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这一天,李自成是在十分矛盾的心情中度过的。
一连两天,他不断接到陈可新的告急文书,先是说官军前锋正向宝州急速行进,接着说官军已抵达城下并开始攻城,城内兵丁和居民正在陈亲自督率下拼死守卫,请求他赶快发兵救援,迟则城将不保。又说自己一死不足惜,可怜的是阖城百姓正在重庆更生,转眼之间又将横遭兵火荼毒。李自成从接到第一封文书起,就答应马上派大军驰救,让陈可新坚守待援。以后每接一次告急信,他都答复人马即将出发。但实际上大军就驻在距宝州不远的襄城郊外,却始终没有出动。今天上午,又有一个守城兵丁冒着生命危险从城上缒下,又在附近村庄借到一匹骡子,疾驰到行辕报信,说是孙传庭已率官军主力亲临城下,救兵倘再不至,宝州就完了。几乎同时,宋献策派出的哨探也带回了同样的消息。
宝州紧邻郏县和襄城。孙传庭来到宝州,就等于进入了李自成预设的口袋中。眼看胜利在望,李自成非常兴奋,然而就在兴奋的期待中,又有一种内疚、一种不安时时袭上心头。他对陈可新撒了谎。虽然他与陈只见过几次面,但从李侔的介绍,从陈在这次守城中的表现,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关爱百姓而对新顺事业忠心耿耿的地方官,在现有的文臣中实在不可多得。而由于陈的施政,宝州士民也对新顺、对自己这个新顺王充满拥戴之情。现在为了诱敌深入,他把整个宝州连同陈可新都当成了诱饵。这样做对么?值得么?他在一闪念间曾准备发兵驰救宝州,但终于抑制了良心的冲动,没有下达救援令。他想起来宋献策说的一句古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并非“一将”,而是“一帝”,是未来大顺朝的开国皇帝!为了改朝换代的千秋伟业,只好牺牲陈可新和宝州百姓了!
未时刚过,破城的消息传来。陈可新被杀!众多守城百姓被杀!官军屠城!整个宝州一片火光血海!李自成心中又一次震动。他想起李侔说的:“宝州的父老兄弟,连同陈可新这样的好官,就这么丢给敌人去残害么?”他还想起李岩说的刘备携民渡江的故事,不由得心中自问:难道我做错了么?难道我是一个“不仁”的君主么?
正当他陷于又振奋又内疚的思绪中时,双喜进来向他禀报:
“邱之陶到了。”
李自成顿时抛开宝州,精神转到另一件要事上来。几天前,袁宗第派人押来一个商贩模样的人。原来,邱之陶的管家离开洛阳后,仍打算经陕州从原路驰回襄阳。经过邓州西边时,恰被袁宗第的逻卒发现,因他策马奔跑甚疾而引起怀疑,结果被拦截下来,从身上搜出了蜡丸书。袁宗第亲自审问后将他押到襄城。李自成获悉详情后,既吃惊,又愤怒,在与牛、宋和刘宗敏商量后,决定不打草惊蛇,而是以商讨军事的名义把邱之陶召到襄城来。
“让他进来。”李自成说。
邱之陶进房后,看见只有李自成一人坐在案后,牛、宋和刘宗敏等均不在场,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李自成行礼落座后,先开口问道;
“捷轩将军和牛先生、军师他们还没有到么?”
李自成冷冷一笑,说:“今天要谈的事很机密,就孤和你两个谈谈。”
“不知殿下要谈何事?”
李自成又一笑:“督师大人有封密信让孤转交给你。”
“哪位督师大人?”邱之陶觉得背脊发凉。
“孙传庭孙大人。你不是给他写了信么?这是他给你的回信。”李自成把信团了一团隔着桌案掷过去。信落在地上,邱之陶捡起来读了一遍。他知道计谋已败露,但不了解经过,勉强说道:
“殿下,这事好像有些误会,可不要中了孙传庭的离间之计!”
“哼哼,”李自成鼻子里笑了两声,“孤也怕中了离间之计,所以把贵管家也请来了。你想同他见见么?”
