某种妥协,每个导师都要求我对某个缺陷视而不见。然后,阿布德尔·哈德汗出现了,睁着他蜂蜜色的眼睛,微笑地面对我的怀疑。我开始们心自问,他是真实的吗?他就是我所追求的那个人吗?
“很美,对不对?”强尼·雪茄问。他坐我旁边,凝望着漆黑、无一刻安静的海面。“对。”我答,递给他一根烟。
“我们的生命,很可能源自海中,”强尼轻声说,“距今约四十亿年前。也很可能源自高热的地方附近,例如海底火山附近。”
我转头看他。
“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整段时间,所有生命都是水中生物,都生活在海里。然后,几亿年前,或许更久之前,生命也开始在陆地生活。其实在地球的大历史里,都只是短暂的片刻。”
我同时皱眉又微笑,既吃惊又困惑。我憋住气,担心任何声响会打断他的沉思。“但在某方面,你可以说我们离开海之后,在我们住在海里数十亿年之后,我们把海带上岸。女人怀孕时,把羊水给了在她体内的胎儿,让胎儿在羊水中成长。她体内的羊水,几乎和海水一模一样,那是咸的,咸度一样。她在自己体内创造了一个小海洋。而且不只是羊水,连我们的血和汗都是咸的,几乎和海水一样咸。我们把海洋带进身体,带进我们的血和汗里。我们哭的时候,流出的都是海水。”他陷入沉默,最后我说出我的惊讶。
“你到底去哪里学到这些?”我厉声说,口气或许有点不客气。
“我从书上看来的。”他答,转头看我,勇敢的褐色眼睛里带着怯生生的忧心。“为什么这么问?有错吗?我说错了吗?书在我屋里,要不要我去拿来?" “不,不用,说的没错,说的……完全没错。”
换我陷入沉默。我很气自己。我虽然跟贫民窟居民很熟,却深觉亏欠他们。他们收容我,掏心掏肺支持我、友爱我,我却摆脱不了强烈的偏见。强尼的渊博知识震惊了我,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对贫民窟居民存着偏见,认为他们没有权利拥有这样的知识。尽管我够明理,但在我不为人知的心里,我认定他们是无知的,只因为他们贫穷。“林!林!”我的邻居吉滕德拉尖叫着。我们转身,看到他正爬过一颗颗石头,朝我们过来。
“林!我太太!我的拉德哈!她病得很重!"“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猛拉肚子,发高烧,而且在呕吐,”吉滕德拉喘着气说,“她看起来气色很差,非常差。”
“我们走。”我低声说,猛然起身,跳着踩过一颗颗石头,最后走回贫民窟崎岖不平的小路。我们见到拉德哈躺在她小屋里的薄毯上,身体因疼痛而扭成一团,头发因汗水而湿透,身上的粉红色纱丽也是,屋里很臭。吉滕德拉的母亲昌德莉卡,正努力把她的身子弄干净,但高烧使拉德哈语无伦次,大小便失禁。我们看到她时,她再度剧烈呕吐,随之又引发一阵腹泻。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天前。”吉滕德拉答,脸部痛苦扭曲,嘴角绝望地往下拉。
“两天前?"
