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FIA”(黑帮)这个字来自西西里岛,原意是“吹嘘”。如果你问那些为了生活而犯下重罪的持重内敛之人,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归根究底就是那份自夸、那份骄傲,使大部分人着迷于黑帮生涯,但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个道理。或许,犯了法不可能不向人吹嘘,或许,作奸犯科之徒不可能不在某方面感到骄傲。在旧黑帮,在哈德拜一手设计、掌舵、治理的那个黑帮仍在运作的最后几个月,我们无疑很爱自夸,而且很骄傲。但那是最后一次,在孟买黑社会那个角落的任何一人,可以十足发自肺腑地说,我们以身为帮派分子为荣。
哈德汗已死了将近两年,但他的规矩和原则仍在支配他所创建的黑帮联合会的日常运作。哈德痛恨海洛因,拒绝从事毒品买卖,不准任何人在他掌控的地盘内买卖毒品,无可救药的街头毒虫除外。卖淫也是他深恶痛绝的,他认为那是伤害女人、腐化男人、毒害卖淫业所在社会的行业。他的势力范围有数平方公里,掌控其中所有街道、公园与建筑。在那小小的王国里,凡是涉及卖淫、色情书刊业的男女,如果行事不够低调,不够避人耳目,随时可能遭他施予应得的惩罚。而在萨尔曼 · 穆斯塔安主持的新联合会下,情况依旧如此。
老索布罕 · 马赫穆德仍是联合会名义上的老大,但他的病情严重。哈德死后将近两年里,他两度中风,说话能力严重受损,活动力大受影响。联合会安排他住进哈德在维索瓦的海滩房子,也就是我在纳吉尔的陪同下,不靠药物强行戒掉毒瘾的那栋房子。他们替这年老的黑帮老大安排了最好的医疗,安排他的家人和仆人照顾他。
纳吉尔细心栽培哈德的侄子,年轻的塔里克,以便他有朝一日成为联合会的领袖之一,而联合会大部分成员也都认定他未来会扮演这样的角色。帮中所有男人和男孩,就属这男孩那种浓烈的阴郁、执着个性,最能让我想起哈雷德。他虽然出身好且已成年、举止出奇稳重,但大家认为他还太年轻,不够格成为联合会正式成员,甚至不够格出席联合会。纳吉尔便派给他职务和责任,让他从中渐渐认识到有朝一日可能会统领的世界。从各个实务方面来看,萨尔曼·穆斯塔安是老大、新可汗,联合会的领袖和哈德拜留下的黑帮的统治者。而萨尔曼,一如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说,在身心两个层面都是哈德拜的人。他治理这个黑帮,仿佛那个灰发老大仍在场、仍在世,每天晚上仍私下和他见面,提供建议和提醒。
大部分人心悦诚服,支持萨尔曼,他们了解相关原则,一致认为那些原则值得沿袭。在我们掌控的区域,流氓和帮派分子不是侮辱的言词。当地人知道我们这支帮派,在防杜海洛因、色情业进入他们的区域上,比警方还有效。警察毕竟容易受贿赂的诱惑。事实上,萨尔曼的黑帮也贿赂警察,但他们贿赂的目的却很独特,要刚收了老钨、毒品贩子贿赂的同一批警察,在他们得把不听话的海洛因贩子抓去撞墙,或得用小铁锤砸色情出版品贩卖者的手时,睁只眼闭只眼。
这地区的老人家彼此点头打招呼,拿自己所在地区较平静的局势,和其他地区的混乱不堪相比。孩童以仰慕的眼神抬头看年轻的帮派分子,有时把他们当作本地英雄。餐厅、酒吧和其他商店欢迎萨尔曼的手下往临,认为有他们在就不会出乱子,认为他们是有较高道德标准的守护者。而他地盘里的密告比例,主动向警方通风报信的次数(那被认为是警方受民众欢迎或厌恶的明确指标),比整个辽阔拥挤孟买市里的任何地区都还要低、还要少。我们感到自豪,做事有原则,自认是光明磊落而值得尊敬的人,且在客观的评价上几乎就是这样的人。
但这帮派里仍有一些埋怨之声,有几次的联合会会议,就针对帮派的未来走向,出现火爆而未有定论的争辩。其他的黑帮联合会正靠着海洛因买卖赚大钱。靠白粉致富的新百万富翁,在这城里最讲究身份地位、最豪华气派的场合,炫耀他们的进口车、名牌服饰和先进的电子产品。更重要的是,他们利用来自毒品且源源不绝的收人雇用新打手,付高薪请来这些一打起架来既拼命又不择手段的佣兵。渐渐的,经过几场帮派战争,那些帮派地盘扩大,一些最凶狠的人死于那些战争,还有更多人受伤,而全城各地的警察则点起香,感谢上天保佑。