邱之陶听说管家被捉获,明白大势已去,想着自己半年多来屈节事“贼”,为的就是要替祖父报仇,为朝廷“剿贼”大局尽力,现在功亏一篑,绝好的计谋付诸东流,忍不住一阵伤心,流下泪来。
李自成见邱之陶流泪,以为他怕死,故意叹一口气,说道:“你投降新顺后,孤待你不薄。你还那么年轻,孤就委以要职。倘若你能忠心事主,本来前程似锦。明年孤进北京灭了明朝,你就是开国功臣。可惜如今你自己走上了绝路,后悔也来不及了。”
邱之陶还在流泪,却忽然变了态度,厉声说道:“李自成,你以为我怕死么?自从你在宜城杀害先祖,你我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从那时起,我天天就想着要取你的贼头祭奠先祖以尽孝尽忠。你以为我会看中那些伪职?真是可笑!什么从事、侍郎,连同你这个狗王在我眼里都屁钱不值!我怎么会为我的行事后悔?我做的事都是为了杀贼报国,不管成与不成,都可同昭日月。我知道今天必死无疑,我将一身清白去见先祖。至于汝辈蟊贼,只等督师大军一到……”
因为邱之陶的声音很大,站在门外的双喜听不下去,突然大步进来,不等邱的话说完,就一耳光打过去,顿时邱的鼻子、嘴角都流出血来。
“看你还敢在殿下面前撒野!”双喜说着,转向李自成,“父王,我把这小杂种带出去收拾了吧?”
李自成没有立即回答双喜,而是望着邱之陶说:“凭你今天说的话,就可处以车裂之刑。但孤只将你问斩,这是因为你虽然居心险恶,但你先前说的一些话对我们还有用处,譬如火车营用的是什么战车之类。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孙传庭用的大都是偏厢车。几天之内,他就会土崩瓦解,而这些连成一片的偏厢车不但帮不了他,还会给他带来大麻烦。”说到这里,不等邱之陶再说话,李自成对双喜做个手势,双喜便将邱押了出去。
李自成本来可派人去襄阳处决邱之陶。其所以决定将邱弄到襄城来处斩,表面上是为了慎重,内心则还怀有一种当面揭露邱的阴谋的欲望。实际上他很希望看到邱为自己辩护、求饶,从而获得一种猫玩老鼠般的快感。没有料到过程这么简短,邱几乎一下子就承认了罪行,而态度又如此恶劣,言辞又如此不恭,使他不由得想起在汝宁被俘杀的杨文岳,又想起在襄阳服毒自尽的陈慕平。他没有产生预期的快感,反而隐隐地感到了一种失落……
刘宗敏、李过、牛金星、宋献策陆续来到行辕,都问起邱之陶的事。“已经斩了。”李自成只简单地答了一句,便开始与他们商议围歼孙传庭的大计。
仅仅四五天内,孙传庭已经有过两次颅内失血的感觉。
九月十二日攻入宝州之后,孙传庭来到州衙大堂听取战情汇报。一进门看见杨承祖坐在牛成虎身边,他便问他是否认识贺腾云?杨说贺确是革里眼手下施放火铳的头目,革里眼被杀后,贺与一干火铳手被分到刘希尧军中;又说刘在革左五营中是跟李自成跟得最紧的人,所以自己与贺虽不熟,却能想见贺在刘手下不会很舒服。听罢杨承祖的介绍,孙传庭释了疑虑,当即决定将贺腾云等五百人分到火车营,统归白广恩节制。
接着众将一一汇报攻城战果与伤亡情况。孙传庭一听就明白,“贼军”主力并不在宝州。他们为什么不援救宝州?他们要退到哪里去?他们想干什么?孙传庭正在思索,一个负责随军粮饷的副将走进来,向孙传庭施礼后,说道:
“启禀大人,大军的粮道被截了!”
“什么?粮道被截?是从汝州到宝州来的路上被截的么?”
鉴于去年冢头之战的教训,孙传庭这次出潼关,一路都非常注意粮道的安全。无论从陕州到洛阳,还是从洛阳到汝州,他都密切关注义军的动向,特别是对溃逃的义军盯得更紧,严防他们在奔跑中绕到官军后方去。从汝州来宝州的路上,他也不忘叮嘱部下注意周遭动静。据一路获得的探报,都知道义军在东南,在官军的前方,那么,截断粮道的“贼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启禀大人,贼军是在白沙镇附近出现的,有万把人,抢劫了我们从洛阳运出的粮食,阻断了从洛阳到汝州的通路。”
片刻间,孙传庭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脑中的血好像一时都往下流失,有一种眩晕和欲呕的感觉。他不由得两手紧握太师椅的扶手,竭力保持镇定。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凭着多年的战争阅历,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流贼”的狡计,可能已经陷入对方预设的包围圈中。
“贼军是从哪里前往白沙镇的?”
