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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我的情感历程》十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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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日,我离开枫树头,转往金华,这次是除了斯君,还有范先生也同行。金华城外有傅家,傅太太斯君他们叫她小娘娘,把我送到她那里,或者想得出办法。

傅家老爷民国初年在杭州当旅长,与斯家老爷先后脚去世。傅太太娘家是诸暨,从小会画眉毛,十六为舟人妇,却逃出到了杭州。彼时斯家老太太尚在,见她娇纵可怜,收为义女,她就赶着斯老爷斯太太叫哥哥嫂嫂,好不亲热,一次嫂嫂不悦,哥哥才把她嫁给傅老爷做填房。她在乡下是童养媳,出身微贱,如今当了旅长夫人,就一直把斯家当作娘家来走动。她原生得标致,有乡下人的素直,而且带点蛮来,加上杭州的繁华与官太太的地位,在她都成了是一种洒脱。她的男人欢喜她,当她是性命。男人死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搬回金华,一年里仍几次出去到杭州上海游玩,不免有些风流之事。十八年前我在杭州斯家见过她,带了一个小女孩,斯家的女客惟她不避人,在堂前与我招呼说话,那时她夫丧未满,只穿一件淡蓝竹布旗袍,瓜子脸,眼乌珠黑如点漆。现在见面,她当然不会记得我了。

这位小娘娘在乡下开有酒坊,去年添设酱园,曾要斯君去帮她管理,斯君不曾去得,现在想起推荐我去当账房,即用斯伯母之名与商量,她见是嫂嫂所托,总也上心。而范先生自愿同去,因想女人与女人说话,可以更方便。

到金华去,原可以从诸暨县城搭公共汽车,但恐站头或要检查,我们宁可走长路去。那日从枫树头出发。雇人挑了行李,斯君骑脚踏车,我与范先生步行,走古来一条大路,越畋度岭,过溪过村。一到义乌东阳地界,只见年轻妇女皆着青布长裙在田地里种作,谢灵运诗里的东阳女子,与苏轼诗里的于潜女子,皆好像是今天的她们。

义乌东阳出桕油与蔗糖,路亭里贩客相语,及路上行人问答,皆是说的这两样东西的价钱。是时胜利了才三个月,已又钞票大跌,贩客往往为比评价钱耽误了一日半日,即又行情不同。外面天下世界已又再乱起,且影响到了此地的溪山风日,可是看看那村中人家,村前大路,与行人耕人,游子之心仍觉得有一种可靠。

与范先生,我不知如何,总像有着男女之界。惟有时斯君骑着脚踏车一直上前去了,我与她落在后头,两人走了一回,亦稍事问答。我问她这条路从前可曾走过?她答走过,是到苏溪买东西。彼时诸暨县城里都是日本兵,义乌城里也到过日本兵,但苏溪仍归大后方。她还去过兰溪,兰溪是龙凤锁里金凤姑娘开豆腐店的地方,而范先生是走单帮,亦一般为生计。嵊县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

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那个送下山?

这担柴,开豆腐店,走单帮生意,正有着人世的现实与深稳,风光欲流。而那答词:

他为妻子把柴担,我为贤弟送下山。

又只是个端正。现在范先生送我,便亦像这样的思无邪。

第一天我们走了六十里,到义乌地界,已日衔西山,就在白枫岭下村人家借宿。第二天走了七十里,天尚未大亮即动身,十五里到苏溪街上,吃了早饭。午饭是在东阳,薄暮到金华城里过宿。凡到饭店里吃饭,及在何处借宿,三人站在路端商量,范先生惟俯首无言,都听斯君与我主张,她是女心婉约,但又眉宇间有着英气,我看斯君亦非常敬重她。

