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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义送摇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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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在商州以西的丛山中选一个险要地方驻定以后,李自成隐名埋姓,不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将士们在老百姓面前不再称他闯王。当地人被他瞒住很久,甚至有谣言说闯王逃到了河南,在老回回营里卧病不起。

现在最紧急的难题是粮食。商洛山中本来就是个人烟稀疏、地瘠民贫的地方,加上连年的大灾和战乱,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稀稀拉拉,无衣无食,苟延时日。他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不仅要养活自己的部队,也要赈济这一带的山乡百姓。当时搜罗粮食不外乎三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他拿出许多银子,派手下士兵和一些可靠的老百姓,骑着毛驴,到附近的县里买粮食。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头到二十头小毛驴结队而行,不怕遇到零星土匪或小股乡勇拦劫。这种成群结队的小粮食贩子在这里和豫西一带自来就有,俗称赶驴贩儿,所以官府并不怀疑。王长顺对做粮食小贩有经验,自成就派他专负责这个工作。

第二个办法是向附近山寨中的富户借粮,如果遇到抗拒,就杀一儆百。第三个办法是派小队人马到一二百里以外的县份打粮。事先找好底线,查清某一个山寨或村中的富户情况,派人在夜间送去一封信,或到寨外放几响鸟铳,呐喊一阵,点燃柴火垛,临走时将信贴在寨门上。这些信有一个传统的老套子,这样写着:

××寨财主××知悉:只因尔为富不仁,万人痛恨,本军特来向尔索要纹银××两,小麦××石,杂粮××石,赈济百姓。限尔三天以外,五天以里,将银钱粮食如数凑齐,送至××地方交付。倘若迟误,定将攻破寨子,烧尔房屋,杀尔人,鸡犬不留!

财主们有抗拒的,也有托人说情,按照另外双方同意的数目把银钱粮食送来的。对于抗拒不交的财主,农民军就设法沟通内线,攻破山寨,加以洗劫。还有一些财主迁到城里或坚固的山寨中住,乡村里留着田地和宅子。农民军把信交给他们的佃户或邻人转去,如遇抗拒,便放火烧毁他们的乡下住宅。

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部队的生活仍然极苦。特别是第一个月中,遇到几天风雪,闯王同弟兄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棉衣很少,又缺被褥。一天早上,风雪停止,闯王到买粮小队住的草屋中找王长顺。他踏进门槛一看,不见一个人,中间地上烧着一堆木柴,用土坯圈着,并未熄灭,潮湿的树根半着不着,冒着浓烟,熏得闯王几乎睁不开眼睛。真奇怪,住在这里的二十几个弟兄到哪里去了?

闯王又向前走两步,仔细一看,看见从乱草堆中露出来一双破鞋,而且草在动弹,不觉笑了。他对着乱草堆叫了一声:“王长顺!”王长顺答应一声,推掉身上盖的干草,忽地坐起。他的头上还蒙着许多草,有些草像流苏一样挂在毡帽的檐儿上,两只眼隔着草茎和草叶闪着微笑。他用手扫掉毡帽上的草,站立起来,向着草堆踢一脚,叫道:

“伙计们,快爬起来。闯王来啦!”

大家纷纷滚出干草堆,站了起来,连忙在帽子和衣上拍打。王长顺好像猜到自成要问他们冷得如何,挺挺胸脯,嘻嘻笑着说:

“闯王,俺们睡得真舒服。这干草窝比大财主们的鸭绒被子还暖和。大前年咱们打到江北,我第一遭看见了什么叫鸭绒被,也盖在身上试了试。说良心话,还不如睡在这干草窝中暖和哩。”

自成笑着说:“长顺,天气放晴啦,你今天就安排出去买粮食吧。雪一时化不了,山路难行,可是如今咱们正在困难头上,只好让你们多辛苦一点。”

“嗨,你放心,再大的雪也挡不住俺们赶驴贩子,何况昨儿的雪并不算大。想舒服,在家里搂着老婆睡,不来造反啦。如今吃点苦,等打下江山,那时才看咱们享福哩!”

闯王故意问:“你看咱们能打下江山么?”

“能!能!我敢打赌!谁要是不信,我王长顺敢把头赌上!”

“怎见得?”

“大明气数已尽,四下起火,八下冒烟,崇祯的龙椅早就坐不稳啦。你李闯王替天行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做事都是为百姓着想。从前一道起事的人多啦,可是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头领哪个赶得上你?再说,这几个月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闯王你冲锋陷阵,竟然连一根汗毛也没损伤,可不是大命人么?命该你得江山,处处有神灵保佑!”

