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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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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乾清门外,崇祯下马,吩咐王承恩暂到司礼监值房休息,等候呼唤。他对于应该马上处理的几件事已经胸有成竹,踏着坚定的脚步走进乾清门。一个太监依照平日规矩,在门内高声传呼:“圣驾回宫!”立刻有许多太监和一群宫女跪在丹墀的一边接驾。

忽然一个太监来到他面前跪下,声音哆嗦地说道:

“启奏皇爷,请皇爷不要忧愁,奴婢有一计策可保皇爷平安。”

崇祯一看,原来是一个名叫张殷的小答应,平常做点粗活,从不敢在他面前说话。他感到奇怪:这个老实奴才会有什么妙计?于是他低下头来问道:

“张殷,别害怕,你有何妙计?”

张殷回答说:“皇爷,倘若贼兵进了内城,只管投降便没有事了。”

崇祯眼睛一瞪,将张殷狠踢一脚,踢得他仰坐地上,随即拔出宝剑,斜砍下去,劈死了张殷。这是崇祯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杀过之后,气犹未消,浑身战栗。众太监和宫女们都惊恐伏地。看见皇上依然盛怒,脚步沉重地走下丹墀,吴祥赶快追上去,跪在他面前问道:

“皇爷要往何处?”

“坤宁宫!”

大家听到皇上要去坤宁宫,一齐大惊,知道宫中的惨祸要开始了。吴祥赶快命一个太监奔往坤宁宫,启奏皇后准备接驾,同时取来两只宫灯,随着皇上走出日精门,从东长街向北走去。魏清慧也赶快拉着一个宫女,点着两只宫灯,从乾清宫的后角门出去,追上皇帝。

周后正在哭泣,听说皇帝驾到,赶快到院中接驾。

崇祯在偏殿的龙椅上坐下,对皇后说道:

“大势去了,国家亡在眼前。你是天下之母,应该死了。”

周后对于死,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

崇祯命太监们分头去叫太子和永王、定王速来,又对皇后说道:

“事不宜迟。你是六宫之主,要为妃嫔们做个榜样,速回你的寝宫自缢吧!”

周后说道:“皇上,你不要催我,我绝不会辱你朱家国体。让我稍等片刻。公主们我不能见了,我临死要看一眼我的三个儿子!”

魏清慧和吴婉容等都已经进入偏殿。皇后说的话,每一个字都震击着她们的心灵。第一个不知谁哭出声来,跟着就全哭起来。周后本来还只是热泪奔流,竭力忍耐着。到了这时,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

崇祯也极悲痛,在一片哭声中,他又一次用袍袖擦了眼泪,对皇后说道:

“内城将破,你赶快去死吧。朕马上也要身殉社稷,我们夫妻相从于地下。”

周后突然忍住痛哭,从心中喷发出一句话:“皇上,是的,只看儿子们一眼,我马上就去死。可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出:我嫁你十七年,对国事不敢说一句话,倘若你听了我一句话,何至今日!”

崇祯明白她说的是逃往南京的事,叹道:“原是诸臣误朕,如今悔恨已迟!”

崇祯又命一个宫女速速奔往慈庆宫:“你启奏懿安皇后,朕和皇后都要身殉社稷。如今亡国大祸临头,请她也悬梁自尽,莫坏了祖宗的体面!”

这时,太子、永王和定王,都被召到了坤宁宫偏殿。周后一手拉着十五岁的太子,一手拉着十一岁的定王,不忍离开他们,哭得更痛。永王十三岁,生母田皇贵妃于一年半以前病逝。周后是他的嫡母,待他“视如己出”。皇后用拉过定王的手又拉了永王,撕裂心肝地放声大哭。崇祯催促皇后说:

“如今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你快自尽吧,不要再迟误了。”他又向一个宫女说:“速去传旨催袁娘娘自尽,催长平公主自尽,都快死吧,不要耽误到贼人进来,坏了祖宗的国体。”

此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了报时的鼓声和报刻的云板声,知道四更过了一半,离五更不远了。坤宁宫后边是御花园和钦安殿,再往后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紧靠着紫禁城里边的排房,俗称廊下家,住着一部分地位较低的太监。这时从廊下家传出来一声两声鸡啼,同云板声混在一起。

皇后听见鸡啼声,心中悲痛地想:“唉,两个女儿再也不能见到了!”她放开太子和永王的手,毅然站起,向崇祯说道:

“皇上,妾先行一步,在阴间的路上等待圣驾!”

她用泪眼看一眼三个儿子,看一眼马上也要自尽殉国的皇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两天两夜来寝食俱废,十分困乏,又加上脚缠得太小,穿着弓鞋,刚走两步,忽然打个趔趄。幸而吴婉容已经从地上站起,赶快将她扶住。

崇祯望着皇后走出偏殿,又一次满心悲痛,声音凄怆地对太子和二王吩咐:

“母后要同你们永别了。你们恭送母后回到寝宫,速速回来,朕有话说!”

五更将到,崇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到马上还要在宫中杀人,他深感精力不够,吩咐宫女们:“拿酒来!快拿酒来!”宫女们马上把酒拿来,只是仓皇中来不及准备下酒小菜。崇祯不能等待,厉声吩咐:

“斟酒!”

