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淹没之后,闯曹大军在朱仙镇和尉氏县境逗留了十几天。九月底,失散在新黄河北岸的几千人马,由刘体纯率领,渡河前来与大军会合了。李自成在失望之余,将人马开到许昌附近,一面休息整顿,一面征集粮草。关于下一步向何处进军,手下文武提出了几种建议。一是等洪水退后,依然前去占领开封,但后来听李岩介绍了城内水淹后惨绝人寰的景象,这个建议很快就被放弃。二是前往襄阳,这是李岩于朱仙镇战后提过的建议,如今成了牛金星竭力主张的一步棋。牛金星希望李自成尽快选个地方建国称王,原来选中开封,现在选中襄阳。三是由于杨文岳、虎大威一支官军于朱仙镇战后退到了汝宁,因此又有一种建议是先南下攻克汝宁,然后再进军襄阳。
李自成还在斟酌、权衡之中。十月上旬,突然得到东边来的细作禀报,知道袁时中趁闯罗联军撤离开封,率领小袁营人马离开颍州王老人集,到了杞县的圉镇,积草屯粮,准备长驻,并派人渡过新黄河,向新任河南巡抚王汉请求招安。随后又得到西边来的细作禀报,说是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已出潼关来到河南,正向东边开来。
李自成立即召集手下文武,并将罗汝才、吉珪请来一起商议。自从第三次围攻开封以来,四个多月时间,义军消耗了无数钱粮,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未能进城,反而白白地被洪水淹没了一万多将士和数百匹骡马,刘宗敏等大将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这时听到新的军情,正好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好啊,老子几个月没有打仗,手正发痒呢,现在一个叛将,一个宿敌,自己送上门来了。好得很!闯王,我看咱们来者不拒,一口吃两个包子吧!”刘宗敏先说道。
“总哨说得没错。”袁宗第接着说,“小袁营经不起一击,我只担心他们听到风声,又会赶紧逃跑。这次绝不能让它跑掉!至于孙传庭,他手下的郑嘉栋、牛成虎,在襄城也是比谁都跑得快。还有个贺疯子,算是比较能打的,偏偏又被孙大人自己给杀了!”说罢哈哈大笑。
其他几位大将发言,口气也都差不多。只是在提到敌人兵力时,尽管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高杰,却都绝口不提,显示了他们的粗中有细。
牛金星、宋献策知道李自成和左右将领对袁时中十分痛恨,而消灭袁时中也并不困难,只是涉及慧梅,就有一个投鼠忌器的问题。万一保不住慧梅,高夫人会大为伤心,不少闯营将士也会心中抱怨,而用慧梅拴住袁时中的主意当初是他们出的,所以一时都觉得不便开口。
果然,高一功提出了要保慧梅平安的问题。他的话无疑代表了高夫人的意思。牛、宋二人趁机附和,建议闯王宽大为怀。宋献策并说,如今有一位新投顺的扶沟秀才名叫刘忠文,同刘玉尺平日相识。不妨先派刘秀才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前往圉镇劝说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只要袁时中重新回来,前罪既往不咎。刘宗敏和李过等虽然不赞成对袁时中这般宽大,但是为着慧梅能够平安不死,也同意宋献策和牛金星的建议。
曹操和吉珪心中暗笑,但他们都装得一脸诚恳,既表示了对袁时中的愤懑,也表示了对慧梅的关切。
接着商议迎击孙传庭的事。牛金星说:“听京城来的消息说,孙传庭刚从牢里出来时,崇祯问他需要多少人马,他说有‘五千精兵足矣’……”
“老鹰叼根唢呐,云里雾里乱吹!”半天没吭声的田见秀,忽然插了一句,引来一片笑声。
牛金星也笑了,接着说:“他很快就后悔自己话说得太满,到了陕西就改口说要二万精兵、百万饷银始可出关。崇祯为此很生气,说他出尔反尔。”
众人又一阵大笑。
“二万人马顶个!”刘宗敏藐视地把手一摆,“闯王,你留在这里处理小袁营的事儿,孙传庭交给我去收拾吧!”
