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朱仙镇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五月二十四日下午,约莫申时光景。
在开封城内,靠近南土街西边,有一条东西胡同。胡同内有一个坐北向南的小小的两进院落。破旧的黑漆大门经常关着,一则为防备小偷和叫化子,二则为前院三间西房设有私塾,需要清静。倘若有生人推开大门,总会惊动一条看家的老黄狗,立刻“汪汪”地狂叫着奔上来,直到主人出来吆喝几声才止。
如今天气虽热,却仍旧从院中传出一片读书声。夹在学童的声音中间,有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也在朗读文章,音节很讲究抑扬顿挫。那文章听起来好像是一段跟一段互相对称的,懂得的人会听出来他是在读八股文,也许他面前的书就叫作《时文[1]选萃》,或《闱墨[2]评选》,总之这是当时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
这时在胡同西头,有位少妇牵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向东走来。她分明听见了读书声,特别是辨出了那个中年人的声音,忧郁的脸上不觉露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她低下头去望着那个小男孩,轻轻问道:
“你听,那是谁读书?”
小男孩并没有理会这读书声,用一只手牵着妈妈,一只手背擦自己脸上的汗。遇着一块小砖头、一块瓦片,他总要用他的破鞋子踢开。他长得胖乎乎的,大眼睛,五官端正,一脸聪明灵秀之气。
那少妇大约二十八岁的样子,相貌端正,明眸皓齿,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这小胡同里行人不多,偶尔有人从对面走来,她就往胡同北边躲一躲,仍然低头走她的路。刚才她是去胡同转角处的铁匠铺,找铁匠孙师傅问几句话,问过以后,就很快转回家来。
她的婆家姓张,丈夫是一个黉门秀才,原籍中牟县,是名士张民表的远房侄儿,名叫张德厚,字成仁。她的娘家姓李,住在开封城内北土街附近。她小时候本来也有名字,叫作香兰,但当时一般妇女的名字不许让外人知道。自从开封第一次被围以来,家家门头上都挂着门牌,编为保甲,门牌上只写她张李氏,没有名字。
她推开大门,惊醒了正在地上睡觉的老黄狗,刚要狂吠,闻到了主人的气味,又抬头一望,立刻跳起来迎接她,摇着尾巴,十分亲昵。它身边有条小狗,已经两三个月了,也摇着小尾巴迎接主人。香兰回头把门掩上,来到学屋前。由于天热,学屋的两扇门大开着,窗子的上半截也都撑开。香兰默默地站在窗外,望着丈夫读书时那种专心致志、摇头晃脑的模样,心中感到不是滋味。自从丈夫中秀才后,三次参加乡试,都没有考中举人,如今还在拼命用功。可是大局这样不好,谁知今年能不能举行考试呢?她为丈夫的命运,也为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感到焦心。等张成仁读完一篇文章,正要提起红笔为学生判仿时,她轻声叫道:
“孩儿他爹!你出来一下。他爹!”
张成仁放下红笔,走出学屋来。他摸摸小孩的头顶,问道:
“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消息?”
香兰忧郁地摇摇头:“有些人已经回来了,说是在阎李寨那边,又有了闯贼的骑兵,不许再运粮食。可他叔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会不会出了事情,孙师傅也很操心。外面谣言很多,怎么好啊!”
张成仁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有几个大胆的学生正在门口张望,见他回头,都赶紧缩了回去。他便对香兰使个眼色,说:
“我们到后边去说吧。”
说罢,他牵着小男孩一直走进二门。二门里边是个天井院,几只鸡子正在觅食。忽然一只母鸡从鸡窝内跳出,拍着翅膀,发出连续的喜悦的叫声。小男孩笑着说:
“妈!鸡子嬎蛋[3]了。”
妈妈没有理他,蹙着眉头,跟在丈夫身后进了上房。上房三间:东头一间住着父母,西头一间住着成仁的妹妹德秀,当中一间是客堂。张成仁夫妻住在西厢房。他们除有小男孩外,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如今这小女孩也在堂屋里随着祖母学做针线。祖父有病,正靠在床上。
他们一进上房,不等坐下,成仁的母亲就愁闷地向媳妇问道:
“你去铁匠铺打听到什么消息?德耀回来了么?”
