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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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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退回永平后,将总督的两千多督标人马收为己有,自己又退回山海关。王永吉不愿做他的食客,率领数十亲信幕僚和家丁奴仆逃往天津。

听说唐通和张若麒前来招降的消息后,吴三桂派了亲信副将杨珅等驰赴数里外的红瓦店恭候,而他自己只在辕门外迎接。唐通和张若麒一到,立刻明白吴三桂有意降低对犒军钦使的接待规格。他们心中一凉,预感到此行将无功而返,不由得互相交换一个眼色。

吴三桂收下了犒军的金银和大批绸缎及其他什物,并设盛宴款待。席上唐通和张若麒几次谈到大顺皇上和牛丞相等期望吴三桂投降的殷切心情,吴三桂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作明确回答;提到李自成时也只是尊称“李王”,不称皇上。杨珅在向两位犒军钦差敬酒时小声说道:

“我家伯爷今晚另外在内宅设私宴恭候,与两位大人密谈。”

散席之后,平西伯行辕为两位钦差安排了舒适的下榻地方,让他们好好休息。二更过后,吴三桂果然差人来请他们进他的内宅吃酒。

夜宴关防很严,吴三桂的亲信文武也只有杨珅等三个人参加。

吴三桂先说道:“李王差遣你们二位携重金前来犒军,希望我能投降。可是我受先帝厚恩,未能迅解京师之围,已自感罪孽深重,若再失节投降,将更难面对国人。”

唐通性格比较直爽,说道:“你执意不降,我们也无办法。只是说不定李王马上会亲率大军来攻山海关。这山海关我清楚,从外攻,坚不可摧;从内攻,很难固守。平西伯,你可做了打仗的万全准备么?”

吴三桂知道多尔衮正在准备率八旗精兵南下,打算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所以他认为只要能够推迟李自成前来进攻的时日,事情就会有变化,他就可以让清兵和大顺军在北京附近厮杀,自己“作壁上观”了。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想法说出口来,只同杨珅交换了一个狡猾的微笑,然后向唐通说道:

“定西伯爷,你说得很是。山海卫这座城池,从里边攻,并不坚固。可是弟手中有几万关宁精兵,善于野战。倘若战事不能避免,战场不是在山海卫西城,而是在石河西岸。那里是平原旷野,利于野战。我军以逸待劳,在石河西岸迎敌。万一初战不利,可以退回西罗城。倘若敌人追过石河滩,架在西罗城上的红衣大炮和各种火器,正好发挥威力,在河滩上歼灭敌人。再说,李自成难道没有后顾之忧么?他能在石河西岸屯兵多久?”

他的最后两句问话让唐通和张若麒猜到清兵的动向。张若麒趁机问道:“平西伯爷,沈阳方面可有向中国进兵的消息?”

吴三桂赶快回答:“自从我奉旨进关以后,清兵占领宁远,不敢向关门进逼,双方相安无事。本辕所关心的是北京消息,不再派人打探沈阳动静。张大人,你在先朝以知兵著名,如今在新朝又受重任。你问我,我问谁?”

张若麒听吴三桂提起前朝的事,脸上微微发热,但是他更加断定吴三桂必定知道沈阳情况,随即又问:

“伯爷虽然不暇派人打探沈阳动静,但钧座世居辽东,对满洲情况远比内地官员熟悉。据麾下判断,满洲人会不会乘李王在北京立脚未稳,兴兵南下?”

吴三桂略微沉吟片刻,用很有把握的口气说道:“我世受明朝厚恩,不论清兵是否南犯,一旦时机来临,我都要恢复大明江山,为先帝复仇,其他在所不计。为李王打算,他来山海卫找我的麻烦,对他十分不利。请你们劝他,最好不要远离北京。”

唐通和张若麒都听出来,吴三桂必定得到了清兵即将南下的探报。张若麒说:

“既然你不忘大明,执意不降,我们也不敢在此久留。你可否命帐下书记今夜给李王写封回……”

吴三桂笑着回答:“我不能同李王书信来往。”

张若麒问:“这是何故?”

“请你们想一想,我在书信中对李王如何称呼?我若称他陛下,岂不承认我向他称臣了?倘若我骂他是逆贼,岂不激怒了他?”