李自成快活地大笑起来。为着目前的情况万分困难,他很怕弟兄们暗中灰心。如今听了王长顺几句话,心上的愁云扫去大半。他从王长顺的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上取下来一片干草叶,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说得很好,很好。苦尽自有甜来到。有朝一日咱们打出商洛山,大家就不再像蛟龙困在浅滩了。”

双喜匆匆地走了进来,告诉闯王说郝叔叔来老营见他。自成觉得诧异:郝摇旗平日早晨起来较晚,今日特别冷,这样早来见他,发生了什么急事?他收敛了笑容,对王长顺交代几句,便跟着双喜走了。

李自成自己住的原是一家大地主的宅子。他同双喜和张鼐住在堂屋两头,中间空起来作为他同将领们谈话和议事的地方。

“摇旗,这么早来了,有什么事?”闯王问,拉着郝摇旗坐下烤火。

“我,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没有钱用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怕你不会答应。”

李自成心中更觉奇怪。平日郝摇旗说话爽快,今天为什么吞吞吐吐?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问,“快说吧,说出来咱们商量。”

“我说,自成……”

郝摇旗刚要说出,看见李过匆匆走进院里,就把话打住了。李过一跨进上房门槛,向郝摇旗打个招呼,立刻对自成说:

“二爹,昨天后半夜,我派往潼关去的探子冒雪赶回,说潼关那边的风声又紧啦,咱们得赶快准备。”

“怎么又紧啦?”

“他娘的贺疯子又回潼关啦,要来打咱们哩。”

“他不是随孙传庭勤王去了?”

“听说是走到山西忻县境里,他手下的人马一则多不愿离开陕西,二则怕同清兵打仗,三则因欠了几个月的饷,哗变了一千多。恰在这时,洪承畴和孙传庭得到潼关道的火急禀报,知道咱们的溃散人马有不少来到商洛山中,就派贺疯子带着余下的一千多人马星夜回潼关,快到风陵渡啦。”

郝摇旗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贺疯子算不了我的屌毛!咱不是怕他来,是怕他不来哩!”

李过坐下说:“贺疯子咱们自然不怕。不过咱们正要在这里收集旧部,训练人马,要是一打仗,俺二爹的屯垦和练兵打算就不行了。再说,丁启睿标下有一千多人,商州和武关方面驻有两千人,同贺疯子的人马合在一起足有五千人。另外,西安方面还驻有一万官兵,随时可以调来几千人。咱们虽然不怕他们来,也得准备一下。有备无患,免得吃亏。”

自成近来正在用心读《孙子十家注》,所以听了侄儿的话十分同意,点头说:

“对,对。咱们要快做准备,不可大意。孙子说:‘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这句话十分要紧。你多派几个人前去潼关和西安打探,商州和武关方面也要随时打探。”

“我现在就派人去。”李过说,从火边站起来,匆匆走了。

“摇旗,你刚才要说什么?”自成问。

郝摇旗有点儿勉强地嘻嘻笑着,却不说话。自从来到商洛山中以后,他带回来的人马有些回到原来队里去了,有少数因为受不了苦,觉着没奔头,开小差了。如今留在他手下的几十个人都是他的基本弟兄,在战场上都是好汉,可就是不愿在商洛山中吃苦,不习惯像李自成的老八队一样遵守纪律。他们起初在背后有怨言,后来就在摇旗面前嘀咕,要求他拉到河南去另谋出路。摇旗起初不答应,无奈一天到晚被他们嘀咕,嘀咕久了,他就答应了手下将士们的要求。他想,他不能悄悄逃走,大丈夫来去光明,好朋友好合好散,所以特意跑来向闯王说明。可是一听说潼关官军有动静,他不能提拉走的话了。这时拉走,怎么能对得起自成呢?还有,别人不是会疑心他郝摇旗害怕官军么?自成见他不说话,问道:

“老弟,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问啦,自成,没有屁事!你派我往潼关去抵挡贺疯子好吧?”

“别急,打仗时当然少不得你这员猛将。”

“妥啦,让我捉住翻山鹞替你出气!”

自成以为他并没什么重要事,也不再问下去,留着他吃早饭。刚吃毕,摇旗正要回去,忽然出外打粮的小将马世耀走了进来。自成笑着问:

“世耀,你回来了?弄到了多少粮食?”

“闯王,出事啦。大江大海过了千千万,阴沟里还会翻船呢!”

自成脸色一寒,赶快问:“怎么,出事啦?碰到了官军还是碰到了乡勇?”

“都不是。是土匪!”

