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在岳王庙东偏院的道房中,李自成同刘、宋二人已经密议好久。当曹操和吉珪来到时,他们赶快起身相迎。坐下后,李自成用平静的声音说:
“如今这一仗究竟如何打,我想听听大将军和吉先生的高见。”
闯王说罢,吉珪向曹操使了个眼色,希望他不要把妙计和盘托出,但曹操在路上已经盘算定了,这时他露出很有把握的微笑,说道:
“据我看来,要战败官军不难,只要我们善于用计,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叫它全军溃败。”
闯王笑道:“汝才,既然有妙计在心,就请你赶快说出。你说我们如何能不损失兵将获得全胜?”
“完全不损失兵将,那也很难,打仗总得有死伤。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死伤甚少,获得全胜。这是上策。下策是死拼硬打,将敌战败。”
闯王点头说:“好,好。你再说下去。”
吉珪又向罗汝才暗使眼色。汝才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如今官军虽多,可是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这三支人马,实是勉强合在一起,当年左良玉仅仅是总兵官,尚且骄横跋扈;如今已是平贼将军,岂肯把丁、杨之辈放在眼里?这是三股搓不拢的绳。他娘的,我们就抓住他们的这个弱点,使他们败在我们手里。我们今天可以暂且不向敌人猛攻,只须稍用挑拨之计,再加军力威压,几天之内,敌人必有内变,那时我们再全力猛攻,就可以不经多少恶战,把敌人全部收拾。”
听到这里,吉珪心里一凉,又盯了曹操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曹操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要使敌军自乱,并不困难。”
宋献策点头说:“当然,我们可以挑拨离间,使他们互相猜疑。”
曹操笑道:“你们都是足智多谋的人,这挑拨的办法,就不用我多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一条十拿九稳的小计,只要依计而行,准可以使官军全军自溃。”
闯王赶快问:“什么妙计?”
曹操不理睬吉珪的眼色,回答说:“这朱仙镇和水坡集之间有一条河,十分重要。这条河从西北流来,先经过我们这里,然后才到水坡集。要是我们在上游三四里处截断了这条河,使河水不向东南流,官军就没有水喝。如此干旱天气,又如此炎热,人马饮水困难,加上我们用大军一压,必然不战自溃。”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宋献策暗想:“英雄所见略同,老曹果然非同一般!”
罗汝才又说:“另外,官军此来所带粮草不多。昨夜郝摇旗到处烧麦子,今天我们还可以继续在官军营垒周围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把没有割的麦子全部烧光,树木也烧毁,使官军野无所掠,不但没有水喝,也没有粮食吃,没有柴烧,不出三天,必然会乱起来。那时他们内有军心自乱,外有大军相逼,官军不溃逃,我曹操头朝下走路。乘其溃逃之时,我们前堵后追,岂不叫它全军覆没?”
闯王跳起来,狠狠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双手抓住罗汝才的肩膀,大声说:
“汝才,你说得好,说得好!我们刚才商量了一阵,也是这个意思,可见我们心中的锣鼓都敲打到一个点子上了。好哇,老曹!”
罗汝才哈哈大笑,望了吉珪一眼,说:“我就知道大元帅,还有军师、捷轩,一定会想出这步好棋的。”
闯王又转过去问吉珪:“子玉有何妙计,也请说出。”
吉珪心中不快,却赶快赔笑答道:“刚才我们曹帅已经都说了。他所说的也正是大元帅所想到的,请大元帅斟酌采用,全胜不难。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闯王说道:“今天早饭以前,我们宋军师沿着河流向上走了几里,已经看好地方截断河流,把水引向河北洼地,汇成一片湖泊。另外要挖几道沟,将水引入我军营中,供大军饮用。目前炮台也正在赶筑,对左营的炮台特别要修得快一些,高一些。为了牵制官军,我又命郝摇旗率领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到水坡集的东边、西边和南边,烧毁田间麦子,扰乱官军。现在就请曹营也派出五百骑兵和两千步兵,协同摇旗,使官军不得安宁,既不能打柴,也不能打粮。”
曹操说:“这容易。我回营去马上就把人派来。不知大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如今有一个困难,就是我们的兵力不足。兵法上说:‘十则围之’。我们虽然号称数十万,战兵不过十几万。我们的弱点也并不少。我想,目前在阎李寨留守的两万人马,恐怕必须调来,兵力方够使用。可是阎李寨留有十几万随营眷属和各种工匠,还有许多粮食、辎重,未曾运走。人马调来后,眷属和工匠自然跟着前来,可粮食、辎重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出妥善办法。”
刘宗敏说:“辎重、粮食十分重要,我看阎李寨的人马还是暂不调来为好。”
宋献策想了一下,说:“可否调来一半,留下一半守寨?”
