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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悲歌》七 手足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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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忌使雪妖变得疯狂,残忍地杀害了弟弟妹妹。

雪妖渴望拥有更多的母爱,北斗母豹却要分出时间和精力来抚养另一窝幼豹,雪妖为此深感痛苦。

没想到一向温柔慈祥的北斗母豹,会大发雷霆,张口咬伤雪妖。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早晨,同往常一样,北斗母豹踏着玫瑰红晨曦来到月牙状岩洞,母女俩漫山遍野地找寻猎物。临近中午时,终于在高黎贡山西坡一片野杜鹃花丛中发现一群野牦牛。经过一番殊死搏杀,母女俩齐心协力咬倒了一头约半岁龄牦牛犊。在格斗中,雪妖动作太鲁莽了一点,不知怎么弄的,额头被牛角撞了一下。半岁龄的牦牛犊,犄角还不算锋利,力气也不算太大,又是在牛头摆动时不经意撞着的,所以撞得并不厉害,只是额头中央划出一道两寸余长的血痕,像被剃刀刮了一下似的剃掉一撮豹毛,渗出几粒血珠。事实上,在被牛角划伤的当时,雪妖紧张格斗,没察觉到疼,啃食牛肉大餐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也没发现自己受了伤,只是肚皮塞饱兴奋消褪静下来后,这才觉得额头隐隐作疼,喉咙里发出呜呜哀号。北斗母豹赶紧跑过去,蹲伏下来,施展猫科动物传统医疗手段,用舌尖将唾液小心翼翼涂抹在雪妖伤口上。雪妖依偎在北斗母豹怀里,闭着眼睛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享受浓浓的母爱亲情。

过了约几分钟,北斗母豹忽然间停止舔疗动作,倏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仰望当顶的太阳,似乎想起了什么,挣动身体想爬起来。雪妖不乐意妈妈的温情被中断,两只前爪抱住北斗母豹的腰,撒娇耍赖,不让北斗母豹起来。北斗母豹鼻吻皱拢得像枚苦瓜,脸上浮现出焦虑的表情。

我当然晓得北斗母豹情绪变化的原因,已是中午十二点;体内的生物钟正在提醒它,该回巢穴去给那窝小宝贝喂奶了。它离开家至少已有三个小时,把一窝还在吃奶的幼豹扔在凉冰冰的山洞里,时间一长,它实在放心不下,担心小家伙会饿着,担心小家伙会冻着,还要担心小家伙会被毒蛇猛兽伤着。

北斗母豹低头舔吻雪妖的爪子,意思是在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真的要走了,妈妈时间来不及了,好孩子,乖孩子,松松你的爪子,妈妈明早再来陪你!

雪妖不仅没松开爪子,反而钩抱得更紧了,使劲吊在北斗母豹身上,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声响,明显是在嗔怪:不嘛,我就不让你走,我要你在这里陪我!

我也能理解雪妖的举动,它半岁失去母爱,半岁龄是幼豹对母豹最依恋的时期,情感因分离而冻结,两岁以后才重新和妈妈团聚,情感才开始解冻,蛰伏的爱才开始苏醒。现在雪妖虽然已两岁零三个半月,但生理年龄和情感年龄是错位的,它的情感年龄仍处在幼年期,对母爱的渴求仍停留在九个多月年龄阶段,多多益善,永远不嫌多,永远不会满足。此时此刻,它额头又被牛角挑伤,一切有情感的高等生命都是这样,生病伤痛时,更希望得到关怀爱护,更希望亲情陪伴在自己身边,更舍不得妈妈离去。

