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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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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大臣们在御前行了叩头礼后,李自成先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吴三桂的家书你看了么?”

“看了。书子中用了一些典故,我们众武将莫名其妙,经德齐将军讲解之后,我们全明白了。吴襄也是老粗,箩筐大字儿认识不到几马车。吴三桂这混蛋小子,他的这封家书,分明是送来给咱大顺朝廷看的,哪是给他老子写的!”

李自成又向宋献策问道:“军师府中商议如何?”

宋献策站起来说:“奉旨在军师府议事诸臣,正会议间,接到吴三桂差人送来的这封家书。大家传阅之后,莫不义愤填膺。然而因为是军国大事,所关非浅,尚未迅速就有定议。”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问:“主要的是,你们对出兵讨伐有何看法?”

宋献策回答说:“顾君恩学士力主讨伐;喻上猷尚书也主张讨伐。然兹事体大,臣不免心存疑虑,希望断自宸衷。牛丞相认为皇上举行登极大典极为重要,倘再改期,将失天下臣民之望,亦暴露我大顺兵力不足,反助长吴三桂嚣张之气与远近各地不臣之心。”

李自成愤怒地问道:“难道不敢对吴三桂兴兵讨伐,就能压下去他的嚣张之气,消灭远近各地不臣之心么?”

宋献策明白皇上对讨伐吴三桂的事已有成见,且“圣心”十分恼火,不宜在此时犯颜直谏。他坐下不再说话。李自成将目光转向顾君恩说道:

“在襄京时,是卿建议孤先破西安。到西安后,又是卿主张赶快渡河北伐。孤两次都采纳了卿的建议,才有今日的成功。关于对吴三桂的处置,卿有何高明之见?”

顾君恩受了皇上褒奖,认为这又是立功的绝好机会,立即站起来说:

“陛下,臣对和战大计,已私心代陛下筹之熟矣。以臣愚见,吴三桂已决意与我为敌,不日必公然倡言举义,号召远近,誓为明朝复国,并为崇祯帝缟素发丧。如待那时派兵征剿,彼之战守准备已立于不败之地,而各地又纷纷响应,胜负之数非可逆料。故臣请陛下毅然决定,于登极大典之后,即日东征。以陛下百战百胜之声威,携我军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扫荡山海腹心之患,则各地意欲倡乱之人不敢蠢动,欲乘机南下之虏骑,亦必观望而止步。”

顾君恩的意见很投合李自成的心思,在心中说:“必须赶快东征,一战打败吴三桂,夺取山海卫,不要养痈成患!”他又望着刘宗敏问道:

“捷轩,武将们有何主张?”

刘宗敏知道李侔主张持重,但他不予重视,坐着回答说:

“武将们都主张讨伐。兵贵神速,越快越好。”

李自成又望着李过问道:“补之,你意下如何?”

李过恭敬地站起来说:“臣以为迟战不如速战;拖延时日,于我不利。我军进驻北京以后,军纪已不如前。倘若赶快出师东征,全军同仇敌忾,军心可立刻振作。如果拖延下去,一月之后,我军暮气已深,想打一场恶战,恐怕晚了。至于登极大典,请恕侄臣死罪,不妨推迟一步。”

李自成听李过建议推迟登极大典,登时脸色一寒。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向刘宗敏说道:

“捷轩,再详细说说你的主张,孤等着你一锤定音。”

刘宗敏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皇上,这一仗关乎胜败大局,非打不可。我军来到北京的精兵只有六万,连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来七万多人。吴三桂有关宁精兵三万多,加上新近征调的丁壮,合起来有四万多人。假若我们将全部六万精兵派去讨伐,留下一万多人马戍卫北京,比吴三桂的关宁兵只多了一万多人。所以这是一次兵力相差不多的大战,也是一次苦战。可是我们必须赶快取胜,不能够屯兵于坚城之下。倘若战事拖延不决,一旦东虏南下,畿辅各地响应吴三桂,对我军将十分不利。何况,据刘二虎所得探报,吴三桂在海边囤积的粮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而我们最多只能携带十日之粮。所以这次讨伐吴三桂,一则是势在必行,二则是全力以赴,三则是必须一战将吴三桂打败。献策,你是军师,你说是么?”