“不知孙传庭究竟带多少人马出关?”李自成问道。
“孙传庭既然开口说要‘二万精兵’,估计不会少于这个数。但他到陕西才半年,也不可能招到很多兵。傅宗龙、汪乔年都是带三四万人马出关。我想他的兵力了不起与他们差不多。”宋献策说。
“大家看怎么分兵?”李自成边说边向全场扫视一眼。
“怎么分都可以,但我可不留在这里。我要去打孙传庭,报潼关南原之仇!最好让我当前锋!”袁宗第说。
自从几次犯错以来,郝摇旗有很多会议都未能参加,参加会议也很少讲话。这时听了袁宗第的话,忍不住站起来说:
“闯王,总哨,你们要是还瞧得起俺摇旗,就让俺和汉举一起打前锋。俺要不把姓孙的打个落花流水,俺从此头朝下走路!”
“我们现在先谈分兵的事,分了兵才能考虑谁打前锋。摇旗,你看怎么分兵为好?”李自成问。
“这是烧个鸡不吃,拿在手里撕撕香香(思思想想)的事,俺可不会;俺只会带一群不要命的弟兄冲锋陷阵!”
李自成并不把孙传庭放在眼里,但他觉得对付袁时中,不需要这么多人都留下来。如果自己留下,让刘宗敏带兵前去,而曹营也一同前往的话,就有一个以谁为主的问题。在联军中,罗汝才是地位仅次于他的大将军。刘宗敏显然不能指挥罗汝才;但若由罗汝才指挥全军,则更不妥。他转望宋献策:
“军师,你看如何分兵?”
宋献策完全懂得李自成的心思,故意想了一下,说道:
“虽说对袁时中要先规劝,但我们也要作好他不听劝的准备。所以我想可由补之率一支人马留在这里,先给小袁营以震慑。如果他死不回头,几天之内就可发兵剿灭。高夫人也应留下随时参预决策。此外健妇营、孩儿兵等也都不必动。其余大军可随大元帅、大将军前往迎击孙传庭。”
李自成微笑点头,又望着罗汝才说:
“大将军,你看献策说的可行么?”
罗汝才在崇祯十一年去潼关外试图接应李自成时曾同孙传庭交过手,结果大败,不得不逃往房、均一带向熊文灿假降,所以他深知孙传庭的厉害。现在看见闯营大将如此轻敌,竟把孙传庭与傅宗龙、汪乔年相提并论,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他也不愿在这个场合露怯,于是换个方式问道:
“不知补之要率多少人马留下?”
李过说:“小袁营有不到三万人马,骑兵不多;我想,给我两万人马就足以打败它。”
“不,”宋献策说,“两万人马不足以震慑袁时中。再说,万一他不听劝,真要打起来,我们也不能光想着打败它;我们还要予以围歼,要将袁时中一伙或杀或俘,还要设法把慧梅救出来。两万人马太少了!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我们虽然无法以十倍的兵力去围歼,但也不能少于敌方人马。以我看,至少得给补之留下五万精兵!”
刘宗敏说:“对!留五万精兵。这次绝不能再让袁时中逃掉!”
罗汝才又问:“补之是一员虎将,他率五万精兵留在这里,会不会削弱对付孙传庭的兵力?”
李自成笑道:“闯营人马三十余万,留下五万,再除掉眷属和工匠人等,随我出征的将士少说也有十多万。再说还有你大将军的人马,难道还怕孙传庭那一点兵力?”