还有一种商品,获利和白粉差不多高,就是讲究赤裸裸局部特写的进口色情录像带。这是一块新兴的市场,且需求如无底洞。有些与我们敌对的黑帮联合会已靠这项买卖的暴利而财力大增,进而得以取得任何帮派所渴望的最高地位象征:私藏一批枪支。有些萨尔曼,穆斯塔安的手一「,嫉妒那些帮派所积聚的财富,恼火他们扩张地盘,担心他们日益壮大的势力,便鼓吹他改弦易辙。桑杰,与萨尔曼交情最好且最久的朋友,就是最早批判既有路线者之一。
“你该去见见楚哈。”当桑杰和法里德、萨尔曼和我在毛拉纳·阿札德路的小店喝茶时,他一本正经地说。明亮如海市蟹楼的绿色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就在附近。他谈的是阿修克·查德拉什卡,瓦利德拉拉帮里很有影响力的狠角色。他用了阿修克的绰号“楚哈”,意为“老鼠”。
“我见过那个混蛋,yaar , ”萨尔曼叹口气说,“我不时和他见面,每次他的手下想抢走我们地盘一角时,我就和楚哈见面,解决问题。每次我们的人和他的人干架,打得他们鼻青脸肿,我就和楚哈见面。每次他提议我们两边的联合会合并,我就和他碰面。我太了解那个混蛋,问题就在这里。”
瓦利德拉拉联合会与我们的地盘相接,两帮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讲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谈不上融洽。哈德拜在世时,那个联合会的老大瓦利德和他交情很好,两人都是联合会制度的创建人。瓦利德原和哈德拜一样,瞧不起海洛因买卖和色情业,但这时他已改弦易辙,带着他的联合会搞起这两项东西,不过他仍坚持不与萨尔曼的联合会起冲突。楚哈,瓦禾lJ 德帮派的二当家,野心勃勃,急于摆脱瓦禾lJ 德的掌控。因为他的野心,两帮之间出现纷争,甚至动刀动枪干架。大多时候,萨尔曼不得不到中立地带的五星级饭店套房和老鼠碰面,吃顿拘谨得让人没胃口的晚餐。
“没有,你还没跟他真正一对一谈过,谈我们能赚的钱。萨尔曼兄,我说,你如果真的跟他谈了,你会发现他的话很有道理。他靠那个叫赤砂海洛因的鬼东西赚进数千万,老哥,吸毒的人对那鬼东西的需求永远不可能满足。需求量大到他得用他妈的火车把那东西运进来,还有那个色情电影的东西,老哥,需求大得吓人。我发誓!那真是他妈的超好赚的生意,yaar 。他每部电影拷贝五百份,每份卖五百元。萨尔曼,每部色情电影就可以赚进七十五万啊!如果能靠杀人赚那么多的钱,那印度的人口问题一个月就可以解决!你该跟他谈谈,萨尔曼兄。”
“我不喜欢他,”萨尔曼对众人说,“我也不相信他,我想,我终有一天得干掉那个王八蛋,一劳永逸。那样子开始一门生意,不是很保险,na ? "“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会替你杀了那个混蛋,兄弟,我很乐意那么做。但在那之前,在我们真的得杀掉他之前,我们还是可以和他一起赚大钱。”
“我不这么认为。”
桑杰环视与会众人,最后找上我。
“来,林,你怎么看?"
“那是联合会的事,桑杰,”我答,朝他热切的脸微笑,“和我无关。”
“但就因为那样,我才问你,林巴巴,你可以给我们客观的见解。你认识楚哈,你知道海洛因有多好赚,他很懂得怎么赚钱,你不觉得吗?"“Arrey (嘿),别问他!”法里德插话,“除非你想听真话。”
“不,说下去。”桑杰不死心,双眼炯炯发亮。他喜欢我,也知道我喜欢他。“告诉我真话。你怎么看他?"我转头瞥了萨尔曼一眼,他点头,哈德若在场大概也会这么做。
“我觉得楚哈是那种把暴力犯罪的形象搞坏的人。”我说。
萨尔曼和法里德大笑,忍不住喷出嘴里的茶水,然后用手帕擦拭身上。“好,”桑杰皱眉,但眼神仍然激动,“那,他这个人……到底……什么地方不讨你喜欢?"我再度往萨尔曼瞥了一眼。他回我咧嘴而笑,扬起眉毛,举起双掌,示意别看我。“楚哈是个欺善怕恶的人,”我答,“而我不喜欢欺善怕恶的人。”
“他是个什么?"