唐通比吴三桂大十来岁,在心中骂道:这小子真够狡猾!他又说道:“平西伯,既然我同张大人前来劝降无功,不敢在此久留,明日即启程回京复命……”

不待他说完,吴三桂即回答说:“两位大人风尘仆仆来此,务请休息三天,然后回京不迟。”

张若麒说:“李王令严,弟等劝降不成,绝不敢在此多留,明日一定启程。至于犒军的金银与绸缎等物,既已收入伯爷库中,则请务必赐一收据,以为凭证。”

吴三桂说:“犒军的金银和细软之物,我分文不要,你们二位仍旧带回北京,奉还李王好么?”

唐通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过后说道:“平西伯,你要我同张大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吴三桂赔笑说:“我们是松山患难之交,断无此意。”

唐通说:“纵然你无此意,但是你的麾下将士一听说犒军的金银细软被带回北京,岂不激起兵变,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山海卫?”

吴三桂笑道:“你放心,我派遣五百骑兵护送犒军的金银细软平安出境,直送到百里之外。”

唐通趁着五分酒意,冷笑一声,说道:“平西伯,我也是从行伍中滚出来的,这玩艺儿我不外行!你派遣五百骑兵送我出境,路上来个兵变,声称是土匪或乱兵截路,图财劫杀,决没人替我与张大人申冤!”

“这话说得离题了。”杨珅赶快缓颊说,“其实你们两位大人来到之前,我们关宁将领曾经密商数次,始终不能决定一个最后方略。降顺李王呢?大家毕竟多年吃大明俸禄,还有不忘故君之心。不降呢?我们数万人马只剩下这座孤城,以后困难很多。还有我家伯爷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在北京,原来是崇祯手中的人质,如今是李王手中的人质……”

唐通笑着说:“想反对李王也不容易,是不是?”

杨珅接着说:“还有,我军从宁远护送进关的眷属百姓,号称五十万,实际有二十多万,暂时分散安插在附近几县,根本没有安定;以后怎么办,我家伯爷不能不为这付沉重的担子操心。所以降与不降,不能不与众将商议。希望你们多留几天,我们还要认真密商。”

唐通说:“子玉,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我们奉命前来劝降,倘若贻误戎机,吃罪不起。”

吴三桂站起来向两位客人说道:“请两位大人随便再饮几杯,愚弟去内宅片刻,马上就来。”他拱拱手,往后院去了。临离席时,叫杨珅随他同去。

吴三桂同杨珅来到二门以内的签押房坐下。他小声说道:“子玉,你方才说的几句话很得体,目前还须给唐通们一点盼头。据今日所得沈阳探报,多尔衮将率领清兵南下,攻进长城。我们务必想个主意,将他们留下两三天。只要他们不回到北京,李贼就不会前来。一旦清兵南下,这整个局势就变了。一边是清兵,一边是大顺兵,让他们在北京附近二虎相斗。我们是大明平西伯的关宁兵,以恢复大明江山为号召,正是大好机会。你的点子多,如何让唐、张二位在这里停留两三天?”

杨珅答道:“从现在起,请钧座别再说绝不投降的话,只说这事十分重大,还得同麾下将领和幕僚认真商量,所以务请他们稍等两天。”

“这话,他们会相信么?”

杨珅笑道:“也许信,也许不信。所以,还要送点银子。”

吴三桂一向将杨珅当做心腹,不仅因为他忠心耿耿,也因他做事颇有心计。此刻听了杨珅的话,他频频点头,说道:

“往年,我们驻守宁远,京城去人,不管大官小官,都送点银子。对唐、张二位,似也不该例外。依你看,每人送他们多少?”

“据卑职看,每人送二十锭元宝,不能再少。”

“每人一千两?”

“每人一千两,今夜就送到酒席宴上。他们收下银子,我们就好说私话了。”

“他们肯收下么?”

“他们会说推辞的话,可是心中高兴。俗话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何况他们!”

“你怎么知道?”

“据我们的细作禀报,破北京以后,陕西将士驻在城内,勒索金银,抢劫奸淫。唐通的兵只能驻在远郊和昌平一带。原来在明朝就欠饷,如今在李王治下,也未发饷。不要说他的将士很穷,他自己也是穷得梆梆响。”

吴三桂笑着点头,说道:“老陕们在北京城大口吃肉,唐通的人马连肉汤也没有喝的。不亏,谁叫他抢先迎降,背叛崇祯皇帝!”