“你跟游客出去,很晚的时候。然后你去卡西姆家,直到昨天深夜才回来。接着你今天又出去,一大早就出去。你不在家。我本来以为她只是拉肚子,但她现在病得很重,林巴巴。我试过三次想送她去医院,但他们不收。”
“她得回医院,”我语调平板地说,“她有病,吉滕德拉。”
“怎么办?怎么办!林巴巴?”他呜咽地说,泪水溢出眼眶,流下脸颊。“他们不会收。医院有太多人,太多人了。我今天等了整整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呢!在外面,跟所有病人一起。最后,她求我带她回家,她觉得很丢脸。所以,我刚刚才回来。我到处在找你,只能找你帮忙。我很担心,林巴巴。”
我嘱咐他倒掉陶罐里的水后,把罐子彻底清洗过,装进干净的水。接着,我要昌德莉卡把水煮沸,沸腾十分钟后,放凉,把那水当作拉德哈的饮用水。吉滕德拉和强尼跟我回到我的小屋,我屋里有葡萄糖锭和氨酚待因合剂,我希望这两种药能减轻她的疼痛和发烧。吉滕德拉拿了药刚要离去,普拉巴克冲进来。他眼里满是惊惧,抓住我的双手也颤抖着。
“林,林!帕瓦蒂病了!病得很重!请快点来!"那女孩痛得扭动身体,阵阵痛楚集中在她胃部。她紧抓着自己的肚子,缩成一团;当背部弓起抽搐时,双手、双脚会猛往外挥。她发烧,烧得很热,因为大量流汗,身子滑得抓不住。没有客人的茶铺里,弥漫着腹泻、呕吐的恶臭,女孩的母亲和妹妹不得不拿布捂住口鼻。帕瓦蒂的父母,库马尔和南蒂塔,正努力和这病症对抗,但他们的表情同样无助、挫败。他们非常沮丧而恐惧,才会顾不得男女之别,让那女孩只穿着轻薄衬衣接受检查,露出两边的肩膀和一边大半个乳房。
帕瓦蒂的妹妹席塔眼里满是恐惧。她在屋内一角缩着身子,漂亮的脸蛋因恐惧而苍白、痉挛。她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病。
强尼·雪茄用印地语跟那女孩讲话,口气粗暴,几近严酷。她警告那女孩,她姐姐的性命就操在她手上,告诫她要坚强点。在他的话语引导下,她渐渐走出了恐惧的黑森林。最后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犹如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她定了定神,然后爬过地板,用湿毛巾擦拭姐姐的嘴。在强尼·雪茄要她坚强起来的召唤下,在席塔带着忧心的简单手势下,开始战斗。
是霍乱。天黑时已出现10 个严重病例,还有12 个可能病例。到了隔天天亮时,已出现60 个晚期病例,还有一百多人出现类似的症状。那天中午,出现第一个死亡病例,就是拉德哈,我的隔壁邻居。
孟买市府卫生部派来一位官员,是个一脸倦容地前来慰问的精明男子,四十出头,名叫桑迪普·乔提。他满怀同情的眼睛是深黄褐色,颜色几乎和他流汗后油亮的皮肤一样深。他头发凌乱,不时用他右手的长手指把头发往后拨。他脖子上挂着口罩,每当进入小屋或碰到病人,他就戴上口罩。巡行过贫民窟一趟后,他与哈米德医生、卡西姆、普拉巴克与我,一起站在我小屋附近。
“我们会取样,带回去分析。”他说,有名助理正将血液、唾液、粪便样本放进金属携带盒,并对他点头。“但我确信你说得没错,哈米德。在这里和坎迪夫利之间,还出现了十二个霍乱疫情区域,大部分都不大。但在塔纳,疫情严重,每天出现一百多个新病例。所有医院都人满为患。但在雨季来说,老实说,这还不算严重。我们希望控制在十五或二十个疫区内。”
我等其他人开口,但他们只是一脸严肃地点头。
“得把这些人送医院。”最后我说。
“哎!”他答,上下打量着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收容部分的严重病人,我会安排,但不可能收每个人。我不想骗你,其他十个贫民窟也一样。那些贫民窟我都去过,我对他们说的都一样。你们得自己解决,得撑过去。”
“你他妈的脑筋有问题啊?”我向他咆哮,暗暗感到害怕,“今天早上我们已经失去我的邻居拉德哈,这里有近三万人,你说我们得自己解决,不是很可笑吗?帮帮忙,你们是卫生部!"桑迪普·乔提看着他的助理,盖上取样箱,锁紧。他转头来看我时,我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愤怒。他痛恨这种义愤填膺的语气,特别是出自外国人之口,他的部门无法替贫民窟居民多尽点心力,叫他难为情。要不是他清楚知道我住在贫民窟,在贫民窟工作,这里的人仰赖我也喜欢我,他大概会叫我滚到一边去。我看着这些思绪飘过他疲倦、英俊的脸庞,然后当他伸手梳理杂乱的头发时,我看到他脸上换了表情,变成耐心、无奈、近乎亲昵的笑容。