“欺善怕恶的人,桑杰。他找那些他知道无力还手的人下手,从他们身上抢走他要的东西。在我的国家,我们称这类人是欺善怕恶的人,因为他们欺负弱小,抢他们的东西。”
桑杰望着法里德和萨尔曼,一副困惑无知的茫然表情。
“我不懂这问题。”他说。
“的确,我知道你没有这个问题。那没关系,我不认为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想。事实上,大部分人不是这样想,我了解那个,我懂。我知道许多人就是以那种方式出人头地。但正因为我懂那个,并不表示我喜欢那个。我在牢里碰过一些那样的人,有两个人想欺负我,我拿刀捅他们,从此没有人再敢动我。消息传开,大家都知道若欺负这家伙,他会在你身上捅个窟窿,因此他们不再惹我。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如果想继续欺负我,我会更尊敬他们。我仍然会跟他们打,仍然会砍死他们,你知道的,但我那么做的同时,心里会更尊敬他们。问问这里的侍者桑托什,问他怎么看楚哈。楚哈和他的手下,上个礼拜来这里,为了五十巴克痛打他一顿。”
孟买人把卢比叫作巴克。我知道,桑杰平常赏给侍者和服务较佳的出租车司机的小费,就是五十卢比。“那个家伙有钱得要死,如果他的鬼话没错的话,”我说,“却为了五十巴克欺负一个_t 班的老实人,我瞧不起那种行为。桑杰,我想,在你内心深处,也会瞧不起。我不会为那事有什么行动,那不干我的事。楚哈靠打人赚取不义之财,我知道,但如果他敢欺负我,我会砍了他,而我告诉你,老哥,我会很乐于那么做。”
现场陷入小小的沉默,桑杰撅起嘴,把一只手掌翻转向上,望了望萨尔曼,再望向法里德,然后他们三人突然放声大笑。
“你自找的!”法里德咯咯笑。
“对,对,”桑杰坦承,“我问错人了,林是个很不简单的家伙,yaar 。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陪哈德去了阿富汗,老哥!我怎么会去问一个疯狂得去做那种事的人?你在贫民窟开了那间诊所,从未从中赚取一毛钱。记得提醒我,林兄,如果我再问起你对做生意看法的话,na ? "“还有件事。”我补充说,板起脸孔。
“哟,天啊!”桑杰大喊,“他还有别的事呢!"“想想那些口号,你就会了解我这观点打哪来的。”
“那些口号?”桑杰不以为然地说,惹得他的朋友笑得更大声。“什么鬼口号,yaar ?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瓦利德拉拉帮的口号,或者说是座右铭,是Pahiley Sha - had , Tab Julm ,如果我译得没错的话,那意思是‘先给甜头再发火,或甚至凶残’。没错吧?那不就是他们彼此勉励的口号?"“对,对,那是他们的东西,老哥。”
“那我们的口号是什么?哈德的口号?"他们面面相觑,露出笑容。
“Saatch aur Himmat . ”我替他们大声说出,“真诚与勇气。我认识一些人喜欢楚哈的口号,他们认为那比较高明、比较有意思,而且那听来冷血无情,所以他们认为那冷酷,但我不喜欢那个,我喜欢哈德的。”
外头传来恩菲尔德摩托车的引擎声,我抬头看见阿布杜拉把车停在茶铺外,向我挥手。我该走了。我自认已说了真话,字字发自肺腑,但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桑杰的观点虽然没有比较高明,但最终会比我的观点更让人信服。从某个角度看,楚哈领导下的瓦利德拉拉帮,就是所有黑帮联合会未来要走的路,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点。瓦利德仍是挂他名字的那个联合会老大,但他又老又病。他已把许多权力交给楚哈,实际掌权的是那个较年轻的头头。楚哈强势积极又能干,每隔几个月就靠武力或威逼方式取得新地盘,如果萨尔曼不同意和楚哈合并,两帮迟早会因那扩张而公开冲突,战争将不可避免。
当然,我希望哈德的联合会在萨尔曼带领下胜利,但我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赢,就要吃下楚哈的地盘,就不可避免地也要吸纳他的海洛因、女人、色情品买卖,那是不可避免的大势所趋。里面有太多利润,而钱如果堆得够高,就会成为类似大型政党的东西:它所带来的弊和利一样多,它使太多权力集中于太少人之手,而人与钱愈接近就愈醒醒。一长远来看,萨尔曼可能从与楚哈的斗争中败下阵来,或者可能打败他,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命运总是给人两条路,天蝎座乔治曾这么说,一个是该走的路,一个是实际走的路。
“但嘿,”起身欲离开时,我说,“那和我没关系,而且坦白说,我不在乎。我的摩托车到了,晚点再和各位见。”
我在桑杰的抗议声以及他朋友高过杯子碰撞声的哈哈大笑中,走出店门。" Bahinchudh ! Gandu ! (王八蛋)”桑杰大喊,“你不能像这样搞砸了我的派对,然后一走了之,yaar !回来!"我走近阿布杜拉时,他发动摩托车,踢掉侧立架,准备骑走。
“去健身房干嘛这么急,”我说,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放轻松。我们再怎么快到那里,我还是会打败你,老哥。”
我们一起在健身房健身前后已有九个月。那家健身房又小又暗又闷热,且充满肃杀之气,位在巴拉德码头的象门区附近,那是黑道的健身房,老板是胡赛因,也就是在哈德与萨普娜刺客的火并中,失去一条胳臂而保住性命的人。健身房里有举重椅、柔道垫、拳击场。男人的汗臭味,包括新鲜和陈腐的汗臭味,渗入皮手套、皮带、螺旋扣的缝线内,熏得叫人流泪,因此在这个街区里,就只有这栋建筑,老鼠、嶂螂均绝迹。墙上和木头地板上有血迹,在那里健身的年轻帮派分子,练一星期所挨来的伤口,比城里一家医院急诊室在炎热星期六夜晚要治疗的还多。
“不是今天,”阿布杜拉转头大笑,将摩托车驶进快车道,“今天不对打,林,我要带你去看个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个惊喜!"“这下我要担心了,”我大喊,“什么样的惊喜?"“还记得我带你去找哈米德医生时?还记得那惊喜吗?"“记得,我记得。”
“哦,那是比那更大的惊喜,更大得多的惊喜。”
“哩,嗯,我还是对那不怎么放心,再给我一个提示。”
“还记得我送那只熊过去给你抱?"“卡诺,当然,我记得。”
“哦,这惊喜比那还大得多!"
