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是豫西南的军事重镇，如今被战争气氛所笼罩，各城门白昼紧闭，只有西门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也只开半边门。连日来闯、曹大军云集南阳附近。游骑经常出没于离城四五里处。人们除有急事，不敢走出城外。
昨日下午，忽然盛传左良玉有一支人马到了新野，督师丁启睿也率领大军到了邓州，两支人马都要往南阳开来，同闯、曹义军会战。总兵猛如虎不断派人出城打探。据探子回来禀报，从卧龙岗直到离城三十里的潦河岸上，果然全无“流贼”踪影。当地百姓说，因为官军来得很多，所以李闯王的人马全数退往白河东边，连离城十八里的独山一带也成了空营。
黄昏以后，又有探报，说是卧龙岗往西，确实平安无事。这样，开始有人出西门往乡下躲避，也有人反而往城内送家小。从近乡送柴火和蔬菜进城的人更多。
但官府仍然十分警惕，继续清查户口，继续巡逻，继续捉拿奸细，继续严禁谣言，继续日夜守城不懈。据富有经验的猛如虎看来，闯、曹大军在白河东岸有增无减，攻城之事绝难幸免。为着利于固守，猛如虎准备禁止绅民再出城逃走，可是城中有位客人使他心中为难：
“难道也不让她趁这时赶快走么？”
在南阳城西门内一所乡宦的大宅子中，寄住着左良玉的养女左明珠。这天，乳母陈妈妈带来了街上纷传的好消息。左小姐听了，登时破愁为喜。她这几天来真是忧愁万分，度日如年。她一则急于到湖广和养父见面，二则怕万一落入义军手中，如何是好？现在知道有离开南阳的机会，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陈妈妈又说：“李管家已去猛大人那里请示。只等他回来，便好作出决定。”
左小组走到堂屋中的关帝像挂轴前烧香许愿，说道：“但愿上天和关帝爷保佑，明日一早能够平安离开南阳。”
说话之间，李管家匆匆进来，向小姐禀报：“镇台衙门得到确实探报，去新野的路上已无贼兵，猛镇大人劝小姐明早就动身前往襄阳，免得局势有变，再想走就迟了。”
隔了一会儿，猛如虎的中军前来，一起商量了如何护送、如何代觅轿子的事。至于护送的兵丁，中军说，只能派一百步兵护送。经过李管家一再要求，才答应再加一百步兵。
中军走后，又有一个总兵官刘光佐亲自来见李管家。他是十来天前路过南阳，被唐王留下帮助守城的。他本来要到湖广去，现在便想乘机献点殷勤，巴结左良玉。他修书一封，请左小姐带给左帅，并答应派五十名步兵护送。这样，连同左小姐原来的二百名亲军，共有四百五十人护送。
可是陈妈妈仍很担心。她怕万一遇到闯兵，会使小姐落入贼手。她说出自己的顾虑后，左小姐想了一下，问道：
“近处有没有算卦的先儿？”
李管家听说，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知府衙门附近请了一个算卦的孙半仙来。左小姐隔着帘子问算卦先儿用什么来卜卦。孙半仙信口答道：
“山人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无所不通。小姐愿怎么卜卦都可以。不过以山人之意，拆字最为简单，不妨请小姐说出一字，让山人拆解拆解。”
左小姐想了一下，说了一个“辰”字。
孙半仙在帘外用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画了几画，问道：“小姐要问何事？”
左小姐说：“你不要向我打听，自己拆解便是。”
孙半仙眨眨眼睛，沉思片刻，说道：“我看小姐要问的是，可否离开南阳，走往别处。如果是问这件事，山人就好拆解了。”
“算是被你猜到了。你看明天走，吉利不吉利？”
“走，十分吉利，而且要早走为好，日出时走最为吉利。”
陈妈妈在一边问道：“今日早晨有雾。倘若明日早晨也有雾，怎么办？”
孙半仙说：“有雾就吉，赶早就吉，雾散则不吉，晚走一时则龙化为蛇。”
左小姐问：“这话怎讲？”
“这话好讲。辰在十二属相里是龙。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龙离开云雾不行。在雾中出城，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好机会。雾散之后，就晚了一个时辰，变成巳时，巳在十二属相中是蛇。龙化为蛇，当然不如龙了。蛇在地上走，随时都有风险。所以山人说赶早则吉，迟则不吉。另外，‘辰’字上面加个‘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一向为人决疑，从不敢有半句谎言，请小姐不必犹疑。”