“哎,我不需要来自富有国度的外国人,教训我们对人民的照顾有多糟糕,或人命为何宝贵。我知道你很气,哈米德跟我说你在这里做好事,但我每天处理这情况,一整个的邦省。马哈拉什特拉有一亿人,我们全都很看重,我们竭尽所能。”“没错,你们是,”我叹口气,伸手碰他手臂,“很抱歉,我无意把气发在你身上。我只是……我现在有些茫然……我想我被吓到了。”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会离开?"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问实在突兀,几乎是失礼。我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爱……我爱这城市。你呢,为什么留下来?" 他又打量我片刻,皱眉再度软化为亲切的微笑。
“你这边能给我们什么帮助?”哈米德医生问。
“不多,我很抱歉。”他望着我眼中的恐惧,从疲累至极的胸中叹了一口气。“我会安排一些受过训练的义工来帮你们,我很希望能多尽点力,但你知道吗,我确定你们可以搞定,可能目前的情形就处理得比你们认为的要好很多,你们已经有很好的开始。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些盐?"“我带来的。”哈米德立刻回答,因为这些口服补液疗法的盐水是哈德拜的麻风病人非法供应的。“我告诉他,我想这里有霍乱,他就带来口服补液疗盐,教我怎么用。”我补充说,“但不容易,有些人病得很严重,喝了就吐出来。”
口服补液疗法是科学家琼·罗德发明的,他在20 世纪60 年代末期和70 年代初期,和孟加拉国本地医生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医生,一起在孟加拉国行医。他发明的口服补液,将蒸馏水、糖、食盐和几种矿物质,以严谨的比例混合,调制而成。罗德知道,染上霍乱而死的人,死因是脱水。上吐下泻至死,惨不忍睹。他发现用水、盐、糖调成的溶液,可以让患者不致迅速死去,并让他们有足够时间排出霍乱菌。先前,兰吉特的麻风病人应哈米德医生的要求,送来几箱这种溶液。我不知道还能收到多少这种东西,或者说不知道还需要多少这种东西。
“我们可以送来补液盐,”桑迪普,乔提说,“会尽快送来给你们。这城市捉襟见肘,但我保证,一旦能派出义工,我会立刻派一组过来。我会优先处理这里,祝好运!" 我们愁苦无言,看着他跟着助理走出贫民窟时,我们个个感到害怕。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主持大局,他宣布他家辟为指挥中心。我们在那里开会,约二十名男女参会,拟定计划。霍乱大抵上是饮水引起的疾病,霍乱弧菌从受污染的水传播,寄宿在小肠,引起发烧、腹泻、呕吐,进而导致脱水、死亡。我们决定净化贫民窟用水,首先锁定储水槽,然后是七千间小屋里的水罐和水桶。卡西姆拿出一捆和男人膝盖一样粗的卢比纸钞给强尼·雪茄,要他去买净水锭和我们需要的其他药物贫民窟各地的水坑、小洼原已积了许多雨水,进而为霍乱菌提供了滋生的温床。会议中决定在贫民窟小巷的关键地点,开凿一连串浅沟后,倒入消毒剂。凡是在小巷走动的人,都得踩过及跺深的消毒液。在指定地点设置塑料容器,以安全处理废弃物,发给家家户户杀菌肥皂。茶铺和餐厅里设置食物救济所,提供煮过的安全食物和消毒过的杯碗。还特别指派一组人,专门清理尸体,用手推车将尸体运到医院。我的任务则是督导口服补液的使用,在需要时自行调配补液。
全是繁重的工作和责任,但与会男女全都毫不犹豫,立即接下。人性的一大特色,就是人最善良的一面,在危机时会被立刻唤起,但在顺境时,往往最难寻觅。我们所有的美德,都是靠逆境激发而外显的。但我急切接下任务,远非只是因为道德,还有别的理由,是羞愧引发的理由。我邻居拉德哈死前被病魔折磨了两天,而我当时浑然不知。我深深觉得,在某方面来说,这病的发生要归咎于我的骄傲、我的自大:我的诊所是在我的傲慢心态下建立的,才会让这病在自大心态的掩护下滋长。我知道霍乱的发生,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或我疏漏了什么。我知道,不管有没有我在,这病迟早会在贫民窟爆发。但我甩脱不掉那种感觉,自满使我成为这场灾难的共犯。就在一星期前,我的小诊所开门后不见病人前来求诊,我还为此喝酒、跳舞,大肆庆祝。整个贫民窟,三万多人,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小孩上门求助。九个月前刚开张时,排队等着治病的人,多达数百个,如今终干不见一人。那一天,我和普拉巴克跳舞、喝酒,仿佛我已让整个贫民窟居民病痛全除。当我在湿流谁的小巷里奔跑,查看数十个霍乱患者时,那场庆祝是场空欢喜,真是愚蠢。我感到羞愧、内疚,还有别的原因。当我的邻居拉德哈奄奄一息躺着的那两天,我一直忙着在五星级饭店讨游客欢心。她在潮湿的泥土地板上痛得扭动身体、挥舞手脚时,我正在打电话给饭店柜台,要他们再送冰淇淋、薄烤饼到房间。