“张若麒更是穷得梆梆响,”杨珅接着说,“更巴不得有人送他银子救急。”

“他也很穷?”

杨珅笑着说:“伯爷,你怎么忘了?他一直是做京官的,没有放过外任。虽为四品郎中,却好比在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全靠向那些新从外省进京的督抚等封疆大员打秋风过日子,平日无贪污机会,所以最需要银子使用。”

吴三桂哈哈大笑,爽快地说:“既然这样,我送他们每人两千两银子的‘程仪’;不必小手小脚!”

杨珅说道:“伯爷如此慷慨,我们的一盘棋就走活了!钧座,就这样办?”

“就这么办吧,反正银子是李贼送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正如俗话说的,拿他的拳头打他的眼窝。我要使唐通和张若麒明为闯王所用,暗归我用。唉,李自成造反造了十五六年,身边竟没有忠心耿耿的人员可用,竟派遣这两个降官儿前来。就这一点说,也看出他毕竟是个流贼,不是建立大业的气象!”

吴三桂立刻命一仆人到隔壁院中告诉行辕军需官,赶快取出四千两银子,每两千两用红绸子包为一包,亲自送来备用。

过了片刻,军需官同一个亲兵提着两包银子来,放在地上。吴三桂问道:

“每包两千两,没有错吧?”

“回伯爷,卑职共取八十锭元宝,分为两包,没错。”

杨珅是很有心计的人,忽然一个疑问闪过眼前。他赶快从一个红绸包中取出一锭元宝,看看底上铸的文字,吩咐说:

“这新元宝不能用,一律换成旧元宝,只要是成色十足的纹银就行。”

吴三桂一时不解何意,望着闪光的新元宝问道:

“难道这些元宝的成色不足?”

“不是,伯爷,这新元宝万不能用!”

“为什么?”

“伯爷,据密探禀报,流贼占了北京以后,搜刮的银子成千上万,铸成元宝,运回西安。我一看这是新元宝,心中就有些明白,再看元宝底上,铸有‘永昌元宝’四个字,就全明白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李贼知道,不唯我们贿赂唐张的密计失败,他们也会被李贼杀掉。这可不是玩的!”

吴三桂恍然明白,向军需官说:“你赶快换成旧元宝吧,仍然分成两包,马上送到酒席宴前。”

“遵命!”

吴三桂面带微笑进来了,一边走一边连连拱手;就座以后,随即说道:

“失陪,失陪。因与子玉商议是否投降的事,失陪片刻,未曾劝酒。叨在松山战场的患难之交,务乞两位大人海涵。来,让我为二位斟杯热酒!”

唐通说:“酒已经够了,还是说正事吧。平西伯,我同张大人如何向李王回话?”

吴三桂也不勉强斟酒,按照同杨珅商量好的意思,说今日已经夜深,必须明日同手下重要文武官员再作商议,方好决定。

唐通说道:“平西伯,你也知道,我同张大人都不是陕西人,也不是李王的旧部。初次奉钦差前来为李王办理大事。我不知张大司马[1]怎么想的,我只怕劝降不成,又犯了贻误戎机的罪,正如俗话说的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停留一天两天,等候你与麾下重要文武商量定夺,不是不可以,可是得给我们一句囫囵话,让我们好回北京复命。月所仁兄,你是明白人,你说是么?”

吴三桂因见唐通的话几乎等于求情,点头笑着说:

“我只留你们住两天,一定给你们一句满意的囫囵话,请放心。”

张若麒已经对此行完全失望,望着半凉的酒杯,默然不语。杨珅正要说话,行辕军需官和一位文巡捕各捧一个沉甸甸的红绸包袱进来。杨珅因为客人面前杯盘罗列,赶快亲自拉了两把空椅子,每位客人的身边放了一把,吩咐将包袱放在空椅子上。两位客人已经心中明白,眼神一亮,各自望了身边的红绸包袱一眼,装出诧异神情,同时问道:

“这是什么?什么?”

