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黄昏时王长顺逃回,老营的气氛就变得十分紧张,但将士们对吴汝义的前去石门谷还抱着不少希望。谁知不过一顿饭时候,吴汝义的亲兵负伤逃回一个,说闯王的书信被当场撕毁,吴汝义被杆子扣押,四个亲兵当场被杀死了两个,另一个已被捆绑起来。大家激愤之余,认为事情已无可挽救,剩下的只有动武了。
张鼐奉闯王命暂代吴汝义做中军,目前是寨中唯一的负责首领。向王长顺问明白发生的事情之后,他赶紧派人骑马去清风垭向闯王禀报。为着应付非常变故,也为着闯王回来后会有所派遣,他下令老营中所有能够打仗的人员和孩儿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在大门外集合待命。当吴汝义的亲兵逃回时,老营中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尚炯和任继荣是在回老营山寨的路上遇到的。继荣先知道石门谷的消息,边走边向医生说了个大概。
一见医生和总管进来,张鼐就迎着他们,干脆扼要地说:“石门谷的杆子哗变了,李友给围在庙里,吴中军给他们绑起来,死活难说。我已经派人去清风垭禀报闯王。如今大小将领们不是去抵御官军,便是在害病,弟兄们剩下不多。请你们赶快想一想应该怎样办,等闯王回来时好帮他拿定主意。”
尚炯问:“王长顺的伤势如何?”
“他的伤你老人家不用操心,已经有你的徒弟替他上药啦。”
他们正在商议,忽然一群人拥了进来。他们全是害病很久的将领,最近病虽好转,但还在休养中。老神仙一见,从椅子上跳起来,慌张地挥着手说:
“你们是病得不耐烦了,存心同身体打别扭还是怎的?夜深,秋风已凉,好人还怕感冒,你们带着病拥到这里,明天一个个发起烧来怎么办?难道你们苦水还没有灌够么?”
总管也向大家说:“老哥老弟们,怎样扑灭石门谷这股邪火,闯王回来定有主见。大家赶快回家休息,劳复啦可不是玩的!”
人群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什么劳复不劳复!逢到这样时候,我宁死在战场上,也不死在床上!”
走在前边的谷英大声说:“老任,你别给我们吃定心丸,叫我们回家去。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闯王纵有妙计,他一只手怎能把一千多杆子娃儿镇压下去?再者,只要大家想出好主意,闯王没有不采纳的。每次军事会议,他都是听着大家说话,只要有好意见他就采纳。”
人群中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说:“我的意见是赶快把各家亲兵都集合在一起,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大家说行不行?”
一片声音回答:“行!行!……”
张鼐兴奋得脸孔涨红,说道:“总管,尚老伯,大家的主意是马上集合各家亲兵,你们看怎么样?要是谷大叔能够领队前去,我愿意做他的副手;要是谷大叔的身体不行,我自己领兵前去。”
谷英嚷道:“小鼐子,我身体怎么不行?我要是不能去,难道我是来这里放空炮么?咱俩一同去,没二话。带领人马打仗,你谷大叔到底比你多吃几年饭。”
人群激动起来,一片声地催促快决定。忽然一个体格魁伟的青年和一个腰挂绿鲨鱼鞘宝剑、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少年挤过人堆,进入上房。那位青年是高一功的亲兵头目,向总管和老医生急急地说:
“我家将爷还不知道杆子哗变。他很不放心石门谷。刚才他醒来,问我石门谷有没有什么消息。我不敢对他说出实情,只说那里平静无事。我说,我说……”
医生截住说:“你瞒住他很好。快回去吧,不用往下多说了。”
“我没有说完。我跑得太急了,让我喘口气……我说,我们全家亲兵除下害病的还有十五个人,大家商量决定:留下五个人在家,其余十个人已经悄悄披挂,马上就牵着马匹来到老营。有两个在养病的弟兄也要跟我出战,我不许他们动。”
人群中纷纷叫好,还说:“不愧是高舅爷的亲兵!”称赞声还没绝口,那位英气勃勃的少年趋前一步,童音琅琅地说:
“总管、尚爷爷、小鼐爹,我爸爸已经知道杆子哗变的消息,命我把家中十八个没害病的亲兵带来老营。不管我闯王二爷派谁领兵去石门谷,我都听从指挥,与贼决一死战。我爸爸还说,我若违反军纪,该斩则斩,该打则打,请千万不要轻饶。”
张鼐伸手抓住少年肩膀,大声叫道:“好啊,小来亨,真有出息!”
谷英接着说:“不愧是将门之子!”
