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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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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第一次走出宋门关,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看见正东大堤下有许多帐篷和席棚,她便拉着小宝,随众人往那里走去。

原来这里是收容难民的地方。老弱妇女来了可以先休息一会儿,等领得了赈济再走。这一带安置出城灾民的事都归田见秀掌管,李岩担任副手。在宋门外大堤负责的两员偏将,一个是白旺,一个是李俊。田见秀对他们嘱咐说:

“一定要让老弱妇女们好生休息,能够今天就去投亲靠友的今天就去,不能今天走的就在帐中暂住一晚,明天再走。”

说毕,他又看了看路旁的大木牌,那上面写着闯王的禁令:“不许欺压难民,侮辱妇女,倘有违反,定斩不饶。”他转过身来对李俊说:

“子杰,这上边的四句话,你要反复向弟兄们讲明。我们为救城中生灵,作此义举,倘若有一点差错,我们如何对得起这些妇女?又如何对得起城中百姓?”

李俊唯唯遵令。他知道,李岩原来也有此救活开封城中老弱妇女的主意,但没有贸然提出;直到打败刘泽清之后,才由田见秀向闯王竭力建议。为此李俊对田见秀非常钦佩。

田见秀走后不久,有一个青年小校,骑着一匹骏马,后边跟着四个骑兵,从北门驰向曹门,在曹门大堤稍作停留,又来到宋门。李俊认识他,是在汝宁投军的王从周。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就把他叫住,问他来此有何事情。

王从周说:“我在找我的一家亲戚。她们在开封城内住,要是出城,离宋门比较近,出曹门也可以。我想她们会乘今天这个机会出城来的,来找找试试。唉,恐怕不容易找到!”

“你的什么亲戚住在开封?住在哪条街上?”

“是一家表亲,”王从周不好意思说明是他未婚妻的家庭,“只知道住在鼓楼街北边不远的地方,靠近南土街西边,可是街道名称我记不清了。”

“她们家姓什么?男人叫什么名字?”

“她们家姓张,男人是一个秀才,名叫成仁。”

“她家的妇女你可认识?”

“我同这个表嫂倒是见过一面,可是那时我还小,如今也记不清了。”

“你在这堆妇女中间看一看,倘若有仿佛见过面的,你不妨问一问。”

王从周在出城妇女中走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似乎相识的人。他想找出城采青时见过的霍婆子,也没有看到。李俊倒很细心,见王从周找不到,就高声向妇女们询问:

“有没有张秀才家的妇女?请出来!”

问了几遍,没有人答应。李俊对王从周说:“你看,好像没有来到这里。莫非往禹王台和繁塔寺那边去了?你到那边先去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这里吧。”

王从周和四个弟兄飞身上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香兰刚刚走到这里,远远地好像听见有人问:“有没有张秀才家的人?”但是听不清楚,何况她第一次单独出门,十分胆怯,更没料到会有人寻她,怎敢随便打听?当王从周骑马奔走时,她也看到了,断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家亲戚。小宝早就走不动了,不住啼哭。她牵着小宝,走进一个帐篷,在妇女们中间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几座土坯灶,上坐大锅,有的锅内已经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火光熊熊。灶上,烟雾腾腾。小宝忽然看见了粥,不顾害怕,向母亲哭着说:“我饿呀!我饿呀!”声音是那样凄惨,连义军将士听了也觉得非常难过。一个兄弟不等香兰自己去领粥,便盛了两碗,端来递给她。香兰赶紧一只手接了一碗。她把一碗先放在地上,将小宝揽在怀里,端着另一碗让他喝。小宝多少日子没有见过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着筷子,赶快往嘴里扒。香兰一看这样不行:孩子饿得太久,喉咙饿细了,肠子饿细了,吃得急了,会噎住,吃得饱了会撑坏肠子。她只得夺过小宝的筷子,自己喂他吃,一面喂一面小声说道:

“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

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兰怕小宝撑得太厉害,就劝他留下半碗,待会儿再吃。小宝很听话,加上疲倦得很,便安静地躺在妈妈腿上,转眼间便呼呼入睡。

香兰这才自己端起碗来喝粥,一面看着小宝的睡相,心里感到可怜。可怜的是孩子太苦。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守开封?把孩子饿成这样!她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小宝在梦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来吃粥!爹,快来吃粥!”