一个宫女用金杯满满地斟了一杯,放在长方形银盘中端来,摆到他的面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说道:

“斟酒!”

宫中酿造的御酒“长春露”虽然酒力不大,但是他一连饮了十来杯(他平生从来不曾如此猛饮),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当他连连喝酒时,神态慷慨沉着,似乎对生已经忘怀。站在左右的宫女和太监们看到他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气,都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只怕他酒醉之后挥剑杀人。然而崇祯只是借酒浇愁,增加勇气。他停止再饮,向一个太监吩咐:

“传主儿来!”

宫中说的“主儿”就是太子。太子马上来到了偏殿,永王和定王也随着来到,跪在他的面前。太子哽咽说:

“回父皇,儿臣等已恭送母后回到寝宫了。”

“自尽了么?”

太子哭着回答:“母后马上就要自尽,宫女们正在为她准备。”

“好,好。身为皇后,理应身殉社稷。”

此时皇后确实已经镇定,等太子和二王哭着叩头离开,她叹了口气,命一个小太监在宫女们的帮助下,替她在寝宫的画梁上绑一白练,摆好踏脚的凳子。寝宫中和窗子外,站立众多宫女,屏息无声。吴婉容挥走了小太监,跪到皇后面前,低声说道:

“启奏娘娘,白练已经绑好了。”

皇后没有马上起身,轻声吩咐:“快拿针线来,要白丝线!”

很快,宫女们将针线拿来了。吴婉容接住针线,手指轻轻打颤,仰面问道:

“娘娘,要针线何用?”

原来周后今年才三十三岁,想到自己生得出众的貌美,浑身皮肤光洁嫩白,堪称“玉体”,担心贼人进宫后尸身会遭污辱,所以在上吊前命一个平日熟悉女红的宫女跪在地上用丝线将衣裙的开口缝牢。当这个宫女噙着眼泪缝死衣裙的时候,周后不是想着自己,而是牵挂着太子和二王。她想知道皇上如何安排三个儿子逃出宫去,努力听偏殿中有何动静。但是皇上说话的声音不高,使她没法听清。她又叹口气,望着跪在地上的宫女,颤声说道:

“你的手不要颤抖,赶快缝吧!”

那个宫女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连着两次被针尖扎伤了手指。吴婉容看在眼里,接过来针线,一边流泪,一边飞针走线,很快将皇后的衣襟和裙子缝死。皇后对吴婉容说:“叫宫人们都来!”马上,三十多个宫女都跪在她的面前。她用袖头揩揩眼泪,说道:

“我是当今皇后,一国之母,理应随皇帝身殉社稷。你们无罪,可以不死。等到天明,你们就从玄武门逃出宫去。国家虽穷,这坤宁宫中的金银珠宝还是很多,你们可以随便携带珠宝出宫。吴婉容,你赶快扶我一把!”

她竭力要保持镇定,无奈浑身微颤,两腿瘫软,不能不倚靠吴婉容用力搀扶,缓慢前行。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叹气,幽幽地自言自语:

“皇上啊!太子和永、定二王,再不送他们逃出宫去就晚啦!”

偏殿里,太子和永、定二王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立在父皇面前,等待面谕。崇祯忽然注意到三个儿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帽,吃了一惊,用责备的口气说: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是这副打扮!”随即他向站在偏殿内的一群宫女和太监看了一眼,说:“还不赶快找旧衣帽给主儿换上!给二王换上!”

众人匆忙间找来了三套小太监穿旧了的衣服,由两个宫女替太子更换,另有宫女们替二王更换。崇祯嫌宫女们的动作太慢,自己用颤抖的双手替太子系衣带,一边系一边哽咽着嘱咐说:

“儿啊!你今夜还是太子,天明以后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宫去,流落民间,你要隐姓埋名,万不可露出太子身份。见到年纪老的人,你要称呼爷爷;见到中年人,你要称呼伯伯、叔叔,见到年岁与你相仿的人,你要称呼哥哥……我的儿啊,你要明白!你一出宫就是庶民百姓,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比有家可归的庶民还要可怜!你要千万小心,保住你一条性命!你父皇即将以身殉社稷。你母后已经先我去了……”

当崇祯亲自照料为太子换好衣帽时,永、定二王的衣帽也由宫女们换好了。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他拉着太子的手,还想嘱咐两句话,但是一阵悲痛,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热泪奔流。

这时皇后已走到悬挂白练的地方。她最后用泪眼望一望忠心服侍她的宫女们。除吴婉容外,所有的宫女都跪在地上为皇后送行。周后由吴婉容搀扶,登上垫脚的红漆描金独凳,双手抓住了从画梁上垂下的白练,忽然想到临死不能同两个公主再见一面,恨恨地长叹一声。吴婉容问道:

“娘娘,还有什么话对奴婢吩咐?”

周后将头探进白练环中,脸色惨白,她双手抓紧白练,声音异常平静地对吴说道:

“我要走了。你去启奏皇上,说本宫已经领旨在寝宫自缢,先到黄泉去迎接圣驾。”

周后说毕,将凳子一蹬,但未蹬动。吴婉容赶快将凳子移开,同时周后将两手一松,身体在空中摆动一下,不再动了。

崇祯听见从皇后的寝宫内外传来宫女和太监们的哭声,知道皇后已经自缢身亡,不觉涌出热泪,连声说:

“死得好,死得好。不愧是大明朝一国之母!”

