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中叶,汽船使海上旅行发生变革,加强了与欧洲各大城市的联系,让人得以短期造访伊斯坦布尔。不久,一些作家在报上发表的印象将塑造伊斯坦布尔的新概念,但这些汽船从一登场便给予城市一番新面目。一开始在“海利耶”名下做贸易、后改称“城市线”的公司成立,不久,博斯普鲁斯的每个村子都有了自己的停靠站,渡轮开始往来海峡,于是城市有了一丝欧洲气象(别忘了,法语里的“vapeur [蒸汽]”一词进入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话和日常生活中,成为我们的“vapur[船]”)。渡轮带来的改变包括在博斯普鲁斯和金角湾停靠站周边形成的广场,以及这些村镇的迅速发展使它们不久成为市区的一部分(渡轮到来前,几乎没有道路连接这些村镇)。
渡轮开始载送乘客往来于博斯普鲁斯,对伊斯坦布尔人来说也跟克兹塔、圣索菲亚教堂、鲁梅利堡垒和加拉塔桥一样越来越熟悉,不久,渡轮成了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几乎具有图腾般的重要性。因此就像有些人对威尼斯的水上巴士产生感情,喜欢炫耀他们对各种形状款式的知识一样,伊斯坦布尔人也极其宠爱“城市线”拥有的每一艘渡轮。有讨论它们的专书,当然还配有插图。戈蒂耶写道,伊斯坦布尔的每家理发店墙上都挂了渡轮的图片。父亲单凭漂亮的轮廓,即可辨识出在他童年时代曾经行驶的渡轮,如果他一时记不起来,过一会儿,他便开始一一列举在我听来像诗一样的渡轮名称:“53英席拉、67卡仑得、47塔兹涅温、59卡梅……”
我问他如何分辨看起来如此相像的船,他便列出每艘船的特征,比方说在我们开车到博斯普鲁斯兜风时;若交通状况不容许,就在我们贝希克塔斯公寓的客厅里。但即使指出每艘船的特点——这艘拱起来,那艘的烟囱特别长,另一艘船头钩起,或船尾肥胖,或在急流中稍稍斜向一侧——即使经过仔细研究,之后我依然没能把它们区分开来。不过我倒学会了分辨三艘渡轮,两艘英国制,另一艘则是我出生那年1952年建造于意大利塔兰托——它们是以花园命名。在研究它们的形状和烟囱宽度后,我终于能把“费内巴切号”和“朵尔玛巴切号”,跟“帕沙巴切号”区分开来,后者被我视为我的幸运船,因此每当心有所思地走过城里,在巷底或窗外瞥见它时,我便振奋了些。至今依然。
渡轮给天际线的大礼是烟囱冒出的烟。我喜欢在画中添上煤黑色的烟尘,因渡轮的位置与样式、博斯普鲁斯的急流当然还有风向而异。我拿旧画笔把烟筒冒出的烟画上去之前,整幅画必须完成,甚至半干。和之后在画右下方签名一样,从每个烟筒冒出的烟对我而言都是那艘渡轮的特殊印记。当烟结成云,尤其从停泊在加拉塔周围每艘船的烟筒冒出来的时候,我的世界仿佛裹进了黑纱之中。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岸漫步或乘坐渡轮,我喜欢在早已开走的渡轮弥漫的黑烟下走过。如果风向对,一阵骤雨般的黑色粒子就像一张蜘蛛网撒在我脸上,充满了矿物燃烧的气味。
往往,在赋予一幅画快乐的结尾,画上适量的烟从渡轮的烟囱冒出(有时烟画得太多而毁了画)之后,我会斟酌我观察过的烟上升、扩散、消失的其他方式,而后将这些图像归档,像只要留作将来使用。但随着最后的几笔,我面前的画完全显露出自己的真实,让我忘了亲眼看见的景象,形态真实自然的烟雾。
我发现完美的烟柱随微风而来,烟以四十五度角上升一段时间后,开始与船平行并进,形状不变,仿佛有人在空中画下一道优美的线,表明渡轮的航道。无风之日停在码头的渡船冒出的缕缕黑烟,使我想起小屋的烟囱冒出的炊烟。渡轮与风稍稍转向之时,从烟筒冒出的烟猝然下落,盘绕于博斯普鲁斯海面上,有如阿拉伯文字。但每当画一幅博斯普鲁斯与“城市线”的景色,我需要的是传达忧伤景观的烟,因此这种欢乐、偶发的形状尽管令我赞赏,却也使我伤脑筋。在无风的日子,从烟筒滚滚冒出的黑烟在空中缭绕,穿行于海岸间的渡轮拖曳着一种无可讳言的忧伤。我喜欢看黑色的浓烟落在天边,与后方的乌云融为一体,仿佛透纳(Turner)的画。然而,用一艘或多艘冒烟的渡轮完成一幅画时,我想起的不是我曾看过渡轮本身冒出的烟影,而是我在莫奈、西斯莱、毕沙罗画中见过的烟雾——莫奈的《圣拉萨车站》,或杜飞别有一番天地的冰淇淋勺快乐云朵——这就是我所画的。
在《情感教育》的开场白里,福楼拜把改变形状的烟雾形容得很美,这是我喜爱他的原因之一(虽然也还有别的原因)。我们在此结束烟的颂歌,以此一章节作为通往下个乐章的段落,我采用的是奥斯曼传统音乐中所谓的“阿拉塔克西姆(ara taksim)”。“塔克西姆”的含意可解释为分隔、汇聚或引水,因此奈瓦尔看见摊贩与墓地的那片旷野(也是配水中心)被伊斯坦布尔人称为“塔克西姆”。他们仍以相同的名称叫它,我一生都住在其四周。但福楼拜与奈瓦尔穿越这儿的时候还不叫“塔克西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