北斗母豹热烈亲吻雪妖的面庞,刻意表达自己舍不得离去的心情。

我想,假如北斗母豹有分身术的话,会乐意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自己的巢穴照顾那窝吃奶的幼豹,另一半到月牙状岩洞陪伴雪妖。可惜它分身乏术,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过了半分钟,北斗母豹用力扳开雪妖的爪子,坚决站了起来,不顾雪妖的哀求,毅然向荒山沟走去。雪妖是它的亲骨肉,那窝吃奶的幼豹也是它的亲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雪妖需要它,那窝吃奶的幼豹更需要它,它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雪妖不满地嚎着,跟在北斗母豹后面。北斗母豹拐进荒山沟,雪妖也跟进荒山沟。在山沟人口处那座黑熊状磐石前,北斗母豹回转身来,朝雪妖威严地吼了两嗓子,喝令雪妖止步。我曾许多次目睹母女豹告别时的情景,就像电脑程序这般准确,雪妖不愿意北斗母豹离去,总是黏黏糊糊跟在北斗母豹身后,进到荒山沟来到这座黑熊状磐石,照例会用吼叫迫使雪妖止步。黑熊状磐石就像一扇禁入的大门,不允许雪妖进去。以往这个时候,雪妖伫立在黑熊状磐石前,伤心地呜咽,无可奈何目送北斗母豹远去。这一次,情形却不一样了,北斗母豹威严地吼了两嗓子后,雪妖在黑熊状磐石前犹豫了一下,等北斗母豹转身往前走时,竟然不顾禁令一步跨过黑熊状磐石,仍跟随在北斗母豹后面。

北斗母豹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又回转身来,用更严厉的声调吼了两嗓子:

——你聋了吗,叫你别跟着我,怎么不听话呀?

雪妖停了下来,站立在原地,所在的位置当然已经超越了那座黑熊状磐石。

北斗母豹接着又转过身去往前面走,雪妖也跟着迈动四肢紧随其后。

你停我也停,你走我也走,跟你跟到底,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如此这般四五个回合后,雪妖已越过黑熊状磐石三五十米。

北斗母豹再度回转身来,雪妖也再度停顿下来。这一次,北斗母豹不再发出严厉的吼叫,而是眯起眼睛直愣愣望着雪妖,橘黄色眸子里流露一抹阴沉的光,前额那七块排列得像北斗星似的黑斑扭成大疙瘩,似乎在紧张思索该如何采用非常手段来对付不肯听话的雪妖。突然,它胡须张扬,血口半开,龇牙咧嘴,四肢微蹲,摆出跃跃欲扑状,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粗暴的低吼。与雪豹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雪豹这种表情这种姿势这种叫声,意味着进入发怒状态,已到了动武厮杀的临界点。

很明显,北斗母豹发出最后警告:别再跟着我,退回黑熊状磐石外面去,不然的话,休怪我无情了!

雪妖仍置若罔闻,站着不动,没有一点想要后退的意思。

我猜想,雪妖之所以对北斗母豹的最后警告不予理会,大概出于两点考虑,首先它觉得自己受伤挂彩,理应得到妈妈更细心照顾更温柔关怀,这并不是什么过分要求;再者,三个多月接触下来,妈妈和蔼可亲,不管它做错了什么,从没抓咬过它。它以为北斗母豹最后警告无非是吓唬吓唬它而已,不相信真的会对它暴力惩罚。

北斗母豹嗖地朝雪妖扑了过去,动作幅度很大,跳蹿一米多高,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又吼又叫,声势极大,显得颇夸张,但落到雪妖面前后,就像在长句子中间打了个逗号一样,停顿了一下,并没立刻蹿上去扑咬。真应了一句俗话,雷声大雨点小,用意再明显不过了,让出时间给雪妖退却,假如雪妖觉察大势不妙,明智地拔腿退出荒山沟退到黑熊状磐石外面去,我想,北斗母豹则会就此打住,不会再施展暴力了。说到底,北斗母豹打心跟里是不愿用豹牙豹爪粗暴对待雪妖的。

雪妖不知道是被北斗母豹气势汹汹的样子吓懵了,还是压根儿就不信北斗母豹真舍得拳脚相加让它受皮肉之苦,并没知趣地跳闪后撤,只是扭转脖颈摆出一副想要逃跑的姿势,身体却仍待在原地没有挪动。

嗖,北斗母豹终于扑将上来,一只前爪钩住雪妖的脖子,一只前爪搭在雪妖的腰肢,猛烈将雪妖掀翻在地,张嘴在雪妖脊背上啃了一口。雪妖惨嚎一声,拼命扭滚,从北斗母豹爪牙下挣脱出来,屁滚尿流地逃出荒山沟。