崇祯不敢多耽搁时间,他吩咐钟粹宫的掌事太监赶快将太子和定王送往他们的外祖父嘉定侯周奎府中,又吩咐一个可靠的太监将永王送往田皇亲府中,传旨两家皇亲找地方使他的三个儿子暂时躲藏,以后出城南逃。吩咐以后,崇祯又对太子说道:

“儿啊,汝父经营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并无失德,不是亡国之君。皆朝中诸臣误我,误国……致有今日之祸。儿呀!你是太子,倘若不死,等你长大之后,你要恢复祖宗江山,为你的父母报仇。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我的儿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恢复江山!……”他痛哭两声,吩咐太监们带着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出宫。

他本来下旨:曾经被他召幸过的女子,不管有封号和没有封号的,都集中在钱选侍的宫中,等候召进坤宁宫中处置,也就是吩咐她们立刻自尽,不肯自尽的就由他亲手杀死。然而现在已经将近五更,公鸡开始纷纷地叫明了。崇祯不再叫宫眷们前来,他出了偏殿,转身往正殿走去。

吴婉容知道他要去看一眼皇后的尸首,赶快跑在前面,通知宫女们止哭,接驾。崇祯进了坤宁宫的西暖阁,看一看仍然悬在梁上的尸体,轻轻地点头说:“已经死讫了,先走了,好,好!”他立即回身退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坤宁宫院的大门,向寿宁宫转去。一部分太监和宫女紧随在他身后,有人在心中惊叫:

“天哪,是去逼公主自尽!”

听见廊下家的鸡叫声愈来愈稠,崇祯心中很急,越走越快,几乎使背后的宫女和太监们追赶不上。

住在寿宁宫的长平公主今年十六岁,是崇祯的长女。当她小时,尽管崇祯日理万机,朝政揪心,还是经常抱她,逗她玩耍。她生得如花似玉,异常聪慧。去年已经为她选定了驸马,本应今年春天“下嫁”,只因国事日坏,不能举行。此刻崇祯要去看看爱女是否已经自尽,尸悬画梁……他的心中忽然万分酸痛。他想大哭,但哭不出声,在心中叫道:

“天啊,亡国灭族……人间竟有如此惨事!”

刚才坤宁宫中的一个宫女已奔来传旨,命长平公主自尽,但她不肯。现在忽然听说万岁驾到,她赶快带着众宫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驾。崇祯见公主仍然活着,又急又气,说道:

“女儿,你为何还没有死?”

公主牵着他的衣服哭道:“女儿……无罪!父皇啊……”

崇祯颤声说:“不要再说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

长平公主正要再说话,崇祯的右手颤抖着挥剑砍去。她将身子一躲,没有砍中她的脖颈,砍中了左臂。她在极度恐怖中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崇祯见公主没有死,重新举起宝剑,但是他的手臂颤抖得更凶,没有力气,心也软了,勉强将宝剑举起之后,却见费珍娥扑到公主身上,一边大哭一边叫道:

“皇爷,砍吧!砍吧!奴婢愿随公主同死!”

崇祯的手腕更软了,宝剑砍不下去,叹口气,转身走出,仓皇地前往袁妃居住的翊坤宫。崇祯走后,寿宁宫的掌事太监何新赶快从御药房找来止血的药,为公主上药和包扎伤口。公主仍在昏迷中。由于事出非常,何新和奶母陈嬷嬷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恰在这时,吴婉容来了。

吴婉容看见公主虽被砍伤左臂,却因皇上手软无力,并未砍断骨头,更没有伤到致命地方。她将何新叫到寿宁宫的前庑下,小声问道:

“何公公,你打算如何救公主逃出宫去?”

“公主已经不省人事,倘若我送她出宫,她死在路上,我的罪万死莫赎。”

“不,何公公。公主的昏迷不醒是刚才极度惊惧所致,一定不会死去。你何不趁着天明以前,独自背公主出玄武门,逃往周皇亲府中?”

何新恍然明白,说道:“就这么办,好主意!”

费珍娥已经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小声恳求说:“让我跟随去服侍公主行么?”

何新说:“不行!多一个人跟去就容易走漏消息!”

费宫人转求坤宁宫的管家婆:“婉容姐,我愿意舍命保公主,让我去么?”

“你留在宫中吧。让何公公背着公主悄悄逃走,就是你对公主的忠心。”

“可是我绝不受贼人之辱!”

“这我知道。还是前天我对你说的话,我们都要做清白的节烈女子,绝不受辱。一旦逆贼破了内城,你来坤宁宫找我,我们都跟魏清慧一起尽节,报答帝后深恩。”

当周后在坤宁宫自尽时,袁妃也毫不犹豫地遵旨自尽,不料因为她平日待下人比较宽厚,宫女们故意在画梁上替她绑一根半朽的丝绦。结果她尚未绝气,丝绦忽然断了,将她跌落地上,慢慢地复苏了。虽然她吩咐宫女们重新替她绑好绳子,扶她上吊,但宫女们都围着她哭,谁也不肯听话。崇祯进来,知道她因绳子忽断,自缢未死,对她砍了一剑,伤了臂膀。他没有再砍,顿顿脚,说了句“你自己死吧”,转身走了出去。

他奔到钱选侍的宫中。所有选侍、美人和尚没有名目的女子都遵旨集中在那里。当崇祯匆匆来到时,她们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着跪下接驾。崇祯命她们赶快自尽,不得迟误。她们一齐叩头,颤声回答:

“奴婢遵旨!”

