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款大罪分析至此,想必大家也可以感受到,年羹尧这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罪状,绝非条条坐实、件件可靠。当时主审年案的刑部司官中有一人名唐绍祖,后人为其作传时写道:“先生借补刑曹郎,推勘年、汪两案,悉当上意。”可见唐某身为法司之官,办理年案的功劳,并非证据确实、依律审断,而在于“悉当上意”。由此可见,雍正帝的“用数目字管理大案要案”虽然看起来比动辄“烹之”“族之”、拉出去打一顿要更加理性体面而合乎制度,但实际上,在强大的皇权主导下,钦差的车马劳顿、刑部的加班加点,都仅限于配合皇帝完成刑审程序,个中细目,是完全经不起仔细推敲的。
与年羹尧同赴黄泉的是他的儿子年富。年羹尧的长子年熙此前已经病故,年富是其庶出的次子,其时年纪大致在二十岁上下,曾于雍正二年十一月承袭年羹尧的一等男爵世职。年富因为年纪较长,遂较深入地参与到其父的公私活动当中,充当年氏家族在河东盐业买卖中的代言人。年富的个性与年羹尧相类,属刚强骄悍一路。在“倒年”公开化后,他不但表现得“毫无畏惧之形”,且“随处探听音信,怨愤见于颜色”,令雍正帝大为恼火。所以在年羹尧被赐死的同时,年富也被判斩立决,随父而死。
年羹尧其余诸子,十五岁以上的,被发往云贵、广西极边烟瘴之地充军;十五岁以下的,等年龄长到十五岁后再陆续发配。对年氏家族中的男性而言,比这更严重的是另一个惩罚措施,即年羹尧族中男子凡有现任或候补文武官员,一律革职,年羹尧嫡亲子孙永远不许为官。雍正五年正月,大约是为了安慰病中的老岳父年遐龄,雍正帝下旨,命将年羹尧远徙边地的诸子全部赦回北京,交给祖父年遐龄看管。不过,关于年羹尧子孙不许做官的禁令并未解除,年羹尧本支就此败落,不可挽回。
事实上,以“倒年”的声势之浩大,雍正帝最后仅仅处死了年羹尧和年富两人,而未对年氏家族其他成员造成人身伤害的结果是出乎年家人意料的。所以当时就有传说,称年羹尧在落难过程中,将年幼的儿子和怀孕的姬妾分头安置各地,防备自己落个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下场。这样的传言也被雍正帝听说,是以他专门下旨,“有匿养年羹尧之子孙者,以党附叛逆例治罪”。即便如此,现在如青海等地,仍有不少关于年羹尧遗孤流落当地,几百年来族支繁盛之类的传说。至于是真是假,笔者无暇考证。
年羹尧原配夫人早亡,继妻觉罗氏因为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子、英亲王阿济格一脉的宗室女,此次免于株连,发回母家居住。除年贵妃外,年羹尧另有一妹,嫁给了雍亲王府属汉军镶白旗人胡凤翚。因为这一层关系,胡凤翚在雍正初年接替了大名鼎鼎的李煦担任苏州织造兼浒墅关监督。事实上,这种躺着发财的钱袋子职位,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给当今皇帝的亲戚朋友做的。曹雪芹家族及其姻亲李煦一家是康熙帝的亲信,不是雍正帝的亲信,雍正帝上台后让他们将职位腾出,按照当时的政治惯例是理所当然的,并不需要阴谋,完全都是阳谋。雍正帝立意“倒年”后,很快开始敲打这位“连襟”,让他小心谨慎,不要误了自己的身家体面。不过,同对年家其他人一样,雍正帝并不想对胡凤翚施以辣手,只是在年羹尧死后将他革去苏州织造职务,并令江苏巡抚张楷和新任的苏州织造高斌对其进行离任审计,至多处理一下其经济问题。不料胡凤翚心理压力过大,审计还没有结束,就在当年四月,同妻子年氏及妾一人,在织造衙门自缢而死。巡抚张楷将胡凤翚夫妇的死讯上奏后,雍正帝大皱眉头,斥责张楷、高斌不会办事,说:
今胡凤翚畏惧自尽,皆汝二人杀之也!胡凤翚亦昏庸之至!便搜隐产,罪亦不至于杀,想伊必有大负朕、难见朕之处,方如此也。胡凤翚生为可怜之人,死为可笑之鬼,朕实骇异之至!尔等可将其事妥当料理,交与他托得的老成家人,尔等亦可差一二人帮送至其家,莫令狼狈。岂有此理!