罗汝才听李自成口气那么大,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孙传庭出潼关进入河南后,探明闯罗联军正从开封向西南方向撤走,经尉氏、长葛到了许昌一带,可能会继续朝南阳方面移动,便指挥大军先向东南进军,过了南阳,再折向东北行进,准备在某个地方截住“流贼”给以迎头痛击。在官军经过的豫西地区,一些结寨自保的乡绅土豪受过义军打击,这时纷纷出来支援,使官军士气为之一振。
一天傍晚,孙传庭得到新的探报,知道李自成、罗汝才亲率二三十万联军正迎面向自己开来,双方相距大约六七十里,于是他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很久以前,小镇外的土山上是一片墓地,竖了不少墓碑,所以人们习惯地将此镇呼为冢头镇。孙传庭把镇内一处稍大的宅院作为临时行辕驻下后,便带着一群亲兵亲将出镇勘察地形,骑马走了十多里路方始折回。当天晚上,他在行辕召集总兵、副将们开会。
“我们就要同贼军遭遇了。”孙传庭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几个月来苦苦练兵,报国立功就在明天!我已看过前方地形,我们明天必胜!诸位不要以为流贼人多势众,这一带有山地,再多的人马不可能一起涌上来。我们只须给流贼的前锋狠狠一击,其前队溃逃时就会冲垮后队……”
在座的将领大都在不同的总督帐下作过战。以前那些总督,既怕皇上治罪,又怕与“流贼”交战,开起会来,自己没个定见,大将们说出主张后,又不能采纳,总是议啊议啊议而不决。由于自己不知兵,就常抱着个侥幸心理,最后勉强拿出的往往是个最糟的方案;所以大将们虽是武人,却看透了这些总督的庸懦无能。而孙传庭与前几任总督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他根本没有请大家发表意见,就开始部署作战方案。正是这种果决、自信,使将领们畏服,也激发了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孙传庭介绍了前方地形后,开始谈到各镇人马的分工。他望着总兵牛成虎说:
“牛将军,本部堂一向对你深为倚信。这次要请你率领前军打头阵,你能不负重托,打好这一仗么?”
孙传庭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这次出关的各镇人马中,牛成虎是较弱的一支,既不如高杰指挥的贺家军,也不如郑嘉栋,至多与左勷的兵力相伯仲。以他为前军,万一败下阵来怎么办?
牛成虎也没想到会让自己打前锋。他一时心情很矛盾,既为受到孙传庭的重用感到骄傲,又对自身的实力感到担心;但是他不能在这个场合流露出丝毫畏战情绪,于是站起来慷慨地大声说:
“末将遵令!制台大人以前军重任交付末将,末将明日一定率全营将士拼死向前,敢有后退半步者立斩无赦!”
“不,”孙传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明天接仗后,你不要赢,要输!而且要输得丢盔弃甲,连你的将旗都要丢掉。你要把贼军引到我们设下的伏圈中来。只要你把贼军引过来,你就立了大功!那时你可以返身再战,与诸营一起痛打贼军!”
孙传庭随即对整个战局加以部署。他让高杰将中军,预先埋伏在一座小山后面。又让郑嘉栋将右军,左勷将左军,预先埋伏在两边树林中,只等“贼”军追到,就火器、弓弩齐发。射死射伤大批“流贼”后,再三路人马同时冲出。“流贼”必然退走,那时大军掩杀,即可获得首战全胜。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同时明白,所以要让牛成虎打头阵,正是考虑到以弱军诱敌,更容易让敌人上当。不过也有些人仍不放心,一个随军赞画问道:
“大人,牛将军诈败后,万一贼军不追,或追一段路就停下来,怎么办?”
孙传庭胸有成竹地说:“如果战事发生在前几年,这事还真的很难说;而自从洛阳失陷以来,流贼屡屡得手,气焰嚣张,沐猴而冠,已非一日。据报此次闯贼并非全军而来,而是留下小李瞎子另带五万贼军去打袁时中。如此分兵,足见狂妄之至,故明日一战,只须牛将军妥为布置,吾料其必陷伏中无疑。”
牛成虎赶紧说:“大人放心,末将回营,一定连夜作好布置。明日战场上,万一贼军不追,或追了一段停下来,我就再撩它,不把它引到伏中来不罢休。”
孙传庭满意地点点头,又对其他重要将领的任务一一安排。
“我们这次人马不如流贼多,虽说练兵练了几个月,一些新募之兵毕竟没有上过战场。现在这个打法,在一个伏击地带,我们的兵数反而超过贼军,这就既能打赢,又可壮新兵之胆。另外,我们还要派一支人马去断敌人的后路。”说到这里,孙传庭转向副将萧慎鼎,“萧将军,这件战功就留给你去立了。明天贼军追赶牛将军时,你率部从小路逆向而行,隐蔽起来;等贼军败逃时,你再半路杀出来。这样前后夹击,足使流贼魄丧魂飞!”
众将听了部署,都很振奋,纷纷准备回营;但孙传庭又叮嘱说:
“我今天只看了十里左右的地形,十里之外并不清楚。流贼素狡,且人数众多。我军追击之时,务要随时留意四围地形,留意贼军后续人马的动静,严防设伏成功之后,又陷入贼军埋伏之中!”