人群不住称赞李来亨,形成一片啧啧和嗡嗡之声。老神仙被大家的赤诚忠心感动得满眶热泪,鼻孔发酸,忘掉了他应该劝众病号回家休息,猛然把脚一跺,大腿一拍,大声说:
“事到如今,只有赶快镇压叛乱才能够保住商洛山。等闯王回来,我同你们一道上阵!”
他的话音刚落地,有人在二门外叫着:“闯王回来了!”
李自成在路上乍听到石门谷事件后,心中怒火高烧,恨不得把老营中所有能够出战的将士,立刻集合起来,由他亲自率领,连夜出发,马踏石门谷,痛惩无义贼。他还想过,趁官军尚未进攻,立刻改变作战方略,从白羊店暗暗抽回一半人马,先扑灭石门谷的叛乱,再回头对付官军。但是一路上他反复考虑,愈考虑愈觉得使用兵力去平乱是个下策。那样办,第一,在时间上会迟误;第二,会使石门谷的杆子更容易被官军勾去;第三,白羊店一旦空虚,会给郑崇俭可乘之机;还有第四,在目前宋家寨与官军勾结好要袭取老营的情况下,老营的人马一个也不能调开。想着想着,他放弃了刚才的打算,另想别的主意。直到他进了寨门,新主意尚未想出,只是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回到老营大门外,自成看见草地上有一支人马整装待命,一部分将领家中的亲兵也已集合,而且仍在陆续赶来。他没有看见孩儿兵的队伍,但是在苍茫的月色中看见全身披挂的小罗虎急急地向老营的大门走来。他刚跳下马,罗虎已经来到面前,口齿流利地说:
“启禀闯王,童子军早已奉命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战。”
“奉谁的命?”
“奉代理中军张鼐哥哥的命。”
“你现在来做什么?”
“听说各位将领都带病前来请战,我也来老营请战。”
李自成没有说话,大踏步走进老营。一进二门,看见上房门里外果然挤满了带病的将校,群情激动地等候着他的归来。他的情绪突然沸腾起来了,用兵力去扑灭叛乱的念头又一次在脑海中盘旋。他进了上房,转身对着大家,一手按着剑柄,没有马上说话,愤怒和杀气腾腾的目光在大家脸上慢慢地扫了一转。人们以为他就要下令出征,屏息注目,气氛十分紧张。可是他迟迟不作声,又用眼睛把大家扫了一遍。谷英见他不说话,趋前半步,大声说:
“闯王,事不宜迟,请赶快下令吧!”
许多声音同时请求:“请赶快下令!”
自成明白,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一步棋走错就会全盘输掉,所以他尽管非常愤怒和激动,却不肯马上下令。他向大家挥挥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都不要急。我马上就要下令。你们都到厢房去,等候命令。”
人们大部分都拥向西边厢房,只有谷英和少数几个将领退出上房后不肯离开,站在天井中等候。如今上房中除闯王自己外,只剩下总管、医生和张鼐。闯王向他们看了看,然后单向总管和医生问道:
“你们看应该如何决定?”
任继荣回答说:“事到如今,别无善策,少不得同他们动动刀兵。只是,咱们老营的兵数太少,必须立刻从白羊店调回几百精兵才行。”
闯王转向医生,用眼光催促他发表意见。
“倘若能不用武,当然是最好不过。只是我一时想不出不用武能够平定叛乱的上策。”老神仙稍微低头沉吟一下,又抬起头来,“闯王,是不是可以这样办:你一边调兵,我一边先去石门谷走一趟?”
闯王眉毛一耸,眼睛里闪出疑问的神色,但未作声。医生望望他,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能被采纳,接着说:
“半月前我去石门谷看病,在那里住了几天,同几家杆子的大小头目都见过面,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说他们得过我的济,只凭我是你闯王的好朋友,又有这一把花白胡子,在全军中还受尊敬,说出话来也许能打动他们。”
闯王摇摇头:“不,没有多大把握。我不能既丢掉李友和吴汝义,又把你老神仙赔了进去!”
