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校方规定,我们每年办两次壁报,由训育处评定优劣。我们这一班,壁报一向由我主编。我对这件工作极有兴趣,每一次都得到最高的分数。
可是,一九四五年下半年这一期壁报,训育处另外指派了负责人,我仍然算是编辑委员,开编辑会议的时候,他们并不通知我。我为了王吉林的死出头闹事,当然失去学校的信任,由他去,我不在意。
他们不该约我写稿子。或者,对他们的邀约,我应该推脱了事。可是,他们约我写,我也真的写了,文章的题目是《悼王吉林同学!》他们没有采用,使我勃然。
为发表这篇文章,我穷一夜之力,独自制作了一张壁报,另外加写了短诗、短文、格言集锦做衬托。我的壁报,篇幅和他们一样大,我的文章,尽我所能谴责了或是讽刺了学校迁校以来的作风,比他们的文章有看头。作者为了适应你的园地,本来用含蓄委婉的文句批评你,你关门拒绝,他去使用另外一个园地,就放肆了,编刊物的应该引为殷鉴。第二天早晨,我把壁报贴出来,立刻轰动各班,连分校长和训育主任都来了,从头到尾细看一遍。五十年后,我找到陈培业同学在南京浦口的地址,和他通信,他给我的第一封信就谈起这张壁报,说是记忆犹新。他画出二分校校舍的平面图,标出我当年贴壁报的那面墙。
壁报叫座,我意犹未尽,又把《悼王吉林同学!》寄到安康,在《兴安日报》副刊发表。这可是我第一次跟人赌气。几十年后,我才从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里看到一句话:人生什么都可以赌,不可赌气。
《兴安日报》只有对开一大张,分四个版面,第四版是副刊,由万钧先生主编。我在他那里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评红豆村人诗稿》。“红豆村人”是清代诗人袁子才的弟弟,诗稿列为随园六种之一,我在“插柳学诗”时爱读此书,疯爷老师颇不以为然。《评红豆村人诗稿》一文,多半记述疯爷的意见,编辑部的评价很好,所以第二篇文稿《悼王吉林同学!》很快见报。严格地说,第二篇文章才真正是我的作品。它出自肺腑,没有依傍。个人色彩浓厚,写作时不考虑别人的看法,坦然流露了我的思想性情。
两篇文章顺利发表,引起我的幻想。写稿是有报酬的,报社表示财务困难,稿费要拖欠一些时候。我读当时名作家的文章,知道战前稿费的标准是千字斗米,在我看来相当优厚,战时物价高、物资少,作家很苦,但仍有许多人靠稿费和版税生活。将来我也许能以写作为职业,以我当时所知,没有高等学历而又不受文化界排斥的,只有作家。回想起来,我在家对医卜星相一律不爱,在校对声光化电一律不爱,是因为我已爱上文学。
我想起沈从文,他做作家和在军队里做文书上士同步。依我当时所知,你可以一面从事卑微的职业,一面拿出高水准的创作,现实对作家的一切亏欠,作家都可以从文学取得报偿。我方寸已乱,不能读书,为什么还要守着学校互相憎恨、暗中悲伤呢。“以色列人哪,各回各家去吧。大卫家呵,自己顾自己吧。”找个工作做,余暇读自己爱读的书,写自己爱写的文章,那就对家庭对自己都有了安排。
《兴安日报》是一份什么样的报纸呢?新版的《安康县志》说,它是国民党创办的报纸,依县志所述,它的诞生出于偶然。“二战”后期,美国要中国政府在安康修一个新式的飞机场,供长程轰炸机 B—29 起飞,轰炸日军的大后方。中国政府把施工的责任交给安康的行政专员许卓修,并且责成地方筹一笔款配合。飞机场修好以后,地方的配合款还有结余,许专员说,那就办一份报吧。他是个清官,在人民民主专政下督修的县志,并未埋没他的操守。倘若他造一篇假账,把这笔公款吞没,那就没有《兴安日报》,也就没有我这个作家了。
我和《兴安日报》进一步结缘,是同班一位女同学的功德,我的“一人壁报”引起她的注意,她叫申淑贞,湖北老河口人。老河口本为国军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所在地,一度失守,三天后又夺回。这三天沦陷,使申淑贞及时以陷区青年的资格进本校读书,倘若老河口没有那三日之失,申淑贞进不了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兴安日报》对我的影响,或者说文学对我的影响,就很浅很淡了。
申小姐沉默寡言,我们都不知道她外面人脉甚广,她的未婚夫戴子腾在一分校教历史,跟《兴安日报》副刊主编万钧是好朋友。她在校外介绍我和两位先生认识,以后又见过两次面,通了几封信,使我觉得人海也有风和日丽、波平如镜的景象。万钧是湖南耒阳人,戴子腾是江苏邳县人,都很年轻,都很温和稳重,都对文学有很深很广的认识。那时候,能够认识他们,是我的一大幸事。
但是时间短促,不久,我辍学就业,远离他们。行前,我到安康的报社里向万钧先生辞行,戴先生也来相会。安康和流亡学生因缘多,抗战初期,教育部在此收容华北的流亡青年,送入四川,成立国立四中。一年前,学校由安徽西迁,我坐船溯汉水而上,在安康“起旱”步行到蒲溪。安康,安康,她又是我文学之路起步的地方。
报社是一座小小的两层建筑,楼下印刷厂和排字房,楼上是编辑、主笔和经理办公的地方。我径自上楼,闻到油墨的气味,很浓,很悠久,像古刹中百年不散的香气。我立刻醉了,怎样天天受这气味的熏染才好!曾经有一个驾驶兵说,他如何如何爱闻汽油的气味,他才去学开车。汽油几乎伴他一生,油墨也几乎伴我一生,虽曰人事,岂非天命?