香兰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觉哽咽起来。

吃过粥以后,各人领取三升粗粮。香兰因为还带着一个孩子,就领了六升粗粮。发放粮食以后,李俊吩咐妇女们赶快各自投奔亲戚;同时也说明,如果近处没有亲戚,今天可以住在帐篷中,明天一早起来赶路。有少数妇女想回城去,李俊说:

“我们大元帅传谕,愿回城去的听其自便。可是明天如果城门关闭,不许出城,就没有办法逃出开封了。”

香兰不忍心离开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丢下婆母和妹妹,想了一阵,下定决心返回城中。未时刚过,她体力恢复过来,小宝也睡足了觉,有了精神。她不敢再迟疑,向李俊磕了头,便提起包袱,背上粮食,要回城里去。李俊觉得于心不忍,追上几步,劝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饿死城中。她流着泪说:

“我不能眼看着亲人在城里挨饿。我现在把这点粮食带回去,明日能够出来我就再出来。要是官府不再让妇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

李俊不觉叹息一声,又问她姓什么,她回答说姓张。李俊还想再问下去,却有好几个妇女同时过来向他问这问那,一时间很乱,只得作罢。

香兰已经走出很远,王从周又骑马奔来。原来他在禹王台、繁塔寺两地都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亲戚,深感失望。这时又向李俊问道:

“你这里有没有从鼓楼街北边来的妇女?”

李俊猛然想起香兰,说:“有一个好像是读书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张,可是没有顾得问她住在哪里,不知是不是张秀才家的人。”说着,他用手指着城门方向,“你看,就是她,已经快进城门了。”

王从周手搭凉棚,向西望去,看见果然有一个妇女牵着孩子,背着粮食和一个包袱,快到宋门关了。他不禁叹气说:

“唉!说不定就是我的亲戚,可是没有办法追上了。”

李俊深为惋惜地说:“说不定她明日还会出城来的。这个娘子是个贤妻良母。她心中丢不开丈夫和婆母,真是个好娘子!”

当天,各门都有少数重回城内的妇女,总计约有一二百人。官绅们因害怕城中军民如仇的情况被泄露出去,严令兵丁义勇,对回城的妇女妥加保护,不许抢夺她们携回的粮食。香兰尽管十分辛苦,进城门后担惊受怕,毕竟赶在黄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张成仁一家意外地重新团圆,如同做梦,惊喜和悲痛齐上心头。香兰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和母亲的询问,将出城后遇到的事儿述说清楚。左右邻居都来问讯,将堂屋当间儿挤得满满的。大家明白了香兰回来的经过以后,有人对自己家中出城的妇女开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的年轻媳妇和闺女明日出城逃生。

邻人们散去以后,香兰正想休息,忽然听见有人敲大门。她蓦然两腿发软,心中慌跳,暗暗叫道:

“我的天,准是来抢粮食的!”

一家人正在无计可施,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叫道:

“哥!哥!快开门!”

张成仁陡然放心,说道:“是德耀叫门!”

王铁口和德耀厮跟着来到堂屋。

“我听说李闯王允许妇女们携粮回城,想着李姑娘必会回来,所以同德耀一道回来看看。成仁,你们夫妇决定下一步怎么办?”王铁口说着,又转问香兰,“李姑娘,你是什么主意?”

香兰哽咽说:“我既然回来,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不分离。”

铁口向成仁的母亲问:“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这个主意?”

“我是快死的人,已经没有主意了。”母亲叹口气,又说:“铁口,李姑娘说得是,既然回来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阴间还能够鬼魂相依。”

王铁口摇摇头说:“不然!不然!”

张成仁赶快问:“大哥有何主意?”

“按照我说,李姑娘明日一早,带着德秀姑娘、小宝和招弟赶快出城,万不要留在城内。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内,这是万不得已。既然一家六口有四口可以逃生,为何都等着在城中饿死?难道你们愿意连小宝也活活跟着你们饿死,你张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实,长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将饿死!”

成仁心头一亮,说:“大哥!……”

铁口接着说:“李自成确有过人之处。他能够知会守城大吏放老弱妇女出城就食,这样行事实出我意料之外。我更没料到,他向妇女们发过救济粮之后,愿返回城中者自便。据我看,开封军心民心,必将大变。可是正因为李自成这一手十分厉害,我断定官府明日再放一天妇女出城,就会停止。所以,你们必须今夜拿定主意,让他们四个人明日赶快逃生;稍迟一步,悔之晚矣!”