吉珪起初一直不愿多说话,现在知道大计已定,虽然心中失望,也不愿继续做出冷淡的样子,听了宋献策的话,他就摇摇头说: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丢了粮食,以粮资敌,确实大为失策。但目前驻守阎李寨的人马都是一功将军率领的精兵,我们也有几千精兵在那里。依我看,调来两万,留下几千精兵守护阎李寨,也就够了。”
曹操点头说:“五千人死守几天,大致还可以。”
说罢,大家都望着闯王,等他决定。闯王默默地想了一阵,忽然目光炯炯,露出刚毅的神色,果断地说:“不,一个兵也不留,我的两万精兵和你的几千人马全数火速调来……”
吉珪说:“大元帅如此决断也好,那就应该将运不及的粮食草料、各项辎重全部烧毁,不可资敌。”
李自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烧屯么?……不用烧了,能带的尽量带来,带不来的粮食和军资送给开封守城的军民作礼物吧。”
大家听了,一齐吃惊,互相看看,又看看总哨刘爷。刘宗敏想了一下,也不明白,随即摇摇头,对自成说:
“嗨,有几万担粮食啊!不烧掉岂不是白白地送给敌人?还有许多金银财宝也没有运完呢!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闯王笑着说:“这次要大方送礼,不可小气。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唯一部分粮食要留下,那金银财宝也要留下一部分,送给开封军民。俗话说: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如今我们要下狠心,扔掉这些东西。”
宋献策明白了闯王的意思,也笑道:“此即所谓‘欲取之,姑予之’。”
闯王点点头,又说道:“事后就可看出我们并不吃亏。让开封人去搬那些粮食辎重吧,只要他们不来朱仙镇,不从背后纠缠我们就好了。现在时光紧迫,我们就不再深谈了。汝才、子玉,你们回去休息吧。”
曹操和吉珪刚走,闯王就向外边问了一句:
“二虎来了么?”
“来了!”
从夜间直到天明起雾的时候,义军一共俘虏了三四百人,多数是丁启睿和杨文岳麾下的官兵,也有一部分是左良玉的部下。这些俘虏中约有三分之一受了伤,有些受伤还不止一处,可见官军初到这里,也有相当的锐气。战斗一结束,刘宗敏就下令将所有的俘虏集中到一起,交给刘体纯看管,并命刘体纯从俘虏的口供中探明官军的实在情况。
现在李自成又把刘体纯找来,悄悄地嘱咐了一些话,问道:
“二虎,我的用意,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去办,请大元帅放心。”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说:“去吧,下午我要见到左营的那个军官。”
刘体纯走后,闯王便带着双喜和三百名标营亲军去看谷英。谷英驻守在距朱仙镇十五里的通往开封的大道上。闯王正察看他们在仓促中修筑的营垒,一名小校和一群士兵押着一名敌军军官和十个官兵来见谷英,还拿着从这些人身上搜出的公文、令箭、腰牌。李自成喜出望外,却用平淡的口气向小校问道:
“从哪搭儿抓到的?”