我冲回诊所,空无一人。普拉巴克在照顾帕瓦蒂。强尼·雪茄要负责去找出死者,搬走尸体。吉滕德拉双手掩面,坐在我们小屋外的地上,悲伤难抑。我要他去替我买几样东西,查看这地区所有药房口服补液的存量。我看他拖着脚,朝小巷另一头街道走去,心里很担心他,担心他也患病的小儿子萨提什。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女人远远朝我走来。还没看清楚那是谁,我心里就知道那是卡拉。
她穿着纱瓦尔,深浅两种层次的海绿色。那是仅次于纱丽,最能增添女人妩媚的服装。长束腰外衣是深绿色,下面的长裤是较淡的绿色,脚踩处束拢。她还披了一条黄色长围巾,像印度人那样往后披,彩色羽饰垂在她身后。黑发紧紧往后拉,紧束在颈背。那发型使她那双绿色大眼睛,仿如浅水拍打金色沙岸的绿色泻湖,而那黑眉毛与完美的嘴,更惹人注目。嘴唇像是落日沙漠里柔和的沙丘棱线,像是冲到岸边的滚滚波峰,像是求偶鸟收拢的双翅。当她从崎岖不平的小巷走向我,婀娜款摆的身躯仿如柳树林里搅动的暴风。
“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些美姿美仪课程现在都派上用场了。”她拉长声调说,听来很有美国腔。她挑起一边眉毛,撅着嘴,露出挖苦的微笑。
“这里不安全。”我绷起脸。
“我知道。狄迪耶遇见你这里的一个朋友,他跟我讲了这里的事。”“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来帮你。”
“帮我什么?”我质问道,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恼火。
“熬称……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帮助别人,你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 “你得离开,不能待在这里。太危险了,到处都有人挂掉,我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多糟。”“我不走。”她平静地说,一脸坚决地盯着我。那双绿色大眼睛在发火,不让步,眼前的她展露前所未有的美。
“我担心你,我要待在你旁边。你要我做什么?"“愚蠢!”我叹口气,抚弄头发,很泄气。“太扯了。”
“听好,”她说,开心的笑容叫我一惊,“你以为这场大拯救就只需要你一个人?现在,平心静气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我的确需要帮手,不只需要人帮我照顾病人,还需要人抚平我喉咙、胸坎里,涌现的疑惑、恐俱和羞愧。我们为何如此推崇勇气,原因在于我们发觉为别人勇敢地接受挑战,比光为自己勇敢接受挑战容易些,而这也是勇气叫人啼笑皆非的地方。而我爱她。事实上,我口头上要她离开以策安全时,狂热的心却和眼睛暗地连手,要她留下。“好,有很多事要做,但一定要小心。一有迹象……显示你情况不妙,立刻拦出租车去我朋友哈米德那里,他是医生,就这么说定?"她伸出修长的手握住我的手,那一握,有力而自信。
“就这么说定。”她说,“我们从哪里开始?"我们先巡视了贫民窟一圈,探望病患,发送补液。这时已有一百多人出现霍乱症状,其中一半病情严重。每个病人,我只看几分钟,但全部看完仍花了我们两小时。我们马不停蹄,用消毒过的杯子喝汤或甜茶,没吃其他东西。隔天傍晚,我们才坐下来好好吃一餐,累瘫了,但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吃了热拉饼和蔬菜。然后,精神恢复了一些,我们出发,再次巡视最严重的病患。