“一个医生、一只熊,”我大喊,音量大过轰隆的引擎声,“很不搭啊,兄弟,再给一个提示。”
“哈!”他大笑,在信号灯前停下。“我告诉你,那是超大的惊喜,惊喜到你会原谅我,在你以为我死的时候让你受的那些苦。”
“我真的原谅你了,阿布杜拉。”
“没有,林兄弟,我知道你没有。我有太多痕伤,我们以拳击、空手道对打后,我身上许多地方很酸痛。”
那不是真的,我跟他对打时,出手都没他那么重。他虽然复原得不错,体格很健壮,但遭警方射伤前,他那种超乎常人的体力和令人钦佩的旺盛精力,并未完全恢复。他脱下衬衫与我打拳时,每次看到他带着伤疤的身体,像是被猛兽利爪摧残过、被火热烙铁烫过般,总让我出拳时放轻力道,但我从未向他承认过那事。“好,”我大笑,“如果你要这样说,那我就没原谅你吧!"“但你看到那个意想不到的东西时,”他大声说,跟着我一起大笑,“你会发自肺腑,完全原谅我。现在,快!别再问我了,告诉我萨尔曼跟桑杰谈到那只猪,那个楚哈时,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谈那个?"
“从萨尔曼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大声回应,“而且桑杰他今天早上告诉我,他想再请萨尔曼和楚哈做买卖。因此,萨尔曼说了什么?"“你知道他会说什么。”我们在车阵里停下,我稍稍放低音量回答。“很好!Nushkur ' Allah . ”感谢真主。
“你真的痛恨楚哈,是不是?"
“我不恨他,”他澄清,摩托车开始跟着车阵移动,“只想杀他。”
我们沉默了片刻,呼吸暖热的风,看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我们经常晃荡的街上进行。在我们周遭,每分钟都有上百件大大小小的诈骗和交易在进行,而我们对那些勾当一清二楚。
前方有辆巴士抛锚,我们身陷打结的车阵中,这时我往人行道另一头望去,注意到塔吉·拉吉。他是个扒手,通常出没在泰姬玛哈饭店附近的印度门地区。几年前,他被人用大砍刀攻击,脖子差点被砍断,但最终保住小命。那次伤害使他说起话来声音细小、短促且尖利,头在脖子上歪斜得厉害,因此他左右摇头表示同意时,人差点倒栽在地。他正在和他的朋友因德拉在街上演出那套撞、跌、扒的把戏,而因德拉就负责撞倒人的角色。因德拉外号“诗人”,口中吐出的话,几乎全是押韵的对句(尾韵相谐的两行诗句)。前几个诗节,优美而令人感动,但最后总会吐出描述和影射性爱的句子,而且内容变态、恶心,连那些强悍、凶恶的男人听了都会皱眉。传说因德拉曾在某次街头庆祝活动时,透过麦克风念他的诗,结果把整个科拉巴市场的客人和生意人吓得跑光。据说连警察都吓得退避三舍,直到那位“诗人”念累了,停下来喘口气,才冲上去把他撵走。我认识那两个人,而且喜欢他们,但从未让他们近身,总让他们与我的口袋相隔至少一臂长的距离。果然,就在巴士终于发动,车阵开始缓缓前移时,我看到因德拉装成瞎子,他的演技并未完全发挥,但已足够骗人,然后撞倒一个外国人。塔吉·拉吉扮演好心的路人,扶起他们俩,同时扒走那个外国人厚厚的皮夹。“为什么?”我问,我们的摩托车再度快意奔驰。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杀楚哈?"
“我知道他曾和来自伊朗的人会面,”阿布杜拉转头扯开嗓子说,“有人说那纯粹是生意会面,桑杰说那纯粹是谈生意,但我认为不只是谈生意,我认为他和他们合作,对付哈德汗,对付我们。就是这个理由,林。”
“好。”我喊道,很高兴自己对楚哈的直觉得到证实,但也为我这位狂放不羁的伊朗朋友担心。“但不管做什么,都别漏掉我,行吗?"他大笑,转头露出他张嘴而笑的白牙。
“我是说真的,阿布杜拉,答应我!"" , rh ik hain (好),林兄弟!”他大喊着回答,“时机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让摩托车依惯性滑行,直到停下,并把车停在史特兰德咖啡馆外。那间店位在科拉巴市场附近,是我最爱去的廉价早餐店之一。
“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走向市场时,我质问道,“惊喜!我几乎每天来这里。”“我知道,”他答,神秘地咧嘴而笑,“而且知道的不只我一个。”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惊喜?"