宋献策十分犹豫。在皇上和刘宗敏、李过等都主张用兵的情况下,他不敢公然反对。不反对吧,又明知用兵不是上策。他站起来说道:

“对吴三桂用兵讨伐,义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经有权,请不要立即决定……”

刘宗敏冷笑说:“献策,兵贵神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自成又向牛金星问道:“启东,你平日满腹经纶,对此事必有远见卓识,何不说出你的主张?”

牛金星虽也主张慎重行事,但不敢说出不同意见。他恭敬地站起来答道:

“用兵打仗的事,臣不如军师,更不如汝侯。陛下睿智天纵,思虑渊深,诸臣万不及一。如此大事,请陛下不必问臣,断自圣衷可矣。”

李自成又转向刘宗敏:“捷轩,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此战必须拼死血战,方能取胜。臣请陛下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壮我军威。只要将士们看见陛下立马阵后督战,定能以一当十,锐不可当!”

李自成心情激动,点头说:“孤要亲自督战,亲自督战!”

刘宗敏又说道:“大军何时出征,请皇上此刻示知,至迟明日决定。”

李自成想了想,神色更加严重,慢慢说道:“军师原说四月十二日己巳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倘若万不得已,再改登极日期。出征就定在四月十二日。如今既然对山海用兵紧急,登极大典的事暂不提了,就决定在大军东征凯旋之后登极吧。好啦,大家退下去准备吧。”

从刘宗敏起,大家依次叩头,肃然退出。

“献策,林泉,”李自成向两位军师叫道,“孤还有话嘱咐!”

宋献策和李岩赶快回身恭立,等候上谕。

“你们回到军师府中,献策要为孤此次东征卜上一卦。”

“古人云:‘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既然陛下已决定东征,就不必卜了。”

“这次出师,与往日不同,不妨在出征前一卜休咎。你今晚卜一卦吧。”

晚膳以后,宋献策携着李岩的手走入他单独办公的签押房,小声说道:

“你我深蒙皇上知遇,值此国家根基未固之秋,风云巨变之日,不作犯颜直谏则不忠,尽力苦谏则惧祸,为臣之难,莫过此时。林泉兄何以教我?”

“兄平生精于数术,占卜如神,何不遵旨一卜?”

“弟平日遇事,重在以常理判断,不靠占卜。有时占卜,幸而一中,人们便竞相传说。有时也不中,不过人们不谈罢了。我从军事上分析利害,心中了然,所以不必乞灵于卜筮。”

“虽然如此,老兄仍须一卜,不然今晚用何话回奏皇上?”

宋献策想了一下,只好说:“是的,君命不可违,我就占一卦吧。”

他随即命仆人端来温水,净了手,焚了香,然后从锦囊中取出四十九根蓍草秆儿,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李岩见宋献策有点迟疑,向他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担心,小声说道:

“请兄不必迟疑,也许会得一吉卦,改变你我思路,不用再谏阻东征,岂不甚佳?”

宋献策说:“兄言甚是。既然钦谕难违,只好不管吉凶,且看占卜结果如何!”

为着表示虔敬,他向桌上的蓍草拜了一拜,随即将四十九根蓍草秆儿分为两部分,再按照从西周以来三千年间的传统办法,将蓍草摆布一阵,忽然大惊,小声叫道:

“林泉,你看,得到一个凶卦!”

李岩惊问:“什么凶卦?”

“这是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岂不是应了今日不该东征之事?”

李岩也是读过《周易》的,不觉说道:“果然是个凶卦!”

宋献策颓然坐下,叹口气说:“林泉,你记得这一卦的《系辞》么?”

