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修的几座炮台已经完成。这些炮台长约十几丈,宽约五丈,高约三丈。因为架在土丘上边,连土丘加炮台,高过城墙很多。城上守军见了,赶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义军的炮台又高出很多。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后,立即同义军进行炮战。义军的炮台虽然用比较坚固的柏木搭成,又压上沙袋,但毕竟受不了大炮的轰击,还没有发挥威力,就被打毁,死伤了不少人。同时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了。
又过了两天,正月初四,漫天大雪。巡抚高名衡冒雪来到臬台衙门,随后又有许多官员、绅士乘着暖轿陆续来到。陈永福要显出武将风范,不肯乘轿,骑着战马。随从他的武官和亲兵也都骑着战马,在风雪中蜂拥而来。
自从李自成攻城以来,巡按任浚比较有勇有谋,敢于任事,所以今日这会就在巡按衙门召开。任浚仍请高名衡主持会议。高名衡前几天劳累过甚,又受了惊骇,加上风寒,咳嗽感冒,精神委顿。这时他竭力振作,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目前守城之事,十分吃紧。我们已经几次向朝廷飞奏,请求派兵援救,也给左昆山将军和保督杨大人发了十万火急的文书,然而现在各路救兵毫无消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连连咳嗽几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轻轻摇摇头,然后接着说,“估计数日之内闯贼必将第二次大举攻城。开封存亡,是我们官绅的职责所在,断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镇失于我辈之手。为了上报朝廷,下救一城生灵,我们必须打退流贼。请诸位各抒高见,以便未雨绸缪,作好迎敌准备。”
陈永福说:“抚台大人说得很是,我们必须不惜肝脑涂地,保住开封。以敝镇看来,要鼓励民心士气,加强东、北二城的守御,眼下最吃紧的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仆人打开帘子,王燮和黄澍走了进来,简单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礼。高名衡命他们赶快坐下,随即问道:“你们二位巡视情况如何?”
黄澍欠身说道:“贼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个洞,愈掘愈深。以下官看来,一二日内就会掘成大洞,到那时他们将火药运进洞中,轰塌城墙,事情就糟了。我们一定要火速想出办法,非破敌掘城之计不可。”
陈永福说:“我刚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说到此事,绝不能让流贼掘城成功。”
王燮接着说:“军心民气,一定不能懈怠。开封能不能固守,要看军心民气是否能固。如今城上风雪很大,冷得刺骨,看来军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任浚问道:“有何怨言?”
王燮说:“当然下官不会自己听到,可是卑职手下有人听到。如今在城上的都是贫家小户的丁壮;有身份的都住在城下的窝铺里边,只偶尔派人上城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城上百姓发出怨言,说他们在城上受风雪寒冻,做官的、有钱有势的却住在家中烤火取暖。这话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据下官看来,如今巩固民心军心,更为吃紧,不知列位上宪钧意如何?”
任浚又问:“如何救此紧迫情势?”
王燮说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赶快征集毡和被子两万条,送到城上,让东城和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条被子或羊毛毡披在身上,可以略御风雪。”
知府知道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说:“如今仓促之间……”
话还没有说完,黄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绅士李光壂,对巡按和知府说道:“事在燃眉,非本城有声望士绅不能赶办出来。”
知府恍然明白,赶快向李光壂说道:“熙亮先生,此事须由你来想法了。”
任浚也说:“李总社[1],此是急事,须烦足下设法。”
李光壂站起来说:“事关守城的军心民气,光壂自当尽力筹办,然而情势如此紧迫,倘若逐户寻找,缓不济急。如要立时办到,恳请抚台大人或巡按大人严饬总社立办。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办妥不难。”
任浚赶快点头说:“好,好,马上就给足下牌示!”随即唤来一个仆人,吩咐数语,仆人赶快退出。
高名衡向陈永福问道:“陈将军,有何法破贼掘城?”