几个女子向外退出时,有一个神情倔强的宫女,名叫李翠莲,禁不住恨恨地叹一口气,小声说道:

“奴婢遵旨尽节,只是死不瞑目!”

崇祯喝问:“回来!为什么死不瞑目?”

李翠莲返身来重新跪下,大胆地答道:“我承蒙陛下召幸,至今已有两年,不曾再见陛下,在陛下前尚不能自称‘臣妾’,仍是奴婢。因为未赐名分,父母也不能受恩。今日亡国,虽然理当殉节,但因为在宫中尚无名分,所以死不瞑目。”

崇祯受此顶撞,勃然大怒,只听唰啦一声,他将宝剑拔出半截,对跪在面前的宫女瞋目注视。这宫女却毫不畏惧,本来是俯伏地上,听到宝剑出鞘声,忽然将身子跪直,同时将脖颈伸直,低着头,屏住呼吸,只等头颅落地。崇祯是怎样回心转意,没人知晓,但见他将拔出来一半的宝剑又送回鞘中,伤心地轻声说道:

“你的命不好,十年前不幸选进末代宫中。如今大明亡国,你与别的宫女不同,因为曾经蒙朕‘召幸’,所以不可失身于贼。看你性子刚烈,朕不杀你,快自己从容悬梁自缢,留个全尸。去吧,越快越好!”

李翠莲走后,崇祯知道天已快明,不敢耽误,见有女子很不愿意尽节,他猛跺一脚,挥剑砍倒两个,不管她们死活,在一片哭声中离开,奔回乾清宫。在他身殉江山之前,还有一件最使他痛心而不能断然决定的事情,就是昭仁公主的问题。现在他下狠心了。

他有一个小女儿为皇后所生,今年虚岁六岁,长得十分好看,活泼可爱。他因为很喜爱这个小公主,叫奶母和几个宫女服侍小公主住在乾清宫的昭仁殿。因为公主年纪还小,没有封号,宫中都称她昭仁公主。

他匆匆回乾清宫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说道:

“我的小女儿啊,不是父皇太残忍,是因为你是天生的金枝玉叶,不应该死于贼手,也不应该长大后流落民间!儿啊,你死到阴间休抱怨父皇对你不慈!”

崇祯进了日精门,不回正殿,直接登上昭仁殿的丹墀。小公主的奶母和宫女们正在一起流泪,等待大难降临,忽听说皇上驾到,一齐拥着小公主出来跪下接驾。小公主用十分可爱的稚嫩声音叫道:“父皇万岁!”她的话音刚落,崇祯一咬牙,手起剑落,小公主来不及哭喊一声,就倒在血泊中死了。

崇祯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回头吩咐:

“快快拿酒!传王承恩进来!”忽然听见昭仁殿一片哭声,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崇祯吩咐之后,拉出素缎暗龙黄袍的前襟,将玉白色袍里朝上,平摊御案,提起朱笔,颤抖着,潦草歪斜地写出了以下遗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诸臣误国,致失江山。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贼来,宁毁朕尸,勿伤百姓!

崇祯在衣襟上写毕遗诏,抛下朱笔,听见城头上炮声忽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监和军民已经打开城门投降。他回头对魏清慧看了看,说道:

“朕马上身殉社稷,你同都人们出宫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乾清宫正殿右边,同昭仁殿左右对称,形式相同。当崇祯匆匆地走进宏德殿时,王承恩已经在殿门外恭候,而一壶宫制琥珀色玉液春酒和一只金盏、四样下酒冷盘已经摆在临时搬来的方桌上。崇祯进来,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说道:“斟酒!”跟随他进来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丝双龙银壶替他斟满金杯。他将挂在腰间的宝剑取下,铿然一声,放到桌上,端起金杯,一饮而尽,说道:“再斟!”随即向殿门口问道:

“王承恩呢?”

王承恩赶快进来,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刚才奴婢已在殿门口跪接圣驾了。”

崇祯对王承恩看了看,想起来王承恩确实在殿门口接驾,只是他在忙乱中没有看清是谁。由于知道王承恩甘愿从死,使他安慰和感动。他向立在殿门口的太监们吩咐:

“替王承恩搬一把椅子来,拿个酒杯!”

吴祥和几个太监吃了一惊,心中说:“皇上章法乱了!”但他们不敢耽误,立刻从偏殿的暖阁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只宫中常用的粉彩草虫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满了酒。崇祯说道:

“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惊,叩头说。

“朕命你坐下,此系殊恩,以酬你的忠心。时间不多了,你快坐下!”

“皇上,祖宗定制,内臣不管在宫中有何职位,永远是皇上的家奴,断无赐坐之理。”

“此非平时,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叩头谢恩,然后站起,在崇祯对面的椅子上欠着身子坐下,不敢实坐。崇祯端起金杯,望着王承恩说:

“朕马上就要殉国,你要随朕前去。来,陪朕饮此一杯!”说毕,一饮而尽。

王承恩赶快跪在地上,双手微微打颤,捧着酒杯,说道:

“谢圣上鸿恩!”

