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自成命各营大军向开封周围开拔,另派一支人马由田见秀率领,直向西去,路过中牟,攻占郑州、荥阳、新郑、长葛诸县,断绝开封的西路接济,同时为闯、曹大军征集粮草。李自成和罗汝才两人的老营,在大军出发一天以后,才从陈留城郊拔营西去。他们原先商定将驻扎在开封城西大约二十里远的阎李寨,但出发较晚,距离朱仙镇不远就黄昏了。两家老营决定停在朱仙镇寨外打尖,休息,明日五鼓趁天气凉爽,继续赶路。
刚刚停下休息,罗汝才部下有人得到一个不曾证实的消息:小袁营从杞县逃走了。曹操起初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未必可信。吉珪也说:
“小袁营三万大军,突然全营逃走,事先不漏一点风声,真是奇怪!我看,这个荒信儿很不可靠。”
曹操沉吟片刻,说道:“原来我们两个私下说,闯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听了老宋的主意,将好端端一双姻缘拆散,说不定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不完的后悔药。你在营中等候新消息,我现在就去自成那里看看。”
吉珪说:“倘若闯王还没有得到禀报,请你千万不要打听,免得落个事前知道的嫌疑。”
曹操笑一笑说:“我不比别人缺少一个心眼儿。”
在李自成老营中,刚刚有人风闻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但是没有人信以为真。这消息只传到中军吴汝义的耳朵里就止了。他想,袁时中最近深得闯王爱重,与慧梅也夫妻恩爱,没有道理会忽然叛变。他疑心这谣言来自曹营,立刻暗中传令不许在老营中再谈此事,同时他也不急于禀报闯王,只派人往杞县探听究竟。
当罗汝才来到时,李自成已经睡了。吴汝义赶快出迎。汝才知道自成刚刚睡下,不让汝义惊动,只问道:
“子宜,有什么新的军情没有?”
“没有新的军情,大将军。”
“我们两个老营明日一早继续往阎李寨去?”
“是的,曹帅。大元帅没有新的吩咐,自然仍按原计而行。曹帅来见大元帅有没有紧急事儿?要我去叫醒他么?”
“不用叫醒闯王。既然开封方面没有新情况,自然要依原计而行。”罗汝才故意提到开封方面,避免以后吴汝义会疑心他事先就知道袁时中从杞县逃走。
吴汝义果然生了疑心,问道:“曹帅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罗汝才笑一笑,随口遮掩说:“我想,开封城中会猜到我们必先动手抢收四郊麦子。他们的上策是出动两三万官军,在城外立寨,一则使我军不能在郊外自由割麦,二则保护城中丁壮出城来抢割麦子。我想着放心不下,所以来问问有没有新情况。倘若城中出兵在近郊扎营,我们今夜就可以出其不意,派人前去劫营。没有就省事儿,我也回帐中睡觉啦。他娘的,开封的文武大员们尽是草包!”
约莫半夜时候,吴汝义被值夜亲兵叫醒,看见烛光中站着李岩,脸色严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他不禁大为诧异,一跃而起,赶快问道:
“林泉,有何紧急事儿?”
李岩凑近他耳朵小声说了两三句话。吴汝义大惊失色,说道:
“你等一等,我赶快去叫醒闯王。”
“是得赶快叫醒闯王,立即决定办法。”
李自成不论多么疲倦,夜间睡觉总是十分机警,有事叫他,一叫便醒,猛睁双眼,忽地坐起,从不迟疑贪枕。现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赶快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帐外。高夫人被他惊醒,赶快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谛听。
吴汝义凑近李自成耳朵禀报了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自成脸色一变,愤怒地小声说:“他妈的,竟有此事?……毫无良心!”
片刻沉默。高夫人知道出了意外大事,但不知是什么事儿,心中暗暗惊诧,赶快穿衣起来,点着蜡烛。
闯王向吴汝义吩咐说:“请林泉到大帐中等候。你赶快派人将牛先生、宋军师叫醒,请他们速来议事。捷轩和一功也来。还有,你派人飞马到补之营中,请他速来,速来!”
吴汝义说:“是,我立刻派人分头去请。还有,一更过后,大将军来了一趟,想要见你,因你已经休息,他便走了,似乎有点奇怪。”
自成机警地想道:难道他也知道了风声么?随即说:“你火速亲自去曹营,请大将军前来议事!”吴汝义走后,李自成回到寝帐,赶快穿好衣服。高夫人一边帮他扣衣扣,一边小声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有人叛变么?”