白沙镇在洛阳和汝州中间,距两边的路程差不多。如果不从汝州往白沙,那就只有从北边也就是登封一带斜插过来了。登封是李际遇盘踞的地方。难道是李际遇派人来劫粮?不可能!他没有那个力量,也没有那份胆量。何况这次出征前已派人去见过李际遇;李际遇态度极好,甚至表示了接受招安的意愿。再说若真是李际遇劫粮,他应该劫了就跑,而不会阻断粮道。那么,只能是李自成的人马了,他们是从哪条道绕往白沙去的呢?
孙传庭思考的问题,在负责粮饷的副将脑中也想了很久,这时说道:
“照末将看,这支贼军可能是从密县那边,擦过登封县境,从山间小路来到白沙的。”
“不会吧,”坐在下面的一个总兵说,“这得绕多大一个弯子?再说,万把人行动,怎么连个声响也没有?”
别的将领一听,也跟着议论起来。有的说,如果全是步兵,走山间小路尚不困难,如果是骑兵,还要携带火器和粮草辎重,那怎么能走山路?也有的说,从登封经过,李际遇岂能不知?但李际遇并未向官军通报,难道这土霸王与李自成“贼军”已串通一气?
不管众人如何议论纷纷,孙传庭心中已认可副将的判断,同时对“流贼”行动的诡秘深感吃惊。他轻咳一声,众将都屏息下来。
“我们的粮食还够吃几天?”孙传庭缓缓问道。
“大概还可维持三四天。”副将说。
这次出征,因为后面有专门的运粮队伍,所以前面的作战人马通常只携带几天的用粮。这个情形孙传庭是完全了解的。他思考的是,下一步究竟是还军就粮,还是继续前进。听了副将的回答,他点点头,没有马上说话。一个幕僚也意识到目前的险境,对孙传庭说:
“大人,我们大军是否先回汝州,然后派一支人马去剿灭劫粮之贼?”
孙传庭微微摇头,又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这次出征,一路连胜。气可鼓而不可泄。如今必须继续前进,剿灭流贼主力。今天大军在宝州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去攻郏县,就地取粮!”
十三日官军抵达郏县,却发现那里四门洞开,根本没有城守,稍为富裕的人家都已出逃,留在城内的只是穷百姓。官军满城搜罗,只弄来二百余头骡、羊,一天就可吃光。这时孙传庭获知义军主力就布防在郏县东面到襄城一带,于是十四日就指挥大军向东进发,果然前进不到百里,就远远看见义军的各种旗帜在西风中招展。牛成虎率领的前队人马继续前进,忽然一道宽而深的堑壕横在前方。对面半里开外,密密麻麻布满义军。牛成虎不敢轻易进入壕中,派人火急向孙传庭禀报。孙传庭立刻带着亲兵亲将策马来到前队。
看了足有一丈深三丈宽的壕沟,又看了壕沟对面严阵以待的义军,孙传庭又一次感到颅内缺血。他眼睛闭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两手紧抓鞍鞒,以防眩晕而摔下马来。过了一阵,他脸上才恢复血色。经历过沙场百战,孙传庭绝不怕死。造成他精神紧张的是一种使命感。他深知这次出关不仅关乎自己的千秋名节,而且关乎大明的存亡。凭着丰富的战争经验,他隔壕一看,就看出义军的人数远远超过官军,说明这一路来对方的边战边逃都是诱敌深入之计,真正的主力摆在这里!更令他忧虑的是义军的战术。看见官军出现,对方纹丝不动,并不前来迎战。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前队跳下壕沟贸然前进,他们就一定会趁部分官军爬出堑壕之机迅速发动反击,用优势兵力把你重新赶下沟去相互践踏,他们则站在上边施放弓箭和火器。同时,因为有这一道壕沟,火车营也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战车无法越过壕沟,如停在壕沟这边施放火器,则敌人又很容易避到射程之外。
孙传庭又看了一会儿,想不出破敌之计。近日天气时阴时雨,这时忽然下起大雨,壕沟中开始积水,他只得下令后队改前队,全军撤回郏县。
