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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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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甲申年,住在沈阳城内的多尔衮,天天都在考虑如何率大军进入中原。正月下旬,多尔衮连得探报,说那个名叫李自成的“流贼”首领已经在西安建立了大顺朝,改元永昌,并且从去年十二月底到今年正月初,派遣了五十万人马分批从韩城附近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所向无敌,声言要进犯北京,夺取明朝江山。这一消息不仅来自朝野惊慌的北京,也来自吴三桂驻守的宁远。当时宁远已经是明朝留在山海关外的一座孤城,但是由于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住在北京,而吴三桂与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也常有密使往来,所以从宁远城中也可以知道北京的重大消息。从北京、永平和宁远探听到的“流贼”消息大致相同,使多尔衮不能不焦急了。

在爱新觉罗皇族中,最有雄才大略的年轻领袖莫过于多尔衮。他从十八岁就带兵打仗,不仅勇敢,而且富于智谋,后来成了重要亲王。去年八月间,皇太极突然去世之后,皇族中有人愿意拥戴他继承皇位,他自己也有一部分可靠的兵力,然而为着安定清国大局,避免皇室诸王为皇位继承问题发生纷争,削弱国力,他坚决不继承皇位,也扑灭了别人觊觎皇位的野心。同时他紧紧拉着比他年长的、且有一部分兵力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同心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福临登极,由他和郑亲王共同辅政,被称为辅政亲王。然而,像多尔衮这样具有巨大政治野心的人物,对与济尔哈朗共同辅政这件事并不甘心,他必须在统兵南下之前实现两件大事:一是将大清国的朝政大权和军权牢牢地拿到他一个人手中;二是再对心怀不满的肃亲王豪格搞一次惩罚,除掉日后的祸患。

济尔哈朗的父亲名叫舒尔哈赤,是努尔哈赤的同母兄弟。他协助努尔哈赤起兵,反抗明朝,吞并建州各部,战功卓著,声名不下于努尔哈赤。大概是由于疑忌心理,努尔哈赤忽然削去了舒尔哈赤的兵权,将他禁锢起来,随后又秘密杀掉,又杀了舒尔哈赤的两个儿子。这一件杀弟惨案并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在努尔哈赤生前不允许随便谈论,他死后在皇室和群臣中也不许谈论。当父兄被杀害的时候,济尔哈朗尚在幼年,由伯父努尔哈赤养大,也受皇太极的恩眷,初封为贝勒,后封为亲王。这一件家庭悲剧使他从小养成了一种谨慎畏祸的性格,只希望保住亲王的禄位,在功业上并无多的奢望。多尔衮看透了济尔哈朗性格上这些弱点,所以拉住他共同辅政,为自己实现独专国政的野心做一块垫脚石,以后不需要时就一脚踢开。

大清国的武装力量分为满洲八旗、汉军八旗、蒙古八旗。基本武装是满洲八旗。满洲八旗分为上三旗和下五旗。原来上三旗是正黄旗、镶黄旗和正蓝旗。两黄旗的旗主是皇太极,而正蓝旗的旗主是努尔哈赤的第五子莽古尔泰,天命元年时被封为和硕贝勒,是满族开国时的核心人物之一。这上三旗等于皇帝的亲军,平时也由上三旗拱卫盛京。天聪五年,莽古尔泰参加围攻大凌河城的战役,他因本旗人员伤亡较重,要求调回沈阳休息,同皇太极发生争吵。莽古尔泰一时激动,不由得紧握刀柄,但刚刚将腰刀拔出一点,被皇太极身边的戈什哈扑上前去,夺下腰刀。莽古尔泰因此犯了“御前露刃”的罪,被革掉大贝勒封号,夺去五牛录[1],人员拨归两黄旗,又罚了一万两银子。又过了一年多,莽古尔泰暴病而亡,他这一旗的力量便大大衰弱,内部也分化了。多尔衮担任辅政之后,就同济尔哈朗商量,将正蓝旗降入下五旗,而将他的同母弟多铎所率领的正白旗升入上三旗。原来属于皇帝亲自率领的两黄旗,如今就归幼主福临继承。但福临尚在幼年,两旗的重大问题都由多尔衮代为决定。有时多尔衮也通过两宫皇太后加以控制。这样,上三旗的指挥权就完全落在他的手中。

满洲政权的多年传统是中央各部衙门分别由亲王、贝勒管理,称之为“十王议政”。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一商量,于崇德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会议,当众宣布停止这一传统制度。大家听后,小声议论一阵,慑于多尔衮的威势,不得不表示同意。这一次的政治体制改革,是满洲政权的一大改革,也是多尔衮走向个人独裁的重要一步。