李自成说过这句话,背起手来,脸色铁青,紧闭嘴唇,低着头,慢慢地走来走去。尚炯和自成的亲信将领们都知道,从前每次逢到较难解决的大事,他如果不同意别人的意见,总是这样焦灼地低着头走来走去,走过一阵之后准定会拿出新鲜主意,立刻就霹雳火闪地行动起来。如今看见闯王的这种神情,站在屋内屋外的人们都肃静地望着他,等候着宣布决定。除了闯王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尚炯的建议虽被拒绝,却给了李自成一个启示:打算自己单身前往,不动一枪一刀而平息叛乱。这事自然要冒风险,倘没有太大把握,不但去了白搭,反而有性命危险,甚至会被叛贼出卖给官军。总之,此一去,成则可以使全盘棋危而复安,不成则不堪设想。很长一阵,他在心中反复盘算。有时他想丢掉这个新主意,但是这个新主意很有吸引力,实在丢不掉。在他幼年读私塾时,他常听先生同别人谈到米脂县郭王庙[1]的来历,讲起郭子仪单骑见回纥[2]的故事,使他多年来对这位有名的古人十分钦敬。崇祯八年正月间向凤阳进兵时,路过颍州,在一个大乡宦的府第中盘了一宿。弟兄们拿家具和字画烤火,被自成看见,随手拾起一件,打开一看,是个手卷,上边画着许多人物和战马,似是番王和番将打扮的一群人向一个老将下跪,而这位老将去掉铜盔,露出白发。画上题着“免胄图”三个较大的字,又用较小的字题着“仿龙眠山人[3]笔意”。画家没有落款,只有两方图章。他不识篆书,所以不知道画家是谁。在灯下看了很久,他恍然明白这画的正是郭子仪单骑见回纥的故事。他把手卷交给一名亲兵放在马褡子里。后来这个亲兵同战马一起阵亡,画也失去,但是画中郭子仪的英雄气概却常常浮现在他眼前。现在当他盘算着是否可以不动刀兵平息石门谷的叛乱时,不由得又想起来郭子仪的故事,得到不少鼓励。他又仔细想了几股大杆子内部良莠不齐的情形,下定决心了。他停住脚步,转身对尚炯和总管说:
“这么办吧……”
他的话刚开头儿,双喜的一名亲兵匆匆地走进老营,直到上房的门槛外边站住。这个亲兵名叫王铁牛,才只十六岁,睁着一双水漉漉的大眼望着闯王,急急地说:
“禀闯王,双喜小将爷差我来禀报军情:现今杆子们仍在围攻李友将爷,庙中无水,情势十分危险。吴中军给叛贼关在一间小屋里,尚未被害。杆子们扬言说:要等龟孙们攻破庙院,擒住李友将爷,拿他和吴中军的头祭奠给李友将爷杀死的杆子头目。”
闯王问道:“这些消息确实么?”
“回闯王,这些消息是吴中军的一个亲兵向双喜小将爷禀报的,十分确实。”
“这个亲兵在哪里?他怎么逃出虎口的?”
“听他说,他暗中挣断绳索,一脚将看他的贼兵踢翻,夺得一把宝剑,又夺了一匹战马,逃出山寨。双喜小将爷见他身带重伤,将他留在大峪谷,派我回来。”
“难道窦开远和黄三耀也在围攻李友么?”
“听吴中军的亲兵说,他们两人不肯叛变,可是黄三耀卧病在床,窦开远一个巴掌拍不响,手中兵力弱,压不住众家杆子。挟制众人哗变的是坐山虎刘雄,给李友将爷杀死的是他的把兄弟,也是他的二驾[4]。”
听了王铁牛的禀报,李自成更加决心立刻去石门谷,免得大庙被攻破了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他吩咐铁牛出去休息,但马匹不要卸鞍。随即,他望着谷英说:
“子杰,叫大家都来吧。”
所有的将校立刻拥挤在上房门口。罗虎和李来亨也站在人堆后边。大家想着闯王决定要讨伐杆子,所以都竭力向前挤,把一部分人挤到门槛里边。李自成用冷静的声调对大家说:
“我已经有了平定叛乱的好办法。你们都安心回去休息吧。”
“闯王,派什么人前去平定?”
“我自己去。”
“部队呢?”
“自然有部队。”
“部队在哪里?从南边抽调么?”
“部队在石门寨的大庙里,也在众家杆子里。”
“闯王!你带的人马少了不行,还是叫我们带着各家的亲兵都去吧。”
众将校纷纷攮攮,请求同去。罗虎着了急,加上李来亨推了他一把,他就从人群背后踮起脚尖高声请求:
“闯王,孩儿兵早已准备停当,愿意前去!”
对众将校和罗虎的慷慨请战,自成十分感动,但是他胸有成竹,对大家挥手说:
“都不要再说了,我做主帅的自有安排。都走吧,安心休息!”
