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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12 总得让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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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溪的生活清静松散,我们开始有自己的思想。

起初,只有“不成文的想法”,脑子里意识到,不能有系统地说出来。等到一年一年长大,终于形成“成文的想法”。

那时国民党一党专政,标榜“开明专制”。开明专制的意思是,我专制,可是我专做好事,专心专力为国家造福。历来成大功立大业,要有卓越的领袖和坚强严密的团体,那游方和尚、行吟诗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名士,不能创建公共勋业。中国人救亡图存心切,想试一试这一条看来急功近利的捷径。

可是我们看见专制,也看见腐败。

那时兵役是专制的,也是腐败的。蒋委员长刚刚下令枪决了姓程的兵役署长(考其时应为一九四五年七月)。我在公路旁看团管区押送壮丁,他们用绳子把壮丁一个一个捆起来,连成一串,路上同时大便,同时小便,当然也同时睡觉,同时起床。当然吃不饱,所以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瘦,当然不盥洗,所以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脏。谁生了病当然也没有医药,一旦轻病拖成重病,只有就地活埋。那天适逢其会,我发现他们正在干这个勾当。

我大吃一惊,急忙跑回学校,大喊大叫,不能控制自己,惊动了“学生领袖”曹湘源。湘源呼啸一声,立时有三十多人相从,大家把带队押运的军官痛殴一顿,把奄奄一息的“壮丁”从坑洞里抬出来,救回校内。

我写《山里山外》的时候使用过这个情节,此处不必细表,现在要说的是,这一下子触怒了团管区,他们派出军队,对准学校大门架好一挺机枪。来者不善,他们打算“抓”走一些学生,当做壮丁押送出去。我们的学校是普通中学,老校长李仙洲为了各分校办事方便,给每一位分校主任弄了个“上校参议”的名义。那一套军服平时就挂在我们分校主任的办公室里。新来的主任虽是文人,倒也见过武场,他立即披挂整齐,不慌不忙地走出大门。军队是个“人要衣装”的地方,团管区的带队官看见出来了一个长官,十分意外,只好近前敬礼。我们的主任也就毫不客气地把他训斥一番。主任攻心有术,抬出老校长压他,又举出那名正典刑的兵役署长来吓他,他果然恭恭敬敬地收兵。

新主任处置有方,果然老辣,可是那个押送壮丁的中尉也有才干,他率领班长一人、枪兵五人、执行任务,当我们一拥而上朝着他拳打脚踢时,他命令部下原地不动,他的部下也就肃立一旁,听任事态发展。他本人直挺挺地站好,既不招架,也不躲避,任凭我们扯破了他的军服,在他脸上弄出紫色的淤血和许多细碎的伤口。他的苦肉计效果极好,警备司令部认为他上了十字架,对他同情,不但活埋壮丁一事免予究问,还来了一纸公文对我们学校加以斥责。

三十五年后,我写《山里山外》写到这一段,巧逢台湾高雄发生“美丽岛事件”,示威的群众攻击警察,徒手的警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示威运动的领袖们置于理屈词穷之境,几乎是我们“救壮丁”那一幕重演。我唯恐人家说我抄袭时事,只好略去这一段情节。这件事是我们的亲身见闻,对我们的思想有很大的影响,当初不得不删,现在不得不补。我想那中尉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优秀军官,只可惜担任了这份窝囊的差使。

参与抗战生活的人都说那时很苦,都说自己吃的苦比别人多,除非他极不懂事,才会夸耀自己在战时活得多舒服。抗战真是了不起,一度改变了中国人讳贫夸富的习惯。

“苦”代表奉献,所以“以苦为荣”。但是,拿苦当歌来唱还是浅薄,因别人吃苦而满足未免下流。故意制造别人的痛苦则是残忍。

壮丁为什么要吃这种苦?这个样子的吃苦对国家民族有什么贡献?那时所谓“壮丁营”只是在地上铺一层薄薄的柴草——陈旧的柴草,碎断的柴草,发出臭气的柴草,视察人员在铺草上走了几步,就两腿爬满了虱子跳蚤。日本飞机来了,押送壮丁的官兵急忙把壮丁锁在屋子里,自己跑出去“躲警报”,结果壮丁全被炸死了。还有,有一个新兵不堪虐待,看见地上有一堆沙,就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吞沙自杀了。抗战何尝需要他们吃这种苦?我们为什么不能怀疑,不能批评,不能拒绝?

要一个人绝对服从、完全忘我,有一个重要的条件:领导者居心完全纯洁、行事完全准确,他本人确已以身作则、彻底奉献给大家共同服膺的抽象理念。基督教的对象是神,问题较少,至于人,世上哪有“居心完全纯洁、行事完全准确”的政治人物?上帝并未创造这样的人类,群众若以此期待领袖,乃是逆天行事。事实是,人民的忠诚度越高,执政的人在下达命令的时候越容易掉以轻心、草率从事,统治者个人的权力越大,他的左右亲信越容易透过服从的方式窃权自肥。所以要求“绝对服从”,政府与人民可以虑始,难与乐成,聪明人阳奉阴违,纯洁的人就愤世嫉俗了。

服从!服从!代价何其沉重!抗战救国要每个人付代价,付很大的代价,可惜由于专制,可以任意挥霍,不肯精打细算。有多少人,“抗战”不需要他们死,他们死了,不需要他们残,他们残了,不需要他们破家,他们赤贫了。除了敌人的残忍,这里面还有我们自己的残忍。为了抗战应该人人吃苦,于是不再关怀别人的苦,甚至安心制造别人的苦。所以,我说过,“抗战!抗战!你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隐痛。”

“绝对服从”的理论终于破产,在二十二中,因西迁而破产,在全国,因胜利接收而破产。奉行最彻底的人幻灭最大,他们恨长官训示,恨报纸社论,恨小说诗歌,认为一生受他们欺骗,党政文宣好像都是问心有愧的职业。

可是,危急存亡之秋,你不说服从又说什么呢?急诊室里当然相信医生,房子起火当然依赖消防队。我们战时的奉献,也许不必说是受到欺骗,无妨说它是同意透支,“绝对服从”是一张紧急提款证明。战争太大太久,透支太多太滥,政府无法善后,只有等人民大众遗忘。遗忘需要时间,任何国家在大战以后都该“休养生息、与民更始”,所谓休养生息,就是留出时间产生遗忘,所谓与民更始,就是双方回到未透支不欠债的关系。

要多少时间才遗忘呢,大概三十年罢。三十年为一世,这一世人死亡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国家社会对他的种种亏欠没有人知道,或者虽然知道认为事不干己,你就可以顺顺当当对下一世人透支。所以国家在三十年内不可有两次战争,国民党的悲哀,就在八年抗战之后,接着又打三年内战,前债既未忘记,由干部到群众都不让你再透支下去,当然要捉襟见肘,终于破产。

抗战八年,国民党只有一件事诚实无欺:十二万知识青年的从军和复员。政府每一句诺言都兑现了,战后还增加了项目:本来只有就业,增加了辅导创业;本来只有就学,增加了派出国外深造。后来国防部办理第二期知识青年从军,宣传资料上说,一切条件和第一期相同,蓄意透支第一期知识青年从军存入的资本,再欠新债。所以,政府从未用第二期知识青年从军做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