左小姐感到宽慰，吩咐丫头送他二钱银子，打发他走了。
这时唐王妃差两名女仆送来了礼物及路上点心。唐王先已致书左良玉，催他发兵来救，尚无回音。现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见到父亲，替他催促救兵，因此送了一份厚礼。
晚饭以后，南阳知县姚运熙亲自送来八乘小轿，每一乘都是两班轿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将一封由本城官绅联名呼救的书子转给平贼将军。
天色麻麻亮，左小姐一行人众出了西门。这时开始起雾了。他们顺着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里，来到卧龙岗下。雾更浓了，朝东边望去，太阳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面岗上也是雾气腾腾，只看见有一个石牌坊的影子横在路口。当轿子经过时，左小姐从轿窗中望去，看见这牌坊修得简单，却相当高大，上边刻着“千古人龙”四个大字。在正面朝东的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用的是杜甫的诗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当轿子转弯穿过牌坊时，左小姐望见牌坊后面也刻着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轿子沿着武侯祠南面的大道继续上岗。一片瓦房从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祠的西边和北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近处，有两个道童在路边放羊。路旁已经有人在摆摊子。摊上除香表之外，还有纸扎的猪、羊，都是还愿的东西。又走了几丈远，看见庙左边的树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非常机警，向路旁的道童问道：
“什么人在树林中？”
道童回答：“都是饥民。他们昨日不能进城，就住在树林中。”
轿子继续匆匆上岗。十几里路尽是慢坡。因为是黄土岗，多年来大车往返，大路被压成了深沟。在两道车迹中间，有一尺多宽的地面，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边的高处。仆人、轿子、骡驮子、左小姐的护卫亲军走在大路沟中。从南阳派来的步兵走在大路上边。走到离城大约十五里处，有一段大路沟特别深，里边停着二三十副柴火担子。挑柴火的农民正在围着烤火。看见轿子和士兵前来，他们没有让路。士兵们吆喝辱骂，挑柴火的农民仍不理会，只是问：
“城门今日开么？”
士兵骂道：“什么城门开不开，快走，别挡路！”见农民仍不让路，他们就骂出粗话，动手就要打人。卖柴草的农人忽然都跳起来，抡起扁担还击。一个骑马的官军军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农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用扁担打来。因为大路较窄，人马不能展开混战，登时前边的官军措手不及，已被农民打倒了好几个。
正在这时，从路北边一里外的荒村中传来一阵紧急锣响，锣声中约有二百个穿闯字号衣的士兵从村中冲出，喊杀着向大路奔来。轿夫们一看是闯王的人马，早将轿子扔下，爬出大路沟，各自逃生。护送的官兵虽有四五百之众，但一听说闯王的人马来了，刘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营的二百名将士还想抵抗，单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从南边的茫茫白雾中也响起了呐喊声，传过来大声的呼叫：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留下轿子不杀！”