楼上除了几张办公桌,到处有报纸高高堆起,显得很拥挤。万钧和戴子腾两位早已等着我。他们对我的选择没有一句询问、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勉励,和以往的谈吐不同。他们完全避开这个话题,无声之声应该是不以为然。倒是报社的总主笔,对我不再读书深为奇怪,问明原因之后,嗟嗟两声,相当动听。看样子,他想给我在报社里安排职位,如果他开口,我想我几乎会留下。他终于没说,唉,也幸亏他没说。
总主笔大概是安康的一位名士,穿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袖口翻起两寸,手拿一把折扇,藏青色的布鞋,鞋底露出一圈白边,头上的呢帽进了屋子也不摘下来。日后猜想,那篇《原子弹臆说》也许是他写的。总编辑在楼下排字房办公发稿,万先生特地下楼把他请上来,他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了:深色中山装,怕袖子磨损、外面套一层黑色的袖罩,近视眼镜的度数很深了,前额后脑围一圈布,像今天示威群众的打扮,那时是为了节省脑力,防止疲劳,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健脑器”。他夸奖我写的《评红豆村人诗稿》,送给我一本艾芜的《文学手册》。那时送大本书算是厚礼,不过,我读了这本书,没有得到什么点化。
这是我看见的第一家报馆,不但纸张和油墨的气味惹我喜欢,端正庄严的铅字也比手写体多了几分神圣。本是多么平凡的人,写出来的东西经过铅字印刷,好像就进入古典。报纸每天载着信息,漫天飞翔,触目化作灵魂的营养,幕后的工作者何等可羡可敬!半日流连,产生我无穷的遐想。
他们采用了我几篇文章,早就说给我一点稿费,见我远走他方,东拼西凑拿出来以壮行色。我想起班上有位同学,非常穷苦,我们都穷苦,他是穷苦中的穷苦。我当场写了一张字条,授权那位同学以后来领钱。这笔钱是我生平第一笔稿费,钱数不多,意义重大,给了患难中人,心里觉得很甜。有时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觉得付出是甜美的?
两年后,我在河北省秦皇岛国军后勤单位工作,生活比较安定,有怀念这份报纸的心情,我写信到安康,要求报社赠阅一星期。我想他们一定忘了我是谁,想不到报纸还是寄来,而且是一天寄一份,不是七份一次寄。
虽然胜利已经两年,《兴安日报》还是用当地制造的土纸。那时都是活字排版,铅字好像也没有更新,笔画磨损严重,印出来的字往往缺边折角。早上印出来的报纸,下午报纸起毛,有些字往往失踪。顶重要的是副刊取消了,一定是为了省人省钱。我好难过了一阵子,本来想给他们写几篇文章,不要稿费,表示回报,也只得黯然罢休。
安康县志说,这张报纸维持到一九四九年十月。野史记载,国军的一个单位接收了报社,把机器拆下来,连同铅字,私下变卖了。那时国府败亡已成定局,绝望的人做绝望的事,“国家之败、由官邪也”,换个角度看,“官员变邪,由国败也”,都不堪闻问。十一月,解放军进入陕南,十一月二十七日,安康自卫队起义,迎接解放军入城。
其后地北天南,我对万钧先生思念最多。有一年,台北的“中央日报”出现“本报驻英特派员万钧”,我急忙写信去问是否同为一人,料想不是,果然不是。戴先生有一个笔名叫“申抒真”,很见巧思,台湾也有一个申抒真,当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对台湾这位申抒真一直充满好感。
一九四九到一九八零,台湾和中国大陆绝对隔绝,我曾称之为真空包装。一九八零年后,我自称“寻找前生”,从美国写信到中国各省,查访当年帮助过我的那些人,费尽辗转。戴子腾在老河口,他和申淑贞结婚的时候,内战还没打完。我补奉一份厚礼,遂了埋藏已久的心愿。戴先生告诉我,万钧现居原籍湖南耒阳,但是没说出详细地址。我写了一封信,请戴转交,我后来又写一信拜托耒阳侨办代为联络,都没见回音。第二年,耒阳侨办忽来一信,为救济水灾募款,他们知道我的地址,必然是收到了我的请托,也必然把我的请托转告了万先生,必然是,万先生置之不理。
我在台湾晓事渐多,一度瞎猜申、戴、万三人也许是中共的工作人员,只有中共派到国统区的文化干部,才肯接近处于困境的青年,当然是有选择地接近。可是,共和国成立以后,戴子腾做出版社编辑,万钧做中学教员,他们得到的职位,在国民政府时代也能得到,并没有革命功勋可以改变社会阶级。万先生不肯来信,显然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像那些老干部,对海外统战有使命感。戴先生的反应,起初也是惊疑不定,距离“有所恃而无恐”的境界很远很远,我只好再三交代自己的工作历史,家庭状况,寻人的动机。看来他们当年也只是普通的文化人,仅仅是思想左倾,他们帮助我,大概是本诸当时所谓“左派的良知”。这就实在难得了。
五十年后,定居四川的校友郭剑青来信告诉我,老同学留在四川的、为数不少,有位某某,听到我的名字,表示当年曾得到我的资助。我完全忘记这位某某是谁,肯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人,今世稀有难觅,他为何不肯来封信,续个缘,令人纳闷。他没来信,只撂下这么一句话,我不禁惘然。唉。五十年后,他还有这么一句话,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