众将不能不佩服总督虑事周密,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
孙传庭站了起来,众将也跟着起立。孙传庭脸色变得异常冷峻,以威严的声调说:
“本部堂令出法随。有功必赏,有错必罚,有重罪必斩!明日两军阵上,深望诸君努力!”
闯罗联军一路西行,来到郏县以南的一处村庄时,获悉官军就在前方几十里之外。时近黄昏,联军驻扎下来,随即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由于知道自己的兵力、将士的作战经验都远远超过官军,所以大家心情都很轻松。袁宗第、郝摇旗再次请求让他们打前锋。刘宗敏笑道:
“大元帅,我看就让汉举、摇旗去冲头阵吧!怕只怕老孙头经不起一冲就兵败如山倒,我们别的人马包括大将军的人马就没事可干,只能等着战后打扫打扫战场了。”
李自成也认为,孙传庭这次出关是迫于崇祯的压力,以他那点兵力想同义军对抗,等于以卵击石。尽管孙传庭比傅宗龙、汪乔年稍懂打仗,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不可能扑腾出什么名堂来。
“好吧,就由汉举、摇旗充任前锋;捷轩率大军接应。”李自成说着,转向罗汝才,“大将军,这次让曹营断后,你看行么?”
罗汝才对于闯营将领的过于轻敌很不以为然,对于李自成先部署兵力再征求他意见的做法尤感不快。他同吉珪交换了一个神色,说道:
“捷轩说得很好,不过曹营将士可不是白看戏的。大元帅,我看咱们身后并无敌军,与其让曹营断后,不如让曹营去断敌人的后!”
李自成知道曹营在历次对官军作战中都比较注意保存实力,不肯像闯营将士那样拼命,所以这次干脆让它断后。他原以为曹操听了会非常高兴,不想曹操却别有见解。他微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要插到明军后面去断它的归路?”
“我们插到明军后面,如果前面还在激战,我们就专打它的屁股,两头夹击,使它顾头不能顾尾。如果闯营已经把它杀得大败溃逃,我们就当头拦截,再给它狠狠一击!如果它的辎重粮草落在后面,我们就切断它的粮道,把它的辎重粮草夺过来!”
虽然李自成等认为光从正面也能把孙传庭打得溃不成军,但让曹营去抄抄敌军后路也没有坏处,反正怎么打都是赢。李自成看见宋献策在向自己微微点头,就伸过手去一拍罗汝才的肩膀,说:
“好!汝才,你真不愧是名不虚传的活曹操,就照你说的办!”
第二天,李自成照例天刚拂晓就起床,稍作梳洗后来到帐外。刘宗敏、宋献策起床后也不约而同来到他身边。他们看见曹营大军正在远处山脚下蜿蜒前进。显然是为了不让明军发觉,曹营没有打出任何旗帜,而且正在往树林深处走去,前面的队伍已经淹没在一片墨绿色的波涛之中。
“这懒猴,今天倒起了个早床!”刘宗敏笑道。
“他要走小路绕到敌军后面去,当然得早点上路;否则我们把敌人打败了,他还没有赶到,岂不成了笑话!”宋献策说。
李自成没有说话。他的心情很复杂。既然是联军作战,他当然希望曹营能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但真的看到曹营表现出色,他又似乎觉得不是滋味。
袁宗第、郝摇旗率领前军走了大约三十里路,还没有看到官军的影子。郝摇旗望了并马而行的袁宗第一眼,骂道:
“他娘的,孙传庭已经溜了不成?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
由于近两年来官军闻风先逃的事情已经一再发生,袁宗第也不能判定孙传庭是否已经退走,只好说:
“我们走快一点,哪怕他先逃,也要追上去杀个痛快!”
一声令下,行军速度加快了。
又走了将近二十里路,前方隐隐出现了烟尘和旗帜。
“看,来了!”袁宗第用马鞭指着前方,眼中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是的,是他们!”郝摇旗兴奋地说,那口气好像不是在等待敌军,而是在迎候几位向往已久的客人。
官军在半里之外停了下来。郝摇旗和袁宗第虽然识字不多,却马上认出对方旗帜上写的是个“牛”字。再看旗下士兵,一个个缩头缩脑的,一望而知是没有经过阵仗的新兵。两人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牛成虎,”郝摇旗充满蔑视地说,“孙传庭怎么把这个孬种派来了?”