猛营官兵不知道闯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面包围杀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随着刘营的溃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两百名护卫都是左良玉平日豢养的亲军和家丁，十分忠心。危急时刻，他们在侍卫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溃散，扔下丫头、仆妇和骡驮子，抬起被轿夫们扔下的小姐和奶妈所乘的两顶轿子，且战且退。他们的箭法很好，使义军不断伤亡，而他们自己都是身穿铁甲，头戴铜盔，所以义军的箭对他们伤害不大。李管家向全体左营、猛营官兵悬出重赏，说是只要左小姐能平安退回南阳城中，每人赏纹银五十两。
义军怕伤了左小姐和奶妈，所以并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战斗开始时逃散的官兵，遇到义军，有些被杀，有些被捉，大部分返身逃回，重新同且战且退的官军结合。由于他们一则知道别无逃走的路，二则听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赏，都突然变得勇猛起来。
眼看离武侯祠不过一里多远，背后的义军已不再追赶。李管家开始有点放心，勒马到左小姐的轿子旁边，说：
“请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办了。”
正走着，前边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饥民拥塞道路。左营的护卫军官一马当先，大声吆喝，同时挥动大刀开路。不提防被一个逃荒的妇女一棍子打落马下。所有的灾民男女突然大变，大声喊杀，有的挥动棍棒，有的从破衣服中拔出宝剑、腰刀，在官军中乱打乱砍。
李管家武艺精熟，十分勇敢。他没有辜负几个月前左良玉交给他的重任，拼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领剩下的上百名左营护卫和一百多名猛营士兵左冲右突，不使乱民夺去两乘轿子，继续向武侯祠且战且走。接替抬轿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丢下轿子。倘有一个受伤，立即有另一人从旁接替。
浓雾已经大半消散，距武侯祠只有半里远了。前边出现了一队骑兵，虽只两百之谱，却是军容甚整，打着“猛”字旗，一字儿排开，缓缓前来。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帅的救兵到了！”他还看见，在卧龙岗下大约二里处，有数百官军，打着猛营旗帜，全是步兵，只有当官的骑着战马，呐喊着向西奔来，显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来的骑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见为首的将军年纪很轻，生得极其俊秀，正沉着地从背上取下劲弓，搭上羽箭。其他骑兵也跟着张弓搭箭。李管家兴奋地大叫：
“请将军射退追兵，保护小姐进城！”
忽然众箭齐发，李管家第一个中箭落马，左军和猛军纷纷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但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睁开眼睛打量着到了他面前的面貌俊秀的青年将领，问道：
“你是谁？”
青年将领用轻蔑的口气回答：“你想不到吧？我，李闯王手下女将红娘子便是！”
李管家浑身一颤，恳求说：“请将军勿伤害我家小姐！”随即死了。
抬轿的人也中了箭，两乘轿子落在地上。
眨眼之间，骑兵驰到轿子附近，杀散了已经丧胆的官军。
陈妈妈已经出轿，站在小姐轿前，说：“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不要伤害小姐！”
马上的青年将领说：“请妈妈放心，我们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以礼相迎，既不伤害小姐，也不伤害妈妈。”
到这时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李闯王的俘虏。她将害怕的情绪丢开，变得高傲而沉着。论年纪她只有十四五岁，但毕竟是将门之女，性格刚强，而且几年来也经历了一些兵荒马乱，与深闺养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艺不精，但也略知一点。这次离开南阳，她身挂短剑，以为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以自尽保护一身清白。现在她竭力保持镇静，带着高贵神态走出轿子，说：
