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黄昏以后,月亮还没有出来,松山堡周围一片昏黑,只有明军的营垒中有着灯火。炮声停止了。喊杀声没有了。偶尔有几匹战马在远处发出单调的嘶鸣。一切都显得很沉寂,好像战事已经过去。
洪承畴送走白广恩后,一直忙于部署松山堡的防务,打算长期坚守下去。他表面仍很平静,说话很温和,但内心十分苦闷,感到前途茫茫。就在这种心境中,他忽然得到一个消息,使他眼前一亮,登时生出来不小希望。原来将近黄昏时候,有人向他禀报,说虏酋四王子刚刚移营到松山堡附近,离城不过四五里路。他的御营在中间,两边又各扎了两营人马,一个营是镶黄旗,另一个营是正黄旗。都是刚刚安下营寨,还来不及挖壕筑垒。
现在天色越来越暗。洪承畴想,马上派人去清营劫寨,倘能得手,将虏酋活捉或杀死,整个战局就会大大改观。于是他马上派人将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找来,商议劫营之事。大家认为,自从丧师以来,又经过第一次劫营失败,老憨绝对料不到明军以现在的残师会去劫营。如果现在迅速出兵,乘其不备,很可能得手。这是出奇制胜的一着棋,但要胆大心细,准备劫营不成能够全师而回。当下王廷臣要求派他前去,曹变蛟也要求前去。
洪承畴考虑了一阵,决定让王廷臣留守松山堡,而派随他转战多年,富有经验的曹变蛟前去劫营。但是目前松山堡的人马实在太少,那天从松山和大架山两处撤退时,留下了几千人马和十几门红衣大炮在几座营寨中,以便与松山堡互为犄角,抗击清兵。现在如果不把这两支人马调回,则劫营的兵力太单薄;如果调回,红衣大炮又一时来不及撤运。
洪承畴又同大家略一商量,决定还是立即将大架山的人马撤回,速去劫营,以求必胜,红衣大炮来不及撤运就扔掉算了。
大架山的人马撤回后,曹变蛟让大家饱餐一顿,立即出发。他自己率领精兵居中,一个参将带着人马在左边,一个参将带着人马在右边,另外一个游击率领一支人马在后,准备接应。曹变蛟命令大家不准举火,不准喧哗,在秋夜的星光下悄无声息地迅速向敌营奔去。
清兵营中正在休息,中间御营还在为胜利跳神。曹变蛟命两个参将各率人马去劫镶黄旗和正黄旗两座营寨,他自己率着精兵直往御营冲来。等到清兵发觉,大喊:“明军劫寨!”曹变蛟早已挥动大刀,在喊杀声中冲进敌营。明军见人就杀,距离稍远的就用箭射。清兵一时惊恐失措,纷乱已极,有的进行没有组织的抵抗,有的大呼奔跑,有的拼命奔往老憨的御帐外边“保驾”。
皇太极正在御帐观看跳神,一听到明军劫寨,赶紧指挥御前侍卫,拼死抵抗。可是曹变蛟的人马来势极猛,皇太极的侍卫纷纷死伤。左右一些清兵将领看见御帐遭到猛烈冲击,赶快来救,但都被曹变蛟的人马杀败。眼看御帐已经无法守住,皇太极只得由侍卫们保护着,且战且退,等待两边的营寨前来救援。但这时镶黄旗和正黄旗的营寨也正受到明军两个参将的冲杀,特别是距离最近的正黄旗,受到的袭击格外猛烈,陷于一片混乱,无法分出兵力去援救御营。
皇太极周围的侍卫死伤越来越多,处境越来越危急,有时明兵冲到他面前,逼得他自己也不得不挥剑砍杀,将突来的明兵杀退。正在抵挡不住之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大汉,骑在马上,大呼着向他冲来。他知道这就是明军主将,立刻吩咐左右侍卫,一齐向这个大汉射箭。
这个大汉正是曹变蛟,已经负伤,正在流血。他忽然发现了皇太极,不觉眼睛一亮,骂了句:“休想逃走!”便不顾一切地直往前冲,要将“敌酋”生擒或杀死。当他冲到离皇太极只有三四丈远的时候,被一支箭射中右肩,落下马来。
明军赶紧救起曹变蛟,停止了冲击,迅即向外撤退,昏暗中只听见短促而紧急的口令:“出水!快出水!”这时曹变蛟因两次负伤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明军冲出皇太极御营,进攻镶黄旗和正黄旗的两支人马也先后来到,汇合一起,向着松山堡退去。