众将校后退几步,站在天井里不肯走开。自成明白,倘若大家不离开老营,他就别想单独往石门谷。想了一下,他走到门口,重新把手一挥,说:
“都快回去,在家稍等片刻,听我的命令行事。”
众将校不敢违令,开始纷纷退出,各回自己的窝铺去等候命令。罗虎和来亨互相使个眼色,手拉手躲到天井角落的黑影中,不肯走开。谷英原来站在众将的最前边,退出时反落在最后。当他的一只脚刚跨出二门门槛,忽听闯王叫他一声:“子杰,你回来!”他答应一声“是!”立即转身走回到上房门口。闯王又望着黑影中问:
“那是谁还没有走?”
“是我!”罗虎和来亨同时回答。
“罗虎过来!”
老神仙走前一步说:“闯王,派什么兵将去平定叛乱,事不宜迟,就请你火速下令。不过你的身体受不住劳累,决不可亲自前去。”
闯王果断地回答说:“不用兵将,我单独去见见那些哗变的杆子头目和弟兄,叫他们不要跟着坐山虎胡闹,斩邪留正,救出李友,守住石门寨,打退官军进犯。”
“你……?”
老神仙骇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站在他周围的人也都骇了一跳,目瞪口呆。闯王接着说:
“如今官军势强,数路围攻,加上郑崇俭亲自到桃花铺督战,咱们万不能等闲视之。老营的这一点看家本钱决不能动用,白羊店的兵将更是一个也不能抽调。石门谷的事,兴师动众去剿杀是下下策,何况咱们目前也没有人马可派。即令我手头有人马,我也不能那样做。要是派人马前去剿杀,恐怕他们远远望见旗帜飘动,就会先把子宜杀害,更要拼命攻破庙院,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一个不留。我想来想去,只有我单独前去处置,才是上策。”
任继荣慌急地说:“闯王!你千万不能去!他们扣留了吴中军,撕了你的亲笔书信,十分无情无义。你独自去,万一有个好歹……”
尚炯也恳求说:“闯王,你千万不要急,三思而行。现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我回来后你再去不迟。”
“不,子明!那样会耽搁时间,不等我们平定叛乱,峣岭的官军就会杀了进来。”闯王转对谷英说,“子杰,我知道你的身体很虚弱,还不如我。可是我手边没有旁人,只好要你随同出发。你快回去,挑选五名亲兵带在身边,其余的留给老营。”
谷英听完命令,满心振奋,说声“遵令!”转身离开。尽管他是大病初愈,尚在将养,却浑身提起劲来,迈开大步走出老营。闯王随即望着罗虎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们孩儿兵。如今王吉元带了二百弟兄扎在射虎口,力量单薄。你马上带领一百五十名孩儿兵悄悄出发,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间的深山密林中埋伏起来。在射虎口东南二里处有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个小庙,还有泉水,你们就潜藏在那个洞中。白天做饭不许冒烟,晚上不许露出火光。万一有打柴的或打猎的老百姓瞧见你们,你们就把他留在洞里,免得走漏消息。两三天以内就会用上你们,到时候王吉元会传达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嘱咐说:“这地方不能骑马作战,你们把战马都留在寨里,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带一杆长枪。另外,你们要带去十几把斧头,多带一些麻绳,到时候很有用处。余下的孩儿兵由小四儿统带,归张鼐指挥。趁现在半夜子时,火速出发,不要迟误!”
罗虎赶快走了。虽然他明白闯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为他不能跟随闯王出征,又对闯王去石门谷很不放心,所以临离开时禁不住热泪满眶。闯王又接着对张鼐吩咐:
“现在的局面你很清楚,用不着我多说。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传令:各家亲兵凡能作战的,三个抽两个,限天明到老营报到,听中军指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所以我把这一副担子交给你,凡事不要大意。还有,你立刻派亲信妥当人去告诉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动,诸事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张鼐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闯王,不肯离开。他竭力要镇静自己,要再一次提出来他要与闯王同去的恳求,但是他不能镇静,而且喉咙壅塞得说不出话。当闯王又用眼色催他离开时,他鼓足力气,急急慌慌地吐出几个字:
“闯王,你让我……”
闯王把眼睛一瞪:“什么?!”
“请你让我跟着你。让我带五十名骑兵跟着你……”
闯王厉声喝道:“胡说!走,快出去办你自己的事!”