“你们既然以礼相迎，为何杀死我的管家和众多家丁奴仆？”
青年将领答道：“这是万不得已，战场之上，只能如此，多请小姐见谅。轿夫尚未找到，速请小姐骑上头口！”
左小姐说：“我是当今名将之女，千金之体，绝不落入流贼之手！”说罢拔出短剑，就要自刎。不意旁边一个乔扮灾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将短剑夺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将领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盘算。此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骡子，鞍镫俱全。青年将领向一个少年军校使个眼色，说：
“你抱左小姐骑在骡子上，倘有失误，闯王的军法不容！”又吩咐说：“你们先回夫人营中，我还要等候张鼐和慧梅。”
左小姐不愿上骡子，可是那个少年军校不容分说，自己先跳上骡子，然后弯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两只肩膀，只轻轻一提，就把她提上骡来，紧紧搂住。陈妈妈看见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骡上，自己也赶快上了另一匹骡子。
左小姐万没料到会这样上了骡子。她想着自己是千金小姐，竟然被一个少年流贼当众搂在怀中，实在是对她极大的侮辱。她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搂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投身地面碰死，但是搂着她的手是那么有力，使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毫无效果。
当混战进行的时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马正在附近巡逻，听见百姓说卧龙岗上有喊杀声，急趋而来。但到了岗下，见武侯祠前边有不少骑兵，而西边的杀声已经停止，他们害怕吃亏，只得退回城中。
那立马卧龙岗武侯祠前的两位青年将领，一个是张鼐，一个是慧梅。他们各率一百骑兵。看见城中来的官兵走到岗前退回，他们也不追击，赶快与红娘子会合起来。
左小姐被挟持在大青骡上，不知道要把她送到何处。一路上，她几次注视着从黄土中露出来的石头。有一次，趁那只紧紧搂着她的左手稍微松劲，她向路旁猛一扑，就要往石头上栽去，却没有想到“贼”少年是那样迅速，猛一下子又把她搂到鞍子上，而且更紧地把她搂在怀中，使她挣扎不得。她想用牙齿咬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搂在她的腰上，使她无法咬到。她非常生气，却没有任何办法。
大青骡已经走下高岗，走进谷地，走到一座兵营前边。那里有十几个人似乎正在等候着，她一眼看出她们都是戎装打扮的姑娘，心中感到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姑娘？难道李自成有这么多的侍妾？还是他准备做皇上，已经挑选了许多宫女？这些疑问刚在脑中一闪，一个高挑个儿的戎装姑娘已经面带微笑迎了上来，说道：
“小姐受惊，请下骡子。我是奉夫人之命，特意带着姐妹们在此恭迎。”
左小姐没有答话，心中正在惶惑，身后的“少年”已把她抱离鞍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跳下来，便要拉她与高挑个儿的姑娘相见。她把胳膊一甩，怒骂道：
“贼小子，休得动手动脚，对我无礼！”
骑青骡的“少年”冷不防受到她的抢白，不觉转向高挑个儿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说：
“英姐，她说我是个‘小子’。”
慧英笑了，拉着“少年”的手说：“你在两军阵上，不比小子弱。哟，左手背怎么了？”
“少年”用嘴角向左小姐一扭说：“她用指甲挖的！”
“看，挖破了，还在流血，快去上药！”
左小姐觉得茫然，随即发现那“少年”的耳朵有窟眼，与前来迎接的那些姑娘一个样。再听她说话也是姑娘的声音，眼神也是姑娘的眼神，于是她心中恍然，对这个骑青骡的“少年”不再讨厌。
