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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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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以来,小而险要的潼关城,大军云集,戒备得比往日更严。潼关没有北门,只有东门、西门、南门和上南门。从前天洪承畴的人马开到潼关以后,每个城门都派一个千总亲率兵士多人把守,严查出入。城外,所有战略要地,如通洛川和金盆坡等处,都驻满了军队,不仅家家户户都被军队占住,而且四郊帐幕罗列,战马成群。一到晚上,鼓角互起,马嘶不断,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官军。

洪承畴是今天黄昏前来到潼关的。他来的时候,既不用仪仗执事和锣鼓开道,也不坐八抬大轿,而是穿着文官便服,骑着马,杂在一大群幕僚中间,在数百亲信将校和卫士的前呼后拥中突然而至。

两天以来,在潼关一带哄传总督已离开西安北上勤王,所以他的来到连地方官绅事前也不知道,只有潼关兵备道丁启睿临时得到通知,要他把道台衙门的大堂和签押房腾出来以备总督急用。丁启睿赶快换上四品文官冠服,带领少数亲随,骑马奔出潼关西门。才走了四五里路,遇到驻扎在通洛川和金盆坡各处的几位总兵官。相见之后,一同奔至十里长亭,下马等候。不到半个时辰,洪承畴到了。丁启睿率领全体文武官员,文左武右,依照品级大小,分列官道两旁跪迎。洪承畴下马还礼,微笑点首,对大家说了几句慰勉的活,随即继续赶路,趁着暮烟四合,进了潼关城内。

洪承畴是万历年间进士出身,登第时年岁很轻,从此步步青云,一帆风顺,几年前就做了陕西、三边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实际上也只有五十出头年纪。多年戎马生活使他丰满而白皙的脸孔染上了风尘颜色,但他始终保持着服饰整洁的习惯和温文儒雅的风度。愈是饱经世故,他愈是磨去棱角,将真实的心思深藏不露,遇事从容不迫,深谋远虑。正因为他有这些长处,所以手下将领都愿意为他效力,杨嗣昌对他毫不嫉妒,多忌多疑的皇帝也对他十分倚重。离开西安前,他接到了两次皇帝手诏和三次兵部檄文,要他督率巡抚孙传庭与在陕诸将火速将李自成一举歼灭,然后星夜勤王。虽然在给皇上的奏本中他总是夸大李自成的人数,叫嚷官军方面缺乏粮饷和马匹等困难,好像对胜利并无把握,但实际上他明白李自成所剩人马已不多,而且长期以来疲于奔命,孤立无援,反之,官军处处都居于优势,他的奏本不过是为自己留个余地罢了。他满心希望这次在潼关一战成功,从此解除朝廷的西顾之忧,实现他数年来未竟之志。离开西安前夕,他同几位亲信幕僚卜了课,扶了鸾,都很使他满意。他如今不仅是希望获得大胜,而且是希望把李自成、刘宗敏等在阵前俘获,献俘阙下,让皇上大大地高兴一下。

到了道台衙门,他到签押房稍事休息,分别传见几位总兵和副将[1],简单地询问了前方军情,便吩咐参将以上留下,其余的将领们立即回防。吃过晚饭不久,巡抚孙传庭率领着一大群将领从几十里以外的防地赶来了。洪承畴同孙传庭有师生之谊,对传庭的才干颇为器重。尽管孙传庭这个人锋芒太露,有时对他也争长论短,但他总是从大处着眼,对一些不愉快的事一笑置之。把传庭让进签押房,屏退左右,他说了几句寒暄和慰勉的话,拈须笑道:

“白谷兄,自从逆贼高迎祥死后,陕西流贼共分四大股。四队蝎子块拓养坤一股,在去年秋天已经剿灭。大天王和过天星两股,今春也为兄台分别击溃,大天王随即投诚,过天星逃往河南、湖广一带。如今仅剩下闯贼李自成一股,尚未剿除,然亦智穷力竭,苟延时日。倘明日一战能将闯贼生擒,我兄真乃建不世之功了。”

孙传庭欠身说道:“闯贼目下前后左右尽被官军堵住,决不令其逃脱。明日如不能将其生擒,定必将其阵斩,以竟陕西剿贼全功,上慰宸衷,下安百姓。不过这都是仰赖恩师大人庙算[2]如神,调度有方,又加亲临前敌,鼓舞士气。门生碌碌无能,何功之有!”