张鼐不敢再说话,噙着两眼热泪走了。李自成立刻叫总管把银子取来,并预备三十个人的两天干粮和三十匹战马的两天麸料,又嘱咐说:
“张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给总哨刘爷留下一封书子,等天明后你亲自送去,请他来老营坐镇,指挥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将来一旦……”说到这里,闯王凑近总管的耳朵咕哝几句,然后接着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依照我的计策行事。你还告诉他:我留下张鼐这一支人马做看家本钱,千万不能调离老营。”
老神仙等闯王把几道命令下过后,说道:
“自成,既然你坚决要亲自去石门谷,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体有什么不好,我能够随时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自成望着他犹豫片刻,摇头说:“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里更需要你,你去明远那里吧。”
“不,自成。那里好歹已经有两个医生,我不去也可以。去冬你去谷城是我陪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门谷,要比去谷城会张敬轩危险十倍。你用脚踢我我也要随你同去。如果杆子们对你下毒手,我活着也没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要你去!”
“闯王,自成!我这么一把长胡子,你难道还要我跪下去恳求么?好,我给你跪下!”
李自成赶快搀住老医生,说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了。快去备马,咱们马上就动身。”
医生出去,而自成也进到里间,坐在灯下给刘宗敏匆匆写信。
自从李自成打清风垭回到老营,到他坐下写信,慧英一直站在东厢房的门槛里边,靠着门框,注视着事情的发展,既没有走出来,也没有说一句话。她尽管常在两军阵上跃马弯弓,挥剑刺杀,但总认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愿多开口,更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言多语。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时,她能够竭力使自己镇静,这一点很像高夫人。这时,她既赞同闯王不用兴师动众办法平定叛乱,又担心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会有风险,在心里祝告说:
“老天爷,你睁睁眼,千万保佑闯王马到成功吧!”
当闯王在灯下写信时,慧英转身离开门口,从自己床下放的马褡子里摸出来一包银子,到院子里递给李强,小声说:
“你把这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说不定会有用处。”
“这是谁的银子?”李强问,感到奇怪。
“这是几年来夫人陆续赏我同慧梅的,俺俩都没有家,没处用,积攒成这个整数。如今老营很缺钱,把这拿去给闯王用吧。”
李强迟疑说:“已经请总管取四百两,大概够用了。”
“不,快接住。钱到用时只恨少,拿四百两银子中什么用?你带上,到石门谷时对闯王说一声。”
李强接住银子,说:“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边说什么好,而慧英不待他说完就轻脚轻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进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静静地站在闯王背后。闯王把书子匆匆写好,看了一遍,改了错字,抹去几句,只留下主要的一段话:
杆子哗变,后路门户洞开,致全军处境,万分危急。愚兄决计轻装简从,亲去抚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请吾弟坐镇老营,全盘主持。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临行草草,不能尽宣。又,如南边战局吃紧,可速命补之侄带病去清风垭坐镇。
等闯王把书子叠好,装好,从椅子上站起来,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身上,说:
“已经过了中元节,五更山风很凉,你把这件棉衣穿上,白天热的时候脱下来塞进马褡子里。”
闯王心中有事,连望她一眼也没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上的马鞭子拿起来递给他,又说:
“闯王,我有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自成这才注意到她,望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慧英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去,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夫人在老营,她一准会叫张鼐兄弟带领五十名骑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听见她说的什么,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里,他把信交给总管,吩咐李强将总管取来的银子放进马褡子里,随即出了老营。他自己的亲兵只带二十名,加上医生、谷英二人和他们的亲兵,一共只有三十骑。王铁牛被叫来,在前带路。闯王上了乌龙驹,刚刚勒转马头,小来亨突然出现,举手拉住马缰,大声叫道:
“二爷!二爷!别慌走,别慌走。我爸爸马上就到,他有话要同你说!”
闯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来做什么?不懂事的畜生!”
李来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闯王的鞭子已经打在他的手上。他一松手,闯王跟着向乌龙驹抽了一鞭,乌龙驹跳起来,向着寨门奔去。来不及等待父亲由亲兵搀来,李来亨追在闯王的一起人马背后跑着,但等他追到寨门,这一小队人马已经消失在半山腰间的茫茫晓雾中了。
[1]郭王庙——在米脂县北城外,旁有大石,上刻“大富贵,亦寿考”六字。民间传说,郭子仪做天德军节度使时,一日单骑出巡,在此地遇见仙女。
[2]单骑见回纥——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吐蕃与回纥等部族受唐朝叛将仆固怀恩勾引,大举入犯,长安大震。郭子仪统兵防御,知众寡不敌,难以力胜,遂亲自单骑至阵前面晤回纥可汗之弟,劝说他与唐修好,攻击吐蕃,大获成功。吐蕃闻之夜遁。
[3]龙眠山人——李公麟,字伯时,晚年居龙眠山庄,自称龙眠山人。他是北宋有名的画家。
[4]二驾——杆子的副首领称作二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