陈妈妈已从另一匹骡上下来，这时便向慧英问道：“何人在此驻扎？是不是闯王在此？”
“闯王并不在此，只有夫人率领亲军在此，等候与小姐见面。”
“为何将我家小姐拦劫到这里？”
“为了搭救你们小姐。”
“什么？我们好端端地要到湖广去，被你们劫来此地，还说是搭救！”
慧英笑道：“妈妈不知，你们原是被困在南阳，马上攻破城池，玉石俱焚，小姐也难免不在兵荒马乱中受到伤害。所以闯王与夫人商量，一定要把小姐救出来。如何救法，由咱们宋军师想了一条妙计。你们小姐出城的事，我们事前都知道。我们是按照宋军师的妙计把你们请出城来的。”
左小姐和陈妈妈听了这话，才恍然明白。陈妈妈说：“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想法。你们要知道，我家小姐是将门之女，千金之体，不得对她无礼。”
慧英说：“请妈妈一百个放心，我们一定以礼相待。”
李自成用计将左明珠劫到军中以后，过了三天，同罗汝才从叶县来到南阳城外，下书劝猛如虎献城投降。
猛如虎这个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三年前，他因事牵连获罪，被朝廷削去军职，赋闲在家。杨嗣昌知道他有大将之才，特向崇祯皇帝保荐，将他起用，带兵进川作战。嗣昌因为左良玉、贺人龙、李国奇等骄横跋扈，不易驾驭，所以对猛如虎特别倚重，任他为“剿贼总统”。他感激杨嗣昌的知遇之恩，发誓不惜以一死报答。今年正月十三日，他率领少数部队，在四川开县的黄陵城堵截张、罗联军。他的儿子猛先捷、部将刘士杰和郭开等战死，全军覆没，他自己被亲将拼死救出。杨嗣昌自尽以后，猛如虎顿失靠山，归丁启睿节制，很不得意。一个月前，因为唐王告急，朝廷将他从湖广调来南阳，作为镇守总兵。
李自成明知猛如虎不会投降，还是采取先礼后兵的办法，射书劝降。围困三天后，才开始攻城。
李自成命张鼐和黑虎星用六尊大炮轰击南门，打毁了半个城楼和许多城垛。猛如虎用大炮还击，有时在夜间派出小股将士缒下城来，袭扰义军。打了两天，互有死伤。忽然盛传督师丁启睿率领大军从随州来救南阳，已到唐河以北，太监刘元斌的禁旅跟着前来。李自成想将丁启睿包围吃掉，突然下令将主力撤离南阳，往唐河境去捕捉大鱼。丁启睿一味避战，迅速往枣阳方向退去。李自成扑了个空，回师再围南阳，这时已经十一月初了。
李自成用大炮轰击，打死打伤许多军民，打毁许多房屋。经过三天炮轰，守城军民人心涣散。义军因城外西北角地势较高，又连夜在高处筑成三座炮台，安放了大炮，其中有两尊是从项城战役中夺获的西洋大炮。到十一月初四日五更，南阳城四面都有炮声，引起了城中几处起火，并且有响弹[1]射入城内。它巨大的响声给南阳军民造成不能想象的恐怖。当太阳从东方露头时，两尊西洋大炮发挥了强大威力，将城墙打得不断倾圮。知县姚运熙正在北城上督率丁壮死守，看见西北角城墙即将攻破，想下城逃跑，刚一抬头，被流弹打倒地上，很快死去。城上军民一见知县阵亡，更加丧胆，纷纷逃命。义军预备在土丘背后的两千步兵，突然冲出，呐喊着从城墙的倾圮处攻进城中。一部分义军杀死城上逃跑不及的军民，一部分占领北门，放骑兵和步兵进城。一时间，诸门都被义军占领了。
义军入城以后，猛如虎和刘光佐的人马已经崩溃，有的被杀死在城头上，有的被杀死在街巷中。刘光佐不知下落。猛如虎从西城下来，身边只有二百多人，一面巷战，一面向唐王府逃跑，想凭借宫城再抵抗一阵。未到唐王府，战马突然中箭，将他跌落地上。他已经受了几处伤，满身带血，仍然步行往唐王府走去。离宫城门尚有一箭之地，忽然从街道两头来了义军。他知道无路可逃，便向北跪下，叩了一个头，用嘶哑的声音喘着气说：“皇上，臣的力量已经尽啦！……”他刚刚站立起来，一群义兵到了他身边。他正要用无力的右手举起刀来抵抗，却被人一枪刺中心窝，登时倒下，呻吟一声，在血泊中死了。
城中的零星抵抗已经停止，但杀戮仍在继续……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李自成才同罗汝才从独山南边的大营出发。罗汝才直接由北门进城，而李自成却绕道由东门进城。陪同他的有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李岩以及吴汝义、李双喜、李强。李强已升为护卫中军，比去年当亲兵头目时地位高得多了。现在，李自成等由李强率领二百名亲兵前后保驾，威风凛凛地前往东门。南阳因是经过血战才攻克的，杀戮甚众，所以不能像进洛阳时那样大事铺排。但是，入城的时间和从哪个门入城，却不能马虎。早在攻破南阳之前，宋献策已经用占卜的办法，择定要在巳时三刻进入东门。只有按照这个时间从东门进城，才能趋吉避凶，大吉大利。