陈永福尚未回答,街上传过来一阵锣、鼓、唢呐、鞭炮之声,好像有什么吉庆之事。大家都觉诧异,侧耳倾听。陈永福好像不大关心街上喜事,说道:“只要军心稳,民气固,纵然流贼掘城甚急,破敌不难。”
他这话是回答巡抚的,但巡抚没有认真去听,因为那锣、鼓、唢呐和鞭炮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巡按衙门外边。任浚向外问道:“街上何事如此热闹?”
一个仆人从外边奔跑进来。他是从街上奔来的,到了台阶上边,连连跺去脚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这才喘着气走进屋来,跪下说道:
“禀大人,外边有大大的好消息,许多绅民都在说,省城不要紧了。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众绅民来报喜,已经到这儿来了!……”
任浚问:“什么好消息?慢慢说,不要慌。”
仆人接着说道:“原是今早南门修城挖土,没想到从土中挖出两尊大炮,还有一块很大的青砖,砖上刻了两句话。”
知府忙问:“刻了两句什么话?”
仆人说:“我亲自前去看了看,两句话刻的是:‘造炮刘伯温,用在壬午春。’”
众人听了,皆大惊喜。一位绅士说:“唉呀,刘青田[2]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够预算几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么?唉呀,有这么神妙的事儿,可见得数由天定,开封断不会失守了!”
仆人接着说:“守南门的高守备老爷,看见这两尊大炮和青砖,立刻约同众官绅,将两尊大炮抬放在牛车上,青砖也放在牛车上,用红绸包着,敲锣打鼓,前来报喜。他们已到了牌坊下边,马上就要进来叩见。”
高名衡立即吩咐:“唤高守备速速进来。”
随即二堂外一声传呼,前院里、大堂外接着传呼,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出大门:
“抚台大人传谕,请高守备进见!”
在众官绅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陈永福一眼,看见陈永福拈着短须,面带微笑,这微笑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陈永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随着众士绅恭敬地站起来,向抚台、藩台、臬台贺喜,特别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绅军民之福啊!”
守备高尚智匆匆进来,向巡抚跪下磕头。高名衡问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经过重新禀报一番,接着说道:
“不仅南门掘出大炮,刚才听说西门内关帝庙的道士们也在神像后找到几担铁子,卑职已命人用牛车拉往北城。可见得不唯刘伯温助开封军民守城,关圣帝君也在此时显圣,恩赐铁子数担。”
大家越发高兴。高名衡拈着胡须,频频点头,对高尚智说:“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怀疑,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蹊跷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将大炮周游全城,使官绅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头去,连声说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各文武大员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
这时巡按的虎头牌已由师爷们办好送来,上面写着简单的官衔,下面接着写道:
仰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两万件,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迟误,定以军法从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盖了关防。李光壂双手捧着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着同陈永福谈破敌之策,忽然巡抚衙门的刘巡捕躬身进来,向高名衡跪禀:
“禀大人,保定总督杨大人有蜡丸书送到!”
高名衡接过蜡丸,破开来取出字条,匆匆看了一眼,连声说好,随即向大家读出书中的话。有人激动得流出眼泪。有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有人说:
“这就好了!不过数日之内,救兵必可来到!”
高名衡向刘巡捕问道:“下书人何在?”
刘巡捕恭敬地答道:“下书人如今在巡抚衙门。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休息,赶快跑来向大人禀报。”
高名衡问道:“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
刘巡捕说:“他绕道躲开了流贼的巡逻,一直绕到中牟县境,由城西二十里外,乘黄昏以后往西门悄悄走来,中途几次迷了路,幸而后来遇到一个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时候到了西门附近。流贼平时对西门一带巡逻不严,加上昨夜天气寒冷,开始落雪,巡逻队更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门外边,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只有一人,把他系了上来。如今正在让他烤火,喝热酒取暖。”
高名衡又问:“你没有问他杨大人现在何处?”
刘巡捕说:“杨大人现在到了陈州,不日即从陈州北来。”
“有多少人马?”
