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所看见的苏州城市街道,几乎全是唐、宋朝代的样子。唐朝诗人白居易做过苏州刺史,他的诗里曾有“红阑三百九十桥”的句子,到我生时,苏州城里的小河小桥仍旧那么多。苏州府学里留着一块石碑,叫做《大宋平江城坊图》,平江府是宋朝苏州的名,上面刻绘着一座苏州城,同我小时候所见的苏州城池几乎全然一样,只是城中心的“吴王城”被明太祖朱元璋拆掉了。那时这片断井颓垣,一半做了兵士的操场,一半则变成高高下下的瓦砾堆。除此之外,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苏州是一座周围三十六里的长方形的水城,水道同街道并列着,家家户户的前门都临街,后门都傍水。除非穷苦人家,才搭一个没有院子没有井的“下岸房子”。一条条铺着碎石子或压有凹沟的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夹在潺湲的小河流中间,很舒适地躺着,显得非常从容和安静。但小河则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调子,叫苏州城浮动起来。因此苏州是调和于动静的气氛中间,它永远不会陷入死寂或喧嚣的情调。
小河是苏州的脉络血管,轻便的交通利器,低廉的运货骡马,它们还使苏州更美起来。月儿窥着悠悠长泻的水流,每次全出落得格外玲珑剔透、清明圆润,恐怕只有威尼斯的月亮,才能够相与比拟哩。苏州所有的清雅明慧的色调,想是从这样的背景中孕育出来的吧!若果认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还说得不错,那么苏州这条通天之路,便应该派在这些穿门绕户的小河身上。
大运河围绕着这座南北广而东西狭的长方城,两岸有石头筑成的高堤。苏州人除了入茶肆、上酒馆,又可赶着春秋佳日在运河上泛荡起比小房间还要大些的花船,饮酒玩牌,叫妓女,或吹着笛、哼昆曲,竟是可以在水上消磨终日呢!至于城里的小河,只能行驶小快船,船头一人撑篙,船尾两人摇橹,远远望见对面有只船来,便高声打招呼。因为水运便利,苏州没有车马,出门不赶船,便只有坐轿。在窄窄的街道上,仅仅能够容许两乘轿对面掠过,两边房子的屋檐,则相逼得更近,在闹市中走,铺子前面还伸出一大块遮阳来,那就只能窥见一线天空了。每条街上都有一两家茶馆、酒店和糖食铺,尤其多京、苏大菜,在南方是顶呱呱的。这形形色色恰恰正面表现出苏州人的闲散。花园的艺术则是这种闲散风味的登峰造极的造诣。
⋙1911年1月,顾颉刚和同学在苏州中学校门口。
苏州是顾颉刚的故乡,他小时候看到的苏州城市街道几乎全是唐、宋朝的样子。
苏州士绅对于花园艺术的造诣,全因受了宋徽宗的感染。徽宗真是一位大艺术家,他赏识太湖石的玲珑剔透,便在汴梁的皇宫里堆造一座“艮岳”来,掠尽了太湖里的佳石。可是石头尚未搬尽,汴梁已给金兵打下来了,留下来的,本来算是“皇产”,放在一座鹫峰寺里,待到元代,就给一位苏州的和尚造了一座狮子林,因此那个寺院便称为狮林寺。这就鼓励起苏州士绅造花园的狂热,他们各各运用慧心,巧夺天工,太湖的好石头用完了,他们也会把平凡的石头堆叠成清幽的丘壑。当你走进这类园子,经历曲折的荷池、幽邃的山径,满眼迎来葱翠的林木、珍异的花草,竟会忘记自己还在江南的绮罗红尘中,会皈依池边的旱船(在陆上造的屋子,具有船的形状,称为旱船)、山中的石室,或流水上的小桥,做终生的归宿哩。是的,这里的景色,还要比那艮岳胜过十分,宋徽宗得到了跨灶子孙了。苏州的诗人画家,都殚尽心力在诗画中去追求表现这种花园的艺术,无疑的,这种艺术是中国第一,甚而可以说世界第一。
茶馆、酒店、精美食品、幽雅庭园等,全属于中产以上士绅阶级的享受,这种享受完全建筑在穷苦的佃农身上。苏州靠了太湖与运河的灌溉,土地肥沃,不患灾旱,是鱼、米、蚕、桑异常富饶的地方。但自耕农极少,却有好多拥着上千上万良田的大地主,他们大都住在城中,尽量风雅,尽量享受。每年秋天开栈(栈是仓库的意思,收租的人家常把堂名写做栈名,在轿厅上放着柜台,收取农民的租金,田地不多的人家,可附在别家栈上收租)后,就有专门收租的人替他们去向佃户收足租银,佃户若是缴纳不足时,便会被差役抓到县府里去带枷挨板子。自从明太祖打下张士诚,迁怒江南,田地加重粮税后,苏州农民的生活就一直变得更困苦了——尽管那时的苏州是怎样的繁华。不过繁华的苏州虽是建造在农人的血汗上,它那种清雅的风味,究竟和十里洋场的上海不同,饮酒、品茗、堆假山、凿鱼池、清唱曲子、挥洒画画,冲淡了士绅们的胸襟,他们要求的只是一辈子能够消受雅兴清福,名利的念头轻微得很,所以他们绝不贪千里迢迢为官做宦,也不愿设肆做贾,或出门经商,只是一味眷恋着温柔清幽的家园。从前为了博得科第的荣耀,还上京赴考,民国成立后,省会移往南京,后来又迁到镇江,从此退出政治漩涡,更落得深居简出,各自逍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