他将杯中酒饮了一半,另一半浇在地上,又说道:

“启奏皇爷,城头上几处炮声忽然停止,必是守城人开门迎降。皇上既决定身殉社稷,不可迟误。即命内臣们搬运来引火的干柴如何?”

崇祯沉默不答,面露苦笑,以目示意魏清慧再替他斟满金杯。魏宫人知道崇祯平日很少饮酒,以为他是要借酒壮胆,怕他喝醉,斟满金杯后小声说道:

“皇爷,贼兵已经进城,请皇爷少饮一杯,免得误了大事。”

崇祯到了此时,又变得十分镇静,神情慷慨而又从容。事成定局,他已经既不怕死,也没有忧愁,所有的只是无穷的亡国遗恨。三天来他寝食俱废,生活在不停止的惊涛骇浪之中,又经过一整夜的折腾,亲历了宫廷惨祸,他需要多饮几杯,一则借酒浇一浇他的胸中遗恨,二则增加一点力量,使他更容易从容殉国。他认为,北京城大,敌人进城之后,也不会很快就进入皇宫,所以他饮了第三杯酒以后,对魏宫人说:

“再为朕满斟一杯!”

当魏宫人又斟酒时,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说:“皇爷,奴婢估计,贼兵正在向紫禁城奔来,大庖厨院中堆有许多干柴,该下旨准备在三大殿和乾清宫放火,再不下旨就来不及了!”

崇祯端起金杯不语,沉默片刻,深沉地叹一口气,将金杯放下。王承恩担心敌兵马上来到,又忍不住向崇祯问道:

“陛下,可否命内臣们赶快搬运木柴?”

他摇摇头,又一口将酒喝干,将金杯铿然放到桌上,大声说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骇了一跳,说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幸到了今日,深怀亡国遗恨。可是皇上,您听,玄武门已打五更,再耽误就来不及焚毁宫殿了!”

几天来崇祯常想着一些国事上的重大失误。尤其近几天时时在心中痛恨的是,关于南迁的事,何等紧迫,满朝文臣竟各存私心,大臣反对,小臣不敢坚持,致有今日!还有,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紧迫,朝廷上好些天议论不决,贻误军机,坐等流贼日夜东来,致有今日!

“斟酒!斟满!”他大声说,咬牙切齿。

魏清慧浑身打颤,赶快又斟满金杯。崇祯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写了一句话叫王承恩看,随即端起金杯一饮而尽。他在案上写的是:

“文臣每(们)个个可杀!”

看见这句话,王承恩和魏清慧都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王承恩,他断定敌兵正在向皇城奔来,再不赶快准备好引火之物就来不及了。他望着皇上说:

“陛下,乾清宫……”

崇祯冷静地说道:“不要担心,还来得及,来得及。”

“皇上,需要赶快准备……”

“朕早已反复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随朕出宫。”他瞟了魏清慧一眼,“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饮过了这杯酒,你就随朕出宫!”

“可是皇爷,如今已无处可去,只有在宫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宫不用焚。”

“岂不是留以资敌!”

崇祯没心回答,饮下去最后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饮下杯中酒,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动身。魏清慧赶快从桌上捧起宝剑,准备替皇上系在腰间。但崇祯明白这宝剑没有用了,轻轻一摆头,阻止了她。他对吴祥和魏清慧说了一句话:“你们赶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对王承恩说了句:“出玄武门!”随即从宏德殿出来了。

从乾清宫的宫院去玄武门,应该出日精门或月华门向北转,可是崇祯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门。站在乾清门前,回过头来,伤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热泪,在心中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极殿的高大影子,叹了一声,心中说:“再也看不见了!”他忍耐着没有痛哭,因为已经没时间哭了。

到了此时,王承恩、吴祥等人才知道皇上无意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也不敢再问。吴祥和魏清慧率领乾清宫的全体太监和宫女送皇帝出乾清门。一个太监牵着太平 在乾清门外等候,另一个太监搬了马凳,还有四个太监用朱漆龙头短棒打着四只羊角宫灯侍候。崇祯上了御马,接了杏黄丝缰,挥手使牵马的和打灯笼的太监都不要跟随,只要王承恩跟在马后。他从乾清门外向东,到内左门向北转,向东一长街方向走去。

太监和宫女们一直跟随到内左门,跪下去叩头。吴祥和魏清慧等同时哽咽说道:

“奴婢们为皇爷送驾!”