当他们来到东门时，曹操带着吉珪、谷英已在那里迎候。曹操先进北门，然后从城内来到东门迎候闯王的主意是吉珪出的。吉珪经常劝说曹操，要他尽量做得卑躬屈节。曹操听从吉珪的建议，做得十分自然。今天他又把自己的身份降得和部将差不多。李自成看见曹操和吉珪以及曹营的几个重要将领都在城门口立马恭迎，心中十分高兴。
东门内尚有火光，有些房子还在燃烧。街上到处都有死尸，还有许多重伤未死的人，正在发出呻吟。鲜血流在地上，凝结成冰。还有的死尸靠在墙上，墙上也沾满血迹。这景象使随在闯王后面的李岩触目惊心。他当然清楚：自古以来，都是用屠城的办法来惩治那抗拒不降者，但以前他只是听说，只是从书本上见过，如今则是亲眼看见。他感到十分难过，但是望望身边的人，发现大家脸上都充满胜利的喜悦，没有一个人同他一样。
吉珪也看到了这一切，却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思想，在马上向李自成说：
“今日大元帅从东门进城，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2]，实在是南阳万民之福！”
李自成听了这话，起初很高兴，对吉珪连连点头，随即意识到这话里含有嘲讽之意，不觉暗恨，但是他隐忍不发，只是淡然一笑。
他们马踏血迹，向唐王府宫门走去。当李自成看见猛如虎的尸体时，心中称赞猛是一个勇敢的人，随即吩咐找一口棺材将猛装殓。走进宫城，王府中也有许多尸体。唐王躲藏在后花园假山背后的石洞中，已被义军找到，绑在钦安殿的红漆柱上，等闯王审问发落。自成用十分蔑视的眼光看了看，对跟在背后的谷英说：“不用审问，斩了算啦。”谷英马上命人将唐王拉到麒麟阁门前斩讫。恰巧那里有一条狗在巷战时中流矢而死，唐王的尸体便同狗尸一起躺在麒麟阁石阶下边。李自成又对谷英吩咐了几句话，随即出宫。
上马以后，他回顾王宫，对牛、宋等说：
“到处封王，修造王府，不知耗尽了多少民脂民膏！”
牛金星说：“历代唐王，荒淫者多。这座假山，百姓称之曰王府山。传说上两代唐王，闲暇无事，登上假山，看到城中谁家娶媳嫁女，就派人拦阻花轿，把新娘抢进宫中，过两天才放出宫去。所以南阳各县都是白天拜堂成亲，只有南阳城内和四郊，是在黄昏以后拜堂成亲，为的是怕被唐王在假山上看见。”
李自成问道：“果真如此么？”
牛金星笑了笑，说：“历代唐王荒淫是实，至于这个传说，也无非是说明他的民愤很大。其实古人拜堂成亲多在晚上，后来有些地方才改为白天，而南阳城则尚存古风耳。”
曹操忽向谷英问道：“子杰，我嘱咐你的事，忘记了么？”
谷英笑道：“大将军命我办的事，我怎敢忘记。我进得宫来，很多宫女已经逃出宫去，有的死在街上，有的藏在民间。我找到了一些，挑选十来个比较俊俏的，已经交给孙绳祖，随后会送到大将军营中。”
曹操点点头，说：“可惜没有看到王妃，王妃可能长得很俊。”
谷英说：“王妃年纪已大，虽然也有年轻的，但已逃出，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尽了的。”
李自成问道：“子杰，你见到孙本孝了么？”
谷英说：“孙本孝前几日已经被杀了。”
“怎么被杀了？”
“自从我们劫走左小姐，猛如虎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算得那么准？他就派人四出查访。后来有人告密，说是去年冬天，我们驻在石桥一带，孙本孝曾经来见大元帅。又有人告密说，当左小姐动身的前一天，曾将孙本孝请去算卦，当晚西城头有人在守城时把灯笼举了三次。猛如虎先查出那个举灯笼的人，抓到以后，酷刑拷打，供出了孙本孝，这样就将孙本孝抓到了，前几天已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
李自成听了连声叹道：“可惜！可惜！”
几天以后，田见秀已将南阳城内诸事处理完毕，拆毁了城墙。李自成一面扬言要从武关入陕西，一面分兵四出，攻破邓州、内乡、镇平、唐河、泌阳等州县，征集粮食和骡马，准备了大量火药。过了腊八，十二月初九是一个黄道吉日，闯、曹大军离开南阳一带，分成数路，浩浩荡荡向开封进军。
[1]响弹——这种炮弹是空的，有洞，利用从洞口进去空气，发出巨响，恐吓敌人。
[2]紫气东来——古人迷信，说紫色的云气是祥瑞之气。传说老子西行，守函谷关的小吏尹喜于事前在城关四望，看见有紫气东来，说道：“应该有圣人从这里经过！”果然老子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