德耀是张成仁的叔伯弟弟,因父母亲双亡,五岁时被成仁的父亲接来开封,抚养到十二岁,送到孙铁匠的铺子里学手艺,早已出师了。因他别无亲人,而成仁家也人丁单薄,就叫他住在南屋的一间空房里。自从义军撤离阎李寨后,城内天天派丁壮去那里运粮。今天早晨恰好轮到德耀和一批丁壮前去,可是刚到阎李寨就碰见李自成的骑兵又回来了,大家赶紧往回逃。而德耀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香兰说外边有谣言,好像官军没有把贼兵打败。公公一听说消息不好,就从床上挣扎着要下来。成仁赶紧上前搀扶。老头子颤巍巍地说:
“这样世道,怎么活下去啊!昨日一天没有听见远处炮声,原以为流贼已经退走,官军打胜了。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大,竟是官军打败了。德厚啊,你只会教书读书,天塌啦都不关心,也该出去打听打听才是!”
张成仁安慰道:“爹,你放心,像开封这样大城,又有周王殿下封在这里,朝廷不能不救。纵然朱仙镇官军一时受挫,朝廷也会另外派兵来救的。”
老头子因为香兰说的消息太简单,一心想要儿子出去打听,便又感慨地说:
“要是战事旷日持久,这八月间的乡试恐怕不能举行了。”
张成仁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最怕的就是今年乡试不再举行,一耽误又是三年。上次乡试,他的文章本来做得很好,只因为过于紧张,不小心在卷子上落了一个墨点子,匆匆收走卷子后,他才想了起来,没有机会挖补。就因为多了这个墨点子,他未能中举。这一次他抱着很大希望,想着一定能够考中,从此光耀门庭,可是现在看来又完了。他不觉叹了口气,说:
“唉,我的命真不好!前几次乡试都没有考中,原准备这次乡试能够金榜题名,不枉我十年寒窗,一家盼望。唉,谁晓得偏偏又遇着流贼攻城!”
母亲见他忧愁得这个样子,就劝说道:“开封府二州三十县,读书秀才四千五[4],不光你一个人盼望着金榜题名。要是今年不举行乡试,只要明年天下太平,说不定皇恩浩荡,会补行一次考试。”
父亲又催他出去打听消息。张成仁因不到放学时候,不想出去。同时他知道,只要等同院的王铁口和霍婆子回来,就什么消息都知道了。霍婆子是个寡妇,住在前院的两间东屋里。这老婆子心地很好,靠走街串巷,卖针线过日子,每天知道的消息也不少。住在南屋的王铁口,是在相国寺专门给人算命看相的。他老婆是个半瘫痪的人,整天坐在床上,从不出门。关于大事件,王铁口知道得最清楚,但他每天总要到黄昏以后才回家来。
父亲又说至少应去看一下张民表。张成仁被催不过,只好退出上房,回到自己房里,换上一件旧纺绸长衫,戴上方巾,拿了一把半新的折扇,走到前院。
学屋里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的学生站在桌子上头,正在学唱戏,有的站在凳子上指手画脚,有的在地上摔跤和厮打,闹得天昏地暗。张成仁大喝一声。学生们一听见他的声音,马上各就各座,鸦雀无声。倘若在往常,张成仁一定要惩罚一番,至少要把那为头的顽皮学生打几板子。可是今天他无心再为这些事情生气了,只对学生们说:
“今日我有事要出去,早点放学。你们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上学。”
孩子们一听说放学,如获大赦一般,连二赶三拿起各自的书本和笔、墨,蜂拥而去。张成仁等学生走完后,把学屋门锁上,正要迈出大门,恰好霍婆子着卖货篮子回来了。张成仁一见她就叫道:
“霍大婶,今天回得好早啊!”
霍婆子回头向街上望望,随即将大门关紧,上好闩,对成仁说:
“秀才,你,你大概还坐在鼓里,外边的消息可不好哩!”
成仁惊慌地说:“大婶,你回来得好,回来得好。一家人都在盼望着你老回来!”
“唉,李闯王的人马又回来了,又把汴梁城围起来了。外边人心惶惶,大街上谣言更多。我特地赶快回来,给你们报个信儿。”
张成仁说:“我正想出去打听消息,恰好你回来了,回来得正是时候。好,一起到上房坐坐。”
霍婆子虽是房客,却同张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这会儿她一到上房,秀才的妹妹德秀赶快给她端了一把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茶。霍婆子坐了下去,一家人都围着她问长问短。霍婆子就把外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据她听说,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马都在追杀官军。官军经不起李自成的猛攻,全都溃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杀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黄昏以后,有一个姓杨的将官,只身从南门系上城,见了抚台大人,这才知道官军是五更以后就兵败逃走的。左良玉往西南,督师和总督往东南,跑得一片混乱。李自成的人马乘机追杀,使督师和总督都只能各自逃命,谁也不能顾谁。张成仁问道:
“前几天不是丁督师派了几名将士来,由南门系上城,说是已经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要消灭,不叫城里出兵的么?”