我从望远镜里看,北斗母豹这一口咬得不算轻也不算重,嘴角挂着豹毛,唇齿问似乎还有殷红的血丝。再看雪妖,背毛乱蓬蓬的,倒还看不出皮开肉绽的惨状,估计北斗母豹口下留情,只在雪妖的脊背上咬出一排深深的牙齿印。

雪妖一口气逃出百十米,远离黑熊状磐石,这才惊魂甫定地停了下来,大口喘气,用充满恐惧的眼光定定望着北斗母豹,发出凄厉的哀叫。

北斗母豹汹汹地嚎着,似乎觉得如此惩罚还不够解恨,踱到黑熊状磐石前,将身体在粗糙的岩石上磨蹭,蹭下几绺残毛,趴开后腿,往石头上浇半泡尿液,冲着雪妖咆哮数声。我很熟悉雪豹的这套动作,这是圈划领地布置疆域的典型做法,用残毛和气味筑起一道气味边界线,告诫路过的同类,这里已经有一只年轻力壮的母雪豹居住,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保卫自己的领地,请识相一点绕道走开,私自闯入的话,你就是卑鄙的侵略者,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就目前所发生的事情而言,很明显,北斗母豹是借用这个特殊的办法,用残毛和气味筑起一道警戒线,明确无误地告诉雪妖:不准跨入气味警戒线一步,不然的话,我会像对待入侵者那样毫不留情的!

做完这一切,北斗母豹急促小跑,钻进荒山沟,闪进荒草丛,倏地消失了。

雪妖一声接一声哀嚎,目光凄迷,满脸苦涩,悲凉的叫声如泣如诉,好像遭受了天大委屈,有一肚子苦水要向苍天大地倾倒。北斗母豹已经走了好几分钟了,它还哀嚎不休。它用身体撞一棵碗口粗的银杏树,树冠哗哗颤抖,初春刚刚绽出的扇形银杏树叶被震得纷纷飘零;它还发疯般地啃咬石头,像嚼炒蚕豆一样咬得嘎嘣脆响,满嘴都是砂土石屑,似乎在用轻微自戕的方式缓解内心的痛苦。它被咬得不算厉害,与其说是伤痛,还不如说是心痛,它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一贯慈祥的妈妈真的会翻脸无情咬伤它这个爱女,心理受的伤害比身体受的伤害不晓得要大多少倍。

我很心疼雪妖,不管怎么说,我们曾豢养过雪妖很长一段时间,感情上比起北斗母豹来要近得多,当然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雪妖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我觉得北斗母豹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就算雪妖没听它的话,越过那座黑熊状磐石,赖在它身后想跟它回巢穴去,这错误犯得也是情有可原,罪不当咬嘛,要知道,雪妖心理年龄还处在幼豹期,打猎时受了伤,舍不得离开妈妈,想待在妈妈身边得到更多的照顾和关怀,这是很正常的事,与情与理都说得通,何罪之有?你干吗这么凶,干吗这么恶,干吗这么狠毒,干吗把女儿当仇敌咬?我晓得,北斗母豹不让雪妖去它的巢穴,是出于母性的谨慎,因为巢穴有一窝还在吃奶的幼豹。可我觉得任何事情都应当适可而止,不能做得太过火了,真理和谬误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为保证幼豹安全,谨慎当然是必要的,但过度谨慎就变成神经过敏,不足取了。就算把雪妖带回巢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窝还在吃奶的幼豹是你的亲骨肉;雪妖也是你的亲骨肉,骨肉至亲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呀!