“你总会知道,林兄弟,你的朋友到了。”
我们遇上维克兰·帕特尔和天蝎座、双子座两位乔治,他们悠哉游哉地坐在豆子摊旁鼓鼓的扁豆袋上,拿着杯子喝茶。
“嘿,老哥!”维克兰向我打招呼,“拖一个麻袋上来,舒服地坐下。”阿布杜拉和我与他们一一握手,我们在成排的麻袋上坐下时,天蝎座乔治向茶铺的服务生比手势,要他再拿两个玻璃杯来。护照工作往往让我夜里不得闲,克里须纳和维鲁两人错开轮班时间,因为他们都已成家,小孩渐多且年纪尚小,以便白天有时间陪家人。护照伪造工作加上萨尔曼联合会交付的任务,使我无法和以往一般那么频繁地上利奥波德。只要可以,我总会到那里,到科拉巴市场边缘的维克兰公寓附近,和维克兰、两位乔治见面。和莉蒂用完午餐之后,维克兰大多都会在那里。他让我得以掌握利奥波德店里的最新动态,狄迪耶再度恋爱,蓝吉特,卡拉的新男友,则是愈来愈受欢迎,而那两位乔治则告诉我街头所发生的事。
“我们以为你今夭不来了,老哥。”茶送来时,维克兰说。
“阿布杜拉载我过来,”我答,这位朋友神秘兮兮的笑容让我皱起眉头,“碰到塞车,但跑这一趟值得。我近距离观赏了塔吉·拉吉和因德拉在甘地路上表演那套撞倒人趁机偷东西的把戏,真是精彩。”
“他没以前行了,我们的塔吉·拉吉,”双子座乔治评论道,在最后两个字的元音上,露出南伦敦腔,“手脚没以前灵巧了,自从那次意外,你知道的,他的时机掌握就有点失准。我是说,那也无可厚非,对不对?他整颗头流血,几乎要断掉,所以,他时机掌握失准,也就不足为奇。”
“眼前,”天蝎座乔治低下头插话,摆出我们每个人都很了解且更害怕的虔诚肃穆姿势,“我想我们每个人都该低头祷告。”
我们互瞥一眼,惊恐得睁大眼睛无处可逃,我们舒服得不想移动,而天蝎座乔治知道这点,我们中计了。“噢,主。”天蝎座乔治开始说。
“噢,主。”双子座乔治咕咕着说。
“还有圣母,”天蝎座乔治继续说,“天上无尽的阴阳灵,今天我们恭顺地恳请你们,倾听你们赐于世间、归天蝎、双子、阿布杜拉、维克兰、林暂时照管的五个灵魂的祷告。”
“他在说什么,暂时?”维克兰悄声对我说,我耸耸肩。
“请帮助我们,主。”天蝎座乔治吟诵道,眼睛闭着,翘首向天,仿佛人在维杰·普雷姆纳特染发暨钻耳洞学院的四楼阳台中央。“请引领我们去了解是非,做正确的事。我们今晚要和一对比利时情侣谈个小交易,主,你如果认同我们,可以从帮我们完成那项交易开始。主与圣母,我不需要告诉你们,在孟买要弄到上好的古柯碱给顾客有多困难,但多亏你们的保佑,我们终于找到十克A 级白粉,而由于街头上白粉缺货很严重,主,你真的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你接受我一流的推崇的话。总而言之,双子座和我,真想赚那笔交易的佣金,我们若能不被骗、不被打、不被砍断手脚、不被杀,将不胜感激,当然,除非你有意让我们如此。因此,请照亮道路,把爱注满我们心中。现在我们要结束祷告,但请一如以往保持联系,阿门。”
“阿门!”双子座乔治应和,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因为天蝎座乔治的祷告通常比这久得多。“阿门。”维克兰吸泣,用紧握的拳头指关节轻轻拭去眼里的泪水。" Astagfirullah . ”阿布杜拉低声说。原谅我,阿拉。
“接下来去吃点东西如何?”双子座乔治开心提议道,“这世上最能勾起人大吃大喝念头的就是宗教,是不是?"就在这时,阿布杜拉凑到我左耳低声说。
“慢慢瞧,不,要慢慢的!瞧那边,那个花生店后面,转角附近,有看到他吗?给你的惊喜,林兄弟,有没有看到他?"然后,就在我仍微笑着时,一个弯着身子的男子,从遮棚下的阴暗处看着我们,吸引了我的目光。“他每天来这里,”阿布杜拉悄声说,“不只这里,还有你去的其他地方。他看着你,他等待,静静看着你。”
“维克兰!”我含糊而小声地说,希望有人来证实我所见到的。“看!那边,转角处!" “看什么,老哥?"注意到我在看他,那人缩进阴暗处,然后转身,迈着大步,一跋一踱地走开,好似他整个左半边身体受了伤。
“没看到他?"
“没有,老哥,看谁?”维克兰抱怨道,和我站在一起,眯眼瞧向我使劲瞧的方向。“是莫德纳!”我大叫跑上去追那个跋着脚的西班牙人,我没回头望维克兰、阿布杜拉、两个乔治,我没回应维克兰的叫喊,没有去想自己在做什么或为什么追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影像,一个字,莫德纳……他走得很快,很熟悉这里的街道。他钻进隐藏的门,钻进建筑间几乎看不到的裂隙时,我想起,我大概是这城市里,唯一和他一样熟悉这些街道的外国人。就此而言,只有少数印度人,只有街头精客、小偷、毒虫跟得上他。他钻进洞里,那是从高大石墙上打出的洞,充当连接两条街的通道。他绕过一道隔墙,隔墙看似硬如砖块,但其实是用拉紧而涂上色的帆布搭成的。他走着捷径,穿过拱道里的临时店铺,沿着洗过、颜色亮丽、挂起晾晒成排如迷宫的纱丽曲折前进。
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跑进一条被人强行占用的窄巷,占用者是住在人行道上的游民,以及被挤出当地公寓的大家族。我很了解那条巷子。约有一百名男女大人和小孩,住在那条被非法占用的小巷里,他们在以大卵石铺成的路面上方,相邻建筑的墙壁间,搭建起高脚通铺,轮流在上面睡觉。他们把这条巷子通铺以下的空间,改建成一间又长又暗又窄的房间,睡觉以外的事,都在那房里做。莫德纳一路东闪西躲,穿过坐着、站着的人群间;穿过炊炉、沐浴间、坐在毛毯上打牌的人群。然后,在这巷子房间尽头,他转向左而非向右。那是个死胡同,两边全是高墙。里面完全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尽头是个小急弯,绕过另一栋建筑的转角,一个从这一头看不见另一头的转角。买毒品时,如果觉得对方不可靠,我们有时会选在这里交易,因为只有一个出入口。我绕过那个转角,只落后他几步,停住猛喘气,睁大眼睛往黑暗深处望去。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莫德纳,”我朝漆黑的深处轻声说,“我是林,我只是想跟你讲话。我无意……我知道你在那里。我把包包放下,点起线扎手卷小烟卷,如何?一根给你,一根给我。”我把包包慢慢放下,心想他会突然冲出来,掠过我身旁。我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包小烟卷,抽出两根。我用中指、无名指夹着小烟卷,粗的一端朝自己,就像这城市每个穷人的拿烟姿势,然后小心翼翼打开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靠着小烟卷一端烧起的火焰,我得以迅速朝上一瞥,瞥见他缩着身子退离火柴投射出的一小道弧状光线。火柴熄灭的同时,我伸长手臂,递上一根燃烧发红的小烟卷。火柴熄灭,四周重归漆黑,我等待着,一秒、两秒、三秒,然后我感觉他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指,接下那根烟,抓握的动作比我预想的更轻柔,更纤细。
他吸烟时,我首次清楚见到他的脸。那是丑陋而可怕的脸,毛里齐欧往他柔软的脸皮乱砍乱划,让那张脸光是看着就几乎够吓人了。就着微弱的橘色光芒,我看到莫德纳看出我眼里的惊骇,他眼里同时闪现嗤笑的神情。我心想,他已在别人眼里看过那惊骇多少次,别人想象自己脸土有那样的疤,自己心灵受到那样的折磨时,那睁大眼睛、失去血色的恐惧?他已多少次见过别人像我一样猛然抽动身子,像见到赤裸裸的伤口般吓得往后缩,他已多少次见过别人在心里自问:他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让他得受这种惩罚的事?