皇太极因事出意外,惊惶初定,又不知明军究竟有多少,不敢派兵追击。他下令连夜整顿御营,同时调集人马在御营前驻扎,加强戒备,以防明军再一次前来劫营。
曹变蛟被抬回松山后,经过急救,慢慢醒来。他的伤势很重,但性命还不要紧。经此劫营不成,洪承畴已经不再幻想改变局面。他吩咐把曹变蛟送到松山堡内,好好医疗。过了几天,他为着避免损失,将大部分人马移驻到城内,一部分留驻城外的堡垒里边,准备从此受清军的围困,拼死固守,等待朝廷援兵。
经过一夜整顿,皇太极的御营前面又扎了一个营垒,挖了两道壕沟,布置了不少火器,修筑了简单的土围墙和堡垒。由于昨夜清兵损失并不很大,所以第二天皇太极就断定洪承畴在松山不再会有所作为。他继续派骑兵到杏山周围,到处搜剿逃出来的明军,并继续派人在塔山、高桥一带埋伏,准备随时堵截明军。同时,明军在大架山的空寨和没有运走的红衣大炮也都落到清兵手中。
皇太极十分得意,连着几天在松、杏和高桥之间打猎,在山野中又获得许多明军遗弃的甲胄、军器和马匹。到二十九日,这次战役基本上结束了。
皇太极命内院学士替他草拟一份告捷敕谕,然后命学士罗硕、笔帖式石图等拿到盛京宣布。这敕谕是用满文写的。原来起草的稿子中,写道明军损失甚重,死伤一万余人,溃败十万人;清兵死伤两三千人;另外还写了他们获得的马匹、骡子、骆驼、甲胄、大炮和兵器的数目。皇太极看后十分不满,就亲自在满文的敕谕上重新写定,并要学士们用满、蒙、汉三种文字誊抄一遍。经过他的改定,就变成了明军十三万人马全部被击溃,被杀五万余人,只剩下万余人退守松山堡中,清兵则仅仅在一夜间误伤了八人。因为他要炫耀自己的武功,因此就把战果尽量地夸大,而不管这样的夸大是否合理。就这样,敕谕发到了盛京,通报整个大清国,包括蒙古在内。他又命人把敕谕用汉文再誊一份,送给朝鲜国王。在发出敕谕的同时,他又命人在御帐前面的东南角上立起神杆,他亲率诸王、贝勒、贝子和满洲大臣们对着神杆祭天,感谢皇天保佑他获得了大捷。
又过了几天,他把御营移到了松山堡北面的一座小山上,从那里可以俯看城内动静。他命令每天向松山堡内开炮,松山也照样向他这边打炮。他想进攻松山,又怕一时难以得手,因为松山堡的守卫很严密,城外还有几营明军。他终于放弃了立即攻破城池的想法,而准备将洪承畴长期围困下去。
他的心情始终很不正常。一方面由于胜利来得太快、太大,使他忽然觉得进入关内、占领北京、恢复金太宗事业的抱负即将实现,因而激动不已。另一方面,也许是曹变蛟劫营给他造成的惊恐太大,事隔多日,回想起来还感到可怕。这两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就使他的心绪烦乱,夜晚常常要做些奇怪的梦。
一天夜间,他梦见自己正在指挥军队列阵,突然有一只坐山雕从天上飞来,飞下地后就一直向着他面前走来,他连发两箭都没有射中。旁边一个大将又递给他一支箭,他才射中。他正要命人将死雕取过来看个究竟,低头一看,忽又发现一条青蛇正从马蹄旁经过,跑得非常快,于是他赶紧策马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条蛇还长着许多脚。他正在着急,忽见天上飞下一只鹳来,猛地一嘴啄在蛇头上,蛇才动得慢了。鹳又继续一嘴一嘴地啄蛇,蛇一动也不动了。他感到很奇怪,因想这大概是专门吃蛇的鸟,所以蛇看见它就害怕,不敢抗拒。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惊醒。
第二天,他就把内院[1]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召进御帐,将自己的梦说给他们听,然后问道:
“你们看,这是吉兆呀还是凶兆?”