李自成简单地告诉她,袁时中已经叛变,率领小袁营全部三万人马从杞县逃走了。说毕,大踏步向外走去。高夫人蓦然一惊,几乎站立不稳,喉头感到壅塞,追在他背后问道:
“慧梅还活着么?”
当闯、曹大军经过杞县时,按照当时社会习气,李岩应该趁机会回李家寨扫墓,与族人亲戚见面。宋献策建议李自成让李岩回家乡看看。闯王欣然同意,并亲自将此意告诉了李岩兄弟。但李岩另有一种心思。他虽然已经起义一年半,与朱家朝廷恩断义绝,但心灵深处摆脱不掉痛苦思想,总认为自己是父母的“不肖子”,愧对祖宗。他不肯回李家寨,也不让李侔回去,只着旧日管家范德臣同二十名骑兵回去,选择一个日子,将汤夫人的棺材从祠堂移出,暂丘[1]在祖茔旁边。当小袁营叛逃时,范德臣刚把事情办完,还没有离开李家寨。小袁营的人马急于赶路,没有进李家寨,经过圉镇时稍事停留,打尖以后继续南奔,扬言是奉闯王命去截杀从豫南来救省城的官军。范德臣看出这事大有蹊跷,就赶快回来,告诉李岩知道。李岩断定必是叛变,所以亲自连夜来禀报元帅。
李岩刚刚谈过范德臣带回的消息,邵时信派来报信的亲兵也到了。这个人化装成小贩模样,赶到朱仙镇一带,但因人马众多,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元帅暂时驻地。他撕破夹袄一角,取出邵时信匆忙中写的字条,双手呈给闯王,上边写道:
小袁营云奉闯王之命,往南堵御官军,匆忙拔营。谨此叩禀。
李自成气得脸色铁青,默默不语,在大帐中走来走去。李岩坐在帐中,也不说话,等候牛、宋和刘宗敏等来到。
高夫人自破洛阳以后,竭力避免干预军中大事。这也是李自成的意见。他认为自己迟早要夺取江山,绝不使前朝常有的后宫干政之弊再出现于他所创建的新朝。可今夜是处理袁时中叛变的事,关系着慧梅的死活,她不能不来到大帐,希望商议结果既能够严惩袁时中,也能够救回慧梅。李自成懂得她的心情,用眼色示意她在一只行军携带的小马扎上坐下。
牛、宋、刘宗敏和高一功很快来到,随即罗汝才也到了。汝才因与手下人掷色子,尚未睡觉,一听吴汝义说大元帅请他紧急议事,他便心中明白,命亲兵们立即备马。在亲兵备马时,吴汝义将袁时中叛逃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佯装毫无所闻,恨恨地说:
“哼,竟然会有此事!”
大家都到了,只有李过驻地较远,尚未赶到。李自成自崇祯十三年十月间进入河南以来,事业和威望如日东升。中州百姓将他当成救星,他自己和左右文武都认为他是“天生圣人”,几年内必坐江山。因为有这种环境气氛和心理状态,所以他很容易受了袁时中的欺哄,根本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叛变。他如今不仅十分气愤,而且为自己的威望受损而深感痛苦和愧悔。当大家纷纷议论如何派兵追剿袁时中时,只有李自成和高夫人一言不发。李自成巴不得立刻将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捉到,斩首示众,以泄心头之恨,并为背叛者戒。然而他现在正要用全力围攻开封,预料朝廷必定会用最大的力量来援救。在这个节骨眼上,如忽然分兵追剿袁时中,必然要减弱围攻开封的兵力,还要死伤许多有用的将士。可是,倘若不将袁时中消灭,别人就会轻视他,还会在背后嘲笑他。现在距袁时中叛逃已经有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走了很远,未必能够追上。袁时中对豫东地理很熟,纵然追上,也未必能将他一战剿灭。倘若战争纠缠过久,损兵折将,会牵动围攻开封大计,得不偿失。还有,倘若对袁时中逼得过急,他带着三万人马投降正在豫南的丁启睿或杨文岳,岂不为害更大?……
李过到了。事情他已经知道,所以他带着一脸怒容走进大帐,没有坐下便向闯王和大家问道:
“如何决定?派谁追剿?”