小校回答:“我们奉谷爷将令,往东去走了十几里,埋伏在一个临大路的村庄里。这几个货绕道从那里往开封送公事[1],正好落到我们手中。”
为首的军官从闯王的神气、说话的声调,料定他必是义军中的大人物。他赶快跪下,说:
“小人是丁督师大人差往开封送紧急公事的,请将军手下超生,饶小人一命。小人吃公家饭,受公家管,奉上头差遣前往开封下书,别的事全然不知。”
闯王下令剥下他们的衣服、帽子,严加看管,不许逃走一人。然后,他同谷英走到附近一棵大槐树下,小声说道:
“子杰,事有凑巧,该我们打胜仗了。我正盼望你在这里能捉到一个往开封送公事的官军,果然老天看顾,使我如愿以偿……”
“闯王……”
“丁启睿的火急书信是送给河南巡抚高名衡的,说在三天以后,他们所率二十万人马将同我们在朱仙镇决战,要开封城内的官军义勇做好准备,只等火光一起,炮声一响,立即由陈永福率领出城,前后夹击我军。”说到这里,闯王笑一笑,又嘱咐说,“对捉到俘虏这件事,严禁外传。丁启睿的书信我带走。官兵的令箭、衣帽、腰牌要命令专人严密保管,一件不许丢失,也不许叫多人看见。”
李自成在谷英处吃了午饭,差一名亲兵去通知李岩速到大元帅行辕听令,又差一名亲兵去通知田见秀在堵塞贾鲁河完工之后,速到刘庄见他。然后他赶快上马走了。
在朱仙镇西边五六里远的地方,贾鲁河已经在上午被田见秀率领的将士们拦腰截断。河水向西北不远处的一片洼地倒灌,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湖泊。另外有许多地方,将士们正在挖修小渠,准备将水引向各个驻地。许多将士站在水边观看。很多人在河边、小湖边和渠边饮马。还有许多将士脱得精光,跳进河中和小湖中洗澡,玩水,一片欢快。
田见秀从上午起就同将士们一起挖土,抬土,挑土。他一边杂在小兵们中间劳动,一边指挥全部工程的进行。他打着赤脚,裤子卷到膝盖上边,连裤子也完全湿了。工作完成以后,田见秀到河里洗澡。曹营将士也有几百人在河中洗澡。有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快活地吹唿哨,嚷嚷叫叫,互相泼水,还有的用笨拙姿势浮水,双脚打得水面扑通扑通响。水星四面飞溅,几次打到田见秀脸上。田的亲兵们显出怒容,想把那几个小伙子赶到远处,被田见秀用眼色阻止。亲兵头目来到他身边,说:
“将爷,我替你搓搓背吧。”
“不用。不要让那些小伙子看出我同大家不一样,使他们玩得不痛快。”
“不过他们打闹得太不像话了。让他们知道是谁在这里洗澡,他们就安静了。”
田见秀笑着责备说:“何必那样?我要是不跟随闯王起义,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何必要在这些小伙子跟前摆出身份?”
“可是,咱们老府,如今没有一个将领像你这样没有一点儿架子!”
“还是保持本色好。”他笑一笑,接着说,“有朝一日,闯王坐了江山,天下太平,我解甲归田,或自耕自食,或出家为僧,还不是同乡下老百姓一起生活?”
亲兵头目笑着问:“将爷,你常常这么想,到时候闯王能放你解甲归田或出家么?”
“我如今虽未出家,却是佛门弟子。人各有志,闯王也勉强不得。”
“到了那时,我们这班跟随你多年的将士怎么办?”
田见秀又笑了,轻轻说:“你们安心打仗。日后天下太平,我不会要你们跟随我到深山野寺去。闯王自然会论功行赏,给你们荣华富贵。”随即他挥手使他的亲兵头目退走。
一个小伙子在水中玩够了,来到田见秀身边,开始搓身上的灰垢。他看见田见秀相貌和善,没有官儿们的威严神气,也没有亲兵侍候,搭腔问道:
“老伙计,你是个火头军还是马夫?”
田见秀笑着回答:“我是马夫。”
小伙子望望他身上的创疤,惊叹说:“老伙计,你挂的彩不少啊!”
“跟随李闯王南征北战,打仗是家常便饭,还能不挂几处彩?”
“大元帅的老营中有一个马夫头儿叫王长顺,大大有名。你认识他么?”