大家纷纷说,这是吉兆,是大吉之兆。
“吉在何处?”皇太极问,特别望着范文程加问一句,“你要好生替我圆梦,不要故意将好的话说给我听!”
范是沈阳人,是宋朝范仲淹的后裔,相传他的祖先在明武宗时曾做过兵部尚书。他为人颖敏机警,沉着刚毅,少年时喜欢读书,爱好所谓“王霸大略”。清太祖于天命三年[2]占领抚顺时,范文程二十二岁,是沈阳县的秀才。他到抚顺谒见努尔哈赤,表示愿意效忠。努尔哈赤因见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谈话颇有识见,又知道他是明朝大臣之后,遂将他留下,并对诸贝勒说:“他是有名望的大臣后代,你们要好生待他!”范文程不像当时一般汉族读书人一样存着民族观念,而是考虑他自己如何能够保全他的家族和建立富贵功名。他竭智尽忠,为爱新觉罗家族驰驱疆场,运筹帷幄,比有些满洲贵族还要卖力,还要有用。皇太极继位后对他极其信任,言听计从。每次商议政事,皇太极总是向大臣们问:“范章京[3]知道么?”倘若他感到王、公、大臣们商议的结果不能使他满意或尚不能使他拿定主意,便问道:“为什么不同范章京商议?”如果大家说范章京也是这样意见,他便点头同意。以清国皇帝名义下的重要文件,如给朝鲜和蒙古各国[4]的敕谕,都交给范文程视草[5]。起初皇太极还将稿子看一遍,后来不再看稿,对范说:“你一定不会有错。”现在皇太极很担心他的梦不吉利,所以希望有学问又忠诚的范文程如实地替他圆梦。
范文程在乍然间也没法回答,但是他转着眼珠略想一下,俨然很有把握地说:“啊,陛下此梦确实做得非常好。雕为猛禽之首,显然指的就是明军统帅。陛下两箭不中而第三箭射中,说明洪承畴在这次战役中虽然侥幸不死,困守松山,将来必定难逃罗网,不是被我军所杀,就是被我军所俘。”
“我宁愿他被捉住,可不愿他死掉。”皇太极高兴地说,忽然想起这梦还只圆了一半,便又问道,“可是那条青蛇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条青蛇即指仓皇逃窜的明军,虽然跑得快,但因陛下早在要道埋下伏兵,所以仍被截住,一举歼灭。那只鹳便是陛下的伏兵。”
“可是蛇为什么有脚呢?”皇太极又问。
希福赶快解释说:“明军吓破了胆,没命地逃,都恨不得多生几只脚出来啊!”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皇太极更加高兴,随即命萨满跳神,感谢皇天赐此吉祥之梦。
就在当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努尔哈赤命四个人捧着玉玺给他,他双手接住。玉玺很重,刚一接住,他便醒了。
于是他又将范文程、希福、刚林等叫进御帐,要他们圆梦。他们都说,这个梦再明白不过。玉玺乃天子之宝,太祖皇爷把玉玺授给皇上,皇上将来必然进入关内,建立大清朝一统江山无疑。
皇太极越发高兴。连着两天,他不断地赏赐这一个,赏赐那一个,连朝鲜国来的总兵官和一些武将也受到他的特别赏赐。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万分高兴之时,九月十二日那一天,从盛京来了两个满洲官员,一个叫满笃里,一个叫穆成格,向他禀告说关雎宫宸妃患病,病势不轻。皇太极一听,非常焦急,立刻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固山额真等前来,告诉他们,宸妃得病,他自己要马上回盛京探视。随即布置一部分人在多罗安平贝勒杜度、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固山额真谭泰等的率领下继续围困锦州,一部分人在多罗贝勒多铎、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罗洛宏等的率领下围困松山,还有一部分人分别驻守杏山、高桥等地。当天晚上,他想着宸妃的病情,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