第三天从金华县城出发,此去傅村只有五十里路了。路上我问起这位小娘娘的为人,范先生倒也爽荡无禁忌的答话,她的话却又自然简明。那小娘娘原是风流,但比起西洋贵妇的浪漫,似女巫的强烈,而其实荒淫无气力,则小娘娘的到底有中国民间的现实,她不过是偷荤,有得吃就吃。而人是各人自己做的,且人世自有礼敬,斯家人与她即只是个彼此敬重。现在范先生说起她,便有这种豁达,与她不过是不同调,却亦不掩其美,亦不存向往之心,亦不落卫道君子的恨恶,倒是说说她,又无可奈何的笑起来,这笑里就有着人世的风光无际。往常读庄子:“与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从思想去研究,都不及现在亲眼所见。

我们半下昼到了小娘娘家里。范先生与小娘娘女人相见,当下有一番热闹。我留心看那小娘娘,她今年五十岁,也还不算衰老,可是她身上年轻时的风头一过,便成了一无所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即是她这样的人。人生是不可以有业,但不可以无内容。不可有业,是负着多大的重任,经历了多大的悲欢离合,仍要像身上没有故事。不可无内容,是要有功德,做人一世是修行一世,而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是从来亦不曾修行。

她仍行动敏捷,这敏捷在她年轻时是走过画堂前像一阵风,但现在看来变得有点乱、有点莽、愚而自信,又无定见。小娘娘与她亦已十年不见,对我说小娘娘真的老了,还不及斯伯母,斯伯母比她更大十岁,至今依然有女性的华丽与亮烈。小娘娘是她年轻时的洒脱,老来也变成了硬性的,既不是男,又不是女。菩萨似男似女,但不男不女则很不好。我倒不是讨厌她,惟想要找出她有那一点可以佩服,却竟也不能。

小娘娘原住在金华城里,现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乡下家里这几天乱纷纷,家具一部分已搬了过去,还有的也要搬,客堂间与房里都变得没有内容,像她的人。我们就在她家里住了五天。她开的酱园酒坊也去看了,但因账房已请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栖,又所谋不成。

小娘娘还带领我们去邻村玩玩,到一财主家饮茶稍坐。那财主,本地人都称他为员外,如今年迈半百有余,家无多人,却广有田地,且会做中医,一半施诊赠药性质,也算是个本分之人。但他经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过,地痞敲他竹杠,现在国民政府回来了,又课他被敲竹杠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听了觉得闷气,但是也不同情他。

我坐在客堂上,听小娘娘与那员外说话,我只游目看看这大宅大院,却没有东西可以欣悦。我还与他们一道到楼上也去看了,楼板上空落落,只见堆着许多红漆的桶与盆盘,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这家里既不见女儿,也不见媳妇。我本来欢喜这种旧时款式的东西,但是眼前的这些成了无主,我连不忍多看。庄子说:“仁义者,先王之蓬庐也。”所以称道仁义,不如称道先王,而车服器皿的美好,亦是要有人。

回来时在阡陌上走,斜阳西下,余晖照衣裳,小娘娘的脸有一瞬间非常俊丽,令人想起世事如梦,如残照里的风景。一样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巍峨如山河。可是如今这一代,有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像员外那样的人,乃至许多年轻活泼,如火如荼的革命者,都要随水成尘。但是我并不因此就生起人世无常之感。

小娘娘我看她不大会得料理家务,也不大会得招呼客人,倒是范先生处处照顾我,而我亦变得不能有一刻不见她。我也算得经过世面,而仍像初出茅庐,存着男女之界,连不好意思应酬,单是幼小而听话,这就只有对范先生。她带我到村端去看牛车压沥甘蔗,大灶猛火煎炼红糖。她又田畋里也陪我去走走,直到村子对面的山脚下,只见连畴接壤都是种的白皮甘蔗,她道:“金华倒是好出息,畋里甘蔗,村里炊烟人家。”路边一块地种的萝卜,她也立住看了一回,说道:“下次问这里要些萝卜种籽去,明年做七月半免得到街上去买。”她凡看一样东西,起一个想头,都有人世的安稳,所以我总觉得她比我大,心里当她是姊姊。有着一个亲人,而且是姊姊,便忧患之事,也她会用心思,我自己反可以无思无虑。我连替换衣衫也是她说好换下来洗了,我就换下来给她,她去池边洗衣,我也像小孩的跟了去。