“认识,认识。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你身上挂过多处彩,又是王长顺的老伙伴,日后大元帅坐了天下,你就跟着享福啦。”
“我这块料,大富大贵没有份儿,总会有碗饭吃呗。”
小伙子亲昵地恳求说:“我搓不到自己背上,咱俩替换搓搓好不好?来,我先替你搓。”
“我自己已经搓净了。来,兄弟,我帮你搓一搓。”
小伙子高兴地说:“你是个好人,我就不客气了。明天若是没事,我们还来这里洗澡,我先替你搓背。”
田见秀笑着点点头。小伙子移动到他的前边,开始让他搓背。田见秀的亲兵们都吃惊地望着这件事,而亲兵头目想站起来骂人。田见秀带着快活的笑容,赶快使眼色,不许他们大惊小怪。随即亲兵们互相看看,也暗暗发笑。当田见秀替小伙子将脊背搓净时,听见岸上有人叫他的亲兵头目的名字。他回头望望,心中明白,在小伙子背上拍一下,说:“搓净啦,小兄弟。”小伙子向他笑着点点头,又顽皮地做个鬼脸,随即扎个猛子,窜往深处。田见秀赶快上岸,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亲兵们比他先上岸,并且已经从树阴中牵来战马。那个小伙子站在水中,望着他在一大群亲兵的护卫中策马而去,想着自己惹了大祸,完全呆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时,李岩已经在等候着他。他向李岩介绍了已经决定的破敌方略,笑着问道:
“林泉,你看如何?”
李岩称赞道:“很是周密。只要左昆山全军溃败,丁、杨两军就跟着溃败了。”
闯王说:“我们要逼迫老左向许昌那条路上逃,落入伏中。如今有一件事情,只有你去办最为合适,不过得要你辛苦一点,率领人马火速动身。迟了怕来不及。”
李岩已经明白是要派他往西南方面,说道:“请大元帅吩咐。”
“我想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官军必有大队人马往许昌一带逃去,直奔南阳,或奔往郾城、信阳。现在就要你同德齐往尉氏一带,打开几个寨子,赈济饥民,向百姓宣扬义军的威德。并让他们准备好棍棒、锄头、刀、枪,如有溃散的官军经过那里,就让他们随处截杀,为过去遭受官军残害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报仇。就是这件事情,请你斟酌去办,办得越快越好。”
“是!我一定遵办。倘若官军从那里逃走,豫东将士就奋力截杀,老百姓也定会揭竿而起,为他们自己报仇。”
李岩匆匆走了。
刚送走李岩,刘体纯按闯王的吩咐将一名左营军官带到老营。自成赶紧对高夫人说:“你派人去把左小姐请来。”
高夫人已经知道闯王的计策,答道:“左小姐早已请来了,在我的帐中等候。她听说从左营来了人,可以给养父带个口信,十分高兴,流下了眼泪。”说毕,她就命一个女兵去请左小姐。
左小姐今年虚岁十七,高挑身材,脚步轻盈。不足一年的闯营生活,使她的举止神态都有显著变化。随着慧英在帐门口一声禀报,左小姐带着乳母进帐。她先向闯王行礼,叫了一声“干爸”,又向高夫人行礼。高夫人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笑了笑,说道:
“你干爸叫你来,就是要你见一见从左营来的那个军官。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让他回去启禀左帅。左帅知道你在这里平安无事,就会放心了。”
左小姐点点头,眼泪不觉滚了出来。
随即闯王一声吩咐,被俘的军官被带了进来。这个军官穿着左营的衣甲,头戴钢盔,腰挂宝刀。进帐以后,他先向闯王跪下磕头。闯王笑道:“你快见见你们的小姐吧!”这军官又向高夫人叉手行礼,然后才在左小姐面前躬身说道:
“问小姐的安。”
闯王命他坐下,然后笑着说道:“我们将你俘虏过来,待你还算不错吧?听说在战场上弟兄们也用绳子将你绑了,有点儿无礼,随后知道你是左营的军官,立刻松绑,以礼相待。你的盔甲宝剑,全都找到,还给你了。我的爱将刘德洁还用酒肉款待了你,好嘛,不打不相识,一打倒成了朋友!”
他说话的口气亲切,幽默。那军官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
“多谢钧座大人不杀之恩。”
“坐下,坐下。你同我手下的刘将军素昧平生,同我也素不相识。我们这样待你,只因为你是左帅手下的人。你也知道,我军昨夜俘了丁、杨两营的官兵,如何对待;俘了左营的官兵又如何对待;大不一样!”