闯王没有作声,别人也不作声。高一功示意他在一只小马扎上坐下。
李过不肯坐下,看一眼宋献策和牛金星,接着说:“当日袁时中刚投顺就请求结亲,我就觉着有鬼。幸而我一功舅说了一句,不能将兰芝许配给他。结果由军师们出主意,将张鼐和慧梅的姻缘拆散,将慧梅作为闯王的养女嫁给姓袁的。将慧梅作为闯王养女,我一百个赞成。这姑娘是在我眼皮下长大的,在我二婶身边出生入死,几次立了大功。硬把她嫁给那个从野地飞来的姓袁的,下场如何?如今还活在人间么?”他想着慧梅如不是已经被杀,便很快就会被杀,不禁恨恨地叹了口气。随即坐下,接着说道:“我当时就不同意这桩婚事,摇旗和汉举们也不同意,可是等大家知道时,木已成舟啦,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啦。我只能暗地里顿顿脚,希望姓袁的有点良心。如今事已至此,光想着后悔药难吃没有用,要赶快派兵追赶,杀他个片甲不留。派谁去,商定了么?”
宋献策和牛金星一直担心高夫人会说出来对他们抱怨和责备的话,不断地偷偷打量高夫人的沉重脸色。他们没料到由李过开了腔,用这样从来没有用过的神色和口气对待他们,使他们只有惭愧,除掉苦笑外无言以对,神情十分尴尬。
闯王低着头没有作声。尽管他不满意李过责备牛、宋的话说得太直,但是他自己也心中悔恨,不能责备侄儿直言。他怕高夫人也忍不住对牛、宋说出来不好听的话,两次望她。高夫人懂得闯王的眼色,所以她没有接着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用袖头揩去了为慧梅涌出的两行热泪。
曹操在心中看笑话,却不得不说道:“已经过去的事不用再提啦,如今只赶快决定如何处置吧。兵贵神速,再不派兵追赶,小袁营就逃进颍州地界,向南投降丁启睿,向东投降朱大典,都很容易。大元帅,倘若你认为围攻开封要紧,别的人马分不出来,命曹营人马去追剿如何?”
李自成回答说:“家鸡打得堂前转,野雉不打一翅飞。野雉是活的,飞就让它飞吧。”
大家听了李自成的话都觉突然,摸不准到底是什么用意。有人暗想:这样任袁时中逃走不管,未免太宽大了。
刘宗敏平时往往容易暴怒,令人生畏,但现在他一直冷静地想问题。他在心中抱怨牛、宋当日不该劝说闯王将慧梅许配袁时中,但是他想着闯王待牛金星以宾师之礼,拜宋献策为军师,不能因他们一时虑事有误而多加责备,使他们面子上下不了台,引起文武不和。他也明白闯王既恨袁时中叛逃,又担心对袁时中逼得紧了会促使他投降官军,另外又担心慧梅会被袁时中杀害。趁着大家在沉默中,他抬起头来望着自成问:
“大元帅,这件小事交给我处置可以么?”
自成问:“你如何处置?”
“我想,既不能不派兵追杀一阵,也不必逼得过紧,免得他投降官军过早。也不要使他对慧梅下毒手。目前能够按这样想法处置,方算妥当。”
罗汝才点头赞叹:“虑得细,虑得是!捷轩不愧是大将之才,忙中不乱。”
自成说:“捷轩,你将你的办法全说出来,让大家商议一下。”
宗敏说:“请补之辛苦一趟,去追赶小袁营。先礼后兵,劝说袁时中赶快回头,做错的事绝不追究。我估量袁时中一定不听劝告,大概免不掉会厮杀起来。补之可以杀败小袁营,但不一定会捉到袁时中,也不能……”
李过插言:“既然动兵,就得尽我的力量捉到他或杀死他,不留后患。”
“补之,你听我说。我们目前作战的着眼点是在开封,既要四面围困开封,还要准备杀败各路援兵,不应当分散兵力。小袁营有三万人马,要将它包围消灭,少说也得五万人马,还得拖长时日,穷追不放。在目前我们不能让袁时中这小子拖住一条胳膊。”
“你给我多少人马?”