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浓。崇祯骑马向玄武门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阴影中,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平日皇上晚间出乾清宫,总是乘步辇,华贵的灯笼成阵,由太监和宫女簇拥而行。魏清慧第一次看见皇上是这样出乾清宫,忍不住呜咽出声。她一呜咽,许多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哭了。

天色更亮了。玄武门城楼上,报晓的鼓声停止,云板不响了。内城各门大开。大顺军开始从不同的地方整队入城,而李过和李岩等率领的清宫人马也从西长安街来了。

崇祯经过御花园时,一只黑色大鸟从古柏树上扑噜噜惊起,飞出紫禁城外。

守玄武门的太监已经逃散,只剩下两个人。他们看见皇上来了,赶快将门打开,跪在路边,低头不敢仰视。

崇祯出了玄武门,又走出北上门,过了石桥,越过一条冷清的大路,便进入万岁门,来到煤山的大院中。崇祯在西山脚下马,有一只夜间从鹿舍走出的梅花鹿从草中惊起,窜入密林。

崇祯下马以后,命王承恩在前带路,要顺小路上山顶看看。王承恩断定“流贼”正在向皇城前来,心中焦急,劝说道:“陛下,天色已经亮了,不敢多耽搁时间了。”崇祯没有说话,迈步前行。王承恩只好走在前面带路。

扔下的御马没有人管,七宝雕鞍未卸,肚带未松,镶金嵌玉的辔头依然,黄丝缰绳搭在鞍上,在山脚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从原路回来。

王承恩引着崇祯从西山脚下,手分树枝,顺着坎坷的小路上山。自从崇祯末年国事日坏,皇帝和后妃们多时不来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道旁荒草和杂树不少。崇祯的右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冷不防打个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边带路的王承恩,没有跌倒。经过这一踉跄,他今早不曾梳过的头发更散乱了,略微嫌松的右脚上的靴子失落了。继续走了几步,他感到脚底很疼痛,才明白临时换的一只旧靴子丢失了。但是他没有回头寻找,也没有告诉王承恩。他想,马上就要上吊殉国了,脚掌疼痛一阵算得什么!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他们上到煤山的中间主峰,是煤山的最高处,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处。这里有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平坦地方,上建一亭。崇祯站在亭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处宫殿,想着这一大片从永乐年间建成,后经历代祖宗补建和重建的皇宫,真可谓琼楼玉宇,但从今日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了。他深感愧对祖宗,一阵心如刀割,流出两行眼泪。他又纵目遥望,遍观了西城、东城和外城,想象着“贼兵”此时已经开始在各处抢劫、奸淫、杀人,不禁心中辛酸,叹口气说:

“唉,朕无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满城百姓!”

王承恩说道:“皇爷真是圣君,此时还念着满城百姓!”

崇祯又说:“自古亡国,国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从死。我朝三百年养士,深恩厚泽,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不忘君恩,为朕尽节?”

“皇爷,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祸,京师内外臣工以及忠义士民,一旦得知龙驭上宾,定有许多人为皇上尽节而死,岂止奴婢一内臣而已!”

崇祯心中稍觉安慰,忽然想到移居文信国祠中准备殉节的老臣李邦华,问道:“文丞相祠在什么地方?”

王承恩遥指东北方向说:“在那个方向,离国子监不远。皇爷,像文天祥那样甘愿杀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国家兴亡,关乎气数,请皇上想开一点,还是赶快自尽为好,莫等贼兵来到身边!”

崇祯不答,转向东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见的是崇文门的巍峨箭楼,接着又看见古观象台。忽然,他看见崇文门内偏东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浑身猛然一震,从喉咙里“啊”了一声,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间,离那火光不远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两处火光迅速变成烈焰腾腾,照得东南方一大片云天通红。

王承恩也惊骇地望着火光,对崇祯说道:“皇爷,那烈火焚烧的正是新乐侯府和巩驸马府!一定是贼兵进崇文门后,先抢劫焚烧这两家皇亲!”

崇祯仍在看远处的火光和浓烟,颤声说:“烧得好,烧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皇上,愈在这时愈要镇静,方好从容殉国。说不定贼兵已经进承天门啦!”

崇祯想到这两家皇亲一定是等不到宫中举火,因为贼兵已经进了崇文门,自己先举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国之祸。限于朝廷礼制森严,外祖母虽然受封为瀛国夫人,却没进过宫来,而他也没有去看过瀛国夫人。如今新乐侯全家举火自焚,纵然外祖母能够不死于大火之中,以后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将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脚前跪下,焦急地恳求说:“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国,事不宜迟。如要自缢,请即下旨,奴婢为皇爷准备。如今天已大亮,贼兵大概已进入紫禁城了!”

“你不要担心,朕绝不会落入贼手!”

“奴婢担心万一……”

“紫禁城中,千门万户,贼兵寻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宫中抢劫财物,奸污宫女,绝不会很快就来到此地。朕来到这个地方,正是为从容殉国……”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头上滚过,又刮起一阵寒风。崇祯转向南望,想看看贼兵如何在宫中抢劫和杀人。如在往日,此时已经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为低云沉沉,宫院内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在心中问道:

“内臣们自然都逃出宫了,那些宫女们可逃走了么?魏清慧可逃走了么?”一阵北风将冷雨吹到亭前,崇祯仰天长叹一声,忽然对王承恩哽咽说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天色这么阴暗,冷风凄凄,又下了两阵小雨,原来是天地不忍见我大明亡国,惨然陨泣!”

王承恩从一些异常的人声中觉察出来李自成的部队已经有很多人进入紫禁城,并且觉察出有许多人从玄武门仓皇逃出,有的向西奔去,也有的向东奔去。他焦急地向崇祯说道:

“贼兵已经有很多人进入大内,皇爷不可再迟误了!倘若圣衷已决定自缢殉国,此亭在煤山主峰,为京师最高处,可否就在这个亭子中自缢?”