“据下书人说,约有二三万人马,骑兵也有两千。”
“你好生款待下书人,多多赏赐他。也不必让他急赶回去,万一被流贼捉到,会泄露军机。就让他住在巡抚衙门等候,我今天还要传见问话。”
刘巡捕磕了个头,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着大家说:“杨制台仅有二三万人马,未免兵力单薄了。左平贼何以尚无消息?”
陈永福立刻说道:“请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应速将蜡丸书的消息向守城军民宣布,鼓舞士气。”
高名衡点点头,转向王燮,说:“王知县,这事情……”
王燮不等他说完,躬身回答:“如此重大消息,宜由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亲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奋人心。”
因为高名衡身体不适,布政使又年老体弱,所以任浚赶快说道:
“请抚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学生去向守城军民宣布吧。除学生登城宣布之外,还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绅军民,咸知此事。”
陈永福说:“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赞同。任浚吩咐一位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内宅更换衣服。高名衡乘机带着陈永福转入内间,小声问道:
“陈将军,贼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个洞,无法阻止。倘有一两处轰塌城墙,则一城生灵不堪设想。将军有无御敌之策?”
陈永福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敝镇已有御敌之策。今日需要挑选一两千敢死之士,作些准备,过了明日,与敌争夺地洞,使流贼无机会放进火药轰城。”
高名衡点头,又问:“你看,杨制台果能于数日之内来救开封?”
陈永福轻轻摇头,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恕敝镇直言。以目前情势看,纵然全城望救心切,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杨制台于数月前败于项城,畏贼如虎,实不敢前来相救。纵然前来,也无济于事,白给闯贼送份厚礼。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来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凉,沉默片刻,又问:“平贼将军何以竟无消息?”
陈永福说:“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军民上下齐心,不怕死伤,血战杀敌,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说话,几天来的望救心思被这位阅历较多的将军拿冷水浇灭了。
巡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高名衡和陈永福也走出里屋,随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会商到此为止。”
任浚与陈永福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拥中前往曹门。
事先得到传知,守东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都齐集曹门城楼等候。任浚与陈永福走进城楼。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陈永福在他右边并肩而立。任浚从袖中取出蜡丸书的小字条,激动得声音打颤地念道:
保督杨传知豫抚高及开封守城官绅共鉴:本督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以待解围。
壬午元日
众官绅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纷纷请求重读一遍。任浚提高声音重读一遍。有人流泪,有人哽咽,有人说出感谢上苍的话。有人偷看陈永福,认为他的守城担子轻了,为他高兴。
陈永福望着大家,面带微笑,却无激动神情,眉宇间仍有忧郁神色。
任浚又向众官绅勉励数语,下城上轿,转往北门。
陈永福晚走片时,在曹门城楼向几位比较负责的守城官绅详细询问了今日义军掘城情况,然后下城,骑马回他的镇台衙门。
刚吃毕午饭,黄澍、王燮和李光壂同来求见。李光壂向他禀告,两万件毡、被已经办足,正在向城根运送。他们三位因义军今日掘城较快,十分焦急,特来商量如何破敌。
陈永福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能坐等流贼用火药轰城,非夺占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黄澍同时问:“如何夺洞?”
陈永福说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齐点头。陈永福将大手用力一挥,说道:
“事不宜迟。请诸君今日帮本镇准备,明日血战!”
今日是破五。
连日来李自成为攻城的事十分焦急。今天早晨起床之后,正想出外,高一功走了进来。他坐在火盆旁边,一面烤火,一面对闯王说道:
“大元帅,这次攻城,能够攻下就好;万一攻不下,不能长久在此屯兵。”
闯王点点头说:“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马正在往这里来,我们不能一边屯兵坚城之下,一边与左良玉对阵。”
高一功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开封附近,一片黄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着庄稼秆子烧火,没有木柴。如今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把所有的树差不多都砍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烧完了,有些地方只好拆房子烧。眼下天气很冷,大军必须烤火,可现在不说做饭,光每天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张罗,再过半个月,还不知怎么困难呢。”
李自成说:“我们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没料到开封如此坚固。二十六日那天,城墙已经炸了一个缺口,可是城内拼命抵抗。像这样双方不顾死伤地鏖战,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幸而我们军纪很严,士气很高,换了别家义军,经过二十六日那一战,军心士气就不能保持了。”
“可是将士们有时也有抱怨的话。”高一功说。
李自成心中暗暗吃惊,问道:“将士们有什么抱怨的话?”