有许多群居性动物,都是祖孙几代生活在一起的,例如大象、金丝猴、长臂猿、非洲狮群等。有些以小家庭为核心的动物,母兽也有将上一茬幼兽与下一茬幼兽共同混养的现象。例如北极狐,因为生活在靠近北极的寒冷地带,幼狐生长发育缓慢,母狐再度发情交配时,上一茬幼狐还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只有将上下两茬幼狐都留在巢穴里。即便那些习惯等上一茬幼兽养大成才并离家出走后,再接着生养下一茬幼兽的动物,在非常时期,也会采用变通办法,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帮手豺”了。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的银背豺,母豺在气候异常猎物减少日子过得拮据的年份,当上一茬幼豺长大后,不会将它们全部从家里赶走,而会挑选一只最懂事最健壮最听话的雌豺,留下来,帮助自己抚养下一茬幼豺,或者母女联手捕获食物,或者在母亲外出狩猎时留雌豺在巢穴照看弟弟妹妹。据科学家统计,有帮手豺的银背豺家庭,幼豺的存活率明显高于其他银背豺家庭。曾经在母豺身边做过帮手豺的年轻雌豺,实习如何为妻为母,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自立门户后,较之那些没做过帮手豺的年轻雌豺,更容易找到如意郎君,也更容易养活自己的后代。双方都能得到好处,双方都能得到实惠,套用一个现代企业家经常挂在嘴上的时髦词汇,就是双赢,既然如此,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我也晓得,雪豹这种动物没有“帮手豹”概念,似乎从未有人发现母雪豹有将上一茬幼豹和下一茬幼豹在一起混养的现象。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在这方面开个先例又有何妨呢。天下既然有“帮手豺”,干吗就不可以有“帮手豹”?

我对北斗母豹无端咬伤雪妖的过激行为很有意见,小声对身边的强巴说:“北斗母豹也实在太不通情达理了,干吗这么固执,坚决不许雪妖靠近它的巢穴?”

“我想它是担心雪妖去到巢穴后会伤害那窝还在吃奶的幼豹。”强巴说。

“这不可能,”我说,“这种担忧是毫无道理的。”

我是个动物学家,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是血缘至亲,动物彼此间就一定相亲相爱,不会发生欺凌虐杀现象。事实上,绝大多数动物种类,都存在血亲间相互残杀的现象,同胞手足也不例外。曾有人亲眼目睹,一只白头鹰巢里,孵出三只雏鹰,当它们长到一个月大时,个头最健壮的那只小鹰,便趁父母外出觅食之际,将最瘦弱的那只小鹰顶出巢去,过了几天又用同样的办法将另一只小鹰推下树去摔死。

北美一位专门研究美洲虎的学者,用摄像机拍摄下这么一段骇人听闻的镜头:美洲虎巢穴内,四只半大美洲虎崽,翘首盼望母虎带食物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母虎的影子,天色渐渐暗下来,料峭寒风直往巢穴里灌,四只虎崽冷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候,其中一只毛色寡淡身体瘦小的虎崽,虚弱地趴了下来,其余三只虎崽竟然一拥而上,将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力气逃跑的小兄弟(也有可能是小妹妹)活活撕食了。等天黑母虎回来时,四只虎崽变成三只虎崽和一具血淋淋的残骸。

虽然我深知动物界即使家庭内部也不可避免会发生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悲惨故事,但我还是认为,北斗母豹带雪妖回巢穴,不可能会导致流血残案。动物界手足相残,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食物紧缺,为争夺有限的食物资源,受生存意志本能的驱使,而互相残杀。据观察,同样是白头鹰,当风调雨顺食物富裕时,每只小鹰都能得到母鹰投喂的足够的食物,鹰巢内的小鹰便不再兄弟阋墙互相倾轧,关系变得较融洽,几只小鹰最终都能翅膀长硬搏击长空。也是北美这位美洲虎专家,跟踪另一窝美洲虎时,当地山林有许多野猪,母虎能定时带回充足的食物,结果发现,四只虎崽和睦相处,彼此间还齐心协力捕捉小猎物,互相玩得挺友善。

我有足够的例证支持这么一种观点:只要不遇到饥荒,雪豹家庭内部就会是一派和平景象。据这段时间观察,北斗母豹牙口约七八岁,正处在生命力巅峰时期,狩猎能力很强,成功率也很高,又懂甘苦勤于储藏吃剩的食物以备不时之需,三个多月了,还没见它挨过饿,也从没见它为食物犯过愁,雪妖跟着它享福,也天天都能吃饱肚皮。时令已开春,天气逐渐转暖,各种猎物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食物匮乏的冬天都没有饥饿之虞,食物丰饶的春天那就更不用担心会饿肚子了。既然没有食物压力,何来生存危机?既然没有生存危机,何虑骨肉反目?所以我认为,北斗母豹害怕把雪妖带回家后,雪妖会伤害那窝吃奶的幼豹,这种担忧纯属多余,很有可能它脑子有毛病,患有轻度偏执狂臆想症什么的,真该去找心理医生治治,假如动物界也有精神病院和心理医生的话。