十五、十六两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孙传庭独自在行辕内冥思苦索。他想起了出关前金毓峒的来访,想起了金说的“秦师倘出意外,天下事有不忍言者矣”,还想起金临别前说的一句“万勿轻进”。唉,如果在洛阳停驻下来就好了。那样,由北边潜行到白沙镇的“贼军”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局面就完全不同了。他又想起在汝州给崇祯上的奏捷疏,想起自己在疏中添的那段话。想到崇祯接读奏疏后的欣悦,他感到极度惶愧和后悔,不知不觉脸上冒出一片冷汗。汗又顺着脸颊流进脖子,有的滴落地上。但他似乎没有觉察,思绪又回到战场上。他知道,“贼军”现在按兵不动,就同他在洛阳城外对付刘芳亮的办法一模一样,要等到敌方“三而竭”时方始发动进攻。而从整个战役来看,刘芳亮当初的溃逃未尝不是诈败之计,目的就是要把他诱出洛阳,诱到汝州。而如今自己才真是到了断粮而三竭的境地。他想了又想,没有想出脱困的办法。
十七日中午,雨停了。孙传庭知道,大军已几乎断粮,军心已经不稳,此时再不撤退,将错失最后的机会。于是他召集众将,布置了撤军任务。他让陈永福留驻郏县,抵挡和牵制追兵。他仍然以牛成虎为前队,以高杰将中军,以王定、官抚民率后队,将火车营放在中军与后队之间。
“我们这次出关,每战必胜;如今因为贼军断了后方粮道,必须回去就粮。只要大军退到汝州,那一股截粮的贼军自然会窜逃。疏通了粮道,我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在要防范的是,当我们撤退之际,东面的贼军会乘机尾追偷袭。所以今天下午,要让将士们好好休息,傍晚时分就现有的余粮让大家尽量吃饱一点。晚饭后我们无声无息地启程。贼军不来最好;如果来了,我们要作好夜战的准备,随时返身而战,千万不要不战自乱。”说到这里,孙传庭转向白广恩,“白将军,火车营是贼军的克星。这一路来,因流贼逃得太快,火车营还未能充分发挥威力。如果今晚流贼胆敢偷袭,那正是你们大显威风的时候,你要指挥全营给以迎头痛击!”
“是,末将遵令!”白广恩站起来答了一句。
虽然从孙传庭的讲话看不出有丝毫畏敌之处,但自从获知粮道被截,十四日那天又亲眼看到义军的强大阵容后,在官军将士中就开始弥漫着一股失败情绪。这股情绪也影响到大将们的信心,只是因为都知道撤军是目前唯一的出路,所以大家听了孙传庭的布置,也没有什么异议可以发表,就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各回本营去准备了。
孙传庭离开大堂回到临时的起居室,正待休息片刻,陈永福跟了进来。孙传庭猜到他的来意,亲切地招呼他坐下。未等陈永福开口,孙传庭先说道:
“陈将军,你我以前未曾共事,但你两年前在守卫开封时的英勇善战我都早有所闻,深为敬佩。这次留你下来担当重任,一来因为你是河南总兵,本地的形势你最为熟悉,二来你有守卫开封的丰富经验,三来你的忠勇也令我放心。”
陈永福心里清楚,孙传庭把他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他不属于秦军,不是孙的嫡系。如果他御敌成功,主要功劳仍会记在督师名下;而一旦他被“流贼”打败甚至全军覆没,那时责任就都在他身上,而对孙传庭来说则没有什么损失。他很想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可又不敢,只好暂时把不满闷在心里,说道:
“承蒙大人倚信,将守城重任交付末将,末将自当竭尽全力守卫郏县。只是目前军无隔宿之粮,几千人马如何能枵腹迎敌?别的队伍到了汝州即可解困,而末将所部枯守孤城,军心很难维系……”他正想接着要求多给他留一点粮食,却被孙传庭给打断了。
“唉!”孙传庭叹一口气,“此事确实难为你了。要不是全军缺粮,我自然会多给你留下一点粮食,现在没有办法,只好共体时艰。不过你也不要着急,等大军返回汝州、疏通粮道后,我会立即再挥师南下。那时不唯粮草无虞,我们还要痛剿流贼,以解圣上宵旰之忧。”
陈永福觉得这完全是空话,但也明白自己的要求不切实际。他不再多说,向孙行礼后,默默地退了出来。
晚饭后,天还没有全黑,官军启程了。当后队人马也出发后,留在城内的陈永福的豫军突然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都走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死!”顿时就有一批人冲出城去,跟在大队官军后面一起撤走。陈永福闻讯后赶紧下令阻止,但已经跑掉了一千多人。
官军人马由于连续几天没有吃饱,又知道强敌就在附近,所以说是撤退,实际上很多人都抱着一个逃命的想法,如今看见一群河南兵慌里慌张地赶出来,更增添了行军中风声鹤唳的气氛。
“他娘的,这两边林中黑黢黢的,不要撞见鬼才好!”