一听说是土匪,自成心中就明白了。他早料到迟早会同附近几县的杆子发生纠葛,而现在果然发生了。

“你吃过早饭么?”他问。

“已经吃啦。”

“坐下烤火吧。”等马世耀在火边坐下以后,自成又问,“慢慢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世耀率领着不足一百弟兄的打粮小队,去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商县以西,向地主的山寨要粮要款,半月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几天前,他派了二十多个弟兄往老营运送粮食、银钱和绸缎,在半路上被一起土匪截住,全部牲口、银钱和东西都被夺去了,只把空人放回,有几个还被打伤。马世耀一打听,知道是黑虎星派人做的活。黑虎星是商县境内最大的一个杆子头儿,手下有七八百人,别的小杆子都俨然奉他为盟主。马世耀派人去见他,说明自己是闯王的人马,愿意同他讲和,各不相犯,只求把抢去的牲口、银钱和东西交还。可是黑虎星对着去的人破口大骂,说:

“我操你娘!李闯王同他手下的大将们都在潼关死光啦,你还拿他的牌子来吓唬老子?回去对你们掌盘子的说:你们这些溃散的流贼娃儿,要想在这个地面混,赶快乖乖儿投降老子;不愿投降,赶快滚远一点儿,别留在商县境内。这次看李闯王的死人面子,我把你们的弟兄都放回啦;下次再给老子捉到,可别说老子不留情!”

不管去的人如何解释,甚至发誓赌咒,说李闯王和几位大将确实没有死,黑虎星都不相信。他后来动了火,拔出刀来说:

“别说李自成已经死了,就是他没死,亲自前来,老子也不会把东西给他!老子的刀认不得人。管他闯王不闯王,不事先说好,别想来老子的地面打粮。惹老子恼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谁是这一方的主儿!……来人,把他轰出去!”

当马世耀向自成禀报时,袁宗第、谷英、谷可成和刘体纯等七八位大小将领都来了。跟着,李过听说消息也赶来了。群情愤激,纷纷议论,都主张出兵讨伐。他们认为如果自己显得软弱可欺,以后就别想在这附近几县站立脚跟。大家也想到,虽然黑虎星手下有几百人,但毕竟是乌合之众,打起仗来狼上狗不上的,只需去三百多骑兵一冲,就可以把他们冲得溃不成军。郝摇旗顿顿脚说:

“闯王,你派我去收拾这些杂种吧!咱们什么时候受过他妈的这样欺负?这可不是虎行平地受犬欺么?火星爷不放光,他们不知道神灵。咱们走的路比他们听说的还要多。光凭你李闯王的威名也会叫这班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们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么?我才不信这地头蛇有多么厉害!什么黑虎星白虎星,屌毛灰!”

看见闯王对他的请求不置可否,郝摇旗忍耐不住,盯着闯王问:

“李哥,你怎么不下令呀?难道连这班毛贼娃儿也害怕么?”

李自成望李过一眼,在全场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发言。自成心中明白,在如今潼关风声紧急的时候,李过也是不同意对杆子用兵的。他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对大家说:

“都别急,动武不是好办法。听说目前贺疯子已经回到潼关,准备来商洛山中。咱们不能用右手打贺疯子,又伸出左手去同土匪打。黑虎星的事,我另外有办法,一定会叫他把截去的东西原物退还。你们都走吧,让我想个好办法。摇旗,”他拍着摇旗的肩膀说,“我并不是怕什么黑虎星。咱们先跟他用文办法,假若行不通,等打退了贺疯子,再用武办法不迟。到那时,我一准派你去,让你这位火星爷显显神灵。”说毕,他哈哈地笑起来,引得大家都笑了。

大家都相信闯王一定有好办法,听了这番话都陆续地离开了。只有李过走到屋门口,看见叔父的眼色要他留下,他赶快退了回来。

“补之,你看应该怎么办?”自成问。

“我也不主张打,目前应该全力去对付官军,不应让屁股后出了乱子。冤仇可解不可结,何况咱们同本地各县的大小杆子素来无冤无仇。”

自成点点头,说:“你说得很是。我看,不如你替我去一趟吧。你想办法亲自见见黑虎星,让他知道咱们都平安在此,不日就要重整旗鼓。咱们同他们都是受官府逼迫造反,不要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

李过想了想,说:“看情形,黑虎星一定还害怕咱们在此地住久了,会对他大鱼吃小鱼。”

“所以你一定让他放心。一则咱们是讲义气的,二则咱们也不会在此长住。只要他们讲交情,别说咱们不会吃他们,他们有困难咱们还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是我怎么同黑虎星见面呢?见面后他还是疑神疑鬼怎么办?”

“你自己见机行事,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成功。贺人龙说不定几天内就有动作。你在五天内一定赶回来,不可耽误。去,准备一下,等马世耀稍微睡一忽儿,你们就骑马动身。”

天还不明,黑虎星就得到探子禀报,说李自成确实没有死,率领几百骑前来进攻,先行官是一只虎李过,昨夜率领一百多骑兵到了马世耀盘[1]的村庄。黑虎星大惊,后悔自己莽撞,怂恿手下人惹了大祸。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好豁上了。他立刻传知分散在附近各村的人马火速集合,准备迎敌。刚吃过早饭,人马全都会齐。黑虎星为着面子,决心血战一场。他想,如果能杀败闯王,他就可以在商洛地区称王称霸,如果战败,他的地理熟,再逃不迟。正在这时,李过派人下书来了。

李过的书子写得很简单,只说他“久仰英名,特来拜候”。黑虎星不识字,听左右识得字的人替他读了以后,心中十分狐疑。他问了下书人,知道李过只带二十名骑兵前来,随后就到。他眨着眼皮想了想,骂道:

“操你娘,老子不会上当!弟兄们,擂鼓出战!”