“唉,动物间有些怪事,我们人是很难琢磨透的。”强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唉,雪妖太可怜了,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我叹息道。

“我想,北斗母豹这么做,肯定有它的理由。”强巴说。

“能有什么理由?”我没好气地说,“心胸狭隘,对自己的女儿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呗。”

我们正在胡乱猜测议论,雪妖不再撞树嚼石头折磨自己,站起来,缓慢走到黑熊状磐石跟前,望望北斗母豹挂在岩角的残毛,嗅嗅北斗母豹洒在地上的尿液,探头探脑往荒山沟里张望,好像生怕北斗母豹会突然跳出来似的。过了一会儿,它壮起胆,抖抖索索跨过气味边界线。突然,荒山沟一蓬狗尾巴草里,咔哧喇一阵响,蹿出一样东西来,雪妖惊叫一声扭头逃出荒山沟。一只五彩缤纷的野雉拖着长长的尾翼飞上天空。虚惊一场,雪妖将血红的舌头伸出嘴腔来散热,大概吓得够戗,吓出一身汗来了。看来,北斗母豹用残毛和尿液布置的警戒线,对雪妖起到了威慑作用。雪妖目送野雉飞向远方,又小心翼翼跨过黑熊状磐石,进到荒山沟,一路嗅嗅闻闻,向纵深摸索而去。

“它肯定是去找北斗母豹的巢穴。”争强巴推测道。

“要是被北斗母豹发现,麻烦就大了。”我说。

“是啊,北斗母豹一定会像对付入侵者那样往死里咬的。”强巴说。

我们为雪妖的安全担忧,决定悄悄跟在雪妖后面,必要时也许能给予雪妖一些帮助。

北斗母豹的巢穴就在荒山沟底端一个喇叭状小山洞里,离雪妖居住的月牙状岩洞约两公里左右。下午两点零五分,雪妖到达喇叭状小山洞对面的山坡,藏在一片齐腰深的野黄麻里。雪妖的藏身之地与北斗母豹的巢穴隔着那条山沟,直线距离不足百米,雪妖不用站起来,就能透过野黄麻叶的缝隙,把北斗母豹巢穴内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强巴躲在山顶一座藏族朝圣者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玛尼堆后面,居高临下,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雪妖和北斗母豹的动静。我和强巴藏身的玛尼堆、雪妖藏匿的野黄麻地和北斗母豹的巢穴,三方位置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喇叭状小山洞里,果然有一窝幼豹,一共三只,约六七十厘米长,绒毛已经长齐,活蹦乱跳,簇拥着北斗母豹,争抢妈妈嘴里反刍出来的肉糜。据资料介绍,雪豹出生头三个月,完全靠母豹的乳汁喂养;三个月后,幼豹胃口增大,光靠母乳营养跟不上了,而这时候幼豹牙齿还不够锋利,还无法直接啃嚼生肉,母豹便吐出半消化的肉糜来喂幼豹;半岁左右,幼豹牙齿长齐,这才开始学着母豹的样,直接从猎物身上撕食鲜肉。从这一点上来判断,这三只幼豹牙口三个月出头半岁还不到。三只幼豹看起来都很健康,油光水滑,胖头胖脑,一面贪婪地吃着北斗母豹吐出来的肉糜营养羹,一面还互相扑过来撞过去地闹腾游戏,

为了方便观察叙述,我给那只闹得最凶的幼豹临时起名叫闹闹,给那只叫声最响的幼豹临时起名叫吵吵,给另一只性格相对较文静的幼豹临时起名叫静静。

过了一阵,北斗母豹肚子里的肉糜吐得差不多了,便在喇叭状小山洞口侧躺下来,给三个小家伙喂奶。温暖的阳光斜照在北斗母豹身上,它频频舔吻怀里的三只小宝贝,色彩斑斓的脸上蒙了一层母性圣洁的光辉。

再看雪妖,刨开几株野黄麻,在松软的沙土里打了几个滚,大概是怕被对面山坡的北斗母豹发现,翻滚时动作幅度很小,沾了一身泥灰后,便躺卧在野黄麻丛中,闭目养神。我知道,食肉猛兽洗泥浴,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是用泥沙来清除跳蚤扁虱之类寄生虫,二是用泥沙来掩盖身上的气味。我想,雪妖现在洗泥浴,大概是不想让北斗母豹闻到它的体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已近黄昏,北斗母豹还在喇叭状小山洞守着三只幼豹,雪妖还在野黄麻丛中打瞌睡,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眼睛疲倦了,放下望远镜。强巴掏出干粮来充饥,一面吃一面问我:“你说,雪妖干吗要跑到这儿来?”