后来小娘娘到金华城里,我们也同去。她在城里的一宅洋房战时被日军占用,现在收回来,旁边倒多了一幢日本式楼房,亦归于她。洋房楼上可是有蓝衣社的金华站主任住着,我听了一惊,提心吊胆住在楼下的房间三日,与斯君有话商量,亦只可到外面散步时说。

金华城外有大桥,我与斯君散步去过。这里使我想起桂林城外的江桥,但是桂林的太像风景,不及这里的天然。听人说对岸山边炊烟村落有个清照阁,宋朝李易安避金兵之乱,到此居住过,但是我不想去看。词客怕登高望远,对景难排,我倒不是为忧愁。我每到江山胜极处,反为感慨都无,宁是看见了我自己,照影惊心,只觉不可以亵渎。李清照当年,即我今天,人如莲花,不可以近玩。

斯君想起要我去温州。他与范先生商量,温州有斯君的岳家,而且有范先生的娘家,外婆还在世,母女已二十余年不见了,问她可不可以送我去,一面亦等于胜利后回娘家见见外婆。他们商量时我在一旁不说话,心里想,范先生也许要男女避嫌,却喜得范先生当即答应了。她就是这样的大方,却本色到使人不觉其是慨然。

十二月六日,一清早出发,是雇两部黄包车,此去丽水要走三天,这样的长途黄包车我亦是第一次坐。我们过了金华城外大桥,天才发白,浓霜被野,风吹来砭人肌骨。我的车子在前,范先生的车子在后,我用毯子从膝上盖到脚面,范先生则踏着脚炉,我时时回头问她可冷。我想起小时在胡村,胡村人家的新妇冬天一清早就起来,呵手试晓妆,水粉搨得像霜一样白,红棉袄外面系一块青布围襕,即下楼去开门扫地烧早饭。现在范先生是出门在路上,身穿一件银紫色绸旗袍,虽然别无打扮,却亦有像是新妇的感觉。民歌里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炼千年才成得女身。

才走得七八里,车夫歇下来换草鞋。我下车走到范先生跟前,见她的旗袍给手炉烧焦了指头大的一块,变成金黄色,我怕她要难受,她却并不怎么样。她当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贞静,就对于得失成毁亦不浪漫。这都是为了我,但我不说抱歉的话,单是心里知恩。她像汉朝乐府里的:“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非必恋爱了才如此,却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泼辣与明断,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范先生面前,我亦变得了没有浮辞。

我们上车又行了一段路,太阳才出来。霜天乌桕,有日月相随,红袖护持,这话有点英雄气派,其实我不过是个荡子,偏与道旁村落人家心里相宜。随即到一小镇,车夫去吃早饭,我与范先生是在小娘娘家里动身时吃了来,现在只找个茶肆歇下。我拿长凳放到对面当街店门口,晒得着太阳的地方,请范先生坐了,从茶肆接过一焖碗热茶,端去与范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服侍,心里想着我是读书君子。

自此长亭短亭,晓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缙云。李清照当年在金华住下,后来又避到温州,亦是走的这条路。范先生说起战时誾誾正十七八岁,去碧梧读书,浙江大学迁到碧梧,在丽水过去,她与几个男女同学,肩背雨伞包裹,也是从这里渡溪过岭的长走。现在胜利了,永康与缙云县城里,尚有抗战时的商贩景气及军队部署的遗迹如新。而这一切,皆成了我与范先生今天的好。