崇祯没有回答。他此刻从站立的最高处向正南望去,不是对着坤宁宫、乾清宫和三大殿,而是对着紫禁城内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的太庙。他认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应该对着祖宗的庙宇上吊。他已经选定了一个上吊的地方,但没有说出口来。

王承恩催促说:“皇上究竟在何处殉国,请速决定,莫再耽误!”

“好吧,不再耽误了。你跟随朕来,跟随朕来!”

从此时起,直到自缢,崇祯都表现得好像大梦初醒,态度异常从容。无用的愤懑控诉的话儿没有了,痛哭和呜咽没有了,叹息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

他带着王承恩离开煤山主峰,往东下山。又过了两个亭子,又走了大约三丈远,下山的路径断了。崇祯命王承恩走在前边,替他用双手分开树枝,往东山脚下走去。半路上,他的黄缎便帽被树枝挂落,头发也被挂乱。山脚下,有一棵古槐树,一棵小槐树,相距不远,正在发芽。两棵槐树周围,几尺以外,有许多杂树,还有去年的枯草混杂着今春的新草。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天气温和,崇祯曾偕后妃们来永寿殿[1]前边看牡丹。看过以后,周后同袁妃坐在寿皇殿吃茶闲话,他带着田妃来到煤山脚下闲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喜欢这地方的幽静,对田妃说道:

“日后战乱平息,重见太平,朕将在此两株槐树中间建一个小亭,前边种几丛翠柳,万机之暇,偕汝来此亭下小憩,下棋弹琴,稍享太平无事乐趣!”

之后,这事情、这地方、这个心愿,一直牢记在他心中,所以今天他选择此处殉国。来到古槐树下边,他告诉王承恩可以在此处从容自尽,随即解下丝绦,叫王承恩替他绑在槐树枝上。王承恩正在寻找高低合适的横枝,崇祯忽然说:“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祯只是因为向南的一个横枝比较粗壮,只有一人多高,自缢较为方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时想到了“南柯梦”这个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动,不敢说出。崇祯惨然一笑,叹口气说:

“今日亡国,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惨淡经营,总想中兴。可是大明气数已尽,处处事与愿违,无法挽回。十七年的中兴之愿只是南柯一梦!”

王承恩听了这话,对皇帝深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声,赶快从荒草中找来几块砖头垫脚,替皇帝将黄丝绦绑在向南的槐树枝上,又解下自己腰间的青丝绦,在旁边一棵小槐树枝上绑好另一个上吊的绳套。这时王承恩听见从玄武门城上和城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特别使他胆战心惊的是有陕西口音在北上门外大声查问崇祯逃往何处。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赶快上吊,他向崇祯躬身问道:

“皇爷还有何吩咐?”

崇祯摇摇头,又一次惨然微笑:“没有事了。皇后在等着,朕该走了。”

说毕,他神情镇静地一转身走到古槐树旁,手扶树身,登上了垫脚的砖堆。他拉一拉横枝上的杏黄丝绦,觉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爷,请等一等,让奴婢为皇爷整理一下头发!”

“算了,让头发遮在面上好啦。朕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崇祯索性使更多的长发披散脸上,随即将头插进丝绦环中,双脚用力蹬倒砖堆,抓着丝绦的双手松开,落了下来,悬挂着的身体猛一晃动,再也不动了。

王承恩看见皇上已经断气,向死尸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皇爷,请圣驾稍等片刻,容奴婢随驾前去!”他又面朝东方,给他的母亲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在旁边不远的小槐树枝上自缢。

微雨停了。北风停了。鸟不鸣,树枝不动。煤山的大院中一如平日,十分寂静。忽然从玄武门外传来陕西口音,说西华门护城河中漂起来许多尸体,说不定崇祯也投水死了。

坤宁宫的吴婉容和乾清宫的魏清慧,在李自成破居庸关以后,就互相商定,一旦北京失守,帝、后殉国,她们就跟着尽节,绝不偷生苟活,受“贼”淫污。魏清慧在亡国前曾受到皇上恩宠。她心中明白,倘若国家不亡,她十拿九稳会受到“召幸”,得到封号。这一点朦胧的宠爱,更增加了她必死的决心。

昨夜,当崇祯骑马出午门以后,皇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命吴婉容来乾清宫向魏清慧询问究竟。趁这次见面机会,吴婉容悄悄说道:

“清慧姐,外城已经失陷,这内城也没法守住,眼看会落入贼手。到那时候,魏姐呀,你可要替大家拿定主意啊!”