李岩说:“弟少年时读《易经》,对孔子所作《易传》,反复背诵,至今不忘。《系辞》云:‘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请兄想一想,我大顺朝近来行事,何尝不是亢龙!……”

宋献策赶快作个手势,要李岩将声音尽量放小,免得室外有人听见。李岩摇摇头,接着说道:

“孔子在这几句后,紧接着用十分感慨的口气说道:‘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今日你我身居子房与陈平之位,不能谏阻皇上悬军东征之议,一旦受挫于坚城之下,东虏乘机由中协或西协进犯,截断我皇上回京之路,岂但‘亢龙有悔’!倘若我大顺不能在北京立脚,影响所及,将见河北、河南、山东各地变乱蜂起,举国骚乱,大局崩解之祸,不知‘伊于胡底’!”

宋献策轻轻点头,小声问道:“事急势迫,皇上东征之意已决,今晚召对,我们用何言进谏?”

“皇上亲率六万将士,孤军东征……”

“不是孤军,是悬军。”

“是的,是悬军东征,也等于是孤注一掷。此事乃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你我既为顺朝大臣,理当尽职尽忠,知无不言,方不负事君之道。”

“如何能克尽厥职,知无不言?”宋献策剪去烛花,注目望着李岩。

李岩沉吟片刻,重新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道:“依弟愚见,事至如今,只好将今晚之卦,不作隐瞒,面奏皇上。平时陛下十分重视仁兄占卜,倘若今晚听到卦爻辞之后,果然动心,你我即可乘机反复剖析,冒死苦谏,想来陛下可能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宋献策说:“难!难!据我看,此时谏阻东征,十分困难,反而可能惹皇上震怒,埋下你我日后之祸。”

当晚,他们奉召入宫。当走到文华殿宫院门前时,宋献策拉一下李岩的袍袖,小声嘱咐:

“今日召对,不同平日,犯颜直谏的话由我来说,兄只须帮衬一二句即可。”

李岩心中感激献策的关照,小声说:“请兄尽力苦谏吧!”

他们进入文华殿。磕头、赐座之后,李自成问道:

“你们回到军师府,为东征卜卦之事如何?”

宋献策和李岩恭敬起立,依照献策嘱咐,李岩低头不语。直到此刻,宋献策还在心中嘀咕:“要直言不讳么?”李自成又问道:

“献策,你到底卜了个什么卦?”

宋献策躬身答道:“陛下,请恕臣死罪!臣于晚饭后沐手焚香,请出蓍草,敬谨卜卦,竟得一个不甚吉利的卦,不敢冒渎圣听。”

李自成暗暗吃惊,又问道:“到底得的是什么卦?”

宋献策:“在乾卦中……”

“在乾卦中……什么卦?”

“上九,亢龙有悔。”

“《易经》……孤不曾读过。什么叫‘上九’?‘亢龙有悔’是什么意思?”

宋献策心中害怕,仍不敢直言这是凶卦,绕着弯子说道:

“相传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一部《周易》,卦理深奥,变化无穷。总而言之,不外阴阳搭配,相生相克,天地间万事万物,莫能逃易理之外。因为易理如此重要,所以孔圣人活到四十多岁时对弟子们感慨说道:‘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易经》中讲的是天地间阴阳变化之理,阴阳二气化为图像便是乾坤二卦,化为数字,便是单数为阳,偶数为阴。一、三、五、七、九是阳数,二、四、六、八是阴数。因为以数字代表阴阳变化,故卜筮亦称数术之学。微臣……”

李自成心急地说:“此刻不是讲书,孤要你说明白这一卦主何吉凶。既是凶卦,也须将凶卦的道理说个明白。快说!”

宋献策跪下说道:“请恕臣死罪!卦名‘上九’在乾卦中阳盛已到极限,正所谓到了‘物极则反’,是极运,不能再前进了。倘若再往前进,就要受挫,必将有悔。所以这一卦的爻辞是‘亢龙有悔’。《系辞》是孔子作的,解释此卦说:‘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今日陛下已得北京,仍要悬军东征,不顾困难,与此卦正合。臣心所忧,不敢不冒死直谏!”

李自成心中震惊,一时拿不定主意,随即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对此卦有何解释?”