洪承畴看见孙传庭志得意满,骄气露于辞色,也不计较,说了句“我兄太过谦了”,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放低声音说:

“白谷兄,学生在路上接到你的密札,知道你要在潼关南原设三伏以待闯贼。看来闯贼明日上午即可窜到潼关南原,所有埋伏都已就绪了么?”

“三道埋伏都已就绪。原来兵力尚嫌不足,幸蒙恩师俯允,准将孙显祖和祖大弼两总兵所有人马调赴前敌,暂受门生节制,兵力已甚雄厚,看来逆贼纵然凶悍狡诈异常,亦难有一人漏网。”

“只要能生擒逆贼,为朝廷解西顾之忧,即学生标营人马明日亦将听我兄指挥。”

“谢恩师大人!”

“你看,闯贼会不会得知潼关南原有重兵把守,今夜改变方向,从别处冲开一条血路逃脱?”

“恩师所虑极是。不过门生已有安排,诱他前来,自投罗网。”

“有何安排?”

“曹操于上月底来到潼关外边,原为接应闯贼东出河南,因为他来得太早,被门生一剿即溃,逃至湖广向总理求抚。此事闯贼尚不知道,故敢不顾一切直向潼关奔来。门生已派人假扮曹贼奸细,携带密书去见闯贼,只云曹贼亲统大军来到灵宝以西,定于明日进攻潼关,嘱闯贼速速趁机由潼关南原杀奔河南。以门生想来,闯贼见此密书,定然喜出望外,岂肯中途折向别处逃走?”

片刻之间,洪承畴没有说话,只是拈着胡须思忖。孙传庭见他不很放心,随即说道:

“请恩师大人放心。纵令此计为闯贼识破,率死党中途折回,别寻生路,亦断难逃出官军手心。去河南,去湖广,去蓝田、渭南,所有关隘均已派重兵堵死,背后有曹变蛟与贺人龙等紧追不放,逆贼至此,已如鸟入笼中,有翅难飞。”

洪承畴笑了起来,慢慢地说:“兄如此布置周密,学生岂有不放心之理?只是李自成虽系屡败之贼,却颇有智谋,且能得部下死力,非曹操等其他流贼可比,但恐偶一疏忽,逆贼侥幸逃脱,使剿贼大业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为百姓留无穷之患。”

孙传庭半年来虽然对农民军作战连获胜利,却没有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手,所以听了洪承畴的话不禁心中暗笑。但为着礼貌,他不得不唯唯称是。洪承畴又说:

“皇上的两次手诏和兵部的三次紧急檄文,你都是见到的。倘若这一战使闯贼侥幸漏网,我们就不好专心勤王了。况且,皇上为要振奋京师人心,鼓励士气,甚盼我们能将闯贼生擒,献俘阙下,倘不能将闯贼生擒或在阵上斩首,纵然大捷,也不能使皇上十分高兴。”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来一封书信,递给传庭说:

“你看,这是杨阁部[3]的一封亲笔书子,昨天我在路上接到的。”

孙传庭双手接过来杨嗣昌的亲笔书信,打开一看,果然上写着皇上对陕西“剿贼”军事十分关心,切盼能将“闯贼”擒获,献俘北京,或者将李自成及刘宗敏等首级送到北京亦好。这封书子虽是写给洪承畴的,但书中对他孙传庭也颇有奖誉之词。看完信,孙传庭既感兴奋,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他决计明日无论如何要将李自成擒获,以慰皇上殷殷之望。

“恩师!”他站起来说,“上赖皇帝威灵与大人亲临督战,下赖三军用命,定能擒斩逆贼,为国家除腹心之患。商洛地区村落,迭经流贼过往盘踞,多与贼互通声气,反与官兵为仇。幸潼关周围百姓人心向善,咸怀杀贼报国之志。门生已通令大小山寨、各处士绅,一俟流贼溃败,务要督率乡勇将大小山路,层层封锁,步步拦截,布下天罗地网,不使一贼逃逸。故纵令闯贼等元凶巨恶侥幸在阵前不被官军擒斩,亦难逃各处乡勇百姓之手。请大人不必担心!”