杨珅打开一个红绸包袱,笑着说道:

“我家伯爷因二位大人风尘辛苦,前来犒军,敬奉菲薄,聊表心意。送每位大人程仪足元宝四十锭,万望笑纳。至于随来官兵,明日另有赏银。”

唐通和张若麒也想到吴三桂会送程仪,但是只想到每人大概送二三百两,至多五百两,完全不曾料到每人竟是两千两。这太出人意料了。他们吃惊,高兴,但又连声推辞。最后唐通将新斟满的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这,这,这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叫我怎么说呢?平西伯,你有需要效劳之处,只管说,弟一定尽力去办!哈哈哈哈……”

张若麒虽然心中更为激动,但仍不失文官风雅,端起斟满的酒杯,先向吴三桂举举杯子,又向杨珅等举举杯子,说道:

“值此江山易主、国运更新之际,故人相逢,很不容易。承蒙厚贶,愧不敢当。既然却之不恭,只好恭敬拜领。俗话说,金帛表情谊,醇酒见人心。弟此时身在客中,只好借花献佛,敬请共同举杯,一饮而尽。请!请!”

大家愉快干杯之后,杨珅为两位贵宾斟满杯子,向客人说道:

“请二位大人放心。下官刚才已同我家伯爷商定,明日要与关宁重要文武密商投降大顺的事……”

唐通说:“子玉副总兵,我的老弟,请恕我是个武人,一向说话好比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明日你们开文武要员会议,投降大顺的决定权在平西伯手里,不在别人!”

吴三桂说:“唐大人说得是,明日我当然要拿出我自己的主张。”

杨珅又接着说:“明日不但要同关宁大军的文武要员密商,还要同本地的重要士绅密商。”

唐通说:“啊?还要同地方士绅密商?!”

“是的,唐大人。我家平西伯奉旨护送宁远十几万百姓进关,入关后分住在附近几县。大顺兵占据北京之后,近畿各州县并未归顺,关内地方并未背叛明朝。倘若我关宁将士不与地方士绅商量,一旦宣布投降,散居附近各处的入关百姓与将士家属岂不立刻遭殃?所以同地方士绅商议,必不可少。你说是么?”

唐通说道:“子玉,你想得很周到,但怕夜长梦多,误了大事。”

张若麒说:“唐大人,我们只好停留两三天了。”

杨珅说:“张大人说得是,如此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好比蒸馍,气不圆,馍不熟嘛。”

唐通苦笑点头,但又心思一转,重新望着吴三桂说道:

“平西伯,我的仁兄大人,有一件事情你是大大地失策了!”

张若麒明白唐通的话何所指,在心中点头说:“好,好,这句话挑逗得好!武人不粗,粗中有细!从今晚起,我要对唐将军刮目相看!”

唐通接着说:“我已经说过,我是竹筒倒豆子,肚里藏不住话,对好朋友更是如此。请仁兄莫见怪。”

吴三桂问道:“不知唐大人所言何事?”

唐通说道:“去年的大局已经不好,明朝败亡之象已经明显。可是就在这时,你奉密诏进京述职。临离京时听说你将如夫人带回宁远,却将令尊老将军与令堂留在京城,岂不是大大失策?如今老将军落在李王手中,成为人质。万一不幸被杀,岂不是终身伤痛?世人将怎样说你?后人将怎样说你?岂不骂你是爱美人不爱父母?仁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太失策了!”

吴三桂神色愁苦,叹一口气,小声问道:“家严与家母留在北京的内情你不知道?”

唐通装作不知,故意挑拨道:“我不在北京做官,怎能知道内情?我只知道如今许多人都以为你在北京没有骨肉之亲,才决计抗拒投降。你在北京府上的父母双亲,结发贤妻,全家三十余口,随时都会被屠杀。他们每日向东流泪,焚香祷告,只等你说一句投降的话。令尊老将军为着全家的老幼性命,才给你写那封劝降家书,你难道无动于衷?”

吴三桂不禁双目热泪盈眶,说道:“先帝秉性多疑,不善用人。松山兵溃之后,先帝对三桂不放心,下诏调家严偕全家移居京师,授以京营提督虚衔,实际把我父母与一家人作为人质。之后崇祯帝才放了心,降密旨召我进京述职,面陈防虏之策。别说当时我不能料到北京会落入李王之手,纵然我是神仙,能知后事,我也不敢将父母接回宁远。至于陈夫人,不过是我新买到的一个妾。我身为边镇大帅,顺便将爱妾带回驻地,不要说朝廷不知,纵然知道也不会说话。定西伯仁兄大人,你我原是患难之交,没想到你对此情况竟不知道!”