“你记得‘说三分’中的一句话么?”袁宗第问。
“一句什么话?”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好,老子今天就来亲手捉这个廖化!”
义军这边战鼓齐鸣。郝摇旗一马当先,大队骑兵跟着他,旋风一般向敌阵冲去。
牛成虎的弓弩手刚射出第一批箭,义军已经冲到面前。厮杀一阵,官军明显不是义军对手,开始且战且退。退了一里多路,官军愈来愈没有斗志,先是步兵掉头狂奔,后来骑兵也拨转马头没命地奔逃。由于事先作过布置,溃逃中并未发生自相践踏的事,却抛下了一些锣鼓、旗帜,也有人在奔跑中丢掉了头盔甚至兵器。义军将士一面追一面笑骂:
“老孙头的威风哪里去了?这哪是打仗?这是撵兔子!”
郝摇旗想活捉牛成虎,一接仗就向着“牛”字旗下冲去,可是立刻就有官军上来截杀,双方陷入混战之中。等他杀死几个敌兵,再寻找牛成虎时,发现“牛”字旗在一群官兵簇拥中已向后退出一箭之地。郝摇旗立即策马追去,又遭到一批官军拦截。这样边追边杀,总没见到牛成虎本人。后来官军放弃抵抗狂奔时,郝摇旗在地上见到了那面已被马蹄踏得残破不堪的“牛”字旗。
追杀十余里后,前面出现一座小山。官军沿着山下的弯路转过去。义军正在继续追赶,突然从两边树林里发出来一阵呐喊,顿时数千支火铳、弓弩向着路中的义军射来。义军猝不及防,走在路两边外层的人马纷纷倒下。没有倒下的赶紧取出火铳、弓弩来与官军对射。可是官军躲在树丛中,义军看不清目标,射出的子弹和箭杀伤力不大;相反,义军站在明处,又没有拿盾牌,简直成了官军的活靶子。郝摇旗知道中计,大吼一声,策马挥刀向着树林冲去,可是还没冲到林边,战马就被几支箭同时射中倒下地来。郝摇旗敏捷地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后,一面弯腰躲着密如飞蝗的箭,一面想着对策。
袁宗第在陷入伏中的最初一刻,也想过挥军向两边树林冲去,随即很快放弃了这一想法,决定把官军从隐蔽处引出来打,于是他下令全军后撤。
官军继续施放火器和弓弩。等义军有一半退出射程之外时,才猛然战鼓齐鸣,埋伏在两边树林中的人马同时冲出,一边打着“郑”字旗,一边打着“左”字旗。而从前面那座小山后面也冲出两支人马。冲在前面的正是刚才伪装溃败的牛成虎军,此时一改窝囊形象,忽然变得胆豪气壮;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高杰率领的中军。袁宗第立刻下令义军返身而战。本来,袁宗第、郝摇旗的前锋人马并不弱于官军,可是由于在长途追击中消耗了体力,陷入伏中后又死伤了许多人马,而官军却是以逸待劳,在伏击成功后更显得勇气百倍,因此接仗不久,义军就处于劣势,渐渐不支。在混战中袁宗第与已经换了战马的郝摇旗碰到一起。两人商量了一下,郝摇旗想死拼下去,等候刘宗敏的大军到来。袁宗第摇摇头,说:
“不行,那样死伤会很大,再说也可能顶不到那个时候。后撤吧!”
“那好,我来断后!”
义军中一阵锣响,除郝摇旗率领一千骑兵继续且战且退外,其余人马撇下敌军,快速撤离战场,向着来路奔回。没有料到的是,奔了五六里路,还没有见到刘宗敏的大军,却从斜刺里又杀出一支伏兵。一面“萧”字旗在猎猎西风中招展。
袁宗第望着这突然出现的萧慎鼎的人马,心里骂道:
“妈的老孙头,在这里还埋了伏兵,够厉害的!老子与你拼了!”