毛里齐欧的刀子划开深褐色眼睛下面的双颊,口子已愈合成Y 字形的长疤,长疤把他的下眼皮往下扯,疤延伸成像是丑恶而带着嘲笑意味的泪痕。两边的下眼皮外翻,红肉永远外露,整颗眼球圆睁睁的示人。鼻翼和鼻中隔曾被割开,深到骨头。伤口愈合后,皮肤在鼻子两侧,而非切口太深的鼻中央,接合形成边缘参差不齐的涡状疤。鼻孔变成大洞,像猪的口鼻部,每次吸气时就呈喇叭状张开。眼睛旁、颗部周围、发际线以下的整个额头,还有更多刀疤。
毛里齐欧似乎想把莫德纳的脸皮整个撕下,他五官周边数百个疤痕,到处折缩成小小的肉丘,可能就是毛里齐欧想撕下他脸皮时,手指扣住施力的地方。我知道他衣服下还有疤痕和伤处:他左半边腿、臂的动作不灵活,仿佛手肘、肩膀、膝盖的接合关节,已因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伤口而变僵硬。
肢体毁损的程度叫人触目惊心,残害者下手之恶毒,让我看了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注意到他嘴巴上和嘴巴周边毫无伤痕,他那雕琢完美的性感双唇竟能如此完好、如此毫发无伤地保存下来,让我大叹他的好运。随即想起毛里齐欧把他绑在床上时,曾用布团塞住他的嘴,只在偶尔要逼他开口时,才拿出布团。看着莫德纳抽烟,我觉得他那平滑而毫无损伤的嘴才是他身上最惨、最可怕的伤口。我们静静地把烟抽到剩下短短一小截,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渐渐察觉到他的身形变得多小;左半边伤口的皱缩作用,使他的身体变小了许多。我感觉到在他面前,自己高高在上。我后退一步,进入光亮处,拾起包包,带着鼓励的意味左右摆头。" Garam chai pio ? ”我问。去喝杯热茶如何?
" Thik hain , ”他答。好。
我带路往回走,穿过那条已成私人居住空间的小巷,进入一家茶铺。当时正有当地一家面粉厂兼面包店的工人趁着轮班空档在店里休息,其中几个人在木头长椅上挪动身子,腾出位子给我们。他们的头发和整个身体覆满白色面粉,看来像是幽灵或无数复活的石像。他们的眼睛无疑受了粉尘刺激,像他们炉子下熊熊火坑里的煤一样红。喝了茶后湿润的嘴唇,衬着死白的皮肤,像是一条条黑色水蛙。他们以一贯坦率的眼光,印度人典型的好奇眼光,盯着我们瞧,但莫德纳一抬起他张大的眼睛,他们随即别过头去。“很抱歉我跑走。”他轻声说,盯着大腿上不安摆弄的双手。
我等他再说下去,但他紧闭嘴唇,脸部紧紧扭曲,透过他张大的鼻孔出声呼吸,气息平稳。
“你……你还好吧?”茶送来时,我问。
“Jarur . ”他答,浅浅微笑。当然。“你还好吧?"我以为他是随便问问,我皱起眉未隐藏怒意。
“我无意冒犯你。”他说,再度露出笑容。那是奇怪的笑容,嘴的弧度那么完美,僵硬的双颊却如此畸形,把他两边的下眼皮往下拉进苦难的小凹洞。“我只是想帮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有钱,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万卢比。
“什么?"
“我总是随身带着——"
“是,是,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抬头往那些面包店工人瞥了一眼,想知道他们是否也听到。“今天在市场里,你为什么看着我?"“我常看着你,几乎每天。我看着你和卡拉、莉萨、维克兰。
“为什么?"
“我得看着你,那是让我找到她的办法之一。”
“找到谁?"