“是,是。这些事,鄙人都看在眼里,心中清楚。鄙人回去之后,一定向左帅大人如实禀明。”
“我同左帅之间并无私仇。两军阵上,我与左帅各行其是,双方将士各为其主,当然要互相厮杀。这也只是因为我为老百姓替天行道,左帅为崇祯尽忠效力。说到底,我同他前生无怨,今世无仇。为着留日后见面之情,我下令不许伤害你们左营被俘的人,不管是官是兵,一律放回。”
高夫人插话说:“打开商丘的时候,闯王下令对侯府加意保护,不许骚扰侯府一草一木,也是给你们左帅留的情面。”
闯王接着说:“我派人从南阳卧龙岗将你们左小姐接来,只是为着从南阳往襄阳的路上太不平稳,探知有大股土寇准备在半路劫走小姐,我担心她遇到凶险。将她接来之后,我待她像自己女儿一样。她是我义女,我是她干爸。”
左营军官被帐中的愉快气氛所感染,脸上堆着既惶惑又感动的笑容,暗中打量左小姐、高夫人和乳母等人的笑,都不是假装的。他又一次站起来,恭敬地说:
“我家小姐如此受闯王和夫人厚爱,平安无恙,鄙人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左帅大人放心。”
高夫人说:“我同闯王,将左小姐当亲生女一样看待。原来跟着她的乳母、丫环、婆子,仍然跟在她身边伺候。我们军中的妇女全是骑马,不许坐轿,可是老营中特意为左小姐备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行军时候,她高兴骑马就骑马,高兴坐轿就坐轿。一切吃的用的,都尽量照顾。”
李自成笑着说:“你家小姐刚来到我们军中时,还有点不习惯,如今就以我的老营为家了。她会把我这里的情况告诉你,你要记清,回去后老老实实向左帅回禀。我还有事,不能再说别的了。”
李自成走后,高夫人也自称有事离开了。在大帐中,陪着左小姐的只有她的乳母,另有三四名备呼唤的女兵侍立帐外。左小姐向军官重新打量一眼,生怕不真,问道:
“你贵姓?是我父帅手下的什么军官?”
军官欠身回答:“卑职姓刘名忠武,是平贼将军麾下的一个千总。”
“你是怎样被俘的?”
“回小姐,卑职今日五更奉命率五百步兵增援朱仙镇寨内官军,在大雾中与友军失散,看不清楚,被闯王的义军包围俘获。他们因知我是平贼将军大人的部下,不加伤害,用酒肉款待,发还了我的头盔、绵甲、战袍、宝刀。被俘的弟兄们也不伤害一人,已经全数放回了。”
左小姐与乳母交换了一个眼色,想着此人绝非冒充的,心中猜不透闯王的用意。她知道闯王正在调兵遣将,一心要将她养父的左家军一战杀败。她还明白,贾鲁河已被截断,官军十分缺水,闯王要逼迫以她养父为主的二十万官军不战自溃,可是她猜不透闯王为什么放这个左营军官回去,还要让这人同她见面。眼下她只好暂将这些盘结在心上的疙瘩撂在一边,愁眉不展地向被俘的军官问道:
“刘千总,俺父帅身体可好?”
“请小姐放心,镇台大人贵体很好,这一年多来稍微又发福了。”
“俺哥哥可好?”她问的是左梦庚。
“少帅也很好。少帅目前也是副将职衔,蒙朝廷记功两次,如今随镇台大人襄办军务,不离左右。”
“如今也来到朱仙镇了?”
“在水坡集军中。”
左小姐想到与父兄相距不远,却不能见面,暗暗心酸。停一停,她又问道:
“你可知道有一位丘将军的消息?”
军官知道左小姐问的是她的本生父亲丘磊,与左良玉是生死患难之交,从容答道:
“听说丘将军如今在山东一带,也是副将职衔,不日要升总兵。”接着,他又胡诌一句,“还听说丘大人常有书信给我们镇台大人,详情我不清楚。”
左小姐心中激动,用袖头揩去涌出的热泪,说道:“你回到俺父帅营中,一定要如实禀告父帅:俺在这里一切都好,闯王夫妇都把我当女儿看待。务恳父帅放心,不要以我为念。”
“我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小姐宽心。”
左小姐已觉无话可说,向乳母望一望,用拿不定主意的眼神问道:“把东西拿来?”乳母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走出大帐,低声对一个丫头有所吩咐。
过了片刻,一个丫头取来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小盒,双手呈给小姐。小姐没有接,轻声说:
“你打开来,请刘千总当面过目。”
丫环将东西捧到千总面前,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红漆小盒;又打开盒盖,默默地递给千总。军官接到手中,看见里边装着一支翡翠簪子和一对玉镯。他正觉莫名其妙,左小姐对他说: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老人家亡故以后,这两样首饰一直留在我身边,不敢遗失。从前常听俺先母言讲,这是俺父帅做小军官时买来送给她的,所以她老人家说,看见这些首饰很难忘当年的患难恩情。你把这首饰盒带回去交俺父帅,可不能在路上遗失啊!”