十三日一早,他就动身奔赴盛京。一连走了四天,来到一个地方住下。当夜一更时候,盛京又有使者来到,报说宸妃病危。皇太极无心再睡,立即吩咐启程。他一面心急如焚地往盛京赶路,一面遣大学士希福、刚林、梅勒章京[6]冷僧机、启心郎[7]索尼等先飞驰赶回盛京问候,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将近五更时,希福等从盛京返回,说是宸妃已死。皇太极一闻噩耗,登时从马上滚下来,哭倒在地。随行的诸王、贝勒赶忙上前解劝。皇太极哭了一阵,在左右的搀扶下又骑上马向盛京奔去。
到了盛京,进入关雎宫,一见宸妃的遗体,他又放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王、公、大臣们都劝他节哀,说:“国家事重,请陛下爱惜圣体。”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勉强止住哭泣,筹备埋葬之事。又过了几天,宸妃已经埋毕。他亲到坟上哭了一场,奠了三杯酒。
从此他心情郁闷,时常想着宸妃生前的种种好处。想到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妃子,又是那样美貌,竟然只活了三十三岁,便已死别,这损失对他说来简直是无法补偿。虽然不久前他刚刚在对明朝作战中获得大胜,但也不足以消释他内心的悲哀。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没有先前那么好,心口有时隐隐作痛。王、公、大臣们看到皇太极这样郁郁寡欢,都非常担心,联名上了一个满文奏折,大意说:
陛下万乘之尊,中外仰赖,臣庶归依。今日陛下过于悲痛,大小臣工皆不能自安。以臣等愚见,皇上蒙天眷佑,底定天下,抚育兆民,皇上一身关系重大。况今天威所临,大功屡捷;松山、锦州之克服,只是指顾间事。此正国家兴隆,明国败坏之时也。皇上宜仰体天意,善保圣躬;无因情牵,珍重自爱……
这是存档的汉文译本,文绉绉的,有些删节。皇太极当时看的是满文本,比这啰唆,也比这质朴得多,所以更容易打动他的心。他把奏折看了几遍,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心中的痛苦仍然一时不能消除,于是他决定出去打猎,借以排遣愁闷。谁知出了沈阳城后,无意间又经过宸妃墓前,登时触动他的心弦,又哭了一阵,哭声直传到陵园外边。哭毕,奠了酒,才率领打猎的队伍继续前进。自从宸妃死后,她的音容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不能淡忘,直到一年后他死的时候,那“悼亡”的悲痛依然伴随着他。
刘子政带着洪承畴给皇帝的一封奏疏和给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一封密书,离开松山营地后,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到山海关后,他就因劳累和感冒病了起来;缠磨几天,吃了几剂汤药,才完全退烧。他正要赶往北京,忽然听到风传,说援锦大军在松山吃了败仗,损失惨重。这使他不胜震惊和忧虑,不能不停下来听候确讯。连着三四天,每天都有新的传闻。到了第五天,山海关守将派出去的塘马自宁远回来,才证实了兵败的消息是真。刘子政决定不去北京,只派人将洪承畴的书信送往京城,他自己也给一位在朝中做官的朋友写了一封信,痛陈总监军张若麒狂躁喜功,一味促战,致有此败。
他想,既然援锦大军已溃,他赶回北京去就没有必要了。为着探清洪承畴的生死下落,他继续留在山海关,仍然住在澄海楼。山海关守将和总督行辕的留守处将吏,都对他十分尊敬,每日得到松锦战事消息都赶快告诉他。每一个消息都刺痛他的心,增添他的愤慨和悲伤,也增添他对国事的忧虑和绝望。
又过了十天,许多情况更清楚了。他知道洪承畴并没有死,也不肯突围出来,而是退守松山堡中,被清兵四面围困。他心中称赞:“这才是大臣临危处变之道。到处黄土埋忠骨,何必自陷国法,死于西市!”后来他听说有塘马从宁远来到,急急地赶赴北京,还带有吴三桂和张若麒的两封急奏。对于吴三桂的奏本他不大去想,而对于张若麒的奏本想得较多,愤愤地说:
“皇上就相信这样的人,所以才是非不明,如坐鼓中!”