洪承畴连连点头,说:“好,好。倘能如此,学生更复何忧!”他嘿嘿地笑了几声,又赶快问:“刚才闻兄言已派人假扮曹贼手下细作,与闯贼送一密书,诱彼前来,此计甚佳。但闯贼是一个细心人,不知是否能瞒得过他?”

“此系大天王高见派去之人,能言善辩,且在曹操手下混过,对彼处情形十分熟悉,想来不会露出马脚。”

“你当面见过此人?”

“门生当面见过,并许以重赏。倘他不幸被闯贼识破,死在闯贼之手,也答应给他的家属重金抚恤。”

“大天王现在何处?”

“门生恐大人传见问话,已将他带来潼关,现在外边恭候,大人可要传他进来?”

“现在且不见他。马上召见众将,指示机宜,自有用他之处。”洪承畴向帘外叫道:“中军!”

只听帘外一声传呼,随即有一位身着副将戎服、容貌漂亮、神态英俊的青年将领掀帘而入,走到总督身边,躬身候命。洪承畴又同孙传庭说了几句话,才回头对他轻声说道:

“侍候升帐!”

今天晚上,因为是务要机密,所以平日总督升帐的那些排场统统免去,只把两年前皇帝赐的尚方剑用黄缎绣龙套子装着,摆在大堂正中的楠木条几上,靠着黑漆屏风。

洪承畴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大红纻丝蟒服,头戴六梁冠,腰系玉带。当他偕着孙传庭从签押房来到大堂时,被召见的文官武将都早已分左右肃立恭候。院中站立着两行武士,也是鸦雀无声。洪承畴在中间坐定,习惯地、轻轻地咳了一声,拿眼睛向全体文武官员扫了一遍。众人从这一声轻咳中感到总督大人的威严,愈加屏息,不敢仰视。随即,先由孙传庭、丁启睿等文官们按品级依次行礼,然后由武将们依次行礼。今晚虽然不是正式升帐,仪节从简,但因为把尚方剑供在中间,而洪承畴又朝服整齐,所以只孙传庭、丁启睿、几位总兵、副将和总督的几位高级幕僚有座位,几十名参将在参拜后全体肃立。

在肃穆的气氛中,洪承畴正要开口说话,一点灰尘从屋梁上的废燕窝中落下来,落在他的左边袍袖上。他用右手轻轻地掸去灰尘,随即捋了一下清秀的长须,开始说话。他首先称赞了一年多来各位将领的辛劳和战功,一再称赞孙传庭“娴于韬略”,半年来“屡建殊勋”,而如今在潼关附近总理戎机,布置周密,实不负皇上封疆重寄。尽管他的官话说得不很好,还有不少福建泉州土音,但他很善于辞令。他的这些话使孙传庭和众将官听起来十分高兴,而且感奋。说了这些奖励的话以后,他接着用沉重的语调、洗练的词句,继续说道:

“从天启末年以来,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迄无宁日。流贼愈剿而愈多,灾变愈演而愈烈。最近数年,百姓死亡流离,如水愈深,如火愈热,往往赤地千里,炊烟断绝,易子而食,惨不忍言。国家三百年来从未如今日民穷财尽,势如累卵。而东虏伺机内侵,日益嚣张。自今上登极以来,迄今已四次入塞,三围京师。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倘若流贼不除,则顾内不能顾外,南宋之祸殆不可免。幸赖二祖列宗之灵,国运已有转机。巨贼高迎祥已于前年秋天伏诛,张献忠、罗汝才与射塌天等股亦先后就抚。其他各股余贼,或死或散,或观望风色,不敢似往日披猖。唯有闯贼李自成一股冥顽不灵,誓与天兵对抗,全无畏罪投降迹象。此贼近一年来迭经痛剿,疲于奔命,所余可战之贼不过数千,其余尽皆老弱妇孺。目今四面堵截,已将贼驱入网罗。望诸君激励将士,明日在阵前奋勇杀贼,一战而竟全功,勿使一贼漏网。我辈报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后,在此一战。尤望将巨贼李自成与刘宗敏等生擒,献俘阙下。纵万一不能生擒,也须将他们杀死,传首京师。皇上迭降手诏,督责甚切,望诸君勿负上意!”