“我们搭了几座炮台,又高又大,每座炮台都可容纳百把人。将士们搭炮台可不容易啊,附近几十里内的柏树都锯光了,运到开封城下也不容易。原指望攻城便利,不料城上也架起了炮台,我们的炮台一个一个被城上打毁,白白死伤了许多弟兄。所以弟兄们都抱怨军师计虑不周,离城这么近,怎么能搭炮台呢?”
李自成沉默片刻。对于宋献策建议在那里搭炮台,张鼐曾说过离城太近,别的将领也说不妥。但宋献策说:“我们的炮火猛,可以打得城上抬不起头来,如果城上打炮,我们就对准他打炮的地方,把他的炮台打毁。”没想到城上的炮也不少,而且打得很准,结果义军吃了大亏。李自成也看出来宋献策的许多想法并不是亲身经验的,但他不肯在别人面前露出对宋献策的不满,于是说道:
“这事情责任在我身上,是我嘱咐献策在那个地方搭炮台的。你要告诉将士们,不能抱怨军师半句话。什么事情都难免有差错,连诸葛亮还有失误的时候,何况别人。”
高一功明白李自成的苦心,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出去了。
约莫近午的时候,闯王同刘宗敏、宋献策带领少数亲兵,骑马来到曹门以北察看;看了几处以后,又来到北城外察看,然后退到城东北的一个村庄,进入刘宗敏的军帐中,一面烤火,一面商议。
李自成向刘、宋问道:“今日城头情形与往日不同,你们看清了么?”
刘宗敏说:“大清早我就到城边看了一趟,看见有人在城头扫雪,有人好像在堆土袋,将城垛的缺口堵实,这些地方正是我军在下面掘洞的地方,可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我看,必是想破坏我军掘洞的事,到黄昏时就可以明白了。”
李自成将目光转向军师,等他说话。
宋献策说:“去年我们第一次攻开封,守城军民从城头挖洞,杀伤我洞中弟兄。如今必是仍用这个办法破我掘城。去年我军尚无火器,故敌人大白天在城上向下挖洞,并不怕我,如今他们白天不动,黄昏后用力挖,不到一夜工夫,即将与我军在城下所掘之洞相通。看来恶战将从明日黎明前开始。”
李自成也正是这么猜想。他问道:“献策,有何办法?”
宋献策说:“我军已经掘了三十余洞,敌人要想一个一个将我军逐出,岂是容易的事?只要我军手中能够保留一半地洞,继续掘大,一齐放迸,就可以将城墙炸开几处缺口。当然,如今守城军民人心尚固,决心死守,又有陈永福指挥,不可轻视。况且敌人在头上,我军在脚下,对我掘洞之兵十分不利。但我们一定要鼓励将士,寸步不让,洞存身存,洞亡身亡,有轻易离洞逃出者斩勿赦!”
刘宗敏接着说:“如今守城军民把城中大炮都运到宋门到北门这一段城上,好的弓弩手也都派在这里。我们白天向各洞增援很难,可等黄昏以后,再向各洞增援,送进干粮、开水,到那时传下严令:不许丢失一洞,丢洞者唯小头目是问!”
李自成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吴汝义策马来到,直到帐外,迅速下马,分明有紧急事儿。自成等他进帐,问道:
“子宜,有何急事?”
吴汝义说:“夫人差塘马前来飞报,左营前队人马离临颍已经很近,只有一天路程。留在临颍的粮食和彩号正在向开封撤退。她率领健妇营、童子军、临颍的义勇百姓守城,等粮食和彩号撤退完毕,她就离开临颍。”
自成惊问:“没有请我派骑兵前去迎接?”