“撞见鬼倒没什么,老子现在怕的是撞见贼!”
“唉,饿了几天,走路都吃力,要遇上贼兵,真是打不动了。”
这次撤军,为了不惊动“流贼”,路上都不举火把。十七的月亮本来很圆,更兼雨后晴空,月色分外皎洁,所以大的坑坑洼洼都能辨清,行走倒也不算太困难。走出十几里路,后面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将士们的心情开始放松,都想着快点赶回汝州,先饱餐一顿再说。
大约走了一半行程,后面隐隐传来马蹄声。官军后队开始慌乱起来,纷纷催促前面的人走快一些。可是后队以步兵为主,而追来的义军却是骑兵,所以马蹄声很快就变得愈来愈清晰。后队不觉人心惶惶。又前进了不到一里路。义军显然发现了官军,开始发出呐喊声,同时加快了追赶速度,转眼之间似已来到近处。王定、官抚民赶紧命令人马停止前进,转身以弓箭和火铳迎敌。可是那一千多跟在后面的河南兵并不受后队将官节制,继续穿行在队伍中,设法挤到前面去。他们的行动引起了混乱,更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当敌骑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后队的弓弩手、火铳手只是胡乱地发射一通,就赶紧忙着掉头奔逃。这时大队义军已经驰到,一边喊着“冲啊!冲啊”,一边向着官军冲来。整个官军后队顿时土崩瓦解,将士们有的向前飞跑,有的向左右落荒而逃,有的干脆跪下向义军乞求饶命。
听到后面一片骚乱,白广恩迅即下令火车营准备迎敌。火车营的偏厢车并不需要掉头,只须排成一列,便成一座车墙。战车上既有火铳,也有火炮。火铳可以射杀来到近处的敌人,火炮可以轰到远处的敌阵中去。跑在前面的后队士兵望见火车营的阵势,开始放下心来。他们准备从战车的两边绕过去,空出中间地带来让火车营发挥威力。由于逃兵甚多,中间还夹着一些冲在前面的敌骑,火车营不敢擅自施放火器,等着白广恩下命令。白广恩稍稍犹豫片刻,就决心以阻止义军追赶为重,即使伤害了自家将士也在所不惜。刚刚下令火车营开炮放铳,忽然营中内部大乱起来。有几百人跳出来,高声嚷叫:
“逃命啊!逃命啊!闯王大军来了!”
“怎么回事儿?谁在那里瞎嚷嚷?”白广恩厉声问道。
周围人也都感到意外和吃惊,因是夜晚,一时看不清是哪些人在捣乱。但白广恩已立即猜到是贺腾云那五百人在充当内应,一面心中叫苦,一面下令:
“把这些人都给我抓起来!”
还没等这边动手,那批嚷叫的人已突然从身上拔出刀剑,向着站在战车上的官军砍去。官军们都是炮手和铳手,正准备施放火器,没有料到身边会有人向自己杀来,顿时被砍死砍伤许多人。没有死伤的赶忙拔出武器来对付这批杀手,也就顾不上开炮放铳。虽然也有的战车开了炮,放了铳,但零零散散,威力不大,转瞬之间大股义军已经冲到跟前。火车营的将士慌了手脚,纷纷弃车而逃。有人想驱车逃跑,却由于逃兵壅塞,战车无法前进,于是许多士兵就把拖战车的马匹解下来骑上奔逃。
白广恩想挽回局面,但已无能为力。眼看着火车营失去开炮放铳的最佳时机,眼看着义军排山倒海般地拥至,他已不再指望火车营发挥作用,而只希望保住自己半年前带到陕西的那点嫡系人马。他在亲兵的簇拥下也策马狂奔起来。
横在道路中间的战车本来不利于骑兵自由驰骋,当初孙传庭建火车营,便也有这个考量在内,但今晚义军的骑兵非常骁勇,许多人遇到战车都是纵马腾跃而过。看到这种气势,官军更加魄散魂飞,拼命奔逃。
孙传庭和他的标营人马随着高杰的中军主力走在火车营前边。听到后边杀声骤起,他明白义军已经追来,立刻命高杰就地布下阵势。他对高杰说:
“高将军,存亡在此一举,我们共同努力!”