他明白,现在前有拦截,后有追兵,除了硬闯过去,没有别的办法;而只要再跑一段路,一旦与刘宗敏会合,战局就会翻过来。于是他挥舞钢鞭,带领全军直向前方冲杀过去。萧慎鼎的人马多数是新兵,虽然精力充沛,却没有经过阵仗,原以为对付一支逃兵不在话下,没想到逃兵竟有一股拼命的精神。还没等到后面的官军赶来夹击,他们就被义军冲破了防线。萧慎鼎无奈,只得命令人马掉头,跟在义军后面追杀。
奔跑二三十里路后,袁宗第遇到了刘宗敏。简短地说明情况后,刘宗敏脑子飞快地动了一下,随即说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打法。于是,在刘宗敏的迅速指挥下,整个大军仿佛受到溃军冲击,也跟着袁宗第的人马一起奔逃,沿路抛下了许多军资甲仗。
首先追来的萧慎鼎的人马并不情愿单独追杀义军,一看地上遗弃的种种物资,大喜过望,纷纷跳下马来争夺。不久,后面的官军赶到,都以为义军已经彻底败退,便也一窝蜂地下马加入抢夺,原先在追击中保持的相互配合的队列这时完全打破了。
正当官军抢得起劲,甚至为争一件东西而彼此斗殴时,义军杀了回来。这是义军的主力。“刘”字大旗下一个棱骨突出、短须支奓的大汉正一脸冷笑地望着散乱的官军。他腰挂双刀,并没有亲自冲锋,只是从嘴里自言自语地吐出几个字:
“孙传庭,你会诈败,我也会诈败。我看你小子还能耍什么花招!”
当袁宗第、郝摇旗陷入伏中时,孙传庭骑马登上一个缓坡观战。看见义军一批批被火铳、弓箭射倒,他对自己的计策感到满意。在目前敌我兵力过于悬殊的形势下,他不可能一举歼灭“贼军”,只能先打赢一仗,挫了“流贼”锐气,长了自家志气,再根据“贼军”去向,运筹下一步棋。而有了第一次胜利,他对崇祯也就好交代了。
当义军仓惶退却后,他从坡上下来,在标营人马的簇拥中随在高杰的中军后面前进。前面的战事不断有人奔来向他禀报。知道萧慎鼎未能堵住败逃的义军,他很生气。后来又获悉萧慎鼎的兵士正在抢夺敌人遗弃的物资,别的部队赶到后也纷纷加入争夺,他既吃惊又震怒,立刻传令所有各军停止争夺,注意敌人反扑。但为时已晚,他的命令刚刚下达,大队义军已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孙传庭驱马前行到高杰身边。他们都看出这不是刚才败逃的那支义军,而是由刘宗敏率领的义军主力,说不定李自成也在亲自指挥。面对来势凶猛的敌军,孙传庭果断地对高杰说:
“高将军,这一段路只能容下几百人,流贼无法全部冲上来。你要狠狠顶住,凡有脱逃者立斩!”
“大人放心,有高杰在,中军不会退却;就怕萧部人马……”
“不管谁的人马,也不管是谁,退下来的立斩无赦!”孙传庭斩钉截铁地说,“包括萧慎鼎!”
刘宗敏的人马冲到时,官军正因争抢物资乱作一团。他们仓促上马应战,还未整好队形已经死伤一批。接仗不一会儿,萧慎鼎的人马就开始溃逃,逃兵对后队造成了冲击,几乎就要全军崩溃。只是由于孙传庭的亲自督阵,高杰的中军又比较能战,所以勉强在逆境中形成了相持局面。
刘宗敏看见了“高”字旗,霎时间一冲动,曾想亲自冲上去活捉高杰,为闯王雪耻报仇,但随即冷静下来。他没有动,只是冷冷一笑,命令一支未曾接仗的生力军迅速向前,将受伤将士撤换下来。
两军已经陷于胶着状态。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从官军左侧的山上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鼓声,漫山遍野的人马呐喊着从树丛中奔出来。激战中的双方先都一愣,随即义军方面发出了欢呼声。他们从旗帜和号衣认出了这是曹营大军。刘宗敏也快活地笑了,同时又觉得奇怪:曹操不是去断官军的后路了么,怎么从这里蹦出来了?