多尔衮在独裁的道路上步步前进,而济尔哈朗却步步退让。凡有重大决定,都是多尔衮自己决定之后,由郑亲王向朝中大臣们宣布,命大家遵行不误。郑亲王知道多尔衮与肃亲王豪格势不两立,其间必将有一次严重的斗争。虽然豪格是先皇帝的长子,又是一旗之主,但是一则他的智谋和威望不如多尔衮,二则多尔衮身居辅政亲王的崇高地位,又有顺治皇帝的母亲在宫中给他支持,豪格必然会大祸临头。济尔哈朗是皇室斗争中的惊弓之鸟,密嘱他手下的亲信官员们千万不要同肃王府的人员有任何来往,只可暗中探听消息。同时他知道睿亲王身有暗疾,经常服药,而且在朝臣中招来不少人的暗忌。他预料将来迟早有一天,睿亲王也会有倒运的时候,所以他表面上忍气吞声,却在心中恨恨地说:

“有些话,到那时再说!”

甲申正月的一天,济尔哈朗按照多尔衮的意思,召集内三院、六部、都察院、理藩院全部堂官,用下命令的口气说道:

“我今日召见各位大臣,不为别事,只是要面谕各位记住:嗣后各衙门办理事务,或有需要禀白我们两位辅政亲王的,都要先启禀睿亲王;档子书名,也应该先书睿亲王的名字,将本王的名字写在后边。坐立朝班和行礼的时候,都是睿亲王在我的上边,不可乱了。你们都听清了么?”

众大臣都明白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是预示今后的朝政会有大的变化。大家心中凛凛畏惧,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回答:

“喳!”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多尔衮在大清国独裁专政的体制上又向前跨进一步,原来议定的他与郑亲王共同辅政的体制变了,郑亲王的地位突然下降,成了他的助手。多尔衮瞒着济尔哈朗,从一开始就将实现他的专政野心同亲自率清兵南下占领北京这一扩张野心联系在一起考虑。如今他向独专朝政的目标日益接近,只有两件事等待实现:一是给豪格一次致命的打击,拔掉他在爱新觉罗皇族中的心腹之患;二是在出兵之前将他的称号改称摄政王。那时在清国文武大臣中,有汉文化修养的人较少,所以有时不能将摄政与辅政的真正性质分清,在称谓上常常混乱。多尔衮则遇事留心,勤于思考,又常同像范文程这样较有学问的汉大臣谈论,长了知识,所以他知道当皇帝尚在幼小年纪,不能治理国家时,由一位亲族大臣代皇帝全权处理朝政,没有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这就叫作摄政,如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在拥立福临登极之初,他已经有此野心,但当时不敢提出这个意见,怕招致激烈反对。现在经过几个月的酝酿,他要独揽朝纲的各种条件差不多都接近成熟。一旦他亲自率领大军向中原进兵,将大清国的满、蒙、汉三股人马和征伐之权掌握到他的手中,就理所当然地高居摄政王之位了。

满洲君臣经过清太宗皇太极的国丧,内部一度为继承皇位的斗争发生较大风波,但因多尔衮处置得当,没有使国家损伤元气。事平之后,这割据中国东北一隅的新兴王国依然是朝气蓬勃,对长城内虎视眈眈,准备着随时趁明朝危亡之机进入中原,占领北京,恢复四百年前金朝的盛世局面。由于出重赏收买探报,有关李自成向北京进军以至明朝束手无策的各种消息,纷纷而来。到了甲申年的正月下旬,多尔衮口谕盛京的文武大臣讨论向中原进兵之策。许多人平素知道多尔衮的开国雄心,纷纷建议趁“流贼”尚在北来途中,先去攻破北京,以逸待劳,迎击“流贼”。

多尔衮遇到这开国机运,虽然心情振奋,然而他平日考虑事情比别人冷静,不肯匆忙就决定南下大计,而是连日来亲自主持召开秘密会议,讨论决策。

洪承畴投降以后,生活上备受优待,但没正式官职。直到此时,多尔衮才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任他为内院学士,使他与范文程同为帷幄之臣,时时参与对南朝的用兵密议。

今天在睿王府举行的是一次高层次重要密议,除多尔衮本人外,只有郑亲王济尔哈朗、范文程和洪承畴。他们讨论的最重要问题是要判断李自成的实际兵力。从北京来的探报是说李自成率领五十万大军从韩城渡河入晋,尚有百万大军在后。如果李自成确有这么多的人马北上,清国满、蒙、汉全部人马不会超过二十万,就绝不能贸然南下,以免败于人数众多而士气方盛的“流贼”。考虑着李自成兵力的强大,多尔衮不能不心中踌躇。