一连数日,都是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刘子政心中痛苦,命仆人替他置办了简单的祭品,准备到威远堡城头上向北遥祭在松、锦一带阵亡的将士。主管总督行辕留守事宜的李嵩,知道后就同刘子政商量,将私祭改为公祭,交由司务官立即准备。于是在威远堡城中高处,临时搭起祭棚,挂起挽联、哀幛,布置了灵牌,树起了白幡,准备了两班奏哀乐的吹鼓手。除留守处备办了三牲醴酒等祭品外,刘子政自己也备了一份祭品,另外山海关镇衙门、榆关县衙门、其他设在山海关的大小文武衙门都送来了祭品。商定由李嵩主祭,刘子政读祭文。刘子政连夜赶写好祭文,将稿子交李嵩和两三位较有才学的同僚们看了看,都很赞赏,只是李嵩指着有些字句说:
“政老,这些话有违碍么?”
刘子政说:“镇中先生,数万人之命白白断送,谁负其咎?连这些委屈申诉的话也不敢说,将何以慰死者于地下?我看不用删去。祭文读毕,也就焚化,稍有一些胆大的话,只让死者知道,并不传于人间,有何可怕?”
李镇中一则深知刘子政的脾气很倔,二则他自己也对援锦大军之溃深怀愤慨,而且他的留守职务即将结束,前程暗淡,所以不再劝刘子政删改祭文,只是苦笑说:
“请政老自己斟酌。如今朝廷举措失当的事很多,确实令志士扼腕!”
临祭奠的时候,各衙门到场的大小文武官员和地方士绅共有二三百人,其余随从兵丁很多,都站在祭棚外边。当祭文读到沉痛的地方,与会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一齐低下头去,泣不成声。读毕,随即将祭文烧掉。回关时候,有些文官和本地士绅要求将这篇打动人心的祭文抄录传诵,刘子政回答说祭文已经焚化,并未另留底稿。大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谅解他焚稿的苦衷,但没人不感到遗憾。
山海卫城内的士绅们,近来都知道刘子政这个人,对他颇有仰慕之意。但因为他除了同一位了悟和尚来往之外,不喜交游,所以只是仰望风采,无缘拜识。经过这次在威远堡遥祭国殇,才使大家得到了同他晤面的机会,都看出来他是一个慷慨仗义、风骨凛然的老人。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有本地举人佘一元等三个士绅步行往澄海楼去拜望这位老人。他们一起步行到了宁海城,先拜见主管留守事务的李嵩。李嵩同他们原是熟人,知道来意之后,不胜感慨地说:
“真不凑巧,诸公来迟一步!政老因援锦大军溃败,多年收复辽左之梦已经全破,于昨日上午先将他的仆人打发走,昨晚在了悟和尚处剃了发,将袍子换为袈裟,来向我们辞行并处置一些什物。我们一见大惊,但事已无可挽回。大家留他在澄海楼又住了一夜,准备今日治素席为他饯行。政老谈起国事,慷慨悲歌,老泪纵横。今日清早,不辞而别,不知往哪里去了。可惜你们来迟一步!”