罗汝才清早率大军出发后,为了不让官军发觉,走的是山间小路。由于山径逶迤,有些地方不能骑马,因此行军速度不快。当他们行进到一座叫作香山的山腰上时,看见义军正一面奔跑一面抛下很多军资甲仗。罗汝才一眼就看出这是玩的诱敌的把戏。他决定停下来看个究竟,于是命令部将杨承祖率二万人马继续前行去截断官军的粮道,其余人马都隐蔽在树丛中休息。后来的战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发现两军胶着,义军虽处于优势,却仍难完全击溃官军时,他对身边的吉珪说:
“看来得下去帮自成一把了。”
吉珪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说:“你想就此灭了孙传庭么?”
罗汝才明白,吉珪向来的主张是,在各种势力的对峙中求得曹营的安全与独立。无论张献忠、左良玉还是孙传庭,在吉珪看来,都对李自成是一种牵制;一旦失去这些牵制,罗汝才就岌岌可危了,所以,对孙传庭可以打,但不能打死。
“我明白你的意思,”罗汝才说,“但我也不能让自成小看了曹营。关键时刻显一下身手,好让人家知道咱们也不是软柿子!”
说完,罗汝才传令擂鼓,曹营大军呼啸着杀下山去。
香山上的战鼓一响,孙传庭就知道遇上了“流贼”的另一支伏兵。他火速派人给左勷下令,让他全力抵御从左侧山上冲下的“贼”军。又派人给郑嘉栋传令,让他统率的右军迅即支援左军。同时他命手下的中军副将指挥标营继续与高杰、牛成虎的人马一起对付刘宗敏,随后自己只带着少数亲兵来到左侧观察战情。
他发现山上冲下的曹军人数极多,由于是从侧面而来,不受地形局限,因此很快就把官军切割、包围起来。有一次,一个敌兵甚至持枪冲到了自己面前。孙传庭挥刀砍断了对方的枪杆,又一刀将对方砍下马去。在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尤其是在崇祯十一年冬以后几个月的对“虏”作战中,他经历过许多惊险的厮杀场面。现在他沉稳地观察着,思索着。他看出“贼军”虽然势如潮涌,但就人马的迅猛、慓悍而言,都与当年他对阵过的“虏”骑无法相比,遗憾的是官军人马实在太少了。“只要再给我二万精兵,我就能扭转战局!”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出败局已难避免,他脑中曾突然冒出杀进重围、壮烈捐躯的念头,随即又放弃了这一想法。他想,那样别人会把他看得与傅宗龙、汪乔年一般无能。一种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愿轻生。他开始想着如何突围……
但还没有等他想出好的办法,左勷的人马已经抵不住曹军压倒性的围攻,纷纷败退。溃军冲击右军,郑嘉栋的人马也立脚不稳,跟着一起逃窜。左侧的战局影响到正在与闯营苦战的高、牛二军。牛成虎的人马先哄溃,终于高杰的人马也独木难支,溃败下来。整个官军无序地四散奔逃,只剩下一批死去骑主的战马在战场上萧萧哀鸣,很快被义军抢夺而去。官军的火器、弹药也散落一地。
黄昏时分,溃逃的官军逐渐集中到一处栽满柿树的园林中。柿子还没有熟。又饥又疲的将士们纷纷采摘青柿子来充饥。孙传庭随着溃军来到柿园后,首先命人四围警戒,防备追兵;随后一面让各镇总兵清点人数,一面派人去接应后续的粮队。官军进入河南后,由于大雨连旬,许多粮车落在后面,而自从曹军突然出现在香山,孙传庭就担心义军会另派人马去截断粮运。一个时辰后,他获知粮道果然被截断,这使他彻底放弃了再战下去的念头。第二天清晨,他避开义军主力,率领冻饿交加的败军由一条岔路转向通往巩县的大道,十天后回到了潼关。
在这次战役中,官军死了数千人,包括将校七十八人。其中最让孙传庭叹惜的是孙枝秀。这是他很欣赏、准备提拔重用的一名副将,在最后溃退时被义军俘获杀掉了。孙传庭召集众将祭奠阵亡将士,用尚方剑斩了萧慎鼎,又罚左勷赔偿战马两千匹抵罪。然后他上疏自劾,请求朝廷治自己的丧师败绩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