在前两次密议中,洪承畴的看法都与众不同,使多尔衮不能不刮目相看。洪承畴认为李自成入晋东犯的全部人马绝不会有五十万人。他认为,自古“兵不厌诈”,兵强可以示弱,借以欺骗和麻痹敌人,孙膑对庞涓进行的马陵道之战是‘以多示寡’的用兵范例。至于曹操的赤壁之战,苻坚的淝水之战,则是以弱示强,大大夸大了自己人马的数量。洪承畴用十分自信的口气说道:

“以臣愚见,李贼自称有五十万人马渡河入晋,东犯幽燕,也是虚夸之词,实际兵力决无此数。兵将人数大概在二十万至三十万之间,不会更多。姑且以三十万计,到北京城下能够作战的兵力将不会超过二十万。”

多尔衮问道:“你为何估计得这样少?”

范文程插言说:“洪大人,我估计李自成来到北京的人马大概在三十万以上。”

郑亲王接着说:“我们的八旗兵还没有同流贼交过手,千万不能轻敌。宁可将敌人的兵力估计强一点,不可失之大意。”

洪承畴思索片刻,含笑说道:“两位辅政王爷和范学士从用兵方面慎重考虑,愿意将流贼兵力看得强大一些,以便事先调集更多人马,一战全歼流贼,这自然不错。但臣在南朝,与流贼作战多年,对贼中实情,略有所知。贼惯于虚声恫吓,且善于利用朝廷与各省官军弱点,才能不断胜利而有今日。近几年贼势最盛,号称有百万之众,然而以臣看来,最盛时不超过五十万人。郧阳、均州均为王光恩兄弟所据,为襄阳肘腋之患,李自成竟不能攻破郧、均;汝南府多么重要,李自成竟无重兵驻守,任地方绅士与土匪窃据;足见其兵力尚不敷用。此番流贼渡河入晋,东犯幽燕,还得分兵驻守各处;况其随行文武伪官众多,每一官僚必有一群奴仆相从,还得有兵马保护。数千里远征,谈何容易!单说粮秣辎重的运送,也得一二万人。如此看来,李贼如以三十万众渡河东来,沿途留兵驻守,到北京城下时不会有二十万人。”

范文程认为洪承畴的见解有道理,但仍然不敢完全相信,问道:

“洪大人熟于南朝情况,果然见解不凡。但是文程尚不解者是,你说李贼的兵力不多,多倚恃虚声恫吓,但是他近三年驰骋中原,所向无敌,席卷湖广,长驱入陕,轻易占领西安,横扫西北各地,使明朝穷于应付,已临亡国危局。这情况你如何解释?”

济尔哈朗先向范文程笑着点头,然后向洪承畴逼问一句:

“对,近三年来李自成所向无敌,难道都是假的?”

多尔衮不等洪承畴说话,已经猜到洪承畴如何回答,在铁火盆的边上磕去烟灰,哈哈大笑,说道:

“有趣!有趣!现在不必谈了。我已经命王府厨房预备了午膳,走吧,我们去午膳桌上,边吃边谈!”刚从火盆边站起来,多尔衮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同你们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当然是越快越好,要在李自成尚在半路上就见到他,得到他的回书才好。”

“王爷有何妙棋?”范文程站着问道。

多尔衮胸有成竹地含笑回答:“我想派人带着我大清国的一封书子,在山西境内的路上迎见李自成,一则探听他对我大清国是敌是友,二则亲去看看流贼的实力如何。你们觉得此计如何?”

范文程平日细心,接着问道:“用何人名义给流贼头目写信?用辅政王您的名义?”

多尔衮颇有深意地一笑,随即轻轻地将右手一挥,说道:

“走,边用膳边商量大事!”

睿王府正殿的建筑规模不大,虽然也是明三暗五,五脊六兽,五层台阶,但如果放在关内,不过像富家地主的厅堂。午膳的红漆描金八仙桌摆在正殿的东暖阁,房间中温暖如春,陈设简单。多尔衮同济尔哈朗并坐在八仙桌北边铺有红毡的两把太师椅上,面向正南,多尔衮在左,济尔哈朗在右。八仙桌的左边是洪承畴的座位,右边是范文程的座位。这是睿亲王指定的位置,不允许洪承畴谦让。范文程知道睿亲王在进兵灭亡明朝的大事上要重用洪承畴,对洪拱拱手,欣然在八仙桌右边坐下。