“我打算给你……顶多一万五千人马,一半骑兵,一半步兵。更多的人马没有。”
李过沉吟说:“只给这一点人马,我只能追上他,狠狠给他一下教训,不一定能够消灭他,捉到他。”
宗敏点头说:“对,对,正是这个意思。倘若追上他,你只需狠狠教训他一顿,使他损兵折将,知道疼痛。但要适可而止,不逼他过早地投降官军,还得使他认为对慧梅不下毒手,于他有很大好处。”
李过微微一笑:“你给我出的是一道难题,这文章要做好很不容易。”
刘宗敏转向李自成,问道:“大元帅,你看,这篇小文章就这么做法,不必小题大做,行么?”
自成点点头,然后向大家问:“你们各位有何意见?”
牛金星说:“追上小袁营之后,可以宣示大元帅德意,凡将士愿倒戈回老府的一律免究,另有重赏。补之将军出发时要多带银子,以备阵前赏赐。如此恩威并施,有劝有惩,小袁营多数胁从之众,不难瓦解。”
宋献策接着说:“还要带去大元帅手谕一道,劝谕袁时中勿信谗言,妄生猜疑,致令亲者痛,仇者快。望他幡然悔悟,速偕慧梅来归,将待他恩情如初,一切错误不提。”
高一功说:“慧梅在我们老八队中是有功之人,况且已经是闯王养女,不能不救她回来。补之带兵前去,一定要查明问清,慧梅到底死了没有。倘若她还没死,那陪嫁的四百多男女亲军是不是还在她身边。补之,你这次去,倘若能救慧梅回来,当然是最好不过;如不能救她回来,要设法使袁时中不敢杀她。”
李过说:“高舅说得是,我的骑兵如果能冲进袁时中驻地,自然要将她救出,接她回来。不过,听说她已有喜了,谁知她如今变心了没有?”
高夫人想起慧梅出嫁的情形,实在又痛苦又恼恨,正想找题目,立刻对侄儿愤愤地说:“补之,你刚才还说慧梅也是在你眼皮下长大的,怎么忽然又说这话?慧梅绝不会背叛闯王。你看吧,她会死在袁时中手中!”
闯王不希望她对宋献策等说出气话,劝说道:“我们正在商议办法,你不用担心嘛。”
“不管用什么办法,以保住慧梅性命要紧。如今她身边只有四百多男女亲军,都是好样的,袁时中要杀害慧梅,他们也会全部死去,绝不止慧梅一个被害。”高夫人越说越激动,突然转向宋献策,“军师啊,这亲事是你们怂恿成的,你们要救慧梅的命,将她和那四百多人马还给我。还有慧剑,你们是认识的,她哥哥是黑虎星,在开封城下中炮受伤而亡。两三年前在商洛山中时候,他将妹妹托付给我,说:‘婶娘,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今后全靠你老人家照料她。她岁数还小,虽然有一身武艺,可是不懂事。’倘若这个黑妞也随着慧梅死在小袁营,你们这些做军师、出主意的,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黑虎星啊?”
这一段话说得宋献策脸上热辣辣的。牛金星也觉得十分难堪,只得勉强说道:“请夫人放心,必有妥善办法,将慧梅姑娘救回。”
高夫人眼圈一红,说:“纵然能够将她救回,可是姑娘已经嫁了人。杀了她丈夫,留下她守寡一辈子。她今年虚岁才二十一岁,叫她以后如何活下去啊。都是你们当日出的好主意!”说毕,愤愤地起身便走,一面走一面流着眼泪。牛金星和宋献策赶快站起来送行,但是她头也不回,没有同他们打个招呼。
李自成向他的侄儿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李过说:“马上准备停当,五更动身。”
李自成望望李岩:“林泉还有什么高见?”