那是一件很脏臭的工作。。holera (霍乱)一词来自希腊语的kholera ,意为腹泻。霍乱导致的腹泻,带有独特的恶臭,让人永远无法习惯的臭味。每次走进小屋探视病人,我们都猛压下呕意,但有时还是禁不住会吐出来。一旦吐过一次,呕意更加强烈。卡拉亲切和善,特别是对待小孩子。她带给病患家人信心,始终保持幽默感,尽管有那恶臭,还得在阴暗潮湿的陋屋里,弯下身子提取东西、清洗东西、安慰病患,尽管得面对疾病和垂死病患,尽管疫情似乎愈来愈严重,我们也可能染病、死亡。在不眠不休忙了四十个小时后,每次我把饥渴的眼神转向她,她仍是面带微笑。我爱她,即使她懒惰、懦弱、处境悲惨或脾气不好,我仍会爱她。但是她却勇敢、慈悲而宽厚。她工作卖力,人缘好。不知为什么,经过这面对恐惧、苦难、死亡的几十个小时,我找到新方式和新理由,更深爱这个我已全心爱着的女人。
第二天晚上凌晨三点,我坚持要她睡一下,我们两个都睡,以免累垮。我们开始走回家,走过一条条漆黑冷清的小巷。不见月亮,黑色天幕上繁星点点,星光耀眼。来到一处异常宽阔的地方,三条小巷交会处,我停下来,举起手示意卡拉别出声。某处传来微微刮擦,像是塔夫绸的寒率作响声,或玻璃纸捏成一团的沙沙作响声。一片漆黑,我看不出声响来自何处,但我知道很近,且愈来愈近。
我伸手到身后抓住卡拉,将她拉紧贴住我背后,左瞧右瞧,想抢在发声物到前先行动。然后,它们来了,是老鼠。
“别动!”我以粗哑的嗓音低声说,拉着她尽可能紧贴我背。“完全不要动!只要不动,它们会以为你是家具的一部分。你一动,它们就会咬你!"老鼠跑过来,数百只,然后数千只,嘎吱乱叫的黑色浪潮,从巷子里滚滚流出,扫过我们的腿,像河里涡旋的潮水。它们身形硕大,比猫还大、还胖,钻乎乎的,排成两、三列,成群奔过小巷。它们扫过我们的腿部,先是到我们脚跺高,然后到小腿高,最后到膝盖高。他们踩在别的老鼠背上往前跑,猛力拍打、撞击我们的腿。经过我们之后,它们窜入夜色,朝有钱人家大厦的污水管奔去。它们每晚如此迁徙,从附近的市集,穿过贫民窟,前往有钱人的大厦。会咬人的老鼠,为数达数千只。一波波黑潮似乎流了有十分钟之久,虽然事实上不可能这么久。最后,不见老鼠踪影。小巷里的垃圾、碎屑给清得一乾二净,四周一片死寂。
“那……是什么……鬼东西?”她问,嘴巴张得大大的。
“那些鬼东西,每天晚上大概这时候会经过这里。没有人在意,因为它们让这地方常保干净,而且它们不怕人,只要你待在小屋里或睡在屋外地上就没事。但你如果挡到它们,又惊慌,它们就会爬满你全身,把你啃得跟小巷一样干净。”“我真该称赞你,林,”她说,口气平稳,但睁得大大的眼睛仍满是恐惧,“你很懂得把握机会扮演英雄救美。”
我们带着疲惫、逃过一劫的宽慰心情,无精打采,彼此紧贴着,摇摇晃晃走回诊所小屋。我在泥地上铺上一张毯子,两人躺下,枕着用其他毯子叠起的临时枕头。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阵稀微的雨水,落在上方的帆布遮棚上。某处有人在睡梦中凄厉喊叫,那紧张、毫无意义的声音,从连番睡梦中一再袭来,最后惊动在贫民窟边缘游荡的一群野狗,引得它们嚎叫回应。我们累过了头,一时睡不着,疲倦的肉体紧贴在一块,阵阵欲念兴奋地被激发。于是,我们反而清醒地躺着,卡拉跟我讲起她的故事,件件叫人心痛。
她生于瑞士的巴塞尔,没有兄弟姊妹。她妈妈是瑞士裔意大利人,爸爸是瑞典人。爸妈两人都是艺术家,爸爸是画家,妈妈是花腔女高音。在卡拉·萨兰恩的记忆中,童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富创造力的年轻爸妈人缘很好,在那个多民族城市里,诗人、音乐家、演员、艺术家,都喜欢到他们家聚会。卡拉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学会四种语言,每种都说得很流禾lJ ,她还花了许多时间,跟妈妈学她最喜爱的咏叹调。在爸爸的画室里,她看爸爸用他钟爱的各种色彩和形状,在空白画布上幻化出不可思议的画面。
有一天,伊夏·萨兰恩在德国办个人画展后,未如期回来。快到午夜时,当地警方告诉安娜和卡拉,他碰上雪暴,车子冲出马路,身亡。这桩不幸,毁掉安娜的美丽容颜和美妙嗓音,不到一年,也夺走她的生命。她服过量安眠药自杀而亡,卡拉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
卡拉的舅舅住在美国旧金山,已有家庭,但她从没见过他。后来,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和陌生的舅舅一起站在母亲墓前,然后跟着他到美国生活,当时只有十岁。马里欧·帕切利身材壮硕,性格宽厚,待卡拉亲切和善且由衷尊敬。他欢迎她加入他的家庭,对她和自己的小孩一视同仁。他常告诉她,他爱她,希望她会慢慢爱他,把她深藏在心底对死去双亲的爱,拨出一部分给他。