济尔哈朗对多尔衮指示洪承畴坐在左边,心中暗觉奇怪。他认为范文程在太祖艰难创业时就来投效,忠心不贰;到了太宗朝,更是倚为心腹,大小事由范章京一言而决。他根本不理解睿亲王的用心。虽然洪承畴与范文程同样是内院学士,但是在多尔衮眼中,洪承畴不仅是朝中大臣,而且在今后不久进兵中原的时候更要依靠他出谋献策。另一方面,洪承畴在投降前是明朝的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衔,二品大员,这一点优于在满洲土生土长的范文程。多尔衮既然要锐意进取中原,不能不尊重汉族的这一习惯。然而他没有将这种想法同济尔哈朗谈过,也不曾同范文程谈过。倒是范文程心中明白,也知道洪承畴曾经决意不做引着清兵夺取崇祯皇帝江山的千古罪人。此时范文程在心中含笑想道:

“你洪九老已入睿王爷的彀中,很快就会引着八旗大军前去攻破北京,想不做大清兵的带路人,不可得矣!”

因为有睿王府的两个包衣在暖阁中伺候午膳,所以多尔衮并没有再提军事问题,也不谈清国朝政。郑亲王和范文程都明白睿王府的规矩,所以也都不提军情消息,不过他们都急于想知道李自成的实际兵力,好决定大清兵的南下方略。

自从济尔哈朗退后一步,拥护多尔衮主持朝政以来,多尔衮就吩咐在西偏院中腾出来五间房屋,由内三院的学士们加上满汉笔帖式数人,日夜轮流值班,以免误了公事。多尔衮在主位上坐下以后,忽然想到给李自成下书子的事颇为紧急,立即命一包衣去西偏院叫一位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前来。满族包衣答了声“喳”,转身退出。多尔衮向右边的郑亲王拿起筷子略微示意,于是两位辅政王与两位内院学士开始用膳。过了片刻,内秘书院学士来到面前,向两位辅政屈膝请安。多尔衮将向李自成下书的事告诉了他,命他在午膳后赶快起个稿子送来,并把要写的内容也告诉了他。值班的学士问道:

“请问王爷,这封书子是写给李自成么?”

“当然要给他。不给他给谁?”

“用什么人的名义写这封信?就用两位辅政王爷的名义?”

郑亲王刚从暖锅中夹起来一大块白肉,还没有夹稳,听了这句话,筷子一动,那一块肥厚的白肉落进暖锅。他害怕日后万一朝局有变,有谁追究他伙同多尔衮与流贼暗通声气,而足智多谋的多尔衮将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他暂停再动筷子,眼睛转向左边,望了多尔衮一眼,在心中称赞恭候桌边的值班学士:

“问得好,是要请示清楚!”

多尔衮对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但是他故意问范文程:

“范学士,你说,我大清国应该由谁具名为妥?”

范文程回答:“此事在我国并无先例,恐怕只得用两位辅政王爷的名义了。”

多尔衮摇摇头,向济尔哈朗问道:“郑亲王,你有什么主张?”

济尔哈朗说:“我朝已有定制:虽然设有两位辅政,但朝政以睿亲王为主。这一封给李自成的书信十分重要,当然应该用我朝辅政睿亲王的名义发出,收信的是大顺国王。”

多尔衮面带微笑,在肚里骂道:“狡猾!愚而诈!”随即他不动声色,向肃立恭候的值班学士说道:“李自成已经占有数省土地,在西安建立伪号,非一般土贼、流寇可比。为着使他对这封书信重视,对前去下书的使者以礼相待,以便查看李自成的实际兵力如何,也弄清楚他对我国有何看法,这封书信必须堂堂正正,用我国皇帝的名义致书于他。不可用辅政亲王的名义。这是我大清国皇帝致书于大顺国王!”

由于睿亲王的面谕十分明确,口气也很果决,这位值班学士没有再问,赶快退出去了。

多尔衮等人继续用膳。睿亲王府的午膳只有一个较大的什锦火锅,另有四盘荤素菜肴。济尔哈朗一边吃一边心中嘀咕:以大清国皇帝名义致书李自成这样的大事,多尔衮事前竟没有商量,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洪承畴对睿亲王竟然用大清国皇帝的名义给流贼头目李自成致送“国书”,合谋灭亡明朝,心中实不赞成。在这件事情上,他更加看出来多尔衮正步步向独专朝政的道路上走去,也更加明白多尔衮与皇太极的性格大不相同,今后倘若不慎触怒了多尔衮,必将有杀身之祸。

很快地用完午膳,大家随着睿亲王回到西暖阁,漱过了口,重新围着火盆坐下。多尔衮点着烟袋,吸了两三口,向洪承畴问道:

“洪学士,常听说李自成有百万之众,所向无敌,使明朝无力应付,才有今日亡国之危,”看见洪承畴要站起来,多尔衮用手势阻止,又说道:“在一起议论贼情,可以坐下说话。你是不是因为原是明朝大臣,与流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惯于轻视流贼,所以不愿说他的兵马强盛?”