“唉呀,你这个秀才先生,读书读愚了。那是中了李闯王用的计策!李自成命他的手下人扮成官军模样,来稳住城内,不叫出兵,好让他们全力收拾朱仙镇的官军。”
一听这话,张成仁全家人的心里都猛然一凉,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霍婆子不觉叹了口气,又说道:
“听说昨天夜里,抚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请皇上和周阁老[5]火速再发来一支大军救开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说,朝廷这次集结二十万人马,很不容易,一家伙在朱仙镇被打散,再想集结大军,真是望梅止渴呀。如今城里谣言很多,官府出了布告,严禁谣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说了闲话,都被锁拿走了。”
刚才张成仁在听了香兰带回的消息后,还希望那消息不太确切,现在听了霍婆子的话,他完全绝望了,脸色苍白,不住摇头叹气。霍婆子又说道:
“秀才,你学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办法,尽量存点粮食,不能光等着一家人饿死啊。”
张成仁听了更加忧愁。家里并没有多的银钱,往哪里去买粮食?
霍婆子也叹了口气,说:“在劫!在劫!鹁鸽市我认识一个李大嫂,是回城来走亲戚的。她听说开封又被围,便赶紧收拾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她向我哭着说,没想到回来看看爹妈,多住了几天,竟出不去了,家里还有丈夫儿女,不能见面,怎么办?她说得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像这样情况的,在开封城内不知有多少人!”
张成仁的母亲说:“唉!家家户户,在劫难逃!”
霍婆子又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来宋献策也在那里住过。没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时来运转,突然发迹。他前年冬天悄悄到了闯王那里,拜为军师,红得发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骂他从了贼,在背后谁不羡慕他一朝得志,呼风唤雨!”
成仁的父亲叹息说:“往年他在相国寺开卦铺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只觉得此人不俗,却没想到他竟会呼风唤雨。”
霍婆子笑着说:“大哥,我说的呼风唤雨是比方话。你说,如今宋献策可不是如同龙游大海,虎跃深山么?”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听见打门声。可是站在二门外的老黄狗和小狗只叫了一声就亲热地摇着尾巴,跑向大门去迎接。香兰对八岁的女儿说:
“招弟,快去开门,你叔回来啦。”
看见果然是德耀回来,大家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
霍婆子是个急性人,忙问:
“德耀,你怎么回来了?你没有遇见李闯王的人马?”
“遇见了,遇见了。”德耀一面说,一面擦着脸上的汗,就脸朝里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他们没有把你掳去?”
“没有。这李闯王的人马倒真是仁义。我刚从阎李寨背了一袋粮食往回走,闯王的骑兵就来了,把我和别的几个背粮食的人都拦住,问我们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背粮食。我们都吓慌了,只好跪下去说实话。说我们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们自己要来背粮,是衙门里逼着各家出壮丁,非来不可。闯王的人并不打我们,只是说,你们老百姓无罪,都站起来吧。你们愿留下跟我们的可以留下来,不愿留的就回城。不过回城以后,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要是城里没有亲人,你们就留下吧。我们说,我们城里都有父母亲人,不能留下。他们也不勉强,说:‘那你们走吧,粮食留在这里。’我们就逃了回来。”
一听说闯王的人马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仁义,大家都觉得意外。张成仁的父亲说:
“别看他们这样,这叫作假行仁义,收买人心。等他一占了开封,就会奸掳烧杀,无恶不作。”
霍婆子提醒德耀:“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啊。你年轻嘴快,万一被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张成仁接口说:“老二,你千万不要乱说。见别人只说流贼如何打人,如何杀人。关于他们的好话,你一点也不要漏出口来。”
德耀明白他们说得都对,但心里还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正在这时,又有人打门,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从门槛上一跳而起,跑出去开了大门,随即和王铁口一起来到上房。大家一见王铁口回来,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最灵的,就赶快向他打听。
王铁口告诉他们,昨晚逃回的那个将军,名叫杨维城,是在兵溃之后辗转逃到开封来的。这一次李自成和罗汝才确实人马众多,无法抗拒,所以官军在水坡集支持了几天,粮草水源都断了,左军先逃,随着全军只好各自逃生。