可见对于胡凤翚夫妇,雍正帝还是多少念及些香火情分,有怜悯抚恤之意。
至此,八十多岁的年遐龄在短短半年内,连丧次子、两女、一婿、一孙,儿媳及诸孙也离散他处。年迈之人,如何禁得起这样的人伦惨变?雍正五年五月,年遐龄病逝于京师旧宅,享年八十五岁。雍正帝念及旧交,恢复其原有尚书品级。
年遐龄病故一年多后,雍正六年九月,敦肃皇贵妃年氏在世的唯一亲生儿子、雍正帝爱如珍宝的皇八子福惠也不幸早殇,年仅八岁。雍正帝十分悲痛,命辍朝三日,以亲王礼葬。年家与皇室的关系就此彻底切断,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乾隆帝即位后,推父恩正式追封福慧为怀亲王,陪葬泰陵。乾隆帝又遵照乃父遗嘱,将已经去世十年的敦肃皇贵妃年氏与其父雍正帝及嫡母孝敬宪皇后同穴合葬。不知二人再见于地下,将作何言语?
年家近亲中结局稍好的是年羹尧长兄年希尧。他在年羹尧被赐死的同时也遭罢官,但几个月后就重任新职,以内务府总管身份出任淮安关监督和景德镇御窑厂监督,终雍正一朝,君臣关系都比较融洽。乾隆帝上台后,年希尧亦遭劾罢,乾隆三年(1738)病故,享年六十八岁。
除了年氏家族本身外,年羹尧之死,对雍正年间川陕地区的政治格局,乃至清廷经营西北、对准部作战的整体进程都产生了重大而长久的影响。前文我们提到,雍正帝在处理以年羹尧为首的川陕军政集团过程中,对文官多所打击,其中的重要人物如胡期恒、王景灏、李维钧、金启勋、刘世奇、宋师曾、葛继孔、魏之耀、桑成鼎等均遭重处。而对于川陕集团的武将,雍正帝则在“倒年”中极力拉拢,至少也是温和以待。除对头号武将岳钟琪委以重任,令其接任川陕总督外,其余重要将领如吴正安、黄喜林、周瑛、纪成斌、宋可进等,或有所升奖,或原地不动,基本维持原班人马。雍正帝之所以这样做,既是为了稳定人心,避免武将们人人自危,彻底倒向年羹尧;更重要的是他在轻松获得青海大捷之后,对清廷的军事实力信心倍增,准备继承乃父遗志,征伐西北强敌准噶尔部。既然有这样的打算,保持西北军事班底的基本稳定,使骨干兵将尽量少受年羹尧案的影响,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为了安定人心一时不动,并不代表这些与年羹尧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汉人武将可以真正获得雍正帝的信任,这其中也包括岳钟琪本人。于是,在“后年羹尧时代”,雍正帝在西北的人事部署上做法极端而又矛盾。
一方面,他力排众议,任用年方四十,不但是汉人,还是“抗金英雄”岳飞后人的岳钟琪执掌重兵、经营川陕、遥控青藏。在此期间,朝野不断传出岳钟琪不可信、岳钟琪要造反的言论。甚至在雍正六年,也确实出现了湖南秀才曾静派学生张熙前往西安面见岳钟琪,力陈华夷之辨与雍正帝十大罪状,促其起兵反清这样耸人听闻的奇案。即便如此,雍正帝仍然对岳钟琪极力安慰,加倍重用,不但拒绝了他请辞川陕总督的要求,还破天荒任命他为宁远大将军,任命他只有二十来岁的儿子岳濬为山东巡抚,这一举动比此前优宠年羹尧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另一方面,同为大将军的岳钟琪虽然在地位、待遇上不下于昔日之年羹尧,但在事权之重、信用之专上却远远不及。首先,雍正初年用兵青海,年羹尧是唯一的大将军,全权处理一切军务,延信、富宁安等颇有威信的满人宗室、将领所率领的八旗兵都只是充当驻守外围、拦击敌兵退路的辅助角色,听年羹尧节制。但在雍正七年进击准噶尔部的作战中,雍正帝改由西北两路出兵,除西路军由岳钟琪任宁远大将军外,又派遣满人勋贵傅尔丹率领满洲、蒙古兵出师北路,两支军队互无统属,各自行事。