大家听完王铁口的话,觉得句句合理。经过一阵商量,只好按照铁口的话拿定主意。王铁口又嘱咐一些话,带着德耀走了。

由于昨天有妇女携带粮食回城,城中居民的疑虑消除,今日有很多妇女出城。左右两家邻居就有三个妇女带着四个孩子,约好了与香兰一起走。香兰为着等候邻居,比昨天晚出发了一个时辰。她们是从宋门出城的最后一批妇女。

王从周很早就来到宋门外大堤上,站在通往商丘官道的豁口处等待亲戚。等啊,等啊,等不到昨天李俊所说的那个妇女,失望得很,又骑马往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与香兰同行的邻居妇女,因为都有亲戚在陈留县境,出了宋门关,就同香兰、德秀分手,向东南方向去了。

香兰一面走,一面想着丈夫和婆母,明白今日去后很难再见,今日的分手就是死别,不由一阵伤心,边走边哭。德秀也是边走边哭,同嫂子一直哭到大堤。

李俊看到她们来了,迎上去细问了她们的家住在什么街道、男人姓甚名谁,然后大为高兴,大声地说道:

“啊呀!果然就是你们!大嫂,你们有一位亲戚在这里寻找你们,昨天就在寻找,刚才又来了一次。”

香兰感到奇怪,说:“军爷,我们在近处没有亲戚。”

李俊说:“有一个后生,姓王名从周,是汝宁人氏。他说是你们的亲戚,难道你忘了不成?”

德秀听到从周的名字,顿时脸红,心口嗵嗵地跳,羞得低下头去,躲在嫂嫂背后。香兰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但又不懂这个王从周何以在义军之中。她向李俊问道:

“你说的这个后生有多大年纪?”

“大约十八岁。”

“好端端的,他怎么来到此地?”

“几个月前,我们大军路过汝宁,他投了义军,起初在马棚里喂马,后来知道他认识字,又见他少年老成,就把他拨到元帅标营,如今当上了一名头目。”

香兰这才明白果然是他,脱口说道:“哦,我的天!这位王相公[1],他是我家没有过门的客[2]啊!”

这句话使李俊也一愣,原来王从周与她们并非姑表关系,而是张家的女婿。他马上派了一个亲兵飞马往繁塔寺一带寻找王从周,要他赶快前来认亲。

香兰心中十分庆幸,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位亲戚,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她不住地说出感谢苍天的话,又不时地偷望妹妹。德秀低头不语,十分害羞,一方面她庆幸能够在这里遇见亲人,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同这未过门的女婿见面。当然她也暗暗地感谢苍天,感谢神灵的保佑。

王从周来到的时候,香兰们已经吃过粥。李俊带着王从周来同她们见面。王从周先向香兰行礼,香兰赶快福了一福还礼。从周也十分羞怯,不敢看德秀,向香兰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嫂子”,问道:

“你们打算去哪里投奔亲戚?”趁着说这句话,他偷偷地瞟了德秀一眼。

香兰答道:“我们近处没有亲戚,只有在兰阳县境内有我们的舅家,现在只有往那里去才能暂时躲避一下。可是路途很远,我们又从没有出过门,多么困难哪!”话未落音,眼泪已经奔流。

王从周说:“嫂子,不要难过。你们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等我回去向长官禀报一下,看能不能明天找一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兰阳亲戚家去。”说着,他又用眼角偷瞟了德秀一眼。

德秀也很想看看这位未过门的女婿,但又不敢抬起头来,只看见他脚上穿着马靴,腰间挂着宝剑。

当下他们在堤边商量定了,香兰等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边,等着王从周去安排如何送她们去兰阳县。王从周来后,香兰很想把这意料不到的喜事托人告诉丈夫和婆母,让他们在城内放心。她就向周围打听,果然有位同街坊的妇女要回城去。她托这位妇女回城后给丈夫和婆母带个口信,那妇女也答应了。可是等那妇女走到宋门关的时候,才知道城门已经关闭,墙壁上贴着官府告示,糨糊尚未干讫。一群妇女围立在告示前边,听一个白胡子老者念了一遍,大家猛然失望,有的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那告示是开封知府出的,借口有流贼混入城中,奉抚台大人面谕,立即将五门关闭,不许老弱妇女回城,明日亦不再放人出城。妇女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仍回大堤上去。