黑虎星全身披挂,飞身上马,率领着几百名人马前去迎敌。在村外几里远看见了李过的骑兵影子,黑虎星将人马在赭红色的小山下一字儿排开,还准备一支步兵埋伏在树林中,打算在李过向前冲杀时从林中射出乱箭。但当李过的人马相距较近时,他有些迷惑了。他看得很清,李过确实只带了二十名将士,后边尘土不扬,显然并无另外人马。左右的头目说李过是用的诱敌之计,他觉得有道理,小声说:

“一只虎真有种,不愧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只带二十个骑兵敢来诱敌!弟兄们,准备厮杀,莫要中计!”

鼓声大作,喊杀声震天动地。有些拿着鸟铳的小伙子,缺乏作战经验,为着恐吓敌人并替自己壮胆,乱纷纷地放起来。一时火光闪闪,硝烟腾腾。

李过离开黑虎星不足二里远了。弟兄们看见黑虎星的人马这个蛮横架势,都提心吊胆。李过也有些不放心,但表面上却是惊人地沉着,嘴角浮出一丝鄙夷的微笑。他叫弟兄们都停下来,下马休息。他自己带着一名亲兵,继续缓辔前进,直向黑虎星的大旗走去。黑虎星一看这种情况,也叫手下人停止擂鼓、放枪和呐喊。但他还是手握刀柄,小心地打量李过,防备不测。李过到离黑虎星几丈远的地方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亲兵,拱拱手说:

“在下就是李过,特来拜候。我并没有多带兵马,请大家务必放心。”

黑虎星慌忙下马,趋前几步,一把抓住李过,大声说:“啊呀!有罪!有罪!请李大哥千万莫跟小弟一般见识!”

“我要生你的气就多带人马来了。”

“我不知大哥如此诚意。早知如此,真该远迎。大哥千万莫怪!”

李过笑着说:“你带着全部人马迎我几里路,还不算看得起我么?哈哈哈哈……”

黑虎星脸孔一红,也大笑起来,随即向左右喝道:“妈的,快各回各村去!别排着阵势叫老子脸红啦。”他又向总管说:“你愣怔什么?快去治备酒席!”

李过同黑虎星和他的几个亲信头目寒暄几句,招手把留在一里外的骑兵叫来,一同往黑虎星的老营去。一路上说说笑笑,十分亲热。到老营以后,刚让李过坐下去,黑虎星就连连作揖,说他一时糊涂,怂恿手下人做出了对不起闯王的事,求李过回去替他求情,至于牲口、银钱、粮食和绸缎布匹,马上就原物归还。李过也说了些客气话,并说如果他们困难,这些东西留下用也没什么。

“哪里!哪里!”黑虎星赶快说,“小弟这里纵然有困难,怎敢留下闯王的东西?原是小弟错了,可不能一错再错!”

李过说:“老弟如此讲义气,讲朋友,我只有感谢,别的话不用再说啦。说实在的,闯王派我来,也只是同你们见见面,交交朋友,免得日后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至于那点东西,原不打算要回的。”

黑虎星久闻李过威名,原以为他是个态度傲慢、脾气凶暴的人,没想到竟是这样言语和善,心地诚恳,不拿架子。他又同李过说了阵闲话,就毫不隐瞒地说出他原来很担心闯王的人马在商洛山中住久了会对他不利,如今才知道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过见他说出实话,哈哈大笑起来,把闯王嘱咐的话都告诉了他。黑虎星越发高兴,转向左右的头目说:

“你们瞧瞧,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什么人儿不比不知高低。人家李闯王怎会跟咱们许多杆子一样,上眼皮只看见下眼皮,也没有雄心大志,不是你想吃我,便是我想吞你,口里叫哥哥,背后摸家伙。人家闯王……嘿,这才是打江山的气象!”

到中午摆酒宴时,黑虎星望着李过,嘻嘻笑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李过觉得奇怪,却只装毫无觉察。过了片刻,黑虎星突然站起来说:

“李大哥,小弟有一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老弟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何必见外?”

“我,我想跟大哥烧炷香,磕个头……这,这可是高攀啦。”

李过叫道:“好!我正想同老弟结拜,你先说出口了!”

