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迁大事,除了“过路”,应该还有“入山”。在河南省过平汉路只消“一步”,由宛西到陕南,要穿过伏牛山脉和武当山脉,翻山越岭,那可是八百里的崎岖。
回想当年,至今捏一把汗。入山赶路,男生也不能掉队,半大不小的孩子落了单、会迷路,迷了路,会遇狼。平原行军我都力不从心,入山又如何得了!
后来知道,山路“一天九岗十八凹”,人烟稀少,“一人两屋即成村,百里还称是比邻”,由黎明到昏夜,没命地奔。小男生小女生从后面抓住大哥大姐背包上的绳子,大家走着走着睡着了,两眼不睁,两脚不停。路旁休息十分钟就睡十分钟,喊他上路,他跳起来走得比谁都快,他走的是来时路,是回程,你得一把抓住他,连摇带晃。男生走到脚烂,女生走得闭经。我的生命一定被山淘汰,被西迁淘汰,被“麻烦症候群”淘汰。
内乡一个多月,我竟然没有任何规划。我完全脱离了现实,思路纷乱,不能集中。苍天在上,我不早不晚忽然生了一个疮,而且不偏不倚生在右腿鼠蹊之旁,不是大病,无性命之忧,但不良于行,可以列入病号,走水路坐船。苍天怜悯我,不,苍天怜悯我一生行善的母亲。文章写到这里,我跪下祈祷。
这个疮来得突然,无声无臭,右大腿内侧靠近“鼠蹊部”起了圆形的硬块,像塞进去一个桃子。等到它熟透变软,正中央出现了小小的火山口、溢出脓血来。我赶紧到医务室找护士,问这种疮叫什么名字,她说没有名字,中医称为无名肿毒。还好,我从小就听中医说“病怕无名,疮怕有名”。陈百融同学说,他在河南界首住“流亡学生接待站”的时候,他的鄢陵同乡张坤木生了一个疮,外表不红不肿,只是痛,只是有个疮口每天流血流脓,大概全身肌肉都化脓外流了罢,死的时候骨瘦如柴。那叫“贴骨瘤”,医书上有图有样。
我们的护士姓戚,她下手治疗,动作很快,先把患部包藏的脓血挤出来,再把纱布剪成又窄又长的带子,用黄药水浸透了,从疮口往里面塞。纱布和黄药水是医务室里仅有的药物。现在想想,那样的治疗简直是儿戏,可是那时她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大约一公尺长的纱布全塞进去,镊子不会碰到疮口。每天换药一次,把沾满脓血的纱布取出来,把浸透了黄药水的纱布塞进去,人虽长得高头大马,但是手法轻妙,我几乎没有感觉。
我们的护士实在是个好人。她本来也是学生,和未婚夫一同出来流亡,宁愿自己就业,让未婚夫去读高等学位,她用那一份微薄的收入接济爱人,养活自己,还把爱人的小弟弟带在身边,照顾他读书。这教人产生许多温馨的想象,例如,他拿到了学位,和她结了婚,他用一生的柔情来报答妻子。
多年后,我们算是懂事了,一想起她来就非常担心。我们渐渐能够以男人的眼光发觉她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她的身材、面容、性格,恐怕都不能使她的中学同学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回到她的身边。她实在不该自己原地不动,用尽力气把未婚夫推举得那么高那么远。一个人用生命编写剧本时,要先想想自己能在其中扮演哪个角色。
又过了多年,我终于听见了不愿听见的消息。那男子果然和别人结了婚,她曾经投水自杀,幸而(或者不幸)被人救上岸来。
转述故事的人往往把故事的结局省略了,在真实的生活中,结局往往是盘中的残肴。我不知道她怎样度过凄苦的晚年,或者上帝安排了补偿。也许上帝只是打发一位和尚告诉她,她不该有那么大的野心,想为自己创造一个有高级学位的丈夫,野心才是痛苦的来源。
我们心地善良的护士对学校当局说,我不能爬山,必须坐船。此行有水旱两路行进,水路雇船溯汉江而上,承载档案、粮食、病号和年老的教职员,限制很严。我们大慈大悲的护士力争,她说武当山里野狼多,我若掉队,一定喂狼。