魏清慧紧紧地握住吴婉容的手,小声说道:“婉容,你说得很是。到了亡国时候,我们好几千都人姐妹,没有一点活路。都人与太监不同。太监们可以逃出宫去,有地方可以暂时寄身,没有受辱失节的事。都人姐妹都是十岁前选进宫中,从来没有再看见父母家人,在北京城中有什么亲戚和同乡,一概不知。她们留在宫中要受污辱,出宫去遇到坏人也是受辱,受辱还不如死。都人姐妹们一不幸托生成女儿身,二不幸选进宫中,三不幸遇到亡国惨祸……”她忽然说不下去,忍不住呜咽起来。

吴婉容不禁热泪奔流,颤声说道:“魏姐,你快说吧,皇后身边我不能离开太久。”

魏清慧接着说:“几天前我已经想好了。城破,皇上和皇后必殉社稷,我们大家一起为帝、后尽节,死在一起。各宫院都人姐妹,有志气的可以跟我们一起尽节,但不勉强,到时候你来找我好啦。还有,费珍娥也同我谈过尽节之事,你务必呼唤她一道来,我在乾清门外等候。”

经过昨夜这次谈话之后,两位宫女头儿再没有机会谈话。今日五更,崇祯皇帝从玄武门出宫以后,吴婉容果然只留下四个年纪较大的宫女守着皇后的尸体,其余全部坤宁宫的宫女都跟着她来到乾清门外,同跟在魏清慧身边的乾清宫宫女汇合。随即,费珍娥同寿宁宫的大部分宫女一起奔来了,钟粹宫、承乾宫的大部分宫女也都来了。翊坤宫因为袁皇贵妃没有死,宫女们不忍心离开主人,没有前来。有些宫院,平日同乾清宫、坤宁宫来往不多,消息闭塞,宫女们也多没有来。不到天亮,聚集在乾清门的宫女约有三百人。

忽然,魏清慧站到乾清门的台阶上向大家高声说道:

“都人姐妹们,我们受皇家豢养之恩,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身为女子,贞节不可失。西华门外护城河,河水又清又深,是我们很好的尽节处。贼兵快要进入紫禁城,有志气的姐妹都跟我来!”

魏清慧跳下台阶,左手拉着吴婉容,右手拉着费珍娥,从内右门的前边向南跑去。她准备带着大家从内右门前边向西,走出隆宗门,然后一直往南,再由武英殿红围墙与崇楼之间过一座金水桥,绕过武英门南边的金水河,奔出西华门。走这条路,纵然敌兵从午门进宫,也不会迎面相遇。

开始出发时,魏清慧紧紧地拉着吴婉容和费珍娥的手,但是因为同行的人多,情况很乱,魏清慧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招呼大家,以免有人掉队,有人走错了路。吴婉容因为是坤宁宫的宫女头儿,也不能不时时停下来照顾大家。走出隆宗门一箭之地,刚出宝宁门不远,魏清慧就同吴婉容、费珍娥不再是手携手了。当她放开费宫人的手时,特别深情地叮咛一句:

“珍娥,我们都是受皇爷殊恩的人,投护城河的时候你跟我一道,在黄泉路上我们还手拉着手!”

所谓“受皇爷殊恩”这句话,在别的宫女中没人明白,费珍娥听了却心头一震。她跟在魏宫人背后继续向前走,走到中途,忽然在心中恨恨地说:

“我深受皇恩,无以报答,这样白白地投河自尽,我死不甘心!”

随后,她的脚步开始放慢了。有许多宫女越过了她。她继续随着大家向前走,但是心中更加迟疑,脚步更加慢了。转眼间,她同魏清慧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同吴婉容的距离也拉开了。

当大群宫女从武英门前金水河南边慌慌乱乱地奔过时,天色已经亮了。有十几个太监从归极门(右顺门)出来,一边向西华门逃跑一边向宫女们说:“你们快逃,贼兵已经进午门了!”宫女们听了这消息,许多人登时腿发软,有的人抓住松树走不动了。魏清慧又是呼唤,又是催促,带着大家往西华门继续跑。

守西华门的太监们已经逃光,从午门内逃来的十几个太监也冲出西华门,过石桥向西跑了。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到了西华门外,站在那里等待大家。两三百宫女都来到了,但是没有看见费珍娥。略等片刻,魏清慧跑回西华门内,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连叫三声“珍娥”,没人答应。

“清慧,不要再叫啦,再耽搁就误了大事!”

魏清慧一狠心,跟着吴婉容回头重新跑出西华门。她一边跑一边滚出了伤心和怨恨的眼泪,忍不住对吴婉容说道:

“真没想到,费珍娥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念皇恩,甘愿失节于流贼之手!”

当她们回到西华门外时,那两三百宫女都在惊慌无计地等着她们,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很多人已经不像从乾清门出发时那样怀着慷慨尽节、誓死无悔的决心。此时,从归极门传来了带着陕西口音的人语声,好像是“流贼”向遇到的太监大声询问宫中道路。魏清慧向吴婉容看了一眼,接着向宫女们高声叫道:

“姐妹们,贼兵已到跟前,有志气的跟我来!”

她奔到河边,纵身跳入水中。吴婉容第二个跳进水中。紧跟着,大约有三十多个宫女跳入水中,多是乾清宫和坤宁宫的人。但十之八九的宫女不肯投水,在惊慌中各自逃命。其中大部分跑过石桥,向南长街和北长街乱跑。有的宫女依稀记得京城的什么地方住有同乡或亲戚,逢人问路,居民们才知道紫禁城已经失陷,皇上在黎明前逃出宫了。另外一部分宫女无处可去,只好退回西华门内,循原路奔回自己宫中,听天由命。

魏清慧和吴婉容等死后不久,李过率领的负责清宫的将士占领了整个紫禁城。


[1]永寿殿——明代景山大院的北边有三座殿,西边是寿皇殿,中间是永寿殿,东边是观德殿。永寿殿前边有牡丹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