“哦,它有恋母情结,希望时时刻刻都能待在北斗母豹身边。”我说。

“可它现在离北斗母豹还有一百米,藏在黄麻地里,样子挺诡秘的。”强巴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北斗母豹不允许它靠近巢穴,它只有躲起来。”我不假思索地说,“它躺在黄麻地,至少眼睛还能看得见北斗母豹,比起待在月牙状岩洞来,物理距离缩短了,心理距离也贴近了,感觉自然要好得多。”

“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强巴冲我笑了笑,笑得很勉强,笑得很沉重,“ 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你到底担心什么呀?”我问。

“我总觉得,雪妖到这儿来,不单纯是为了离北斗母豹近一些,而是另有企图。”

“别胡思乱想,”我说,“雪妖还小,无非是不习惯孤独,想和北斗母豹生活在一起。不信你等着瞧,天一黑,它看不见北斗母豹了,就会回它自己的月牙状岩洞的。”

一个小时后,紫色的暮霭漫进荒山沟,夕阳落到山背后,天渐渐黑了下来,北斗母豹起身从删口移到洞内,喇叭状小山洞一片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了。雪妖虽说视力比我们人类要强得多,但我想,最多也就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可它不知怎么想的,还不动身回它的月牙状岩洞去。没办法,我和强巴也只好舍命陪君子,蜷缩在玛尼堆下过夜。

在山里奔走了一天,挺疲倦的,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虽说时令已是春天,但高黎贡山雪线附近夜晚气温仍很低,春天雾水很重,半夜又刮起风,吹拂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洒下阵阵细密的雪尘。我被冻醒,身上湿漉漉的,冷得感冒了,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又怕万籁俱寂的夜晚响亮的喷嚏声会惊动北斗母豹和雪妖,只好捏紧鼻子强行忍住,比便秘还要难受。强巴是土生土长的山里汉子,似乎已习惯野外宿营,睡得正香,发出轻微鼾声

反正睡不着了,我在望远镜上安装红外线夜视仪,去看雪妖,它正在舔自己的前腿。显然,雪尘和露水把它身上的皮毛打得精湿,冷得瑟瑟发抖,也是被冻醒了。何苦要守在这里遭罪呢,北斗母豹搂着三只幼豹已经熟睡了,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你什么也看不见,干吗还不回你的月牙状岩洞去?回月牙状岩洞后,虽然形单影只,孤独寂寞,但起码不再被雪尘和露水淋湿,可以睡个温暖的好觉,也许还可以做个甜蜜的美梦。真不知道它葫芦里究竞卖的是什么药。

凌晨四点左右,寒冷不敌瞌睡,我又进入睡眠状态。

突然,我觉得头发疼得厉害,把我给疼醒了,睁眼一看,强巴在扯我头发。

“啧,快松手,你要让我变成秃驴呀!”我倒抽着冷气咬牙切齿地嚷道。

“嘘——”他食指压住嘴唇,做了一个要我别出声的手势,附在我耳畔说, “你看看雪妖,脸色好像不大对劲。”

我一骨碌翻爬起来,揉揉惺忪睡眼,天已经透亮,晨曦刺穿乳白色的山岚,照出一片朦胧的霞光。我抓起望远镜朝野黄麻地看,哦,雪妖身上蒙了一层亮晶晶露水,半蹲半伏在黄麻丛中,四肢肌肉绷紧,耳廓向前翻转,银针般胡须串着露珠,嘴微微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眼睛瞪得溜圆,注视前方,前爪在地上下意识抓刨,肩胛骨支棱出来,忽高忽低,完全是一副猎物已进入伏击圈跃跃欲扑的姿势。