全体将领不禁偷偷地向他的脸上瞟了一眼。洪承畴的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从蒙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站起来。坐着的文武大员也赶快站了起来。他望着全体将领,又说:

“明日大战,全凭孙大人指挥,本部院也要亲临督战。大小将领,凡有作战不力,临阵畏缩的,本部院有尚方剑在,决不姑息!”

将领中有人不由得向靠在屏风中间的尚方剑望了一眼。从洪承畴于崇祯八年春天挂兵部尚书衔的时候起,崇祯帝就赐他这把尚方剑,听他便宜行事,对总兵以下将领先斩后奏,可是几年来只有两次他请出尚方剑督战,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间在盩厔县对高迎祥作战,第二次就是现在。而这一次他脸色的严峻,口气的坚决,是几年来所没有的,所以这一次给大家心上的震动很大。

洪承畴用炯炯的目光从每个将领的脸上扫过,看见大家都带有凛凛畏惧的神色,暗暗地感到满意,这才慢慢落座,并挥手示意文武大员们重新坐下。他转向孙传庭,含笑问道:

“孙大人,你对众将官有何训示?”

孙传庭也不谦辞,把眼光转向右边的一群武将。总兵们都知道他待下属比总督严厉得多,看见他要说话,刷一声全站了起来。孙传庭笑一笑,让总兵们坐下去,但是没人敢坐。他用平静而威严的声调说:

“方才制台大人的训示,望各位将每个字都记在心中。今上为不世英主,天威难测。倘若诸君作战不力,致使逆贼漏网,则不唯诸君将为军律所不容,即本抚院亦难逃罪谴。总之,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明日一定要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擒获或阵斩,不许有一人逃脱!”

总兵、副将和参将齐声答道:“谨遵钧命!”

“倘若闯贼等死于乱军之中,你们也必须命令将士们仔细寻找,验明不误,割下首级,以便送往北京。”

“是!”

孙传庭颔首使总兵和副将们坐下,把眼睛转向洪承畴,等待总督的最后指示。洪承畴拈着胡须,态度又变得雍容沉静。虽然他尚未入阁,但他早已在涵养所谓宰相风度。此刻他心中仍未把明日的大战看得那么顺利,总担心李自成会突围逃走,不过他不能把这种担心向将领们流露出来。

“你们各位都认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相貌么?”他问。

大将们互相交换眼色,没有人即刻回答。他们有的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战,有的不曾;就是直接交过战,也不一定就同李自成本人对面厮杀。至于刘宗敏、李过、田见秀等许多人,更没人全都见过。近来他们因见到孙传庭出的捉拿李自成的告示,才对李自成的相貌知道得稍微多一点,但也不是十分清楚。洪承畴见大家都不回话,就向站在身边侍候的中军说:“传高见进来!”

中军到大堂门口轻轻地吩咐一句,阶下立刻有人大声说:“传高见!”紧接着,二门口几个人一齐高声传呼,在大门外的影壁上发出回声。

大天王高见早已在大门里边的厢房中等候传见。自从投降,直到目前,孙传庭还没有给他正式官职。原答应让他做游击将军,近来根本不提了。他手下的少数旧部,有的散去,有的被拨归别人指挥,差不多快光了。他时时都担心孙传庭会要他的命,但又不能逃走,只想多卖点力气,处处表现忠心,以博得孙传庭的另眼看待。如今一听见大声传呼,他不禁浑身一颤,从冷板凳上一跃而起,匆匆地整了一下衣冠,踉跄地向二门走去。站立二门口的一群武士横着刀把他挡住。一个小校仔细地把他通身打量一眼,问道:

“你就是什么大天王?”

“是,我就是大天王高见。”他低声回答,声音有点颤。

“身上带武器没有?”

他老实地把腰刀取下,交给小校。小校仍然不放心,在他的身上搜了搜,才放他走进二门。二门里是一道朱红油漆屏风,打开来是一道门,也就是所谓仪门。这道门平时不开,只有当潼关兵备道丁启睿出进时候,或丁启睿对上官及显要客人迎送时候才打开。今晚因总督、巡抚和几位总兵来到,这道门打开了。大天王虽然也知道这种规矩,但是他心慌意乱,一时粗心,直冲仪门走去。小校追上去用力把他一拉,喝道:“过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走那里!”跟着把他一推,使他踉跄地从旁边走了进去。他穿过阶下的两行武士,由中军把他带进大堂,在洪承畴的面前跪下。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似的,不敢抬头,说道:

“末将高见参见制台大人!”