说了这些情形后,王铁口又对张成仁低声说:“我把算卦摊子一收拾,又到几个朋友处打听了一下,就赶紧回来给你嘱咐一句话:开封这次一定要长久被围,将来不堪设想。不管如何,趁现在你们要想办法买一点粮食存起来,能买多少就买多少,纵然救不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王铁口的话,说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晓得开封要长期被围困,一围困就得饿死人,可是家里确实没有钱,怎么办?母亲望着成仁说: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里看看情况,再赶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么说,他如今正在粮行里管账,看能不能先赊欠一点。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一点。咱们总得多少存点粮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顿稀的也不要紧,不能让小宝饿死。他是咱张家的一棵独苗,单传的一条根。”
说到这几句,她的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香兰也流出眼泪。王铁口不肯多坐,先告辞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们几句,也起身而去。德耀想着孙师傅一定也有许多话要问他,便也起身往铁匠铺去了。
张成仁仍然呆呆地坐着。小宝偎依在他膝前,背着《三字经》,声音琅琅。他见小宝如此聪明,才满五岁,《三字经》都快背完了,不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头子望望小宝,说道:
“但愿全家能够过此大劫,你纵然不能高中,只要日后小宝书读得好,长大成人,科举连捷,也不负我一生心愿。”说完以后,他噙着眼泪,回到自己房里病床上去了。
张成仁在母亲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宝推开,出门而去。母亲也梳洗了一下,赶着往亲戚家去了。香兰拉着孩子,刚刚闩好大门,有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叫道:
“开门!开门!”
香兰不敢开,便答道家里没有人。那人听香兰这么回答,知道家里没有男人,也就不勉强她开门,说道:
“县衙门传出晓谕,家家要清查户口。你们家里要是有客人,赶快报名,要是没有就算了。”
“没有客人。”香兰小声答道。
那脚步声“咚、咚”地走了。香兰叹口气,回到内院西屋,想着这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如今她已经不再希望丈夫今年能“名登金榜”,但愿一家老少能渡过大劫就好。
晚上二更时候,在开封府理刑厅二堂后边的签押房中,推官黄澍正在同一个中年人小声密谈。这人姓刘,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厅掌文案的幕宾,俗称为行签师爷。在签押房的桌上放着几张用白绵纸写的李自成的《晓谕开封官绅军民告示》。自义军第二次围攻开封以后,黄澍以他的精明强干、多有心机而变为一个红人。虽然论官职他只是知府下边的推官,但是论重要地位和实际权力,他不但远远超过开封府正堂,连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指挥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刘子彬是绍兴人,在刀笔吏中也是个佼佼人才。黄澍将他倚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这时黄澍向他问道:
“子彬,所有射进城内的响箭都搜齐了么?”
“能够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来,大概也就是这么多了。”
“万不能漏掉一支。这是闯贼耍的一个诡计,用什么‘晓谕’煽惑军民。倘若有一支流到军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乱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骑马赶到西门又赶到南门,以抚台大人的名义,传谕守城军民,凡拾到响箭的都不得隐瞒,立即递交我手。二十支是个总数,看来另外大概没有了。曹门、宋门都没有响箭。”
黄澍这才觉得放心,点点头,重新把李自成的《晓谕》拿起来再读一遍。那《晓谕》上是这么写的: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示,仰在城文武军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已被本营杀败,黄河本营发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绝。尔辈如在釜中,待死须臾。如即献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旧录用,不戮一人。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速攻;先此恺切晓谕,以待开门来降。慎勿执迷,视为虚示。此谕!
黄澍尽管已经看过两遍,但是重读之下,仍然感到每一句话都震撼着他的心。如今开封确实成了一座孤城,很难再有援兵前来,粮食不多,救援亦绝。现在的人心与今年年节前后也大不相同,那时家家都相信朝廷必来救援,所以能够坚守。如今看到朱仙镇全军覆没,人人丧失信心,又加上许多人在传说李自成如何广行仁义、不扰百姓的好话,使民心十分不稳。如果李自成仍像前番那样猛攻,或采取久困之计,开封都将从内瓦解。因为对形势看得十分透彻,所以他更知道李自成这个《晓谕》的真正分量。想了一阵,他心情沉重地说:
“子彬,我的意思,流贼的这二十份告示要送呈抚台大人和列位上宪过目之后全数焚毁,不许泄露一字。另外可以改写一张贼示,公布于众。你看如何?”