第二,年羹尧在担任大将军期间,虽然身在边城西宁,但仍然以川陕总督为本职,可以统筹调配川陕甘三省一切资源,特别是对文武官员的升黜具有相当大的权限。而岳钟琪授大将军印出师后,雍正帝则另派满人查郎阿担任川陕总督兼西安将军,以分岳钟琪之权;雍正九年(1731),更是析置四川、陕西两总督,整个军事活动事权分散,令出多门。第三,年羹尧担任大将军时,一切军需调配及具体的战术战法几乎都由年羹尧专断专行。但在雍正七年对准部作战前三四年,雍正帝已经在中央组织起由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蒋廷锡组成的小班底,以内务府皇商为中介,开展全国范围的军需调度,又命允祥亲自在内务府造办处督造火炮、鸟枪、弓箭、盔甲等重要武器,不再假手前线将领。此外,雍正帝还不断地在奏折中与岳钟琪探讨行军路线、战法阵形等战术级别的问题,甚至亲自指令,与此前放手令年羹尧“专阃”西北的做派截然不同。
事实上,情势瞬息万变的战争环境与承平之下的政治治理大为不同。政治上的分权或可起到相互制衡、控制风险的作用,但战争情况下的分权,很可能造成将帅之间、前方后方互相掣肘,争功诿过,从而丧失战机,甚至一败涂地。清廷这次西征准部,就犯了这样的大忌,战争刚一开始就满汉相猜、调度失灵,甚至频繁换将。雍正九年六月,北路军主将傅尔丹率领的一万八旗兵轻敌冒进,在和通泊(今蒙古国布彦图市)大败,多名高级将领惨烈阵亡,只剩下两千余名残兵逃至科布多。雍正十年(1732)正月,岳钟琪派出的副将军石云倬出兵迟缓,放走了已经投入罗网的准部汗王噶尔丹策陵。虽然两场战役都没有收到预期效果,但照理说,北路军是大败,西路军只是出击无效,然而此时的雍正帝已经彻底将立场站在满人将领一边,对损兵折将的傅尔丹只给予了降职处分;对岳钟琪则彻底否定,将其召回北京,随后更是听信川陕总督查郎阿之言,将岳钟琪判以斩监候,囚禁狱中数年,又将其麾下主要将领纪成斌、曹勷斩于军前。
虽然在雍正十年底,雍正帝的妹夫、英勇善战的蒙古赛音诺颜部贵族策凌在额尔德尼召重挫准部主力(史称光显寺大捷),但因为数年拉锯战严重消耗了清廷的财力物力,到雍正十一年(1733)五月,清廷被迫改变彻底消灭准部的预期目标,与准部罢兵议和。在国力鼎盛之际,以大国而敌一隅,结果虽然是胜负各半,但对清廷而言也足称得上发动了一场失败的战争。将这场战争的失败与年羹尧青海之争的速胜、全胜相对照,除了军事策略本身的问题外,其中的政治原因,也是不言自明。
曾经钟鸣鼎食的年氏家族就这样忽盛忽衰,烟消云散。雍正帝在“后年羹尧时代”消除年羹尧个人影响,但保持西北军事实力、成就乃父未尽功业的理想也没有实现。稍晚时候的大诗人沈德潜曾作乐府《汉将行》一首,据说是明写西汉年间的卫、霍家史,暗讽当朝年家故事。谨以此诗为拙文作结尾,留待读者回味。
汉将行
汉京崇阀阅,汉代多高勋。
鼓刀狗屠皆得势,何况卫霍天家亲。
天家之亲本荣贵,叱咤风云众人畏。
浑邪此日尚称王,诏遣立功向边地。
追随不数执金吾,鞭挞常加骑都尉。
归来献捷觐王都,剑履公然殿上趋。
姓名已勒燕然石,方略还成充国图。
请夺田园武安客,横行朝市霍家奴。
宝器征求归邸第,通侯爵赏及童雏。
誓辞真许天长久,雨露恩私无日无。
祸福循环倚还伏,从来欹器常倾覆。
井泉流溢鹃画鸣,牦缨加剑全家哭。
铁券丹书返内庭,柘林兔苑移他族。
报恩之子倏操戈,珠履三千去何速。
北邙抔土竟无存,万事豪华如转烛。
前车之覆后车诫,后车不诫终当败。
窦田骄横总沦亡,博陆功名空盖代。
君不见波浪掀天舸舰危,使帆全在转帆时。
功成早办藏弓意,只有浮家范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