张若麒赶快笑着说:“伯爷目前处境,既要为胜朝忠臣,又要为父母孝子,难矣哉!难矣哉!但请明日伯爷同麾下文武要员密商和战大计时,能够拿出主张,向李王奉表称臣,一盘残棋死棋都走活了。”

杨珅回答:“这样很好。明日密商大计时,请我家伯爷多作主张。”

次日天明时分,一名探马从宁远驰回,把消息全都探听清楚了。上午,吴三桂召开秘密的军事会议。大家知道清兵不日就要南下,对反对李自成更加有恃无恐。会议时有许多人慷慨激昂,挥舞拳头。

中午,吴三桂请二位钦差到二门内小书房密谈,说明他同麾下文武大员密商结果,誓忠大明,绝不投降。倘若流贼前来进犯,他决意率关宁将士决一死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会给李自成写信,也不会给牛金星写信,因“邪正不同流,官贼无私交,这书子不好写”;但他会给父亲写封回书。另外,对于钦差携来的重金和绸缎之物,他已让手下人写好收据,可交钦差带回。最后他表示,他和唐通、张若麒在松山战役中曾风雨同舟,相信这一答复不会影响故人情谊。

唐通和张若麒虽已做了最坏打算,但这样的结果仍然使他们感到失望和吃惊。唐通问道:

“平西伯,你是不是得到了满洲兵即将南下的确实消息?”

“满洲方面,我一点消息没有。”

“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下午就启程,星夜赶回北京,向李王复命。”

吴三桂说:“二位公务在身,愚弟也不敢强留。本来应该设盛宴为你们饯行,不过一则为避免传到北京城对你们不利,二则为着还有些私话要谈,就在这书房中设便宴送行。因为贱内也要出来为你们斟酒,就算是家宴吧。”吴三桂的意思,绝不是对朋友夸耀他有一位美妾,而是按传统习惯,表示他不把二位老友当外人看待。

这时杨珅进来了,说:“都准备妥啦,开始吃酒吧。”

杨珅向门外一声吩咐,马上进来两个奴仆,将外间的八仙桌和椅子摆好。又过片刻,菜肴和热酒也端上来了。菜肴不多,但很精美。

唐通喝了一大杯热酒以后,直爽地问道:“平西伯,不管我们来劝降的结果如何,那是公事;论私情,我们仍然是患难朋友。常言道,日久见人心。我是粗人,说话喜欢直言无隐。你虽然号称有精兵,可是据我估计,你顶多不过三万精兵,对不对?”

吴三桂笑而不答。

唐通又问:“你既只有三万人马,必是确知满洲人快要南下,你才敢与李王对抗。你说我猜得对么?”

吴三桂正要拿话敷衍,忽听院子里环佩叮咚,知道是陈夫人斟酒来了。

先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稍有姿色的丫头,后边进来的是容光照人的陈圆圆。刹那之间,不但满室生辉,而且带进一阵芳香。除吴三桂面带笑容,坐着不动之外,两位贵宾和杨珅都赶快起身。唐通趁此时机,认真地观看陈圆圆,不期与陈圆圆的目光相遇,竟然心中一动,不敢多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带着羡慕的心情暗暗惊叹:

“乖乖,吴平西真有艳福!”

陈圆圆从丫环手中接过酒壶,先给唐通斟酒,同时含着温柔甜蜜的微笑,用所谓吴侬软语说道:

“愿唐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唐通的眼光落在陈圆圆又白又嫩又小巧的手上,心中不觉叹道:“乖乖,这手是怎么长的!”也许是因为酒杯太满,也许是因为一时间心不在焉,唐通手中的酒杯晃动了一下,一些酒洒在桌上,余下的他一饮而尽,无端地哈哈大笑。

陈圆圆接着给张若麒斟酒,说出同样祝愿的话。然后给杨珅斟酒,说出一个“请”字。最后才给自己的丈夫斟酒。她给吴三桂斟酒时,不说一个字,只是从嘴角若有意若无意地绽开了一朵微笑,同时又向他传过来多情的秋波。