李岩已经跪在地上,回答说:“《易经》别的卦中也有‘亢龙有悔’,但不若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最为不吉。刚才献策所言,敬请陛下采纳,对东征事三思而行,以免有悔。”

李自成忽然疑心正副军师商量好假托占卜来谏阻东征,登时产生了一股反感。他沉默片刻,又神色严峻地向李岩问道:

“这卦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李岩说道:“《易经》卦辞十分简单,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圣人出,好学深思,勤奋读《易》,韦编三绝。他曾经说自己‘四十而不惑’,但过四十岁以后,他又对弟子们感慨地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到了晚年,他周游列国回来,专心为《周易》写出《十翼》,又称《易传》,以教后人。《系辞》包含在‘十翼’之内,十分重要……”

“孤要你解释‘亢龙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释。”李岩又叩了一个头,接着说道,“刚才献策所言,正是孔圣人的话。但《系辞》中另外还有几句话。‘上九,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这几句《系辞》颇有深意。”

“这几句话与孤东征之事何干?”

“请陛下效唐太宗从谏如流,俯听臣愚昧之见。陛下虽然建国大顺,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

李自成截住说:“倘若不是吴三桂据山海卫不肯投降,孤在数日内即可举行登极大典!”

“微臣愿意冒死直言,苟利于国,不避斧钺之诛。孔子圣人,在‘贵而无位’之后,接着又说,‘高而无民’,更值深思,亦与今日我大顺情势吻合……”

“我大顺已占有南至长江,北至燕山的半个中国,江南亦不难传檄而定,怎么说孤目前的处境是‘高而无民’?”

“臣窃思,我朝虽然新占有数省之地,然而各地不暇治理,疮痍满目,人民未享复苏之乐,故虽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无民’。荀子议兵,首重得民,陛下今日真正之忧不在吴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处处民心未服。万一东征受挫,东虏乘之,兵连祸结,将以何策善后?请陛下三思!”

“你说孔子解释‘亢龙有悔’一卦的一段话,下边一句是什么?”

“下边一句话是‘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这句话与我大顺朝的情况不合。孤于崇祯十三年入河南,得牛金星与你们二位,到襄京后得喻上猷、顾君恩与杨永裕等,都是人才。如今满朝济济,都是孤的辅弼之臣。不能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啊!你们都是贤人,并没有身居下僚!”

“陛下圣明,延揽人才,才有我大顺朝于短期中六部咸备,济济多士。然而还应有众多地方大吏,府州县官,为陛下治理国土,恢复农桑,严惩奸宄,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四民咸有葵倾之心。必须如此,三年之后,方能足食足兵,国家根基稍固,立于不败之地。目前我朝处处尚在戎马倥偬之中,贤人避居山林,豪强伺机为乱,而派往河南、山东各地的州县官多系市井无赖之徒,仰赖陛下声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粮要钱,要骡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闻‘随闯王不纳粮’之言,始而延颈以待,继而大失所望。所以《系辞》上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与目前贤人避世,不肯为陛下效力的情况,大致相合。也因此‘动而有悔也’。臣愚,直陈所见,恳乞恕罪!”

李自成虽然明白李岩说的多是实情,无奈自从他到了西安以后,天天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话,偶闻直言,总不顺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献策,同时又想到今日午后的御前会议,说道:

“东征之计已定,拖延时日,绝非上策。你们不要再谏阻,徒乱孤心!”

宋献策一反平日的谨慎态度,慷慨说道:“臣碌碌江湖布衣,蒙恩侧身于帷幄之中,言听计从,待如腹心,故臣愿以赤忠报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纵观全局,衡之形势,证之卦理,窃以为,陛下东征则于陛下颇为不利,吴三桂如敢妄动则于吴三桂不利。为今之计,与其征吴,不如备虏。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关外土地全失,从长远看,不足为患。东虏则不然。此一强敌,万不可等闲视之。东征山海,如同舍本而逐末。一旦虏骑南下,或扰我之后,或奔袭北京,则我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何以应付?处此国家安危决于庙算之日,臣忝居军师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进言,恳乞俯听一二,免致‘亢龙有悔’。”

“孤不能一战而击破吴三桂么?”