立刻就有人用红纸写了刘、关、张的神位供在中间,还用黄表纸写了一道表文,无非照例写着:“从今后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如有负心,神鬼不容,天诛地灭。”等等。李过亲自点烛,焚香,然后拉着黑虎星跪下去对神磕了三个头,焚化了表文。黑虎星的本名叫作马重喜,才二十六岁,比李过小六岁,所以他又向李过磕了一个头。

这天中午,李过在筵席上放开海量,同黑虎星和众头目猜枚划拳,开怀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斜。起席后,李过要走,黑虎星苦留不住,就吩咐手下人把前天夺来的牲口、银钱、粮食和绸缎布匹,立刻原物归还。他又叫人牵出来一匹好马,接过缰绳,亲自牵到李过面前,说:

“大哥,我没有好东西孝敬咱闯王叔,这一匹风子[2]倒还骑得,一天能走五百里。你带回去给咱闯王叔,也算是表一表我的孝心。”

李过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赶快从退还的三千多两银子中取出来一千两,以闯王的名义强留下来,算是闯王对众头目和全体弟兄赏的酒钱。黑虎星率领众头目把李过等送出几里外。临别时,他对李过说:

“大哥,我本来应该跟着你去,今后随咱闯王叔一道打天下,可是我手下的弟兄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不愿意离开故土。你们把贺人龙打败了算罢,万一吃了他的亏,尽管往咱这方面退。”

他站在高埠上,一直望着李过一行人马转过山脚后才回去。

李过回到马世耀盘的村庄,却没有见到世耀。原来世耀因得知李过见黑虎星以后的情形很好,大为放心,午后带着人马出外打粮,只留下二十几个人看守老营。李过刚坐下休息片刻,忽然有本村百姓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说有六七百官军从郧阳往西安开,从此地路过,离村子只有三里远了。弟兄们因实力如此悬殊,都很惊慌,要求李过率全体四十余人立刻撤走,免被包围歼灭。但李过想着,马世耀好不容易弄到几十石粮食,仓猝间没法运走,人马一撤,官军进村,这些粮食就完了。他决定冒点风险,用计策使官军不敢进村。于是他把世耀的二十多名弟兄布置在林边的树林中作为疑兵,自己带着二十名骑兵到村前一里外的河滩里,放马吃草。将士们坐下休息,随便玩耍。他又派人从小路飞马去告诉黑虎星。

官军正要从村边路过,忽然看见这种情形,不摸底细,隔河停下,不敢前进,怕的是中了埋伏。过了很久,一位军官骑着马,率领十几名弟兄,来到河滩中察看。李过跳上马,带着两三个人奔向前去,一箭射死了骑马的军官,又连着射死两个人。这一小队官军一哄而逃。李过也不追赶,退回原处,下马休息。

官军愈看愈狐疑,黄昏又临,不敢久留,绕道走了。官军刚走,黑虎星也亲率救兵赶到,他跳下马,对李过大声说:

“哥,可惜我来迟一步,让杂种们逃走了!”

贺人龙已经率人马回到潼关,在金盆坡安营下寨。这时丁启睿升任了陕西巡抚,驻在潼关指挥军事。他一面征兵补充贺人龙的缺额,一面征集粮草、骡马、人伕,做好向商洛山进军的准备。城市和村镇,官路两旁,到处可以看见陕西巡抚张贴的告示,上边说:“大军不日入商洛山中搜剿,务期扫清余氛,斩草除根,勿遗后患。”他要各地士绅百姓“协助官军,早竟肤功,不得逃避”。商州城和武关方面的官兵也在加紧准备,只等潼关方面大军一动,这两处就跟着动作。渭南、蓝田、镇安和山阳等处也都配备重兵驻守,以防农民军逃窜。到十一月上旬,官军已准备就绪,大举“搜剿”已经像箭在弦上。

李自成现在连伤愈的将士合在一起,大约有六七百人,加上眷属和孩儿兵有千人左右,散驻在商州以西和洛南西南的万山丛中。有少数将士还带着浓重的沮丧情绪。有一个小头目暗中勾结了部分士兵,打算逃往山阳和郧阳交界处做小盗。正当李自成要出发御敌的时候,这一件叛变阴谋被发觉了。为首的小头目和十几名士兵全被捕获。李自成在校场里集合全体将士,把这十几个人拉出来,不管主犯或从犯,一齐当众斩首。然后他派田见秀和郝摇旗率领二百骑兵去防守商州和武关方面,高一功率领中军一百名将士和陆续回来的几十名孩儿兵保护老营,他自己和刘宗敏、李过率领三百多名精锐将士去迎击从潼关来的官军,派袁宗第率一百多名将士向蓝田和渭南方面警戒,设法牵制官军,有机会就赶快打粮。使自成觉得放心的是李过已经同黑虎星成了朋友,不但免去了后顾之忧,而且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往西撤退。