从缙云到处州这一段,田畋就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人家都在溪对岸。这条溪即是丽水上游,通到处州,所以处州又叫丽水。沿溪半山腰迤逦一条岭,总有百余里,如今正在凿开汽车路,有几处我们要走下黄包车步行,且是松动筋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觉,现在他不在一起,我才如梦初觉,心里有一种窃喜。我与范先生两人同行同止,这里是溪山与行路之人皆对我们无嫌猜。况又是长晴天气,江南初冬似晚秋红紫,只听得溪水声喧,日色风影皆是言语,我亦不禁想要说话起来了。

两人每下车走一段路时,我就把我小时的事,及大起来走四方,与玉凤爱玲小周的事,一桩一桩说与范先生听,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长亭短亭无际极。

我连把在广西一中时对李文源的事亦告诉了范先生,这岂是相宜的,而她听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恶劣。原来看人论世是各有胸襟,曹操与刘备煮酒论当世英雄是书上的事,不如我今与范先生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

惟有说起颂德,她很不以颂德的革命苦行为然。而革命者是许多往往因为一种超越精神,其实对于人世欠尊重。她对颂德只是嗟惜,说颂德的想头是呆的。我听了果然觉得颂德的剔透伶俐与正直认真,原来并不晓得格物致知。范先生说他不聪明,竟好像是爱玲的批评。因我提起从前,范先生遂亦说说昔年住家杭州,四姑爷来了,斯伯母如何取笑他,四姑爷即是陈则民,与我也要算得是同僚,我却不把这般人放在眼里,可是听范先生说的当时情景,竟像汉钟离与李铁拐亦都可以列为八仙。

也只有我,逃命都来不及,一路上却还有闲情讲说这些。范先生告诉我,去年正月里斯君连赌几个通宵,输了几石谷子的钱,变的歇手不得,到底斯伯母发话了,她道:“你是输了钱,不曾输了人,歇了也罢。”真是一言开脱,而我现在,亦不过是输了罢了。当年观世音菩萨说与孙悟空:“你到了十分穷极的去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我今与范先生同行,时或停步看一看岭路左侧直下的溪流,亦叫一声山鸣谷应。

而且我也坏,引诱范先生也说她的事给我听,因为我想要断定眼前景物与她这个人都是真的。我这对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没有禁忌,才能相亲。男女之际,神秘无穷,皆只是自怜自惊,其实不曾看见对方本人,而神秘亦到底不能无穷,因为幻惑必终于幻灭,我对范先生却没有这种惊吓,竟是什么都不管,好比可以亲手抚她的眉毛,抚她的眼睛,乃真有亲爱之不尽。而范先生亦说话没有隐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里。

我听她说她在斯家及在蚕种场的事,她的少年事与现在事,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含蓄,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

她说起战时斯家搬回乡下,头三年里家景好不为难,过去得过斯家好处的亲友,有几家很好过日子,斯君曾去开过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钱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却无一语怨怼。现在胜利了,斯家诸郎即将随国民政府归来,这班亲友邻舍又上斯家来凑热闹,斯伯母亦照旧待他们好。花落花开,岁序不言,人世里有多少兴废沧桑,炎凉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然,风日无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钱,他都买货回来,到家一面解行装,一面讲胡先生。老五要把这批货运到重庆,更可以赚得三倍五倍的钱,后来他就留在重庆开了个农场。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卖了救急,是摆在家门口,四邻都来看,小件头顷刻间争买而尽,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卖尽。却说那天日头尚未落山,卖得的钱,当时就籴米烧夜饭,炊烟闹洋洋。我不顾来买东西的那班街坊上人听了会介意,出言道,过去待人是白待,今后却要看看过人了。胡先生的恩,将来别人不还,我也要还的!”