“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方是取胜之道。今吴三桂据守雄关,颇有准备,无懈可击,又加以逸待劳,倘若东征不利,岂不折我兵马,挫我军威?倘若东虏乘机南犯,我军远离北京,又无援兵,必败无疑。”

“孤只打算以速取胜,然后迅速回师,在北京郊外与东虏作战。”

“虏兵何时南犯,自何处进兵,是否与三桂已有勾结,凡此种种,我皆不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目前形势,我对虏情知之甚少,虏对我则知之较多……”

“为什么东虏对我知之较多?”

“往年曾闻东虏不仅派细作来北京探刺情况,还出重赏收买消息。我军到北京只有七万多人,每到一地,都没有设官理民,虽有疆土而不守,虽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种种,东虏岂能不知?倘若虏骑入塞,彼为攻,我为守。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长城以内,千里畿辅,平原旷野,地形非利于藏兵设伏,故守军非‘藏于九地之下’。而东虏士饱马腾,可随时来攻,驰骋于旷野之地,正所谓‘动于九天之上’。故目前战争之势,对我极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与三桂数万孤军,而在全辽满洲八旗之师。臣今衡量形势,纵览天时、地利、人和,心怀殷忧,不能不冒死进言。请陛下罢东征之议,集全力应付满洲强敌。倘能一战挫其锐气,则吴三桂将可不战而胜。”

李自成心中更加彷徨,又问道:“既然满洲人尚在调集人马,趁其来犯之前,为使吴三桂不能与东虏勾结,先将他打败如何?”

正说着,双喜匆匆进来,跪下禀道:“启禀父皇,汝侯率领亳侯等几位大将,还有从通州赶来的刘体纯,有重要军国大事,来到文华门,请求立即召见。”

“叫他们马上进来!”

刘宗敏进来后,为要做武将表率,先在李自成面前叩头,李过等大将们一齐叩头,肃然就座。宋献策和李岩看见刘宗敏的严峻神色,已知事情有变,同时在心中想道:

“完了!刚才的一番苦谏将付诸东流!”

李自成向众位亲信大将脸上扫了一眼,先向刘体纯问道:

“德洁,你在通州,又有何紧急探报?”

刘体纯重新跪下,奏道:“臣黄昏时在通州得到了才从山海卫回来的细作禀报,连日来吴三桂与部下文武商议,又召集山海卫地方绅士商议,决定兴兵复明,为崇祯复仇。又担心兵力不足,决定差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

“他要投降满洲么?”

“听说不是投降,是借兵。等吴三桂进了北京,收复明朝江山之后,割给满洲一些土地,每年给满洲人大批金银绸缎,像南宋对金朝那样。”

“他妈的,该死!”李自成不觉骂出一句粗话,又恼怒地对宋献策和李岩说:“吴三桂向满洲借兵,战争来到眼前,你们刚才还苦苦谏阻孤讨伐吴三桂,几乎误了大事!”

宋献策和李岩本来有许多话可以争辩,但李自成是皇帝,此时顶撞将有不测之祸。他们心中十分委屈,震惊失色,只好低下头去。刘宗敏向李自成说道:

“圣上不必生气!宋、李两军师都是忠臣,谏阻陛下东征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只是他们的兵书读得太多,越读越顾虑多端,胆子越读越小了。咱们从在陕北起义以后,随时说打仗就打仗,碰上官军,你不打也不行,那就打呗。一不卜卦,二不查看兵书,三不看皇历选择吉日,四不慢慢商议。陛下常说:两军相遇勇者胜。又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起义后那么多年,是在刀刃上走过来的。那许多年呀,咱们不靠阴阳八卦,不讲金木水火土,尝尽艰难困苦,一步一步走向胜利,全靠陛下对敌人敢打敢拼。陛下先称‘闯将’,后称‘闯王’,全靠一股闯劲!难道不是这样么?”

李自成频频点头,在心中说道:“东征之事,孤不再犹豫了!”