“请小姐放心。只要闯王放我回营……”
左小姐突然不能够控制自己,涌出热泪,哽咽说:“你回去启禀俺父帅,就说我叩请父帅大人金安,日夜都在思念他老人家;我终究要回到他身边行孝,请他放心。俺闯王干爸已经说过,他同俺父帅无仇,实不愿兵戎相见。不得已同左家人马打仗,并非他的心意。闯王干爸愿意送我回去,等打过这一仗就好办了。你,你走吧。”
刘千总看出来,分明小姐还有许多话不能说出,他自己也不敢与小姐在一起太久,赶快将首饰盒揣进怀中,叉手告辞。恰在这时,闯王和高夫人回到大帐,吴汝义跟随在后,分明是刚处置了重要事儿。刘千总躬身向闯王辞行,并询问还有什么吩咐。闯王说:
“你回去禀告左帅,请他不用挂念左小姐,我不日将送她回去。你还告他说,我心中对他颇为仰慕,可惜无缘一见。只要他从水坡集撤兵南去,我绝不派兵追赶。”
刘千总唯唯遵命,跪下去向闯王叩头,又站起来向高夫人叉手行礼,重新向左小姐行礼,也向吴汝义辞行。闯王对吴汝义说:
“他是左帅的人,小心派兵保护。等黄昏后送他过朱仙镇,务使他能够回到左营,不令多人看见。”
吴汝义带着刘千总走后,田见秀来了。李自成把整个军事部署告诉了田见秀,然后说道:
“玉峰,你眼下就出发,率领五千骑兵,火速去到尉氏境内,估计一下,官军溃退时大约要经过哪些地方,将那里的大路截断。有些地方要挖深沟拦断去路,有些地方要布置疑兵。这些事情都得在三天内办成。我知道你一向身先士卒,与部下同甘苦,所以此事只有你去办,我才放心。”
“此事我一定会办好,绝不让他们从大路上轻易逃走。”
田见秀匆匆离去。闯王忙了一天一夜,这时方才缓下一口气来。忽然吴汝义进来禀报说:
“曹帅命人绑了一个士兵送来,请大元帅从严治罪。”
闯王十分诧异,便走出帐外来看,果然看见曹营的一个小将和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士兵。那小将一见闯王,便跪下说:
“启禀大元帅,这个兵新来不久,不认识田将爷,方才很是无礼。本来要请田将爷治罪,可是他已骑马走了。我们大将军原说:找不到田将爷,就送到大元帅这里,请大元帅依法从严治罪。”
闯王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个小伙子有什么罪啊?”
“回大元帅,事情是这样的,这样的……”
曹营小将把这个小伙子如何在河中洗澡、如何叫田将爷替他搓背的事细述一遍,然后说:
“请大元帅从严处分,该杀就杀,该打就打。”
闯王不觉失笑,望着吴汝义说:“你瞧,大将军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怎么办呀?”
吴汝义一时没解开他的意思,说道:“看在曹帅的面子上,处分他二十鞭子,不必重罚得了。”
闯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子宜,你也糊涂了!玉峰的秉性脾气你也忘了?他对老百姓和对自己手下人就是那么个好人,都说他是活菩萨。要是他如今在这里,绝不会治这个小伙子的罪。”随即他对曹营的小将说:“立刻将他松绑。他不认识田将爷,这又何妨?以后再碰见田将爷时,赔一句不是就行了,不要在意。今后要好好杀官军,争立功劳,这比什么都要紧。你们走吧。”
[1]公事——口语中将公文叫作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