“乌拉。她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去……不再去利奥波德或我们过去常聚会的地方。她找我时,会去找你或其他人,然后我能见到她,我们就会在一起。”他说这段话时口吻平静,然后非常满足而忘我地吸了一口茶,使他的妄想更显诡异。想当初乌拉把奄奄一息的他丢在满是血的床上,自己逃掉,他怎会认为她会从德国回来和他在一起?即使她真的回来,见到他那张毁容得那么严重的脸,她除了惊骇,还会有什么反应?
“乌拉……回德国了,莫德纳。”
“我知道,”他微笑,“我替她高兴。”
“她不会回来。”
“才不,”他语气平淡地说,“她会回来,她爱我,她会回来找我。”
“为什么——”我才开口,旋即放弃那念头,“你怎么过活?"“我有工作。好工作,报酬丰厚。我和一个朋友合作,那人叫拉梅什。我是在……我受伤后遇见他,他照顾我。有钱人生了儿子时,我们去他们家,我穿上特殊的服装,穿上戏服。”
他阴惨地强调最后一个字,还有伴随那强调的破碎笑容,使我不安得手臂起鸡皮疙瘩。我重复那个字时,声音因那不安而变得低沉粗哑。
“戏服?"
“对,有长长的尾巴和尖尖的耳朵,还有一条用小颅骨串起的链子套在脖子上。我打扮成恶魔、恶灵,拉梅什打扮成苦行高僧,打扮成圣徒的模样,把我打出屋子。我回屋子,作势要抢走婴儿。我靠近婴儿时,女人尖叫。拉梅什再度打我,把我赶走。我又回去,他又打我,最后,他狠狠打我,我装出快死的样子跑掉,我们靠这个表演赚到不错的报酬。”
“我从没听说过。”
“没错,那是拉梅什和我想出的点子,但第一户有钱人付我们报酬之后,其他有钱人生下男婴时,也想请我们赶走恶灵。所有有钱人,他们付的报酬都很高。我有间公寓,当然是租的,但我已预付了一年多的租金。公寓不大但舒适,乌拉和我可以·起住,那会很理想。从主窗户可以看见大海,我的乌拉,她喜欢海,她一直希望住在靠海的房子……”
我凝视他,既着迷于他这番话的内容,同样着迷于他这番话所代表的意义。我认识的人里,少有人像莫德纳那么沉默寡言。我们两人都还是利奥波德的常客时,他曾经连续数星期,有时长达一个月,在有我的场合,一句话都没说。但眼前死里逃生、满是伤疤的莫德纳变得很健谈。没错,我是不由自主把他追到死巷,逼他开口讲话,但他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得叫人不安。我听着他讲话,让自己重新认识这个颜面、肢体受残而健谈的新莫德纳,渐渐理解到他的西班牙腔,说起话来何等悦耳。他一下印地语,一下英语,转换得非常流畅,把这两种语言结合地天衣无缝,把两种语言的文字,融合为他特有的混种语言。沉浸在他轻柔的说话声里,我心想,那是否就是让乌拉与莫德纳维持那份神秘关系的关键:只有他们俩独处时,他们是否对谈数个小时,他们的感情是否就靠那轻柔悦耳的嗓音,那出自他嘴里的音乐维系住。
然后,叫我碎不及防的,与莫德纳的会面结束。他起身付账,走到巷子里,在门外等我。
“我得走了,”他说,紧张地左瞧右望,抬起他受伤的眼睛看我,“拉梅什这时已到总统饭店外。乌拉回来时,会到那里,会住在那里。她爱那饭店。她最爱的饭店,她爱后湾地区。今早有班飞机从德国飞来,汉莎航空的班机。她可能在那里。”“你每班飞机后……都去查看?"“对,我不进去。”他喃喃说道,抬起一只手好像要摸脸,结果却更往上梳过他日渐灰白的短发。“拉梅什替我进饭店,他查她的名字,乌拉·佛肯贝格,看看她是否住进饭店。她终有一天会在那里,她在那里。”
他举步欲走开,我一手搭上他的肩,把他拦住。
“听着,莫德纳,下次看到我别再跑掉,好吗?有任何需要,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就找我,一言为定?"“我不会再跑掉。”他说,神情严肃。“我跑纯粹是习惯,看到你就跑开,纯粹是习惯作祟。不是我想跑,纯粹是习惯。我不怕你,你是我的朋友。”
他转身欲离开,我再度止住他,把他拉更近,以便凑近耳朵说。
“莫德纳,别告诉别人你身上有那么多钱,答应我。”
“没人知道,林。”他要我放,自,那张扭曲的怪脸,睁着深褐色眼睛,对我微笑。“只有你,我不会跟别人提起,就连拉梅什都不知道我身上带钱。他不知道我存了钱,甚至不知道我租了公寓。我们一起赚钱,他以为我把分到的钱都花在毒品上。我不吸毒,林,这你是知道的。我从不碰毒,我只是让他以为我吸毒。但你不一样,林,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你可以信赖,杀掉那个恶棍的人,我怎能不信任?" “什么意思?"“我是说毛里齐欧,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毛里齐欧不是我杀的。”我说,皱起眉头盯着他眼皮外翻、露出红肉的双眼。他那张完美的嘴张大成共犯者的会心一笑。那表情使Y 字形疤痕取代他下眼皮的疤痕,受到更深的拉扯。在巷子里,火光照耀下,那对张大的眼睛让人非常不安,因此他张开手掌放在我胸膛上时,我不得不强忍住,才不致畏缩或后退。