依靠当地百姓带路,李自成和刘宗敏等神不知鬼不觉地率领着队伍过了洛南,埋伏在华山东麓的深山密林中。按照闯王的计划,从潼关到商洛丛山的沿路都不设防,只派刘体纯率领几十名骑兵作为疑兵,袭扰官军的辎重和宿营地,并引诱官军深入。一旦官军越过洛南继续前进,他就同刘宗敏和李过率领少数人出金盆坡或通洛川,奇袭潼关城。丁启睿是个庸碌官僚,和孙传庭不能相比。自成料就,潼关一旦受袭,丁启睿一定惊慌失措,令贺人龙回救潼关;而贺人龙不知虚实,怕失守潼关有杀头之罪,必定星夜回奔。这时,刘体纯可以率疑兵虚张声势,从后追击,并在官军经过处放火烧山,使得官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同刘宗敏则可率人马在潼关南原设伏,迎头截杀;而李过也可趁着官军混乱的当儿直取贺人龙的中军。

他们到了华山脚下的第二天,贺人龙果然率领着三千多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但是缓缓地走了一天多,走了不上百里,忽然掉转头,急速地向潼关奔回。自成等从埋伏的地方手搭凉棚望了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莫非又有火急文书调贺人龙去勤王么?大家猜疑一阵,依然猜想不透。刘宗敏很想给官军一个突然袭击,但被自成阻止。自成说:

“算啦,捷轩。官军全师退回,队伍不乱,距离潼关又近,咱们人马太少,还是谨慎为是。况且又是大天白日,纵然出其不意占点便宜,也会露了咱们自家的底儿。算了吧,探听清楚了再说。”

他们派人到潼关城关一打探,更加觉得奇怪了。原来在贺人龙率领大军出发的当天夜里,约莫三更时候,有一股人马不知多少,从东边进攻潼关,并派少数骑兵进入潼关城南金盆坡和董社原以北,南门和水门之外,烧毁了一些房舍。据说这支人马打着“闯”字大旗,还在潼关东门外的一通石碑上贴着闯王给贺人龙的书信,约期在灵宝以东会战。自成、宗敏和众将在一起议论猜测,都以为这一支人马可能与高夫人和刘芳亮有关,也可能是豫西一带的土寇假冒闯王,但是,假若是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的人马,他们突围出去后已经溃不成军,所余无几,为什么要冒险进袭潼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继续议论。李自成坐在石头上一边静听,一边思索。他一直疑心随高夫人突围的一队人马,一定会有一些跟着她和刘芳亮逃到了什么地方藏起来。除非确实知道桂英和刘芳亮都已阵亡,这样的推测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他还认为,既然桂英和芳亮都没有回到商洛山中,大概他们是冲到河南去了,只是他暂时不急于把自己的猜想说出,甚至连一丝欣喜的笑意也不流露。

三天以后,李自成回到了商州以西的老营。隔了几天,又有一个探子从潼关城内回来,说那支打着“闯”字旗进袭潼关的部队曾经突袭灵宝,火焚灵宝东关,又说听许多人谈论,曾有闯王的一股人马冲到河南,所以潼关的官军现在确信那进袭潼关和火焚灵宝东关的人马是李闯王亲自率领的。但这个探子同时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他在潼关听到传说:有人看见李闯王的妻子高桂英确实死在乱军中了,并说她是先受了箭伤,随后见情势危急,怕被官军所俘,自刎而死,如今官军还在各处寻找她的尸首。

关于高夫人的不幸消息,因为说得比过去听到的都确凿,将士们都信以为真了。尤其是那种临危不辱、举剑自刎的死法,同高夫人的平素为人很相合。李自成在乍听到这个谣言时也心中一凉,暗暗悲伤,但是不过半天,他又不相信了。他认为,那打着“闯”字大旗进袭潼关并约贺人龙在豫西会战的,除桂英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一定是桂英得到了贺人龙要进兵商洛山的消息,她为要解救丈夫,用计把官军引向崤函山中[3]。只有她才肯冒这样风险,只有她才能够想出来这种智谋,只有她才敢打出“闯”字大旗。可是,他也不能完全解脱心上的担忧。临分手时她曾对他说过,到不得已时她宁拔剑自刎,决不落入官军之手,献俘北京。这句话仍然在他的耳中回荡,如今可不是和谣传相符么?他在心中苦恼地说:

“唉,生死吉凶,仍然难说!”