我将望远镜往前移动,雪妖正前方山坡上,都是拳头大的砾石和低矮的荒草,不见任何动物,哦,一株草茎上有一只翠绿的螳螂正在缓慢爬动,像雪豹这类大型猛兽,即使肚子空空如也,也不会对小螳螂感兴趣的。

我又将望远镜向前延伸,这才发现,雪妖所高度注视的对象,原来是北斗母豹!北斗母豹侧身躺卧在洞口,正一边给三只幼豹喂奶,一边舔吻梳理着小家伙身上的绒毛。正如强巴所提醒的那样,雪妖神色确实有点不大对劲。按理说,它看到北斗母豹在给弟妹们喂奶,在疼爱地替弟妹们梳理绒毛,应该持一种平和的心境,应该投去祝福的眼光,或者投去羡慕的眼光。退一步说,就算它心理不太平衡,嫉妒三只正在北斗母豹怀里撒娇的幼豹,那也应该是一种比羡慕程度稍深一点的嫉妒,或者说是适度的嫉妒,无毒无副作用的嫉妒,而不应当像现在那样,双眼进射毒辣的凶光,暗中磨“爪”霍霍做好扑咬准备,仿佛前面喇叭状小山洞里不是生它养它的妈妈和年幼的同胞弟妹,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它究竟想干什么呀,是不是给嫉妒的毒焰烧昏头了呀?

这时候,晨岚消退,明媚的阳光铺满山沟,北斗母豹给三只幼豹喂完奶,将它们赶进喇叭状小山洞,然后在小山洞两侧走了几个来回,就像忠于职守的巡逻哨,搜索每一窝草丛每一块岩石,一面走还一面耸动鼻翼,仔细嗅闻有无可疑的气味。可怜天下父母心,北斗母豹要出门了,为了确保三只幼豺的安全,出门前先要检查巢穴四周有无暗藏的天敌。一只浑身漆黑的过路狗獾从山梁上经过,狗獾属于中型食肉兽,体形和一条狼狗差不多大,对三个月龄以上的幼豹构不成太大威胁,何况离喇叭状小山洞还有七八十米,不在特别警戒范围之内,但北斗母豹还是咆哮一声扑蹿上去,将狗獾撵出荒山沟,这才罢休。忙碌了好一阵,确信巢穴四周太平无事,北斗母豹这才甩动尾巴,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乱石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牛毛细路,向荒山沟外跑去。

毫无疑问,北斗母豹是要去履行作为母亲的另一项义务,到月牙状岩洞去与雪妖见面,带领雪妖狩猎,传授丛林生活的知识和经验。

北斗母豹从雪妖藏匿的野黄麻地下方经过,我注意看了一下,雪妖身体蹲伏得更低了些,脑袋也缩进茂密的黄麻丛,好像很担心被北斗母豹发觉。这不奇怪,它是违背北斗母豹的禁令,私闯北斗母豹设置的气味警戒线,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的,自然要藏藏掖掖;不能被北斗母豹发现。

很快,北斗母豹在弯弯曲曲的荒山沟走远了,身影闪进残雾和怪石间,再也看不见了。雪妖从野黄麻丛中腾地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沙土,伸了个懒腰。现在不需要再藏匿了,可以舒展筋骨自由活动了。

我想,雪妖肯定晓得北斗母豹是到月牙状岩洞找它去了,从逻辑上推测,它应当蹿上山脊用最快的速度从另一条路回它的月牙状岩洞去,尽量赶在北斗母豹前面到达月牙状岩洞,这样就不会露出破绽。它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如果它想做的话。

雪妖果然迈开大步走起来,但却不是往荒山沟外的月牙状岩洞去,而是直奔北斗母豹的巢穴——喇叭状小山洞。它动作诡异,一边跑还一边扭头朝荒山沟外张望,好像怕北斗母豹会突然出现似的,用贼头贼脑这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冤枉它。

“坏了,雪妖要杀害这窝幼豹!”强巴焦急地说。

“这……这可能吗?”我被强巴可怕的判断吓了一大跳,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它……它没理由这么做……做的呀。也许……也许它只是……只是想认识一下这窝幼豹,哦,它……它从没见过这三只幼豹。”