他原来以为火车营能给“流贼”以致命的打击,至少能暂时挡住“贼军”的进攻,不料高杰这里刚刚开始布阵,火车营已经溃败下来。逃兵冲散了中军主力的阵势,更影响了人马的士气。当义军喊着“冲啊”“杀啊”追赶着逃兵来到阵前时,中军人马显然抵挡不住这股力量,在孙传庭标营人马的合力对抗下,勉强支持了不到半个时辰。这时,义军的步兵也赶上来了,其中有批人手中拿的不是刀枪而是白木棍。在上旬“进剿”义军的战场上也出现过这批持棍的“流贼”,那时他们简直不堪一击;而现在他们都好像换了一个人,不但棍法熟练,而且极其凶悍。他们最擅长打击头部,常常一棍下去,打得官军头与兜鍪俱碎。
终于,高杰的人马无心恋战,开始边战边退。而人数、气势都远占上风的义军则越战越猛,不一会儿就使对方完全放弃抵抗,转身加入了大溃逃的队伍。孙传庭的督标人马不可能独自抗敌,也护卫着孙传庭狂奔。由于义军紧追不舍,他们逃到汝州后顾不上进城就又往北边逃去。经过风穴山时,孙传庭想起重九在此登高游览的情景,心中叹道:不到十天工夫,一切都恍同隔世了!
逃奔一整夜,天明时分到了黄河岸边。不知什么时候,义军已停止追赶,这样孙传庭便率着几千跟来的残兵败将从孟津渡河,经由山西垣曲返回了潼关。
陈永福获知官军败绩后,担心枯守在郏县,既无粮草,又必然会遭义军围攻,于是在城内只呆了两天就率军出西门逃跑。谁知走了不远就遭到义军拦阻,统兵的将领喝令他们投降。陈永福知道逃不出去,回到城中就派手下一个比较能说会道的亲将去见对方将领,说明自己的顾虑。那将领一听不敢做主,就把亲将带到行辕来见双喜,双喜又把他引来见李自成。
亲将一见李自成便跪下磕头。李自成已经获知前方大捷的消息,正在高兴万分,听说陈永福差人来,料到是谈投降的事,便含笑说道:
“你起来吧,陈将军派你来有什么事?”
“禀报殿下,陈将军知道天命攸归,有意率部前来归顺,但又顾虑重重。”
“为什么顾虑重重?”
“陈将军说,别人都可前来归顺,唯独他不能。他当年守开封时曾经射伤过殿下的眼睛。他怕殿下不会放过他。”
李自成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来,一折为二,递给对方,说:
“你把这带回去,就说孤已折箭为誓。以前的事,那是各为其主,孤不会放在心上,请陈将军绝对不要有任何顾虑!”
亲将回去后,陈永福立刻带领几千人归降了李自成。
几天后,李自成在襄城举行庆功大会。据粗略统计,这一仗共歼灭官军四万余人,缴获的辎重甲仗不计其数。李自成特别表扬了在白沙镇截断官军粮道的罗虎和前往诈降、在关键时刻起来内应的贺腾云。原来,当大家想到诈降之计时,宋献策就开始在贺锦、刘希尧、蔺养成军中物色人选,后来是刘希尧推荐了贺腾云。因为他原是革里眼的部下,前往诈降容易获得信任。如果派别的人去,则很难瞒得过杨承祖、黄龙这些人。
庆功会后,李自成召集重要文武商量下一步计划。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应当趁热打铁,趁着孙传庭一败涂地、一蹶不振,马上进兵关中,只有李岩提出在进兵的同时要留下一些人来好好经营河南,与民休养生息。李自成对李岩的建议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就接着开始部署军事。他决定兵分两路。一路是义军主力,仍由刘宗敏、李过指挥,直取潼关,而后经华阴、临潼进攻西安。另一路是义军偏师,由袁宗第、谷英率领,从武关经商洛、蓝田进攻西安。由于袁宗第、谷英都没有到会,决定会后由宋献策亲去邓州、裕州一次,向他们当面交代任务。
会后,李自成把宋献策单独留下,说道:
“你告诉谷子杰,离开裕州前,让他找个隐蔽的地方将李振声就地正法,但不要声张。”
“我明白。”宋献策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