但上天不给那份爱滋长的时间。她来到美国的三年后,卡拉舅舅马里欧又死于登山意外。卡拉的生活落入马里欧的遗嫣潘妮洛普的掌控。潘妮洛普眼红卡拉的美貌,和她咄咄逼人、叫人害怕的聪明,她自己的三个小孩都没有这两样特质。卡拉愈是表现得比她小孩出色,她愈是恨卡拉。狄迪耶跟我说过,人们因出于错误的理由而恨别人时,那种卑鄙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或残忍。潘妮洛普不给卡拉生活所需,悠意处罚她,不断骂她、贬低她,除了没有把卡拉丢到街头,什么虐待的事都做过。卡拉不得不每晚放学后到当地餐厅打工,周末当保姆,赚钱满足生活需求。某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她在某户人家家里看顾婴儿时,男主人独自一人先回来,比预定时间早很多。他去参加宴会,喝了酒,回来时还在喝。那是她喜欢的男人,她曾偶尔不知不觉幻想的英俊男人。在那个闷热的夏夜,他走进房间,站在她附近。尽管他一嘴酒臭,双眼呆滞,但他的注意让她受宠若惊。他碰了她的肩膀,她微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只有卡拉说那是强暴。那男人说是卡拉引诱他,而卡拉的舅妈站在他那边。这个来自瑞士的十五岁孤女离开舅妈家,从此没再和她联络。她搬到洛杉矶,在那里找到工作,与另一名女孩合租一间公寓,开始自力更生。但被强暴之后,卡拉丧失了爱的信赖感。她仍保有其他种类的爱:友爱、怜悯、性爱,但相信或信赖另一人永不变心的那种爱,浪漫的男女之爱,已不复见。
她拼命工作,存钱,上夜校。她憧憬上大学,哪间大学都可以,并研读英国、德国文学。但她年轻的生命有太多的破碎,有太多她挚爱的人死去。她无法学完任何课程,无法在任何工作久待。她漂泊,开始阅读带给她希望或力量的任何东西,自我学习。“然后呢?"“然后,”她缓缓地说,“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坐在飞机上,飞往新加坡。我遇见一个印度商人,我的生命……就此……永远改观。”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是表示绝望,还是纯粹因为疲惫。
“很高兴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她皱起眉头,口气尖锐。
“关于……你的过往。”我答。
她放松下来。
“别提了。”她说,允许自己浅浅微笑。
“不,我是说真的。我很高兴、很感激,你这么信赖我……谈起你自己?" “我也是说真的,”她坚持,仍带微笑,“另吹耳提起,一句话者叼;准跟任何人提。仔冯?" “行。”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附近传来婴儿哭声,我能听到母亲在哄小孩,哄他的话语既温柔又带点恼火。
“你为什么饱在利奥波德酒吧?"“什么意思?”她问,一脸困意。
“不知道,只是好奇。”
她闭着嘴大笑,用鼻子吸气。头枕在我手臂.t 。漆黑中,她的脸曲线柔美,她的眼闪亮如黑珍珠。
“我是说狄迪耶、莫德纳和乌拉,甚至莉蒂和维克兰,我觉得,他们和那地方都很合。但你不是。你在那里格格不入。”
“我想……他们跟我合得来,尽管我跟他们合不来。”她叹口气。
“说说阿曼,”我问,“阿曼和克莉丝汀。”
她以良久的沉默回应这问题,叫我以为她已睡着。然后她开口,轻声、平稳、平和,犹如在法庭上作证般。
“阿曼是朋友。有段时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以说就像是我无缘拥有的哥哥。他来自阿富汗,在那里作战受伤,来孟买疗养。从某方面来说,我和他都是如此。他伤得太重,未能完全复原。总而言之,我想我们相互照顾,成为非常亲密的朋友。他是喀布尔大学理工科毕业,英语讲得很溜。我们常讨论书本、哲学、音乐、艺术和食物。他是个很不简单、性情温和的人。”
“然后他出了事。”我鼓励她说下去。
“对!”她答,低声笑,“他遇见克莉丝汀,那就是他出事的原因。她在周夫人底下工作,意大利女孩,很黑,很漂亮。有天晚上,她和乌拉一起来利奥波德,我甚至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两个女孩都在‘皇宫’工作。”
“乌拉在‘皇宫’工作?"