“别担心,林,这秘密由我守着,没问题。我很高兴你杀了他。不只是为了我,我了解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还活着,在那样对我之后,那他为非作歹就再无约束。人就是那样毁了自己的灵魂,他失去了防止自己作恶的最后一道关卡。他用刀子割我时,他最后一次走开时,我看着他,我知道他失去了灵魂。他的所作所为……他对我所做的,使他失去了灵魂。”
“你不必跟我谈这个。”
“不,现在谈他没关系。毛里齐欧心里害怕,他始终害怕。他一辈子活在恐惧里……什么都怕。他残酷,他就靠残酷拥有权力。我这辈子认识了一些有权势的人,认识很深,那些人,全都因害怕而残酷。就是那种·,·… 混合特质……使他们拥有支配别人的权力。我不害怕,不残酷,我无权。我是……你知道的,那就像我对乌拉的感觉,我爱上毛里齐欧的权力。然后,他把我留在那里,留在床上之后,乌拉走进那房间,我看到她眼里的惧怕。他使她感到恐惧,她看到他对我所做的,心里非常害怕,因而跑开,把我留在刀卜里。我看着她离开,关上门时……”
他迟疑,强自压抑,饱满而完好的双唇颤抖着欲言又止。我想拦住他,想让他别想起那件事,或许也让自己不去想起。但就在我欲开口时,他按在我胸膛上的手掌稍稍加大了力道,示意我不要开口,然后再度抬头凝视我的眼睛。
“那时候,我第一次痛恨起毛里齐欧。我的同胞,我的民族,不想恨人,因为我们一旦恨人,就是全心全意去恨,而且永远不原谅我们恨的那个人。但我恨毛里齐欧,我希望他死,诅咒他死。不是因为他对我所做的,而是因为他对我的乌拉所做的,因为他身为没有灵魂的人未来所会做的。因此,别担心,林,你做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讲。我很高兴,很感激你杀了他。”
脑海里有个清楚的声音,要我把实情告诉他。他有权知道真相。我想告诉他。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或许是我对乌拉的最后余怒,或者是我带着嫉妒的不屑,不屑他对她的信守不渝,使我想摇醒他,想把实情大声告诉他,藉此伤害他。但我说不出口,我动不了。他眼睛泛红,渐渐涌出泪水,泪水完全顺着划过他睑颊的凹疤流下,这时我定定看着他点头,什么都没说。他缓缓点头回应,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或者我也误解了他,我永远不得而知。
有时,静默伤起人,就和疾挥而来的鞭子一样无处可逃,诗人萨迪克汗曾这样写道。但有时候,静默是说实话的唯一方式。看着莫德纳转身,一跋一踱走开,我知道我们共同经历过那无言的一刻,他手按着我的胸膛,破损而哭泣的眼睛靠近我眼睛的那一刻,再怎么易犯错或受误解,对我们两人而言,都一定会比他自己一人或我自己一人冷冰而无爱的世界更珍贵,更真实。
而他说不定没错,我心想。他回忆毛里齐欧和鸟拉的方式,说不定没错。他处理他们带给他的痛苦,比我碰上同类痛苦时的处理方式,无疑更高明得多。我的婚姻在背叛和怨恨中瓦解后,我染上了毒瘾。情爱破碎,欢乐一夕之间化为悲伤,我无法承受。于是我自暴自弃,在漫长的堕落路途上伤了一些人。反观莫德纳勤奋工作、存钱,等爱人回来。我走长长的路,回去找阿布杜拉和其他人,途中我想起他如何接受自己的悲惨遭遇而不心生怨恨,对此大为惊讶,然后我领悟到我一开始就该和莫德纳一样领悟的道理。那道理非常简单,简单到要我承受一个像莫德纳所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后,才恍然大悟。他能够克服那痛苦,因为他坦然接受自己在促成那痛苦上所应负的责任。在我失败的婚姻或伴随那而起的伤痛上,我一直没接受自己应负的那份责任,在那一刻之前一直是如此,因此我从未克服那痛苦。
然后,当我走进那明亮、热闹、充满讨价还价声的市场,我接受了:我真的接受了自己应负的责任,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卸掉了原本压着我的恐惧、痛恨、自我怀疑。我走回去,走过热闹的摊贩之间,当我与阿布杜拉、维克兰、两个乔治会合时,我面带笑容。他们问起莫德纳,我一一回答,我感觉到阿布杜拉给我的惊喜。他说得没错,在那之后,我真的完全原谅了他。我想不出该用什么话告诉他我心境的转变,但我认为他察觉得到,我与他一起发出的那个微笑,与以往有所不同,而那不同来自那一天诞生于我心中,且开始缓缓成长的平和心境。
“过去”这件斗篷,以感觉为补钉,以象征符号为丝线,缝缀而成。大部分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斗篷披在身上,以求舒适,或在我们挣扎着前进时,把它拖在身后。但事事皆有因,皆有其意义。每个人生、每份爱、每个行动、感觉、想法,都有其理由和意涵,都有其开始,都在最后发挥某种作用。有时,我们真的看见;有时,我们把过去看得非常清楚,把过去各部分的传说了解得非常透彻。因此,时间的每道缝线显露其目的,且蕴含某种深意。任何生活不管过得多富裕或多贫穷,生活中最睿智的东西莫过于失败,最清楚的东西莫过于悲伤。而根据其给予我们的小小宝贵建议,就连那些可怕、可恨的敌人,苦难和失败,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