“不然。臣今日为辅政王谋,为大清国谋,唯求竭智尽忠,以利辅政王的千秋功业。今日李自成是明朝的死敌,人人清楚。然而一旦李自成破了北京,明朝亡了,他就是我大清国的劲敌。臣估计,李自成到达北京城下,大概在三月中旬……”

多尔衮感到吃惊,问道:“只有两个月左右……难道沿途没有拦阻?”

“秦晋之间一条黄河,流贼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拦,足见山西十分空虚、无兵防守。流贼过河之后,第一步是攻占平阳。平阳瓦解,太原必难坚守,破了太原之后,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贼就可以长驱东进,所以臣估计大约三月中旬即可到北京城下。”

范文程说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流贼如何能轻易攻破?”

洪承畴说。“山西全省空虚,太原虽是省会,却无重兵防守。况巡抚蔡茂德是个文人,素不知兵,手无缚鸡之力。臣敢断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为忠臣,唯有城破后自尽而已,别无善策。”

多尔衮又问:“你说李自成到北京的人马只有……”

“十万,顶多二十万。”

郑亲王插了一句:“老洪啊,南边的事你最清楚。要是你把流贼到北京的兵力估计错了,估计少了,我们在战场上是会吃亏的!”

“臣估计,假若流贼以三十万人渡河入晋,实际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二十五万。入晋以后,凡是重要地方,必须留兵驻守,弹压变乱。例如平阳为晋中重镇,绾毂南北,必须留兵驻守。上党一带背靠太行,东连河内,在全晋居高临下,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失上党则全晋动摇,且断入豫之路,故李贼必将派重兵前去。太原为三晋省会,又是明朝晋王封地。太原及其周围数县中,明朝乡宦大户,到处皆是。流贼攻占太原不难,难在治理,故必须留下大将与重兵驻守。太原至北京,按通常进兵道路,应该东出固关,沿真定大道北上,进入畿辅。从太原至北京共有一千二百里,有些重要地方,亦必须留兵驻守。臣粗略估计,李贼到达北京城下兵力,只有十几万人,甚至不足十万之数。但李贼破太原后向北京进犯路途,目前尚不清楚。等知道流贼路途,更好判断会有多少人马到达北京城下。”

郑亲王问道:“从太原来犯北京,出固关,破真定往北,路途最近也最顺。流贼不走这条路,难道能走别处?”

洪承畴说:“明朝在大同、宁武、宣府等处都有大将镇守,且有重兵,都是所谓九边重镇。如留下这些地方不管,万一这些地方的武将率领边兵捣太原之虚,不唯全晋大乱,且使李自成隔断了关中之路,在北京腹背受敌。由此看来,李贼攻破太原之后,不一定马上就东出固关,进攻真定,直向北京。说不定逆贼会先从太原北犯,一支人马破忻州,出雁门,攻占大同,而另一支偏师,从忻州趋宁武。大同与宁武如被攻陷,即清除了太原与三晋的后顾之忧。依臣看来,倘若李贼破太原后仍有二十万之众,他会自率十万人东出固关,经真定进犯北京。倘若他亲率大军自太原北出忻州,攻占大同、宁武,不敢自太原分兵,即证明他的人马不多。”

“有道理!有道理!”多尔衮在心中称赞洪承畴非同一般,随即又问道:“李贼破了大同与宁武之后,仍然回师太原,出固关走真定北犯么?”

“不会。那样绕道很远,且费时日。”

“李贼从大同如何进犯北京?绕出塞外,岂不路程很远?”

“其实也远不了多少。自太原向北,走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到大同,大约是七百里路。自大同走塞外入居庸关到北京,约有九百里路。从大同经宣府,直抵居庸关,并无险阻,也无重兵阻拦,可以利用骑兵长驱而进。”

济尔哈朗说:“可是八达岭与居庸关号称天险,明军不能不守。”