“乌拉曾是周夫人旗下最受欢迎的红牌女郎之一,后来她离开‘皇宫’。毛里齐欧在德国领事馆里有个熟人,那时他正在搞一笔买卖,需要那个德国人配合,他想贿赂那个德国人,打通关节,正巧发现那个德国人迷恋乌拉。靠着那位领事馆官员的强力游说,还有毛里齐欧所有的存款,毛里齐欧赎出乌拉,让她脱离‘皇宫’。毛里齐欧要乌拉对那个领事馆官员大施媚功,直到他完成了……毛里齐欧希望那官员做的事,然后毛里齐欧就把那人甩了。我听说那个家伙后来失魂落魄,朝自己的头开了一枪。那时候,毛里齐欧还要求乌拉卖淫还债。”
“你知道吗,我一直对毛里齐欧很没有好感。”
“那的确是够卑鄙的,但至少她摆脱了周夫人和‘皇宫’。在这方面,我不得不给毛里齐欧应有的赞许,他证明这是办得到的事。在那之前,没有人能安然脱身,想逃出来的人,脸都被泼了硫酸。乌拉脱离周夫人掌控时,克莉丝汀也想跟着离开。放乌拉走,周夫人是迫不得已,但让克莉丝汀也走,她是绝对不肯。阿曼疯狂爱上克莉丝汀,有天深夜,他前往‘皇宫’,跟周夫人谈这事。本来说好,我要跟他一起去。我跟周夫人平常就有生意往来,我带生意人去那里,花不少钱,这事你是知道的,我想她会听得进我的话。但后来我接到电话,没办法去。我有工作··,一那是,很重要的会面,我无法拒绝。阿曼单枪匹马去‘皇宫’。隔天,他和克莉丝汀两人被人发现,陈尸在距‘皇宫’几个街区外的一辆车子里。警方说··… 他们两人服毒,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你认为那是周夫人干的,你很自责,是不是?"“差不多是。”
“那一天,我们把莉萨带离那里时,周夫人隔着金属栅栏讲话,就是在讲这件事?那就是你当时哭得那么伤心的原因?"“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话,”她轻柔娓娓道来,但声音完全没有惯有的悦耳和感情,“她告诉我,杀了他们之前,她对他们做了什么。她告诉我,她如何玩弄他们之后,才让他们死。”
我紧咬牙关,聆听气息在鼻子里呼吸的声音,最后,我们两人呼吸的节奏完全一致。“那你呢?”她终于问起,眼睛闭得更慢,张开次数更不频繁。“我的故事说完了,你什么时候跟我谈谈你的故事?"我让寂静的雨声哄她闭上眼睛,最后一次闭上眼睛时,她睡着了。我知道,她的故事,我们还没谈完,只谈了一部分。我知道,她在概述自己一生时所省略的精彩细节,至少和她提及的大事件一样重要。有人说恶魔存在于细节里,而我清楚知道有哪些恶魔躲藏、隐伏在我人生故事的细节里。她已给了我一大批全新的宝藏,在那疲惫至极、喃喃低语的一小时里,我更了解她,比过去几个月加总起来的了解还多。恋人得靠这类洞见和信心找到方向,那是指引我们航渡欲海的光亮星星。在那些星星当中,最明亮的是心碎与忧愁。你所能带给爱人的最珍贵礼物,就是你的愁苦。因此,我将她向我告白的每件伤心事,一一钉在天空中。
夜里,吉滕德拉正为死去的妻子哭泣。普拉巴克用自己的红围巾,擦掉普瓦蒂脸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我跟卡拉躺在毯子上,身体被倦意和沉睡绑在一块,四周环绕着疾病与希望、死亡与反抗。我轻轻吻了卡拉沉睡中弯曲的手指,那么柔软、温顺,我发誓会永远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