“如何改法,请赐明示。”
黄澍走到窗前向院中望望,确信没有一个人,这才坐下,对刘子彬悄声说话。声音是那么低,那么轻,几乎连刘子彬也不能完全听清。但刘是一个用心人,尽管有个别字听不清楚,黄澍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不禁大惊,轻轻问道:
“这样能行么?如果你准备将来使黄河决口,恐怕开封数十万军民,连你我在内,都不能活了。”
黄澍说道:“不然。不然。我想得比你周到,你只管按照我的意见去改。”
刘子彬仍然不肯,说:“按常理讲,黄河的河床多年淤积,全靠河堤将水拦住。河水比开封城高,这一点在开封人尽皆知。万一将来将黄河决口,开封岂能平安无事?”
“不,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据我看来,如果把黄河决口,黄水向东南流,必然水势分散,来到开封城下时,水势已经变缓,不是那么急了。开封城外的拦马墙,自从今春流贼退走以后,重新修固,又高又厚。黄水被拦马墙一挡,一定不会再有多大力量,也许连拦马墙都过不来,即使过了拦马墙,这开封城墙是万万冲不倒的,水也漫不过来。到时还会分流,主流会绕过开封,往东南流去,开封城必会保全。而流贼屯在城外,如不仓皇逃遁,必然会被淹死。所以依我看来,此计可用。但今天万万不能泄漏,日后也不能泄漏。把我告诉你的两句话写在闯贼的《晓谕》上,也是为了一则可以固军民守城之心,二则万一将来必须决堤,大家也会认为此事罪在流贼,而不在城内。”
刘子彬恍然明白,但仍然说了一句:“这毕竟是一着险棋……”
“看似险棋,其实不险。”
刘子彬终于被黄澍说服,按照黄澍的意见另外写了一张《晓谕》,将提到周王的那一句话删去了,怕的是会引起百姓同感。又将“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改为“不日决黄河之水,使尔等尽葬鱼腹”,并添上“本大元帅恐伤天和,不忍遽决”的话,这就看起来很像是闯王的口气了。改了以后,黄澍感到满意,就准备当夜去见巡抚。刘子彬问道:“局势如此险恶,抚台大人有何主意?”
“抚台除派他的大公子于昨夜悄悄出城奔赴北京求救之外,别无善策。如今抚台对人谈起守城之事时,总说他毕竟年纪大了,要靠大家尽力。他还说:‘文官要靠黄推官,武将要靠陈将军’。”
“如今巡抚确实处处倚重老爷,这是很难得的机缘。倘能保住开封,事后由巡抚大人保荐,老爷一定破格高升。”
黄澍心中得意,故意说:“如今守城要紧,百万生灵的命运决于此战,哪有工夫去想高升的事。”
刘子彬又问道:“周宜兴新任首辅,此人倒是颇有才学,也有经验。不知巡抚大人派大公子进京,是不是要找宜兴求救?”
“巡抚一方面向朝廷呼救,请皇上速派大军;另一方面当然要找宜兴,请他设法救援。”
刘子彬充满希望地点点头,说:“想来宜兴久为皇上所知,这一次重任首辅,他当然急于有所建树,必会想办法调集人马来救开封。”
“但愿能够如此,就怕一时军饷很难筹集,所以我们也要想一个长久对敌之计。我现在别的不担心,就怕开封被围日久,守城军心有变。”
刘子彬沉吟说:“这倒是要认真对待。现在确是到处将骄兵惰,士无斗志。虽然陈将军的一支人马还比较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难说。……”
两人又密谈了一会儿话,只见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向黄澍禀报:
“老爷,抚台衙门派人来请老爷速去,陈将军和各上宪已经都在那里了。”
“把轿子准备好。”
“轿子已经在二堂停着了,请老爷上轿。”
黄澍将李自成的《晓谕》和伪造的《晓谕》都带在身旁,由仆人提着亮纱灯笼在前引路,上轿走了。
[1]时文——明朝人将八股文称为“时文”.以别于韩愈和柳宗元等人倡导的“古文”。
[2]闱墨——评选出来乡试或会试考中的试卷,称作闱墨。“闱”指试院。
[3]嬎蛋——嬎,音fàn。河南话将鸡鸭下蛋叫作嬎蛋。
[4]四千五——意思是很多。
[5]周阁老——指周延儒,时为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