她不再说一句话,带着青春的容光、娴雅的风度、清淡的芬芳、婀娜的身影、环佩的叮咚声和甜甜的一丝微笑,从书房离开了。

唐通本来很关心满洲兵南下的消息,刚刚向吴三桂询问一句,正等待回答,不料陈圆圆进来斟酒,将对话打断。陈圆圆走后,唐通心思已乱,不再关心清兵南下问题,对吴三桂举起酒杯笑着说:

“月所兄,你真有艳福,也真聪明,令愚弟羡杀!幸而你去年一得到如花似玉的陈夫人,马上将她带回宁远。倘若将她留在北京,纵然她能得免一死,也必会被刘宗敏抢去,霸占为妾。”

张若麒感到唐通说这话很不得体。他马上接着说道:

“此言差矣。目前,平西伯的令尊吴老将军,令堂祖夫人,以及在北京的全家三十余口,已为李王看管,成为人质。陈夫人虽是江南名媛,但其重要地位怎能同父母相比,也不能同发妻曹夫人相比!”

唐通赶快说:“是,是。请恕我失言,失言。”

吴三桂并不在意,酒过一巡后,他缓缓说道:

“从昨天到今天,我对你们二位一再说我绝不投降,这是因为你们是我的患难之交,我对真人不说假话。可是叨在知己,你们回到北京向李王禀报时,可否不要说得这么直截,尽量婉转一点?”

张若麒问:“你想要我们怎么说?”

“你们不要说我决无降意,只说我尚在犹豫不定,两天后我吴三桂会在给我父亲的回书中清楚说明。”

张若麒心想:啊,他只希望缓兵两天!清兵南下的日子近了!但他不点破这张纸,回答说:

“这很容易,我们就按伯爷的要求办吧。只是关于不肯向李王投降的事,伯爷打算在家书中如何措辞?口气上是否也要写得婉转一点?”

吴三桂说:“我正为此信的措辞作难。你想,既然忠孝不能两全,我绝不在信中同意投降。可是说我绝不投降,我父母的性命就难保……”

张若麒感叹说:“这封书子的措辞确实难,难!”

正在这时,吴三桂手下的一位偏裨将官进来,站在门外禀报:

“敬禀伯爵老爷,唐总兵大人的人马已经站好了队,我们派往护送的一百名骑兵也都站好了队,要不要马上启程?”

吴三桂与两位钦差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吩咐一句:“马上启程”。

吴三桂送走两位使者以后,一方面作应战准备,一方面命两位文职幕僚代他拟一封家书稿。经他和杨珅及幕僚们反复商量,信中不但表示他绝不向李自成投降,而且痛责他父亲不能杀死李自成,为大明尽忠。他知道此信必会激起李自成大怒,战争将不可避免,所以他要做的另一重要准备,就是向清朝借兵。他召集部分亲信将领和幕僚,还约了本地的几位士绅,连夜开会,商议借兵的事。

吴三桂说道:“事到如今,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们都誓做大明忠臣,为先皇帝复仇,为大明恢复江山。向清朝借兵,帮助我朝剿灭流贼,是一时权宜之计。自古一国有难,向邻国求援,恢复社稷,例子不少。今日在座的各位文官和地方绅耆,都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武将虽然读书不多,可也听过戏文。春秋战国时候有一个申包胥……”他怕自己记不清,望一眼正襟危坐、肃然恭听的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绅,也是唯一的举人佘一元,问道:“那个为恢复楚国社稷,跑到秦国求救的,是叫申包胥么?”

佘举人恭敬回答:“是叫申包胥,这个有名的故事叫作‘申包胥哭秦廷’。还有……”

吴三桂问:“还有什么人?”

佘一元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出于敏感,也许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忽然想到石敬瑭这个人物,但是他蓦然一惊,想到在目前的险恶局势中,偶一不小心,说出来一句错话就会遭杀身之祸,赶快改口说;

“方才恭闻伯爷深合大义之言,知关宁五万将士在伯爷忠义感召之下,兴师讨贼。山海卫与附近各州县士民,不论智愚,莫不人同此心,竭诚拥戴。后人书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伯爷提到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一元窃以为申包胥不能专美于前,伯爷向清朝借兵复国,亦今日之申包胥也。”

吴三桂点点头:“佘举人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说得极是。本爵决计向满洲借兵,也是效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他略停一停,为着消释本地士绅疑虑,接着说道:“我是向满洲借兵,绝不是投降满洲。满洲绝不会来山海卫,我也绝不会让满洲人往山海卫来。这一点,请各位士绅务必放心。”

一位士绅胆怯地问道:“请问钧座,满洲人将从何处进入长城,与我关宁大军合兵一处,并肩戮力,杀败流贼?”