李岩说:“我想,袁时中不得已时必投朝廷。丁启睿如今驻军在汝宁一带,他去投丁启睿比较容易。补之在追赶小袁营时,可派出一支轻骑,驰至陈州与商水之间,虚张声势,拦住他南去之路。另外,以夫人名义给慧梅姑娘书信一封,先叙思念之情,然后嘱其劝说袁时中赶快悬崖勒马,回来叩见元帅请罪,保其平安无事,恩宠不减。纵然自生猜疑,暂时不肯回来,闯王因有汝在,已嘱汝补之大哥不要穷追,留个转圜地步。只要汝在,时中不降朝廷,一切好说。纵然时中一二年内不回来也不要紧。倘若汝不幸遭毒手而死或时中投降朝廷,二者有一,则从此与时中恩断义绝,势成不共戴天,等等。这书子必会被袁时中看见,让他在心中琢磨出得失利害。”
大家都点头赞成。闯王命牛金星替他写一道给袁时中的劝谕,李岩替高夫人写一封给慧梅的书信。会议就到此结束了。
离开杞县的第二天,慧梅看出来小袁营的行踪可疑,断定袁时中已经背叛闯王。她当时不愿再走,派人将时中请来问话。慧梅愤怒地说: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你死,不是我要杀你,而是闯王要派人马来处置你。我死,是因为你要杀我;你不杀我,我不会跟着你背叛闯王。”
袁时中苦苦劝她一起走,什么出嫁从夫啦,又是什么年轻夫妇要和睦啦,说了一大通。可是慧梅板着脸,让手下的四百多名亲军摆好了拼命的架势,坚绝不走。在一瞬间,袁时中曾想杀掉她。但稍一转念,仍觉不忍,毕竟他还是很喜欢慧梅的,特别是知道慧梅已经怀孕了,而他又是很想要孩子的,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不发脾气。他又对慧梅说:
“不管你多么不听我的话,我是不忍心杀你的。你怀了孕,这是我的骨血。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你手下的亲军,只要他们不先动手,我绝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我只是劝你跟我一起走;不走,我们都要被害。我本来并不想离开闯王,可是闯王听信了周围人的闲言,对我很不放心,听说就要动手杀我,我没有办法,才带着人马逃走。这只是暂时离开,等闯王将来明白我对他忠心耿耿,我自然还会回到他的大旗下边,替他尽忠效力。”
慧梅流泪说:“你若肯回到闯王麾下,我愿意百依百顺,服侍你到老。我既然已经嫁给你,不会不把你当丈夫看待。可是你要是背叛闯王,投降官军,要我跟你走,就休想。夫人每次问我,我都为你挣面子,说你忠心耿耿保闯王打天下,可是你现在却叛变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脸去见夫人,去见闯营将士?”
两个人又争了半天。不管袁时中怎么劝,慧梅总是不走;而不管慧梅怎么哭闹,袁时中也总是不发脾气。可是时间一长,袁时中手下的人逐渐耐不住了,他们吹胡子瞪眼睛,怂恿袁时中采取强迫手段。袁时中不得已,只好向慧梅说:
“你既然已经嫁给我,生是我袁家的人,死是我袁家的鬼。夫为妻纲,天经地义。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哪有做妻子的能不听丈夫的话?”
慧梅一听,更气起来,说:“你既然投顺了闯王,就应当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怎么还能背叛闯王?背叛闯王就是不忠不义。我宁死也不能跟你这不忠不义的人一起走。”
夫妻两个正在争吵,金氏走了出来。自从慧梅“过门”以来,她虽然心里吃醋,但不敢当面胡闹。今天看见袁时中同慧梅争吵,快要动武,而小袁营将士将“小闯营”包围得水泄不通,她忽然胆壮起来,指着慧梅的鼻子说:
“你不要以为自己真是闯王的小姐,实际你也是他家的丫头。只是为着跟我们袁将军结婚,才把你收为养女。你呀,你并不比我的出身高贵多少!虽然你是正室我是妾,可我比你早来了两年。你也不要因为怀了孕就神气起来,是男是女还说不定,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也说不定。生孩子有什么稀罕?要不是天天行军,我早就给袁家生了孩子了。”她又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忽然回过头来对袁时中说,“她已经变心,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你会在她的手中送命,不如趁早休了她!”
慧梅没有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泼妇来,最初简直有点发愣,可是越听越气,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拔出宝剑,抢前一步,厉声叫道:
“我宰了你!”
金氏赶紧躲到袁时中背后,越发大哭大闹起来。慧梅几次抢过去杀她,都被袁时中拦住。慧梅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亲兵说:
“你们还不把这个泼妇赶走?”
一句话刚说出来,慧剑已经跑了过去,要拉金氏。袁时中恼火了,说:
“你敢打她?她虽是妾,到底是你的主人!”
慧剑说:“姑爷,她在你家里是主人,在我们闯王将士面前就算不得一个主人。你不要偏心袒护她,这里有我们的军规:军中不准胡闹!”
袁时中气得要打慧剑耳刮子,慧剑用力格开,毫不示弱。袁时中猛然想起,自己不便对这班女兵动手,便恨恨地叹了口气,不再去管。
慧剑走过去,把那泼妇一推,推出五尺多远,跌在地上。金氏索性在众人面前撒泼,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打滚,说她好歹是半个主人,如今受奴才欺负,要袁时中替她做主,不然要碰死在大家面前。慧剑气得眼睛通红,不管袁时中如何顿脚生气,大踏步走过去,伸开五指抓住金氏的背后领口,轻轻一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摔出六七尺外,跌在地上,喝道:“你再闹,我就宰了你!你既不是我的半个主人,我也不是奴才。这里只有军法,没有别的!”