香兰听到这消息后,十分难过,求李俊再想办法。李俊摇头说:“没有什么办法。你们既然已经出来,又碰见了你家没有过门的客,这就是天大的幸事。你们安心等待吧,从周一定会找到妥当的人将你们送到兰阳。”

在兰阳县西乡有一个宋家庄,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周围有一道土寨,住着几十户人家。香兰和德秀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亲戚家中。因为她们来时带有王从周赠送的几两银子,舅家又很热情相待,所以日子过得也还安定。偏偏这时招弟患了病。乡下缺医少药,尽管也请了一个儿科郎中给看病,又求了神,许了愿,但发过几天高烧后,转成惊风,不幸死去。

香兰哭得极惨,精神也萎靡了,常常整天不吃饭,痴痴地想着女儿。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太监刘元斌率领的京营人马奉皇上圣旨去救开封,在豫皖交界处逗留很久,最近来到了兰阳县境。这一带百姓早就听说京营兵军纪很坏,所以全村人心惶惶,一日数惊。不意这一惊,香兰的精神反而振作起来。她自己担心受辱;同时也为德秀担心。德秀也是天天担惊发愁,夜间不敢睡觉,随时准备躲藏,还时时想着一个“死”字。

过了两天,京营兵果然来到寨中,杀了许多人,又放火烧了几座房子,从十三四岁的女孩到五十岁以内的妇女,凡是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几乎都被奸污。德秀也被捉到,正要拉她去奸污,恰恰路边是一口深井,她猛地挣脱官兵的手,扑进井中。

香兰这时正抱着小宝藏在附近的一个麦秸垛中,看见德秀投井,吓得浑身战栗不止。不料这时恰有一个军官从旁经过,看见麦秸抖动,发出索索声音。他顺手用枪杆子将麦秸一挑,露出了香兰和小宝。那军官见香兰虽然消瘦,却长得很俊,喜出望外,猛地一把拖出来,当着小宝的面就要强奸她。她抵死不从,又是挣扎,又是哭骂,披头散发,衣服撕破。小宝大哭大叫,扑在妈妈身上救护妈妈。那军官大怒,提起小宝扔出去几尺远,幸而地上有麦秸,没有摔死。香兰看见小宝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也哭不出声,她像疯狂一般,猛地坐起,照军官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向小宝扑去。那军官一怒之下,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晕了过去。军官望望她,火气消了,趁着她无力抗拒,将她强奸。

香兰清醒以后,哭着爬到小宝身边,将孩子搂在怀里。军官命一个士兵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拖着她往北走。她紧紧地拉着小宝不放。小宝也拼命抓住她,大声哭叫:“妈呀!妈呀!”那军官对她说:

“你好生跟我走,我救你母子两个性命。你的小孩子长得怪好看,我很喜欢他。为着救你的孩子,你好生跟我们走吧。要不然,不光你活不成,你孩子也活不成。”

香兰想救小宝,但又想到今生无颜再见丈夫,打算一死完事,不肯跟他们走。她挨了许多打。士兵们还打小宝,打得孩子尖声哭叫。她不忍心孩子吃苦,更怕他们杀害小宝,才慢慢挪动脚步。后来不知走了多远,她和小宝被扶上一匹老马,小宝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生与死的思想缠绕中,骑着马走啊,走啊,最后到了黄河岸边。那里停着许多大船,载满官兵。她和小宝被送上一条船去,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被这个军官霸占了。那军官把她带进舱中,拔出刀来说:

“你要跟着我,这孩子可以抚养成人。你要不愿跟我,我先杀这孩子,再来收拾你。”

说罢目露凶光,拉着小宝就要到舱外去杀。小宝哭得惨痛万分,抱着她的腿不肯出舱。到这时,香兰不得已只好屈服了。以后她就跟着这个军官生活,在悲痛和耻辱的日子里,转眼间重阳节来到了。小宝的生日恰在重阳节。往年每到此日,香兰都要为小宝做一件新衣服,做些好吃的东西,但现在她只好托那个军官找来两个鸡蛋,煮了煮,算是给小宝做生。

重阳节那天,成仁和母亲正在说话,只见王铁口拄着一根棍子,一歪一歪地回来了。他如今是那么瘦弱,简直和过去变成了两个人。脖子上青筋暴在外面,嘴也有点歪了。他已经很少回来,但今天却是冒着雨,踏着泥,艰难地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无力地坐了下去,对张成仁说:

“成仁,我今天没有给你们带吃的东西。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们两个消息。我要不回来,没有人会告诉你们,所以我不放心啊!”