刘宗敏又说:“从今夜起,即作出师准备,一部分人马先移城外。各种辎重军需,也要连夜准备,两日内赶往通州,不得稍误。皇上御驾亲征,北京哪位大臣留守,哪位大将警卫,留下多少兵马,都得请皇上赶快决定。自今夜起,群臣凡有谏阻东征的,陛下一概不听,以示皇上已下决心。如此才能使三军同心,鼓舞士气!”

“你说得很是。”李自成点点头,又转向大家说,“如何调动人马,如何东征,由提营首总将军全权处置。牛丞相和各衙门大臣,自然要留守北京。今夜孤就宣召牛丞相、六政府尚书侍郎等大臣进宫,面商留守诸事。”

刘宗敏问:“皇上,北京为陛下行在,必须有一大将率领一万人在此镇守,何人为宜?”

李自成遍观诸将,沉吟片刻,忽然说:“林泉文武双全,他留下来,率领一万人马镇守北京,李友、李侔与吴汝义为副。林泉,你以为如何?”

李岩赶快跪下说道:“臣碌碌庸才,荷蒙重任,不敢违命,纵然肝脑涂地,也要尽心努力,以报陛下,待陛下凯旋!”

“好,好。”李自成说,“你平身,坐下。献策,谏阻孤东征的话不用说了,要一战打败吴逆,你有何计?”

宋献策明知东征必败,今后大局难料,正应“亢龙有悔”之卦,心中震惊,手心暗暗出汗,但他毕竟有非凡之处,仍然思虑周密,神态镇静,起身奏道:

“山海卫地势险要,城池坚固,无法包围,也不能硬攻,必须出奇兵攻其要害,焚其粮草,使其军心瓦解,不战自溃。”

“能如此就好,请你快说!如何能攻其要害,使其不战自溃?”

“据我军小刘营细作探得确实,吴三桂经海上运来的大批粮秣辎重,只有一小部分运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余艘海船上,停泊于姜女庙海边。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相距十三里。如今海面风多,海船都泊于紧靠海岸可以避风之处,容易被我军出奇兵焚毁。倘若此计能行,吴三桂的数万关宁兵虽然号称强悍,必将军心自乱,人无固志,不需苦战,自然崩解。”

李自成眼睛一亮,想起上次召见刘体纯时,自己也曾想到过焚吴三桂粮船的事,连连点头说:“孤也想到过,可是……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我军如何能够出奇兵奔袭姜女庙,焚毁粮船?”

“在山海关之北约三十多里处,有一地名曰九门口,又名一片石,是燕山山脉最东端的一座雄关,平日守军只有四五百人。我军可派五千骑兵,从抚宁县境内山间小路于半夜出其不意,袭占九门口,然后以五百人留守,四千五百骑兵沿小路前去焚烧粮船。从九门口到姜女庙是一条弦线,大约有四十里,没有山岭,利于骑兵奔驰。路过山海关外的欢喜岭时,可再留下三千人马,面向山海关布阵,火器弓弩在前,以防吴三桂的人马出关救粮。只派一千五百骑兵,携带硫磺等引火之物,飞驰姜女庙海边,使海船拔锚不及,放火烧船。烧船之后,迅速退回,与欢喜岭前的人马汇合,赶快退回九门口,退入长城以内,不可在山海关外恋战,徒伤兵力。”

刘宗敏忘记是在皇上面前,用力将大腿一拍,大声说道:

“妙计!妙计!果然是大顺皇帝驾下摇羽毛扇子的好军师,人间奇才!”

李自成满面含笑点头,向宗敏问道:“谁可以率领这一支人马建立奇功?”

宗敏说:“依我看,这一支奇兵最好交补之亲自率领。”

李自成微微摇头,转望军师。宋献策已经落座,略一思忖,欠身回答:

“补之是大将之才,在山海卫城边与关宁兵两阵相对,大军决战,非他不行。罗虎又勇敢,又机警,与士卒同甘共苦,亲如兄弟。命他率领这一支奇兵出九门口奔袭海边,火焚粮船,必能胜任,用不着补之前去!”

李自成在心中对宋献策大为称赞,他出的焚粮妙计,还有他选中的将领,都与自己不谋而合。但是他又想到,万一焚烧粮船之计受挫,就只能靠正面战场。所以心中很不轻松,又向军师问道:

“山海卫城池不大,可以围攻么?”