袁时中气得咬牙切齿,把脚一跺,对慧梅说道:“你要是执迷不悟,将来可不要怨恨我!”说罢,回身走了。
立刻,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周围,又增加了袁时中的几百名精兵。慧梅的人马被围得更紧了。邵时信和吕二婶感到这样僵持下去不行,悄悄商量一下,便劝慧梅说:
“不要吃眼前亏,我们还是随他走一段再说。如果能找机会逃回夫人身边,当然很好。如果能等待时机,劝得姑爷回心转意,那就更好。”
慧梅想了一阵,觉得他们说的话也有道理,目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走回帐中,气得哭了一阵,又同邵时信商量一阵,便叫邵时信去见袁时中,答应随小袁营往颍州一带去,但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尊重慧梅,任何人不得在她的驻地胡闹,不得欺侮她的男女将士。第二,对陪嫁来的男女将士粮草不能短缺,各项供给从丰。第三,袁时中不应把事情做绝,要留下重回到闯王麾下的余地。
听了以上三条,袁时中认为慧梅已经开始回心转意,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这事刚刚告一段落,袁时中忽得细作禀报,说杞县一带风传李闯王即将派大军追赶前来。他不禁心中惊疑,下令全营赶快收拾启程。
从此以后,慧梅和她的四百多亲军总是被袁时中的精兵紧紧地包围着,无法自由行动。不管行军到什么地方暂驻,也总是如临大敌。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自己的驻地,袁时中也不敢随便走到慧梅的帐中去。
李过刚刚动身,李自成忽接紧急探报,知道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支人马奉旨在汝宁附近会师,正在日夜筹措粮草,不日北上,来救开封。看来小袁营的叛变尚未处置就绪,开封周围的大战又在密云欲雨了。五月二日,他和曹操将两个老营移驻阎李寨,又称阎家寨。五月三日,闯、曹大军将开封合围了。
麦子已经熟了。义军并不攻城,只抢割城外麦子。城内也派出军民,抢割麦子。义军在大堤外抢割,城中军民在大堤内抢割。在大堤内外偶尔也发生零星战斗,但双方都以抢割麦子为主;有时相距很近,互不理会。
在抢割麦子的日子里,李自成时时注视着左良玉等援军动静。当他知道官军已经离汝宁北来的消息后,派人火速给李过送去密谕,要他对袁时中切勿穷追,打一个胜仗后星夜回师。又传令给田见秀等将领,要他们速从郑州、荥阳和新郑一带退兵,赶回开封城外。道路哄传,援救开封的官军有二十多万人马,纵然只有十之五六,也不可轻视。援军中,左良玉的人马有十万左右,比较能战;保定总督手下的总兵虎大威的一万多人马也较精锐。另外,不能不提防的是,城中还可出动两三万兵勇同援军配合作战。尽管一年半以来,李自成在中原作战不断获得大胜,但对这次战争不敢有丝毫大意,总在思虑着全胜之策。
五月十六日黄昏,他又召集了一次军事会议。会开得很久,但对于作战方略还不能最后确定,这是因为现在不晓得官军是直抵开封城下,还是在开封附近占领一个地方。由于对官军的意图未能最后探明,因此会议决定,先做些应急准备,把义军所有的人马都集中到开封周围,以便一有情况,可以立即出战。
李自成回到寝帐后,又让张鼐前来禀报火器营的情况。张鼐尚未离去,忽然李过一脚跨进门来,说道:
“闯王,我回来了。”
李过从朱仙镇出发之后,当日到了杞县,因知小袁营已经走远,便大胆决定,单率领数千轻骑日夜追赶。到了拓城境内,袁时中果然被他追上。时已黄昏,李过的骑兵十分疲倦。他见小袁营已经占据有利地势,倚山据河扎寨,便只好隔河扎营,以待次日早晨看清地势,向敌进攻。当夜派人将闯王劝谕袁时中的书子和高夫人给慧梅的家书送到小袁营,但没有回音,连下书的两名弟兄也遭到扣留。
天明后,李过不管小袁营有三万之众,就率八千骑兵从浅处过河,先向小袁营将士宣布大元帅德意,号召重回闯王旗下有赏。小袁营将士一经接仗便纷纷溃散,有不少人倒戈回来。袁时中只剩一万多步兵和一千多骑兵,裹胁着慧梅的四百多名男女亲军向亳州方向逃走。李过本来要继续追赶,因接到大元帅命他火速班师的手谕,就回来了。
他还想补充谈一点同小袁营接仗时的详细情况,被高夫人用手势打断,急着问道:
“慧梅的情况你知道么?”