我于是羞答答坐板车到了老河口。老河口当时是美国空军基地,河南战争中一度陷于敌手,两天后夺回。记得老河口的街道很窄,很长,也很直,两旁的房子很高,两层。多年后看巴拿马运河,还想起这条街。我们走在街心,仿佛伸开两臂就能够得着两边的店铺人家,那些人显然是非常努力地生活着,但是与我们完全无干,我们在老河口市民的拥挤与漠视中浩荡了片刻。
如果在市内,我只看见老河口的拘谨,码头则展示出老河口的奔放不羁。水面开阔,完全不像为横渡而设,日光碎而尖锐,逢人乱射,威胁着不准细看。张了帆的船和裸着桅的船交臂而过,样子很悠闲,文人雅士遥瞻目送所体会到的悠闲。那时我已知道人在这里流血流汗求生斗死,这里藏着人生的许多秘密,除非你仔细看,认真看,你将视而不见。
虽然匆匆一瞥,至今不能忘记,一座水旱码头的复杂与嘈杂,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奇怪,像家中刚刚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站在生存的第一线,我不了解那个世界,也就看不懂他们的脸。
来到老河口,看出岁月是在拼拼打打中过,这里才是洪炉,是战场,才有大会战的威势。工商业的节奏操纵我的心跳。我喜欢那种感觉。
然后,不容分说地上了船。
我们的船小,也老旧,穹形的篷很低,差不多要爬进爬出。空间虽然局促,还是要维持男女有别,一条粗席自上而下把船舱分成两半。押船的江老师一家先上了船,夫妻隔席而卧。不用多问,我只有把背包放在江老师的枕头旁边。一分校有个女生也来同船,理所当然,她去挤江师母和孩子。江老师是个非常瘦小的中年人,说话有气无力。他不抽烟,在那年代,抽烟与否往往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健康证明。我看他来押船也是个名义,他若爬山,也是喂狼。
船上当然还有撑船的老大。这些人个个沉默寡言,气氛沉闷,好像给这条骨节响动的老船添了许多载重。后来知道了:江老师早已养成习惯,所有的气力都留着讲课的时候用;江师母害偏头痛,怕音响震动;船老大的陕西话很难懂,懒得和我们纠缠;那位女同学则是心事重重。
第二天天气很好,风向对我们有利,船老大扬起帆来,我说了一句“一帆风顺”。不料那船老大毫不客气地说:“呸,呸!”又摇着手说:“没那事!没那事!”我又惊又窘,江老师觉得他不能不说话了:“你犯了他们的忌讳,他要破解。”
船上都有哪些禁忌?江老师说,这问题不能在船上答复,要中午停船休息的时候到岸上去答复。“从现在起,你暂时忍一忍,别说话。”
中午下船休息,江老师破例为我补了半节课。他说,人到新环境,要紧的是别犯忌,所以“入国问禁”。人在船上不能说“帆”,因为“帆”和“翻”同音。凡是“翻”的同音字都是船家的大忌,“吃饭了”要说“吃米了”。船家多半不让乘客打牌,又是“番”,又是“碰”,防不胜防。有个军官坐船押送人犯,他说“犯人”,船老大马上恶形恶状朝他喷唾沫星子,军官莫名其妙,上去给船家两个耳光,闹了一场军民纠纷。
也不许说“倒”。由此引申,南洋群岛,捣乱,级任导师,都不能说。在这里,日本帝国主义不能打倒,“道可道、非常道”也不能念。有一群基督徒坐船,每逢吃饭之前,领队的人说:“我们祷告”,船老大朝他“呸,呸”,每天睡觉之前,领队的人说“我们祷告”,船老大也朝他们“呸,呸”,结果教徒们群起而攻,指着船家叫“撒旦”,船家也大怒,要赶他们下船。
一条船是一个特殊的小社会,它有它的“文化”,似乎也创造了一套语言,而船老大有无上的权威。我们不属于那文化,所以东也是禁忌,西也是禁忌。禁忌制造沉默,也可以说对付禁忌的办法是“不作为”。我想起小时候,每逢大年初一或者祖母的寿辰,合家老少都没有什么声音,只听见鸡鸣狗吠,正是因为这时节禁忌特别多。我后来也受过威权专断统治,积累更多的经验。在一个简单的封闭空间里,似乎也没有理由非说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