“铁口大哥,有什么重要消息,你说吧。”

“德耀昨天夜里逃走了。”

成仁一惊:“他逃到哪里去了?”

“他们守城的义勇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他约了几个小伙子,昨天夜里用绳子系在城头上,缒下城去。临下城的时候,被一个巡逻兵看见了,他们拔出刀子砍死了那个兵,几个人赶快缒下城去。后来城上别的人听见响动,赶出来朝城下放箭,又扔石头,因为下了多天雨,弓弦湿了,松了,所以箭倒不能射远,也射不准,伤不着他们。可是,那些石头要是打着人,不死即伤,这倒使我担心。”

成仁叹了口气,流下了眼泪,但没有说别的话。母亲在里边床上听见,哭了两声,也就罢了。因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对亲人的死也不像平时感到那样难过,何况德耀也可能并没有被石头打着,已经侥幸逃了出去。

“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又是要命的事儿。”

“也没有什么要命,顶多官府来抓我,说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随时都准备着死,不放心就是老娘还躺在床上。”

“不是这事。今天官府已经顾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么事呢?”

“我上次同你说过李光壂家造船的事,现在事情越来越奇怪,李光壂家想造船,没造成,又赶快秘密绑了一个木筏,不许仆人外传。听说巡抚、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在命人绑筏子。还有理刑厅的黄推官也在连夜命人绑筏子。你说这怪不怪?多少年来黄河没有淹过开封城,可是他们为什么都秘密地绑筏子?难道开封会被水淹么?怪,太怪了!”

“开封如果被淹,他们怎么能够料到呢?”

“所以我说很奇怪。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一定要准备一块大的木头,万一水淹,抱住木头就可逃生。”

说完以后,他不肯多坐,站起身来又说:“近几天开封吃人的事情很多,还有父亲吃了儿子的。我要赶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担心。”

他冒着大雨,向宋门方向走去。走过一条较长的胡同,他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蹲在那里敲一个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经没有肉,他们是在敲破骨头,寻找骨髓。这样的事,王铁口在城里已经见过两次,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当他快走到那两个人蹲的地方时,脚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继续下着。他忽然看见那两个人从死人骨头旁站起来。像两个饿鬼似的,每人拿着一根棍子,目露凶光,艰难地向他走来。他心里想道:“啊哟,这是来吃我的?”他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由于饿得太厉害,刚撑起半个身子,眼睛发黑,头脑晕眩,爬不起来。正在这时,突然觉得头顶上挨了一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铁口走后,张成仁又走进里屋跟母亲谈话。他们都不相信开封会被水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宝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俩现在哪里。母亲说:

“唉,今年小宝的生日没有人替他做了!”

这时香兰仍坐在船舱中,将小宝抱在怀里,一面喂鸡蛋给他吃,一面说道:

“小宝,今年这就是给你过生日了。要是我们能逃过这一关,明年太平无事,再给你做件新衣服吧。”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几百条大船都骚动起来,一片吵闹声音。

香兰仔细一听,才听到人们吵嚷说,朝廷派御史前来清军,御史大人已快到黄河岸了。她不懂得什么叫“清军”,正在惊骇,那个霸占她的军官已带着几个兵丁来到船舱,叫她赶快出舱。后边舱里住着的女人也都被逼着出舱。香兰不知道出舱有何事情,就走出舱来,小宝吓得一面啼哭,一面拉着她的衣襟也跟着出了舱。这时那个军官便逼着她立刻跳下水去。同时各船上都在逼妇女投水。一霎时齐哭乱叫,妇女们纷纷被推落水中。香兰这才明白是要杀她们妇女灭口。她望一眼滔滔黄水,并不怕死,可是她舍不得小宝,没有立刻跳进水中。一个兵一把提起来大哭的小宝扔进黄河,但见水花一溅,便不见了。香兰刚向着小宝落水的地方哭喊一声,有人从她的背后猛力一推,将她推进水中。

过了很久,大约是过了一夜,她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破的茅屋里,面前尽是陌生的面孔,男女都有。原来她被推下船后,立即被洪水冲走。黄河正在涨水,常有从上流冲下来的各种木料、家具。香兰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漂流了大约十里,被冲到河漫滩[3]水边浅处,被一片芦苇挡住。幸而被村民看见,将她抬回村中救活。这时她望望众人,想了一阵,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经过。由于刚刚苏醒,浑身乏力,她没有马上说话。旁边的老百姓叹息说:

“唉!昨天真惨哪,几百个年轻妇女被官军活活地扔下黄河,水面上漂满了死尸。你好在还没有断气,遇着我们打鱼,把你救了上来。”

香兰问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有看见什么孩子。”

香兰这才完全明白,无力地哀哭起来。

救她的这些百姓都非常穷苦,但心都非常好,尽管自己生活十分艰难,还是弄了点东西给香兰吃,要她好好休息。过了一天,香兰的体力慢慢恢复了,但精神已经失常,疯疯癫癫。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跑出来,跑到黄河堤上,呼唤小宝的名字,唤一阵,哭一阵,直到那些渔民发现后,把她拖回屋中。但只要别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来。这样她几乎天天都要跑到黄河岸边哭喊。哭喊了几天,喉咙嘶哑了,神经更失常了,有时连饭都不愿吃了。

从上游来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涨,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涨满了两边宽广的河漫滩,冲刷着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滩中较高地方的许多村落,如今几乎全不见了,有的地方只剩下点点的黑色或淡灰色的树梢,有的还露出来尚未冲走的屋脊。放眼望去,但见大水茫茫,无边无岸。

可怜的香兰,每天不断跑到大堤上边,望着黄河用嘶哑的声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红了。

她的衣服已经被自己撕破,一条一条地挂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风中飘动。

她的头发几天来没有梳过,带着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叶,散乱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缕缕长发在强劲的野风中飘动,中间夹杂着新出现的几根灰白头发。

她在大堤上有时对着黄河呆呆凝视,有时脚步踉跄地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失去的东西,乱走一阵便痴呆地停住,望着远方哭唤小宝:

“小宝你回来吧!小宝你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小宝,我的娇儿,你是咱张家的命根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妈在寻找你呀!……”

旷野寂静,没有回答,只有汹涌的风浪冲刷大堤,澎湃作声,而无边的洪水滔滔东流。

三四个村中妇女慌慌张张赶来,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劝她回去。她挣扎着不肯回村,望着河心边哭边说:

“小宝,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们。好孩子,你可要听姑姑的话呀!……啊啊,我看清啦。没有招弟,也没有德秀,只有你可怜的一个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别人扔进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怜的儿呀!……”

这最后一句哭唤,简直要撕裂人心,跟着是号啕大哭。妇女们也都感动得哭泣起来。香兰忽然转过头去,向着西方,望着开封方向,号啕声变成了幽幽哀泣,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下边的话:

“小宝爹,我对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宝死啦,统统死啦。我不是不愿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宝一命,给张家留下独根。小宝爹,我不是无志气、无廉耻,甘愿失身的人。为着小宝,我苟活至今。唉,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阴间也无脸见你!”

她转回头来,对着黄河,想跳进水中。妇女们用力将她拖住,劝她不要轻生。她们说乱世年头,清白妇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蹋是常有的,用不着为这轻生。她们还劝她苟活下去,等待着开封解围,夫妻团圆。香兰一听这话,重新号啕大哭。妇女们跟着哭泣,都不敢再提这话,勉强将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间,天气完全放晴。二更以后,香兰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来,逃上大堤,沿堤向东,一边走一边哭喊:

“小宝,我的娇儿,你在哪里?妈为你快要疯啦。妈在呼唤你,呼唤了几天。儿呀,你怎么不答应妈呀?小宝,你快点答应一声!……”

她从西向东走很长一段路,又回头向西走,不停地哭唤,声音嘶哑,几乎呼唤不出声来。旷野寂静,悲风呜咽,月色惨淡。小宝始终没有回答,只有洪水无情地冲刷大堤,澎湃作响,滔滔东流。

天明以后,主人不见了她,也听不见大堤上有可怜的哭唤声音。好心的男女们赶快来到堤上,却没见她。人们分别向东向西,沿堤寻找,找了很远,竟没有见到她的踪迹,也没有听见她的哭声,但见洪水滔滔,向东流去。


[1]相公——长辈或平辈而年长的亲戚对年轻人称相公,表示客气。

[2]客——河南人妻族的长辈或平辈而年长的人称女婿为“客”,才结婚为“新客”,结婚前为“没有过门的客”。

[3]河漫滩——沿河床两边,由洪水淤积成的泥沙滩地,可以耕种,有的地方也有村落,但遇涨大水,便没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