范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当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惊,竟离开本题,只是心里越发敬重起她的人来,她的好处,我每次都好像是初发见,所以她的人于我常是新的。我见她这样理直气壮,便人世恩怨皆成为好。西洋人的主仆之恩,仇敌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污浊,总不得这样慷慨响亮。中国的是平人的直谅。窦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妇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发生变异。而报恩则如韩信千金投淮水,当年漂母意,亦如汉王对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

而且我心里窃有所喜,是范先生把我当作亲人,世上惟中国文明,恩是知己怨是亲。小弁之怨,亲亲也,而男女之际称冤家,其实是心里亲得无比,所以汉民族出来得昭君怨,及王昌龄的西宫怨,李白的玉阶怨,皆为西洋文学自希腊以来所无。而恩是知己,更因亲才有。那漂母,不过是请韩信吃了饭,并非救了他的性命,脱了他的大难,但漂母待他的这份意思,无须热情夸张,亦已使韩信感激,至于男女之际,中国人不说是肉体关系,或接触圣体,或生命的大飞跃的狂喜,而说是肌肤之亲,亲所以生感激,“一夜夫妻百世恩”,这句常言西洋人听了是简直不能想象。西洋人感谢上帝,而无人世之亲,故有复仇而无报恩,无《白蛇传》那样伟大的报恩故事,且连怨亦是亲,更惟中国人才有。而我现在亡命,即不靠的同志救护,亦非如佛经里说的“依于善人”,而是依于亲人。我亦不是靠生平的事迹,或一种信念,使自己的志气不坠,而是靠的人世之亲,才不落于无常之感。

从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眼前有了范先生这个人,即是有了江山。东南地,昔人有王谢风流,我都不在意,我欢喜的是吴越王钱缪,他挑盐出身,做到了“义士还家尽锦衣”,父老聚观,只觉得他是自己人,他的妃子去娘家归来,亦陌上花开,与畋妇村女是平辈人。革命其实孤寒,便英雄美人亦不可另有他的境界,却是众人皆可为尧舜。如今范先生即有这样的人间风光,她与道旁人家,道上行人,皆好像是相识,她的人照山照水,是这样的现世的身体。这就是修身。佛经里说:“人身难得,大法难闻。”却不知身即是法。我今即眼里心里都是她这人,连她身上的衣裳给我的感觉亦皆是她的人。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可比打擂台,也会会过天下的英雄好汉,都不如眼前的她有人世的风光无际。

其实,范先生在斯家的地位也非容易,前次在枫树头,我听奶妈闲话往事,当年老爷在时,大少爷颂德官还只十二三岁,曾经很看不起范先生,骂她是妾,女人无品,被老爷打了一顿,但颂德官后来大了,晓得道理,反是他第一个领导弟妹敬重范先生。奶妈却到底是佣妇的胸襟,至今她说话里还是偏在太太一边,不佩服范先生,其实太太待范先生如宾如友,正不必奶妈来凡事护着。如今在路上,我听范先生说她进蚕桑学校的一段经过,及初进蚕种场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她做人实在亦有一种委屈。林黛玉在外祖母家,上下都待她好,但她总要想起这是在他们家,不免多心,自己感伤哭泣,如今范先生对我提到斯伯母,亦称“他们娘”,她不是为对他们娘,或他们兄弟姐妹有那些不满的批评,而只为人生鼎鼎百年中,她仍是她自己的,她的志气如春风亦何择,桃李自主张。

而我见识过许多大道理,到头不如听听她说家常事,倒是有闾巷风日。战时范先生帮同维持一家,拿出她的私蓄做本钱,到兰溪与诸暨县城走单帮生意,但只做得几次,连本带利都给吃用光了,只为她也是斯家人,一体同心也理应。男人私蓄是没有志气,但妇女的私蓄则有女心的喜悦,而且她亦肯拿出来,那样的洒然,却又是一个个的钱都用得有情有义。她的慷慨与达观惟是贞静,非常现实的做人道理。而西洋经济学里的私有公有,则真是无一是处,乃至佛经里说的忘人我之界,亦不及范先生的有人我,而人我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