吴汝义说:“没有。”
刘宗敏说:“她知道我们这里攻城不利,不肯说出要我们派人马接济的话。我们必须立刻派一支骑兵,星夜奔往临颍,将夫人接回,万万不可失误。”
李自成问:“捷轩,派谁去合宜?”
刘宗敏说:“派二虎去如何?他的心里窟眼儿多,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李自成说:“好吧,命他将手下的一千二百骑兵全数带去,步兵留下攻城。”
当天夜间,李自成在行辕中得到禀报,果然从黄昏开始,守城军民从城头上向下挖洞很急。到了三更左右,进展更快。李自成立即骑马来到东城,将指挥掘洞的将领丁国宝叫来,详细问了情况,嘱咐他们作好争夺地洞的准备,然后回到行辕休息。
忽然,李过派飞骑前来禀报:谣传临颍发生战争,不知胜败,他已派李友率八百骑兵前往增援,保护高夫人从临颍撤退。
李自成听了这个消息,确实吃惊:如今临颍义军人马不多,而左良玉的目的,显然是要俘虏桂英和老营眷属并救出他的养女,所以人马轻装疾进,十分迅速。到底吉凶如何,李过所作的禀报并未说清。
他嘱咐吴汝义留在行辕,自己带着双喜又到了曹门北的城壕外边。在他看来,不管临颍多么吃紧,有高夫人率领健妇营和孩儿兵,还有少数亲兵在那里,二虎和李友又分头带了两千骑兵驰援,估计不会出大事。他必须把全副心思用在开封这边,力求早日破城。这时夜色昏黑,北风刺骨。他立马沙堆旁边,正对着心字楼[3]。田见秀也在那里。
“玉峰,有什么情况?”
“敌人从上边挖洞很急,不到天明就会挖透,从上边攻打我兵。”
“能不能保住地洞?”
“至少可以保住心字楼下的大洞。这个洞里面掘得很大,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人。”
李自成想起了丁国宝,问道:“国宝在哪里?”
“国宝亲自进入心字楼下的大洞里边。”
李自成沉思片刻。这时吴汝义又骑马找来,请他进田见秀的帐中,有要事密禀。李自成点点头,对田见秀说:
“现在北城掘洞的事交给白鸣鹤在指挥,东城掘洞的事全交国宝指挥,他不应当只在一个洞中。”
田见秀明白闯王还有一层不肯说出的意思,即不想使丁国宝过早阵亡,于是说道:
“我马上叫国宝出来,商议要事。”
李自成同吴汝义进入田见秀帐中。吴汝义向闯王小声禀报:今日黄昏,李过的游骑先后捉到两名细作,搜出两封密书,现已飞马送来。
闯王先看左良玉的蜡丸书,上面只说他“奉旨率大军驰援开封,约于本月十五日左右可到。望城中整备兵马,内外夹击,以奏朕功”。随即又看杨文岳的书信,那是藏在细作棉衣中的一张字条,内容是:
元月二日已与左帅在陈州会师,克日北来。左帅已派轻骑驰赴临颍,倘能俘获闯、曹两营眷属,则流贼军心必乱。彼如回师救临颍,则汴围自解。
李自成看完后,将两张字条放在烛上点着,烧毁,没有说话。吴汝义问:
“要不要往临颍再派一支人马?”
闯王略一停顿,说:“不用了。从今夜五更开始,三四天之内,攻开封之战将见分晓,精兵不能再分了。”
吴汝义先出帐篷。闯王若有所思。双喜小声问道:
“父帅,不派大军驰援,临颍不要紧么?”
闯王说:“左良玉正想分我兵力,我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想法走棋?”
[1]李总社——当时城内基层组织分为八十四坊,每坊成立一社。八十四社分属五门总社。李光壂是曹门左所总社社长,被称为李总社。
[2]青田——明朝开国功臣刘基(伯温)是浙江青田人。
[3]心字楼——“心”是星宿名称,叫作“心星”。开封城上,按照二十八宿建筑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