“若以常理而言,王爷所论极是。然而目前明朝亡在旦夕,变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贼手,必然举国震动,人心离散,有险而不能固守。流贼攻下大同与宣府之后,居庸关可能闻风瓦解,不攻自破。纵然有兵将效忠明朝,死守关门,但攻北京非仅有居庸关一途。明正统十四年秋天,英宗在土木堡兵溃,被也先所俘。十月间,也先乘北京空虚,朝野惊惶之际,长驱至北京城外,就避开居庸关,而是下太行,出紫荆关,循易州大道东来,如入无人之境。此是二百年前旧事,说明居庸关并不可恃。再看近十五年来,我大清兵几次南下,威胁北京,马踏畿辅,进入冀南,横扫山东,破济南、德州,大胜而还,都是避开山海关。所以依臣愚见,倘若逆贼走塞外东来,在此非常时期,明朝上下解体,士无斗志,居庸关的守将会开门迎降,流贼也可以绕道而过。说不定流贼尚在几百里外,而劝降的使者早已进入居庸关了。”

济尔哈朗称赞说:“老洪,你说得好,说得好,不怪先皇帝对你十分看重,说你是我大清兵进入中原时最好的一个带路人!”

范文程对洪承畴的这一番谈论也很佩服,说道:“不日我大清兵进入中原,占领北京,扫除流贼,洪学士得展经略,建立大功,名垂青史,定不负先皇帝知遇之恩。”

听了郑亲王和范文程的称赞,洪承畴丝毫不感到高兴,反而有一股辛酸滋味涌上心头。他明白,从前的皇太极和目前的多尔衮都对他十分看重,但是两年来他没有一天忘记他的故国,也没有忘记他的故君。这种心情他没有对任何人流露过,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最近他知道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正在向北京进军,心中暗暗忧愁。他十分清楚,自从杨嗣昌督师无功,在沙市自尽之后,崇祯周围的大臣中已经没有一个胸有韬略的人。后来的兵部尚书陈新甲,还算是小有聪明,勤于治事,可惜被崇祯杀了。崇祯左右再无一个真正有用之人。勋臣皆纨绔之辈,大僚多昏庸之徒,纵有二三骨鲠老臣,也苦于门户纷争,主上多疑,眼见国势有累卵之急,却不能有所作为。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暗暗叹道:

“呜呼苍天!奈何奈何!”

“洪学士!”多尔衮忽然叫道。

洪承畴蓦然一惊,没有机会擦去眼泪,只好抬起头来,心中说:“糟了!”

多尔衮看见了他脸上的忧郁神情和似乎湿润的眼睛,觉得奇怪,马上问道:

“流贼将要攻破北京,你是怎样想法?”

洪承畴迅速回答:“自古国家兴亡,既关人事,也在历数。自从臣松山被俘,来到盛京,幸蒙先皇帝待以殊恩,使罪臣顽石感化,投降圣朝,明清兴亡之理洞悉于胸。今日见流贼倾巢东犯,北京必将陷落,虽有故国将亡之悲,也只是人之常情。臣心中十分明白,流贼绝不能夺取天下,不过是天使流贼为我大清平定中原扫除道路耳。”

多尔衮含笑点头,语气温和地说道:“刚才你忽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你面带愁容,双眼含泪,还以为心念故君,所以才问你对流贼将要攻破北京有何想法。既然你明白我大清应运龙兴,南朝历数已尽,必将亡国,就不负先皇帝待你的厚恩了。我八旗兵不日南下,剿灭流贼,勘定中原,正是你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效犬马之劳。”

“倘若流贼攻破北京,明朝灭亡,崇祯与皇后不能逃走,身殉社稷,你一时难免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肯帮助大清平定中原,就是大清的功臣了。”

洪承畴听出来多尔衮的话虽然表示宽厚,但实际对他并不放心,于是又说道:

“目前流贼已入晋境,大约三月间到北京城下,破北京并不困难。臣老母与臣之妻妾、仆婢等三十余口都在北京居住。前年臣降顺圣朝之后,崇祯一反常态,不曾杀戮臣的家人。刚才因北京难守,想到臣老母已经七十余岁,遭此大故,生死难保,不禁心中难过……”

多尔衮安慰说:“我现在正在思虑,我是否可以赶快亲率满、蒙、汉八旗精兵进入长城,先破北京,然后以逸待劳,在北京近郊大破流贼。近来朝臣中许多人有此议论,范学士也有此建议。倘若如此,你的老母和一家人就可以平安无事。向北京进兵的时候,你当然同范学士都在我的身边;一破北京,专派一队骑兵去保护你家住宅,不会有乱兵骚扰,何必担心!”

洪承畴心中打个寒战。他千百次地想过,由于他绝食不终,降了满洲,必将留千古骂名;倘若由他跟随多尔衮攻破北京,使崇祯帝后于城破时身殉社稷,他更要招万世唾骂。他自幼读孔孟之书,在母亲怀抱中便认识“忠孝”二字,身为大明朝二品文臣,深知由他带领清兵进入北京一事的可怕,不觉在心中叹道:“今生欲为王景略[2]不可得矣!”然而此时此刻,以不使多尔衮怀疑他对大清的忠心要紧,于是他带着感恩的神情对多尔衮说:

“只求破北京时得保家母无恙,臣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为大清效犬马之劳,以报先皇与王爷隆恩!”