洪承畴问:“你同逆贼李自成是表兄弟么?”

“回大人,是姑表兄弟。”

“你两个为什么闹翻了?”

“自从小的叔父高迎祥死后,小的不愿长此做贼,曾劝李自成投降朝廷。谁知他不但不听忠言,还从此疑忌小的,因此小的就同他分了手,各行其是。”

洪承畴知道这是一篇鬼话,自然不信。他拈着胡子微微一笑,点头说:

“只要你从今后洗心革面,着实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会重用你,闯贼目今已陷绝路,插翅难逃。一俟将他或擒或斩,大军告捷,论功行赏,自然有你的份儿。”

高见赶快叩头说:“谢大人栽培!”

“高见,你可将李贼相貌仔细说出,以便明日阵前将他擒斩;即令他死于乱军之中,也好寻到尸体。”

“是,是!”

大天王把李自成的身材、相貌详细地说了一遍,还怕洪承畴和孙传庭嫌他的忠心不够,又赶快补充说:

“大人!万一李自成死于乱军之中,血肉模糊,他的尸体也有办法认出。只要看见他身上挂的箭囊和宝剑,就能够认出他来。”

“什么箭囊?”

“牛皮箭囊,朱漆描金,上画一金色小龙。”

孙传庭忍不住摇摇头,恨恨地说:“这个死贼!”

洪承畴接着问:“什么宝剑?”

“他原有两口好剑,一口叫花马剑……”

“什么花马剑?”洪承畴截住问。

“米脂县城北五里有一山洞。元朝末年高庆起义,曾在洞中屯兵。高庆骑的是一匹花马,人称花马高庆,后来米脂人就把这个洞叫花马洞。李自成才造反时候,曾同他的侄儿李过等在洞中躲藏过,得到高庆留下的一口宝剑,极其锋利。后来他就经常佩在身上,并在剑柄上镌刻‘花马剑’三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各位传令手下将士务要留心,凡死尸旁有花马剑者便是李贼本人。”

总兵马科接着说:“这口宝剑,末将也曾听说,确是一口好剑。去年擒获一个逆贼,曾为李贼手下头目,据他说这口宝剑每遇不义之人就咔咔有声,跳出鞘外。这话虽不可信,但足见这剑在贼中颇为有名。”

孙传庭说:“你们不管谁得到此剑,一定要献给制台大人。”

洪承畴谦逊地笑着说:“迭次大捷,均赖孙大人指挥有方,亲冒锋镝。这口剑当然应该由孙大人留着,以志殊勋。”

孙传庭满心高兴,站起来说:“门生不敢,不敢。”

“不过离开四川之前,”大天王又说,“小的听说李自成已经把这口剑交给手下小将张鼐使用,他自己用的是另一口宝剑。”

孙传庭忙问:“剑上有字么?”

“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有‘赛龙泉’三个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记着,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有‘赛龙泉’三个字。”

大天王补充说:“这口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却也似花马剑一般锋利。因它比花马剑长了两寸,所以近来李自成格外喜欢用它。”

洪承畴又吩咐大天王把高桂英、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和李过等的相貌对大家说了一遍,然后点头说:“下去吧。”大天王磕个头,站起来退了出去。洪承畴正要对众将说话,一个亲将匆匆进来,在中军副将的耳边咕哝一句。中军向洪承畴躬身禀道:“请大人赶快接旨。”

“又有圣旨到?”

“是的,已经进了城门。”

“诸位随我快去迎旨!”