大家十分吃惊,一时相顾无言。李嵩接着说:
“近几天来,政老常说他今日既然不能为朝廷效力疆场,他年也不愿做亡国之臣。”
大家都明白他对国事灰心,但没有料到他竟会毅然遁入空门,飘然而去。
佘一元说:“世人出家为僧,也有种种。有因家贫无以为生而幼年送到寺中为僧的叫作饿僧,有因幼年多病而送入寺中为僧的叫作病僧,另外还有愤僧、悲僧、情僧、逃僧等等,各种原因不同。真正生有慧根,了然彻悟,一心想做阿罗汉的,并不很多。政老大概算是愤僧了。请问李老爷,传闻政老有《孙子新注》一稿,倘能传之人间,必有裨于戎事。此稿现在何处?”
李嵩摇头说:“可惜!可惜!此稿已经被政老暗中撕毁,投入大海了!”
“投入大海?!……镇老何不劝阻?”
“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已经投进大海。今早有人从海滩上拾到半页,显然是涨潮时偶然漂回岸边。弟已命贱仆将此半页稿子晾干,珍藏勿失。另外颇值珍视的是,今早政老走后,同僚们在澄海楼上看见他新填《贺新郎》一阕,留题柱上,旁边挂着他多年佩在腰间的那把宝剑。”
佘一元等一听说刘子政临走时在柱上留词一首,都要去亲眼看看,抄录下来。李嵩带他们下到海边,过了浮桥,登上高楼。果然看见一根柱子上题有一首《贺新郎》,墨色甚新。佘一元抢前一步,赶快念道:
海楼空挥泪。
叹三番雄师北伐[8],
虎头蛇尾。
试问封疆何日复,
怕是而今已矣!
念往事思如潮水。
数万儿郎成新鬼,
决天河莫洗神州耻。
戎幕策,
剩追悔。
残秋岭上曾遥祭。
雾沉沉风号雁唳,
此情谁会?
塞外双城[9]犹死守,
望断天涯日暮。
欲解救睢阳[10]无计。
休论前朝兴亡事,
最伤心弱宋和金史。
千古恨,
《黍离》[11]耳!
大家琢磨着每句含义,都对“戎幕策,剩追悔”六个字暗中猜解。李嵩明白这六字所指何事,却不肯说出。大家正在议论,忽然起了狂风,天地陡暗,海涛汹涌,冲击着澄海楼的根基。大家停止谈话,奔出屋子,抓紧栏杆,向翻滚着白浪的茫茫大海张望,都觉得澄海楼在风浪中不住摇动。
[1]内院——清初因国家草创,未设内阁,将内阁和翰林院的政务合在一起,称为内院,又称内三院,包括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宏文院,各设大学士一人掌管。
[2]天命三年——公历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
[3]章京——满洲语的音译,各级负责官员都可以称作章京。
[4]各国——清朝建国初期,对“国家”的概念很宽泛,常常将散居东北的小部落和蒙古各部落也看成是国。
[5]视草——唐宋以来,皇帝所下诏、敕,交翰林院官员审定草稿,称作视草,后来也包括代皇帝起草。
[6]梅勒章京——满洲八旗封爵名号,约等于副将或副都统一级的武将。顺治年间定为世职。
[7]启心郎——清初因满洲诸王、贝勒掌管部、院事,设启心郎掌校理汉文册籍并备咨询。
[8]三番雄师北伐——这是指明对清作战较重大的三次溃败:一次是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杨镐出师大败。第二次是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袁应泰正议三路出师,清兵先进攻,攻陷沈阳、辽阳。第三次即崇祯十四年(公元1640年)洪承畴援锦之役。
[9]双城——指锦州和松山。
[10]睢阳——今河南商丘县南。唐朝安史乱时,张巡在此死守,不获救援,城破被杀。
[11]《黍离》——《诗经》篇名,写周大夫看见西周故宫长满庄稼,兴起亡国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