吴三桂说道:“崇祯年间满洲人几次向内地进犯,都是从中协或西协选定一个地方,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内地,饱掠而归。这些事情,佘举人都是知道的,是吧?”

佘一元回答:“谨回钧座,一元因近几年留心时事,大致还能记得。满洲兵第一次入犯是在崇祯二年十一月间,满洲兵三路南犯,一路入大安口,一路入尤井口,又一路入马兰谷。这三个长城口子都在遵化县境。满洲兵第二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一年九月,一路从青山口进入长城,一路从墙子岭进入长城,都在密云县境。满洲第三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五年十一月,仍然是从密云县北边的墙子岭进入长城。以上三次大举南犯,都是从遵化和密云境内进入长城。”

吴三桂频频点头,望着大家说道:“好,好。佘举人不愧是山海卫的饱学之士,留心时事。据我们接到的确实探报,清兵已经从沈阳出动,人马众多,大大超过往年。这次统兵南下的是睿亲王多尔衮,他由辅政王改称摄政王,代幼主统摄军政大权。我们还探听到一个十分确实、十分重要的消息,对我军在山海城讨伐流贼这件事……佘举人,你刚才说了四个字,怎么说的?”

“我说载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

“对,对。这一确实消息,已经是铁板钉钉,不再有变。满洲摄政王的进兵方略还同往年一样,对我山海军民的‘关门举义’十分有利。”吴三桂看见士绅们脸上还有不很明白的神气,又向大家说道:“摄政王已决定从中协、西协寻找一个口子进入中原[2],先占据一座城池,作为屯兵之处,然后进剿流贼,攻破京师。”

他顿了顿,忽而提高声音道:“本爵誓死效忠明朝,与流贼不共戴天。”

在座的文武要员和地方土绅,一下都被吴三桂的忠孝之情打动。

“三桂虽然是一介武将,碌碌不学,”吴三桂接着说,“但是人非草木,岂无忠孝之心。自从流贼攻陷北京之后,三桂深怀亡国之痛,也痛感丧家之悲。我今日约请各位前来,为的明告各位二事:第一件,我决计率关宁将士与流贼一战,义无反顾。第二件……”

吴三桂环顾左右,见举座皆屏息敛声,静待下文,便接着说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我要借多尔衮的刀,砍李自成的脖子。今日就差遣得力将领,携带借兵书子,在路上迎见清朝摄政王,陈述我朝向清朝借兵复国之意。说明我这里诱敌深入,使中协与西协没有流贼防守,以便摄政王率领清朝大军顺利进入长城,使李贼顾首不能顾尾,前后同时苦战,陷于必败之势。只要一战杀败李贼,收复神州不难。”

士绅们认为平西伯的谋略合理,大家肃然恭听,轻轻点头。有一位绅士大胆地问道:

“请问伯爷,崇祯皇帝已经身殉社稷,万民饮恨。与清兵合力收复北京之后,如何恢复大明江山?”

吴三桂回答:“先皇帝虽然殉国,但太子与永、定二王尚在人间,太子理当继承皇位。”

“听说太子与二王,连同吴老将军一起都在李贼手中,山海绅民,对太子与二王,吴老将军与贵府全家上下,十分关心。不知钧座有何善策营救?”

“此事……我已另有筹划。但因属于军事机密,不宜泄露,请诸君不必多问。”

士绅们仍然心存狐疑,但不敢再问了。吴三桂接着说道:

“几天来山海卫城中谣言很多,士民纷纷外逃。我今日特烦劳诸位帮助我安抚百姓,请大家不用惊慌,本爵将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流贼一旦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众士绅凛凛听谕,没人做声。会议在严肃的气氛中结束。

会议结束后,吴三桂将副将杨珅、游击将军郭云龙叫到书房,对他们又作了秘密嘱咐,命他们立刻带着给多尔衮的书信出发了。


[1]大司马——明代官场习惯,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张若麒前来劝降,李自成授予他兵部尚书衔。

[2]中原——明末满洲人习惯,将进入长城说成是进入中原。这一错误说法也影响到居住长城沿边的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