洪承畴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一下衣冠就向外走。孙传庭、丁启睿率领着全体文武在他的背后紧紧跟随,边走边整衣冠。虽然大家都猜到圣旨与“剿贼”和勤王二事有关,但因为对皇帝的脾气素来害怕,所以每个人心中都七上八下,不知会受到什么严责。

洪承畴来到大门外时,送诏书的刘太监已经飞驰来到。按照通常惯例,皇帝的诏书交给内阁派官送来就行,用不着由宫中司礼监直接派太监送来。但崇祯对臣下一向多疑,纵然是对忠心耿耿、勋劳素著的洪承畴和孙传庭也不十分放心,所以他派了一名亲信太监捧诏前来,以便看一看将士们是否肯实力作战。洪承畴偕众文武分两行跪在大门外边。刘太监跳下马,从背上取下黄包袱,捧在手上,由中间甬道昂然而入,穿过仪门,走进大堂,站立在匆匆摆好的香案正中。洪承畴率领众文武赶快跟着进来,重新跪下。刘太监向众人说道:

“洪承畴、孙传庭听旨,其余文武官员退下!”

等众文武退出以后,他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朱漆描金盘龙匣子;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又从封套中取出诏书,朗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贼祸国,十载于兹,万姓涂炭,陵寝震惊[4]。凡我臣子,谁不切齿!迩来天心厌乱,运有转机。元凶巨恶,自相携贰,或次第授首于关中[5],或相继就抚于汉滨[6]。革、左等观望徘徊于淮甸,老回回等铩羽局促于豫南,此皆待戮之囚,不足为朝廷大患。唯闯贼李自成,虽经屡败,凶焰未戢;孤军奔窜,仍思一逞。笼络有术,死党固结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为之耳目。若不一鼓荡平,则国家腹心之祸,宁有底止!

朕前已迭下手诏,谆谆告谕:务将闯逆一股,火速剿灭,尤须将闯逆本犯及贼妻高氏、巨贼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田见秀等,一一擒获,或予阵斩,断勿使一人漏网。尔洪承畴、孙传庭一向实力剿贼,卓著劳绩,朕甚嘉慰。其剿贼出力诸将,已饬吏、兵二部从速论功升赏。兹再赐尔洪承畴尚方剑一柄,阵前便宜行事。并赐内帑银[7]三万两,纻丝表里各二百匹,赏功银牌五百副,供阵前奖功之用。

于戏[8]!凯旋饮至[9],古有褒功之典;执馘献俘,朕所望于今日。但有殊勋,朝廷不吝封侯之赏;倘负重寄,国法自有处罚之款。一旦将该股逆贼扫清,尔等即星夜率师勤王,不得瞻顾逗留,贻误戎机。

钦此!

诏书宣读毕,洪承畴和孙传庭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等洪承畴刚站起来,双手接过诏书,放在香案上,刘太监已经从身边一名小太监的手里捧来尚方剑,说道:

“钦赐尚方剑,洪承畴跪接!”

洪承畴赶快再跪下,双手接过尚方剑,又一次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他站起来把尚方剑捧到条几上,放在另一柄尚方剑的旁边。随即,他和孙传庭开始向刘太监道乏,互相寒暄,并把刘太监让进花厅,吩咐准备酒宴。他们又回到大堂上,传进文武官员,宣布圣旨内容。大家跪下去叩头,山呼。感激和振奋情绪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决心在明日的大战中一显身手。

因为军情紧急,孙传庭立刻率领全体将领奔回前方。洪承畴陪刘太监吃了酒宴,留下他在潼关休息,也带着一群幕僚和亲将驰赴通洛川。他的总督大营已在那里安扎就绪。


[1]副将——明朝将官的地位排列如次: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副将也可以称为“副总兵”。但各种将官的品级并未明确规定

[2]庙算——是古代的军事术语,出于《孙子·计篇》。指出师作战前在朝廷上的决策。洪承畴虽不在朝廷上,但因是数省的最高统帅,且挂兵部尚书衔,所以孙传庭称他的作战方略为庙算。

[3]阁部——六部尚书兼阁臣或兼殿阁学士衔,都可以被尊称为阁部。

[4]陵寝震惊——指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破凤阳,焚皇陵。

[5]次第授首于关中——指高迎祥等在陕西牺牲。

[6]相继就抚于汉滨——指张献忠、罗汝才等在湖广投降。

[7]内帑银——宫中内库的银子,为皇帝私产,不属户部所管。

[8]于戏——呜呼。

[9]饮至——古代命将出征,胜利归来,祭告太庙,然后饮宴,叫作饮至,也就是“劳旋之宴”。“劳旋”是“慰劳凯旋”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