“慧梅的消息我一直在打听,直到小袁营的许多将士投降过来,才得到真实消息。特别是我们在战场上捉到了几个受伤的骑兵,他们不少人曾跟慧梅的亲军在一起驻扎,说的情况虽然不敢说都是真的,但看来也差不离。”
“什么情况,你快说!”高夫人催问。
“情况虽然不太好,但慧梅并没有死,袁时中不敢马上杀害她,也不愿杀害她。”
“你给我直说吧,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说出来,对我说出实话!这姑娘也算是我把她抚养大的,如今弄得她生不生,死不死,性命操在袁时中手里,你叫我怎么不挂心?快说吧,不要藏头露尾。”
李过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姑娘确实是好样的,对闯王忠心耿耿。”接着,他就把袁时中叛逃后,慧梅如何起初被蒙在鼓里,到睢州境才知道真情,又如何同袁时中几乎刀兵相见,慧剑几乎杀死了金姨太太……种种经过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高夫人噙满两眶热泪,又问:“以后呢?”
“以后的情况不很清楚,只听说在拓城境内,慧梅知道追兵将到,劝袁时中投降,夫妻又大吵一架。幸有邵时信和吕二婶解劝,慧梅大哭一场,没有再吵闹下去。据我看来,目前袁时中还不敢杀害慧梅,也不愿杀害慧梅,可是以后如果他投降了官军,慧梅不答应,到那时候就要见个黑白。我还听说,慧梅现在天天哭泣,常常不吃饭,后悔自己出嫁之前没有自尽,竟落到这步田地。”
还有些情况,李过没有说出来。他听说,慧梅在痛苦之余,曾经骂过牛金星、宋献策,也说过抱怨闯王的话。李过不愿使大家难过,便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就是他说出来的这些情形,也已经使高夫人和站在门口的慧英等一群姑娘一面听,一面落泪。张鼐低着头,感到心如刀割。尽管他用了很大的力量不让眼泪滚出,但听到后来,还是有几滴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闯王也叹了口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来走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夫人用袖头揩揩眼睛,说道:“王长顺早就对我说过,怕我们丢掉了一个好姑娘,却没有笼络住袁时中的心。如今果然这样,这事会叫我悔恨一辈子。看来慧梅一定活不下去。”
李过赶紧劝慰:“二婶不要太操心,等我们破了开封后,再想办法救慧梅回来。”
高夫人说:“谁知道到那时候慧梅还在不在人间?”
慧英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发出了抽泣的声音。张鼐默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没有向闯王告辞,低着头走了出去,不提防同匆匆进来的李双喜撞个满怀。他瞟一眼双喜的有些不平常的脸色,没有打招呼,在此刻他除慧梅的不幸之外,别的事都不关心。刚刚走下台阶,他听见从屋里传出来双喜的声音:“禀父帅,据探马禀报,明朝援救开封的大军已到了尉氏县境,看来是直奔朱仙镇。左良玉和虎大威的人马行军很快,明显地是想抢占朱仙镇。”
闯王的声音:“啊?朱仙镇?已经到了尉氏县境?”
双喜的声音:“是的,父帅。看来敌军明日五更就会占领朱仙镇,请父帅赶快部署迎敌。”
闯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说:“好了,这一仗就在朱仙镇打吧!你赶快命人叫宋军师、牛先生和几位大将都来,火速商量一下,火速出兵,赶在敌人来到之前先占朱仙镇!还有,叫小鼐子回来听令!”
张鼐听得清楚,精神突然激动起来,不再想慧梅的事,也不等双喜呼唤,回转来大踏步走上台阶,几乎又同双喜撞了身子。他站在台阶上,向屋中大声说:
“火器营首领张鼐到!”
[1]丘——棺材不正式埋葬,暂时浮埋或停放一个地方,书面语叫作“暂厝”。在河南口语中,浮埋叫作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