多尔衮笑着说:“你空有一肚子学问本事,在南朝没有用上,今日在我大清做官,正是你建功立业,扬名后世的时运到了。”

范文程也对洪承畴说道:“睿王爷说得很是,九老,你空有满腹韬略,在南朝好比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古人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睿王爷马上要去攻破北京,夺取明朝天下,你不可失此立功良机。”

洪承畴正欲回答,先前那位内秘书院的学士进来,将一个红绫封皮的文书夹子用双手呈给睿亲王。多尔衮轻声说:

“你下去休息吧,等我们看了以后叫你。”

值班的学士退出以后,多尔衮打开文书夹,取出用汉文小楷缮写清楚的文书,就是以大清国顺治皇帝的名义写给李自成的书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他特别对书信开头推敲片刻,觉着似乎有什么问题,但一时又说不出来,便将这书信转递给济尔哈朗。郑亲王不像睿亲王那样天资颖悟,但是近几年在皇太极的督责之下,也能看明白一般的汉字文书,能说一般汉语。他将书信看完之后,明白全是按照睿亲王午膳时吩咐的意思写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便转给范文程看。

范文程看后,在对李自成如何称呼这个问题上产生犹豫,但是他话到口边咽下去了。他记得睿亲王在午膳时面谕值班学士,这封书子是写给大顺国王李自成的,如果他现在反对这封书子的某些关键地方,不是给睿亲王难堪么?他的犹豫只是刹那间的事,立刻将书信稿递给洪承畴,态度谦逊地说道:

“九老,你最洞悉南朝的事,胜弟十倍。请你说,这封书子可以这样写么?”

洪承畴对李自成的态度与清朝的王公大臣们完全不同。清朝的掌权人物同李自成、张献忠等所谓“流贼”的关系多年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素无冤仇,只是近日李自成要攻占北京,才与清政权发生利害冲突。洪承畴在几十年中一直站在大明朝廷方面,成为“流贼”的死敌,最有政治敏感。当洪承畴看信稿的第一行时就频频摇头,引起了两位辅政亲王和内院大学士的注意,大家都等待他说出意见。

洪承畴看完稿子,对两位亲王说道:“请恕臣冒昧直言,李自成只是一个乱世流贼,不应该称他为大顺国王。我国很快要进兵中原,迁都北京,勘定四海。这书信中将李自成称为大顺国王,我大清兵去剿灭流贼,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士民将何以看待我朝皇帝?”

济尔哈朗一半是不明白洪承畴的深意,一半带有开玩笑的意思,故意说道:

“可是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立国号大顺,改元永昌,难道他还是流贼么?”

洪承畴回答说:“莫说他占领了西安,建号改元,纵然他攻占了北京,在臣的眼中他也还是流贼。”

“那是何故?”

洪承畴说:“李自成自从攻破洛阳以后,不断打仗,不肯设官理民,不肯爱养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岂不是贼性不改?自古有这样建国立业的么?”

济尔哈朗正想再问,尚未开口,忽然睿王府的一个包衣进来,向多尔衮屈膝启禀:

“启禀王爷,皇太后差人前来,有事要问王爷,叫他进来么?”

多尔衮问:“哪位皇太后?”

“是永福宫圣母皇太后。听他说,是询问皇上开春后读书的事。”

“啊,这倒是一件大事!”多尔衮心头立刻浮现出一位年轻美貌的妇女面影:两眼熠熠生辉,充满灵秀神色。他含笑说:

“你叫他回奏圣母皇太后:皇上读书的事,我已经命礼部大臣加紧准备,请皇太后不必操心。一二日内,我亲自率礼部尚书侍郎和秘书院大学士去皇上读书的地方察看,然后进宫去向圣母皇太后当面奏明。”

“喳!”

禀事的王府包衣退出以后,多尔衮将眼光转到了洪承畴的脸上。就在这片刻之间,多尔衮的思想变了。首先,他也不相信李自成的兵力有所传的强大;其次,开始觉得用大清皇帝的名义写信称流贼首领李自成为“大顺国王”似乎不妥。他没有来得及深思,就向洪承畴问道:

“南朝的事你最熟悉,对李自成应该怎样称呼呢?”