宋献策直截了当地回答:“对山海卫不能围攻,只能靠野战以决胜负。臣细察舆图,知我军从山海卫城池左右,均无法越过长城,将吴军包围。此系就地理形势而言。何况兵法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今我军只比吴军多出一万余人,谈何包围,唯有决胜于野战耳!”

李自成心情沉重,又问道:“野战需要几天取胜?”

“野战只能打一天两天,不胜则退,不可恋战。在强敌之前,全师而归,即是胜利。”

李自成脸色一寒,心头猛然沉重。

李岩在心中赞道:“献策毕竟是忠直之臣,在此紧要关头,敢说实话!”

刘宗敏说道:“这次出征,皇上亲临阵地,我军将士望见黄伞,必将勇气百倍。为何不见胜利就赶快退兵?”

宋献策直率回答:“其一,屯兵于坚城之下,自来为兵家之大忌。其二,两军相交,都将全力以赴,伤亡必重。我军是悬军远征,别无人马应援,既不能胜,又不速退,危险殊甚;其三,自北京七百里远征,携带粮食甚少。当地人情不熟,不能‘因粮于敌’,岂能令三军空腹作战?其四,辽东情况不明,东虏何时发兵,何时南犯,从何处越过长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东虏自中协、西协入塞,断我归路,与关宁兵对我前后夹击,我将无力应付。因想着以上四端,故愚意认为,倘若一战不能全胜,必须以火速退兵为上策。”

刘宗敏怫然变色,说道:“献策!你怎么光爱说泄气话?哼,咱们还没有出兵,你就想着从山海卫赶快退兵!”

“是的,侯爷!用兵之道,变化无常,为将者一见形势不利,不宜再战,便应全师退兵,以保三军之命,以后再战。倘若‘知进而不知退’,便是……取败之道。”宋献策本来想说出《易经》原话‘亢龙有悔’,但看见皇上脸色严峻,便改换说法,避开“龙”字。

李过笑道:“军师,你这话关乎大局,可不是说着玩的!”

宋献策勉强微笑着说:“补之,兵法中《谋攻篇》,不是只讲进攻,也讲‘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圣人著《易经》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讲究如何趋吉避凶,由逃避变为亨通,所以《易经》中说:‘遁之时义大矣哉!’”宋献策说到这里,看见皇上脸色缓和下来,也就不再说了。

李岩很明白献策的良苦用心,深为佩服,他站起来向皇上躬身奏道:

“陛下率大军东征之后,北京兵力空虚。倘若东虏自西协入犯,威逼北京,如之奈何?请陛下速下密诏,命刘芳亮仍然坐镇保定,但需抽调两万精兵,速来北京增援。有此增援之师,方能使北京安如磐石。”

李自成点头说:“此议很好。两位军师还有什么建议?”

李岩说道:“河南情况殊为可忧。请陛下火速密饬袁宗第自湖广抽调五万大军,由他亲自率领,驰赴河南,巩固中原。”

“湖广由谁镇守?”

宋献策回答:“目前左良玉虽然屯兵武昌,但是他从前年朱仙镇大败之后,暮气日深,他本人也身体多病,看来不会再有多大作为。白旺驻在德安,足可使左良玉不能向西一步。”

“那好,孤明日即飞敕袁宗第率五万人马离开湖广,驻军洛阳,镇守河南。”李自成向大家望了望,又说:“你们出宫吧,分头准备出兵东征。”

回到军师府,宋献策先轻轻叹一口气,神色愁闷,向李岩说道:

“仁兄借‘亢龙有悔’之卦,反复苦谏,未能挽回圣心。倘若东征失利而满洲人乘机而至,我朝根基未固,前途难料!”

李岩点头说:“弟也有同样担心。幸而兄随后以遁卦进言,似蒙圣上与首总将军重视,也算是亡羊补牢之计。”

“不然。大军鏖战,兵马混乱,往往想退出战场,全师而归,十分困难。我军最好不去山海,但我们已无力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