贺人龙奉命向崤函山中追赶那一支“李闯王”的人马,商洛山中的局势稳定下来了。李自成仍然隐名埋姓。他每天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有时同将士一起操练,有时去刘宗敏的铁工棚中打造武器,或者到老百姓中间访问疾苦,同农民们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天。这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好像天赐良机,使他能安心地读一些有用的书,并把过去的事情回想回想,悟出了许多道理。几年之后,他还念念不忘在商洛山中的一段生活,曾于战争之暇写过《商洛杂忆》七绝十二首和七古一首。可惜大顺军失败之后,凡是大顺朝的文献都毁灭净尽,不但十二首七绝不再存留于天地之间,连那首七古也被埋没了三百多年,最近才有人因偶然的机会发现四句残诗:

收拾残破费经营,

暂驻商洛苦练兵。

月夜贪看击剑晚,

星晨风送马蹄轻。

但是,商洛山中的局面并不真正平静,而是充满了不安和殷忧。有些问题,李自成看得很清楚,有些却只是朦胧地感觉到,还没引起多大注意。

李自成这时觉得最严重和操心最多的问题是:第一,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只能勉勉强强地养活部队,没有余粮赈济饥民。现在每天都有老百姓向西安一带和汉中一带逃荒。再有一个月就是年残岁尾。年怎么过?过罢年就是荒春。许多人都打算在过年后向外逃荒。如果老百姓逃空了,义军在商洛山里怎能待得下去?第二,目前打粮的办法对那些真正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富豪大户行不通。这些大地主富豪都住在险固的山寨里,养有众多乡勇,请有教师习武,兵仗齐全,寨墙上摆着滚木礌石,抬枪大炮,而且往往几个邻寨互订乡约,结成联防。你向他们少要点银钱粮食,他们可以敷衍;你倘若要得多,他们就一面软拖,请人说情,一面严守山寨,同你硬顶。那些住在小山寨和不住在寨中的富裕户见这些大寨坚固,乡勇多,防守严,也纷纷逃迁进来。这样一来,不但更增加了大山寨的力量,也使农民军打粮的对象越来越少。第三,尽管这些大山寨目前没有公然与义军作对,可是日后一旦官军来到,它们就会是义军的心腹大患。

当李自成正在为这些生死存亡的问题操心的当儿,派往湖广的探子回来了,给他带回来更令人焦灼不安也更为重大的问题。

在原来陕西起义部队中,除张献忠投降外,曹操、惠登相和王光恩等九家也在均州和房县一带投降了。射塌天刘国能在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投降了,而且一心一意地替朝廷出力卖命。闯塌天李万庆在内乡境内投降了,也是翻回手来攻杀义军。其余,在英霍山中的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等所谓革、左四营,在豫南的老回回马守应,据说也都在脚蹬两家船。老十三家中除掉已经被消灭的不算,如今决不投降的只剩下由李自成继承的高迎祥这一家了。

“怎么办呢?”李自成在心中问道,“难道十几年来的起义竟会这样风消云散了么?”

这天晚上,自成几乎没有入睡。尽管他自己不论困难到什么地步都要干下去,但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都投降了,他的处境会更加困难。等到清兵退出长城,朝廷还会集中几省的官军来对付他,甚至会比洪承畴和孙传庭曾经纠集到的人马更多。如果这样的日子来到,纵然他不会被彻底消灭,但是想打开局面也将万难了。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赶快劝说张献忠起义。只要张献忠重新起义,罗汝才就会跟着起义,那些正在观望风色的人们也会坚定起来,重新大干,而半个中国的局面就可以立刻改观。至于劝说张献忠这件事,派任何一个大将去都不行,必须他亲自前去。可是他也担心,倘若劝说不成,可能连性命也丢在那里。到底他自己可去不可去,自成在枕头上反复考虑,拿不定主意。鸡叫时候,同义父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李双喜听见他自言自语地问:“唉,怎么办呢?”过了一阵,双喜看见他忽地坐起,穿上衣服,提着花马剑走了出去。

早饭以后,自成把那个从湖广回来的探子叫了来,又一次仔细地询问了张献忠和罗汝才方面的情形,特别是对献忠在谷城的情形问得最详。问过之后,他决定自己去谷城一趟,越快越好。打开皇历一看,恰好今天就是一个吉日,注明“宜出门、打扫、沐浴”。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决定今晚就悄悄动身。

闯王来到了刘宗敏所驻的山村里,并传知几位大将都来议事。高一功因去山阳县打粮未归,未得参加。郝摇旗以为又是谈论整顿军纪和准备屯垦的事,引不起自己的多大兴趣,而且他很快就要瞒着闯王和刘宗敏等拉走队伍,此刻正在心绪不宁,十分烦恼,所以只推说身上不适,没有赴会。

闯王简单地说明了他对局势的看法,提出来他要亲自去谷城劝说张献忠重新起义。大家都同意应设法使张献忠重新起义,但一致反对李自成亲自前往。他们倒不怕路上风险,而是对张献忠这个人很不放心。大家都很清楚,张献忠有时对朋友很讲义气,有时又很毒辣。他比自成起义早一年,出名也早,近几年因见自成的声望蒸蒸日上,心中不免嫉妒。人们都明白他们两人之间迟早会发生火并。特别使刘宗敏等心上不安的是,崇祯八年正月攻破凤阳后,自成受不了献忠的骄傲蛮横,曾一时性起,给了献忠一个难看,双方的友情一下子损伤了,从此以后就没再合作。张献忠会不会记仇呢?李过对张献忠素有成见,说道:

“虽说罗汝才外号曹操,张献忠却比他更狡诈。他是吃秦椒长大的水晶猴子,不光刁滑,肚里还辣。”

大家在几个月前听到张献忠投降朝廷的消息后就窝了一肚皮的气,经过潼关南原惨败,更恨献忠的投降,所以除田见秀之外,都说了许多非常愤激的话。自成想平一平大家的气,便笑了笑,用老朋友的亲切口吻称呼献忠的字儿说:

“敬轩不会是真降,一定是耍的花招。”

宗敏哼一声,说:“假投降也不应该!大丈夫既然起义,就应该不管啥时候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硬骨头宁折不弯,打了败仗更需要有一股冲天正气。像张敬轩那样,为着苟安一时,就向朝廷的大官儿卑躬屈膝,那股起义英雄的正气给狗吃了?说是假的?假的也不行!咱们各家义军就好比一盘活棋子儿,一边车马炮放着不动,那一边车马炮就活动不开,处处挨打。要不是他带头投降,曹操们九营也跟着投降,咱们何至于会有今日!”

李过说:“捷轩叔说得很是。要是张献忠不受招抚,南自长江,北至黄河,整个一盘棋都是活的。”

李自成慢慢地拨弄着火堆,心平气静地说:

“敬轩的错,是大错。不管他是真降,还是假降,不管他存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能这么干。但对敬轩这个人,还要看到他有许多长处。咱们光骂他没有用处,要紧的是应当从远处、大处着眼,赶快把他拉转过来,越快越好。来日方长,只要他不是真心投降朝廷,以后携手共事的时候还多着哩。据我看,他喘口气还要大干。就说目前,朝廷也看到这一点,所以处处防范着他;他住在谷城不动,也还是牵制了朝廷的不少兵马。”

田见秀点头说:“是的,张敬轩驻兵谷城,左良玉和陈洪范两镇的人马就不敢离开襄阳一带。”

“至于说到曹操,”自成接着说,“他跟老回回等人联合起来虽说有十几万人马,但妇女老弱占大半。何况人各一心,同床异梦,当然顶不了多大事儿。咱们已经上了当,权当没有他们,天塌了有咱们长汉顶着。日后彼此见了面,最好不提这一章。”

刘宗敏说:“不提也好。反正是哑巴吃扁食,各人心中有数。”

李自成见大家的气愤稍微平了下来,随即又把话题转回到他要亲自去谷城的问题上,但还是得不到他们同意。自成有点动火,问道:

“你们不让我去,难道看着那些观望风色的人们都跟着投降朝廷么?难道看着各家义军先被诱降,随后一个一个被消灭,让起义大业从此一蹶不振,全部瓦解么?……你们说,有什么好的办法?”

“你能够料定你到了他那里会十分安全么?”袁宗第问道,“你是主帅,关系重大。倘没有十分凭恃,你顶好不冒这样的风险。”

“不,汉举,话不能这么说。平时骑马坐船还不免有三分险,坐在房檐下晒太阳也说不定会落下瓦来砸破头,何况咱们干的这种事儿!我只能说,此去有七八成可以成功,怎么能够保十成?世间事很少事前能保十分的。咱们起初造反,都是逼上梁山,提着头过日子,难道是先料定准能成功才造反么?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去敬轩那里劝他起义对他也有好处,算不得是入虎穴!”

往日每次议事,李自成总是虚心地听大家发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倒是今天他十分固执,不论谁的劝阻对他都没用。田见秀和刘宗敏已经勉强同意了之后,李过仍苦苦劝阻,但被他责备几句,堵住了嘴。最后他十分感慨地说:

“唉,自从白水王二在天启年间起义,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我自己起义也差不多整十年了。人死了上百万,闹的什么牌名?不管冒多大风险,决不能使起义半途而废!”

他决定今夜三更就出发,从武关附近绕过去,到了湖广地界再转往谷城。在他走之后,对全体将士要严守机密,不许泄露风声。小将中只带双喜和张鼐。为着医生尚炯同张献忠本人和献忠部下的几个重要将领有很好的关系,自成决计带他同去。

刘宗敏留住大家吃晚饭,并把尚神仙请了来,买了两只鸡子炒了炒,算是给闯王和医生饯行。晚饭后,众位大将和医生各自回去,自成留在宗敏处又密谈很久,直到二更时候才骑马奔回老营。就在这时,一件出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1]盘——农民军把驻扎叫作盘。

[2]风子——马。杆子黑话。

[3]崤函山中——泛指灵宝县以东和渑池县以西的山区,即崤山山脉和旧函谷关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