洪承畴说:“以臣愚昧之见,流贼中渠魁甚多,原是饥饿所迫,聚众劫掠,本无忠义可言。一旦受挫,必将互相火并,自取灭亡。故今日我皇帝向流贼致书,不当以李自成为主,增其威望。书中措辞,应当隐含离间伙党之意,以便日后除罪大恶极之元凶外,可以分别招降。又听说逆贼已经在西安僭号,恢复长安旧名,定为伪京,故书信不必提到西安这个地方,以示我之蔑视。臣以戴罪之身,效忠圣朝,才疏学浅,所言未必有当。请两位辅政亲王钧裁。”

济尔哈朗赶快说:“我同睿亲王都是辅政亲王,不能称君。”

汉文化程度较高的多尔衮知道郑亲王听不懂“钧裁”二字,但是不暇纠正,赶快向范文程问道:

“你认为洪学士的意见如何?”

“洪学士所见极高,用意甚深,其韬略胜臣十倍,果然不负先皇帝知人之明。”

多尔衮向洪承畴含笑说道:“你就在这里亲自修改吧,修改好交值班的官员誊清。”

洪承畴立刻遵谕来到靠南窗的桌子旁边,不敢坐在睿亲王平日常坐的蒙着虎皮的朱漆雕花太师椅上,而是另外拉来一把有垫子的普通椅子,放在桌子的侧边。他坐下以后,打开北京出产的大铜墨盒,将笔在墨盒中膏一膏,然后迅速地修改了书信的称谓,又修改了信中的几个地方,自己再看一遍,然后回到原来在火盆旁边的矮椅上,用带有浓重福建土音的官话将改好的稿子读了出来。在他读过以后,多尔衮接了稿子,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点点头,随即转给坐在右边的郑亲王。郑亲王见多尔衮已经含笑点头,不愿再操心推敲,随手转给隔火盆坐在对面矮椅上的范文程,笑着说:

“老范,睿亲王已经点头,你再看一看,如没有大的毛病,就交下去誊抄干净,盖上皇帝玉玺,趁李自成在进犯北京的路上,不要耽搁时间,马上差使者送去好啦。”等范文程刚看了第一句,郑亲王又接着说:“老范,你读出声,让我听听。我认识的汉字不多,你念出来我一听就更明白啦。”

范文程随即一字一句地读道:

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朕与公等山河远隔,但闻战胜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称号,故书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兹者致书,欲与诸公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区宇,富贵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唯望速驰书使,倾怀以告,是诚至愿也。

范文程将书信的正文念完以后,又念最后的单独一行:

“顺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

“完了?”郑亲王问道。

“完了,殿下。”

“你觉得怎样?”

范文程既有丰富学识,也有多年的从政经验。他很容易看出来这篇书稿漏洞很多,作为大清皇帝的国书,简直不合情理,十分可笑。例如李自成率领数十万“流贼”与明朝作战多年,占有数省之地,并且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怎能说不知道他是众多“流贼”之首?怎能说对于众多“流贼”的渠魁不知名号?怎能说不知李自成早已经占领西安,改称长安,定为京城,而笼统地说成是“西据明地之诸帅”呢?然而他一则知道洪承畴这样修改有蔑视和离间“贼首”的深刻用心,二则睿亲王已经点头,所以他对于书信的一些矛盾之处撇开不谈,略微沉吟片刻,采用“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对两位辅政亲王说道:

“这封书子由我朝皇帝出名,加盖玉玺,虽无国书之名,实有国书之实。自然不能交密探携带前去,而应该堂堂正正地差遣官员前往赍送,务必在流贼东来的路上送到他手中。”

多尔衮当即唤来一名包衣,命他将书稿送交在偏院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

过了一天,用大清皇帝名义写给李自成的书子用黄纸誊写清楚,盖好玉玺,由兵部衙门派遣使者星夜送出盛京。范文程一时没事,来找洪承畴下棋闲谈。刚刚摆好棋盘,提到给李自成的书子,范文程笑着说道:

“九老,春秋时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足见晏婴的智谋过人。你将昨日写给李自成的书子改为给‘西据明地之诸帅’,也是智虑过人。据你看,睿王爷想试探与李自成等渠贼‘协谋同力,并取中原’,能做到么?”

洪承畴十分明白,目前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而这封书子是写给“西据明地之诸帅”的,对李自成极不尊重。李自成必然十分恼火,必无回书,更不会与满洲人合力灭明。但他只是淡然一笑,说道:

“今日形势,干戈重于玉帛,他非愚弟所知。”

范文程没再说话,回答一笑,开始下棋。


[1]牛录——清八旗组织的基层单位。一牛录为三百人。

[2]王景略——王猛的字,前秦宰相,曾劝苻坚不要向东晋兴兵,后世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