我语无伦次刚说完这番话,雪妖已蹿到喇叭状小山洞前,龇牙咧嘴,后肢微微蹲屈,尖利的指爪从爪鞘伸张开来,完完全全面对猎物急欲杀戮的姿态。再看三只幼豹,已从雪妖凶神恶煞般的面部表情和杀气腾腾的眼光中意识到死神正在向它们逼近,吓得灵魂出窍,想逃跑吧,洞口被雪妖堵死,无处可逃,闹闹和吵吵挤成一团,闭着眼睛相互抱着对方的头,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死亡的恐惧,静静用稚嫩的爪牙拼命抓咬洞壁,大概是想临时在坚硬的花岗岩上挖条可以藏身和逃生的地道,那当然是徒劳的。

雪妖脸颊两侧的毛恣张开来,血盆大口瞄准闹闹的脖子……

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雪妖确实是在趁北斗母豹离巢之际行凶作案。

情况紧急,我来不及多思考,完全是受下意识支配,一下从玛尼堆后面跳出来,挥舞双手大叫:“雪妖,不能啊——”

“啊嗬——啊嗬——”强巴也用手卷成喇叭状,高声喊叫起来。

虽然作为一个动物学家,面对野生动物内部的冲突争纷,应严格保持中立态度,不该粗暴干涉雪豹内政,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制止眼前这场杀戮。有四点理由使我无法对雪妖这种行为采取容忍或放纵的态度:第一,这并非由饥饿引起的杀生,完全是由狭隘的嫉妒心引发的疯狂报复,赤裸裸的谋杀,触犯了血亲间不得互相杀戮这条动物界普遍适用的禁忌;第二,北斗母豹在育幼期间,在抚养三只幼豹的同时,腾出时间和精力辅导雪妖狩猎技艺,即使用人类的标准和要求来衡量,也称得上是个负责任的好母亲,雪妖不思报答,反而背着北斗母豹杀害年幼的弟妹,残忍狠毒令人发指,也违背了凡生命都应遵循的最起码的道德;第三,北斗母豹不是傻瓜,到月牙状岩洞没找到雪妖,回家一看三只幼豹惨遭杀害,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想,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雪妖,如此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第四,雪豹是一种数量稀少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我是动物学家,有责任尽量避免这一珍贵物种非正常减员。

听到我们的喊叫,雪妖吃了一惊,往后跳闪一步,脑袋从小山洞里抽出来,朝我们张望。我们喂养过它半年,它当然应该认得出来,似乎也应该能理解我们扯开嗓子喊叫的用意。它在洞口迟疑了一阵,看看我和强巴,又扭头望望山洞里那三只幼豹,给我的感觉是,心里很矛盾,不晓得该继续还是该中止这场卑鄙的阴谋。

我和强巴快步向喇叭状小山洞奔去,趁雪妖还在犹豫不决,阻止它行凶,这样对它对北斗母豹对我们人类保护野生动物都有好处。

我们是从山顶往下冲,速度很快,数秒钟时间,便已跑完一半路程。突然,雪妖弓起腰,嗖地蹿进洞去。这家伙,眼瞅着我们快速逼近,没时间容它多想了,横下一条心要把阴谋进行到底。喇叭状小山洞里,传来幼豹撕心裂肺的尖叫。我和强巴心头一紧,罪恶已经发生了。紧接着,名叫闹闹的幼豹和名叫吵吵的幼豹贴着洞壁慌忙地蹿出小山洞,夺路逃命。雪妖急旋豹腰,啊呜一口,咬住吵吵的脖颈,可怜的吵吵,身体痛苦地扭动几下,便瘫软下来。幼豹闹闹趁机蹿出小山洞,使出吃奶的力气奔逃。闹闹虽只有几个月龄大,倒也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也许是光秃秃的山坡无处躲藏,也许是慌不择路的缘故,闹闹竟然朝我和强巴迎面逃来,一面逃还一面呦呦叫唤,不知道是否在向我们呼救要我们帮帮它。当时我和强巴离幼豹闹闹约三十米,我俩不约而同张开手臂朝小家伙迎去,想抢在雪妖追上来之前把小家伙抱起来,能保住最后一只幼豹也是好的。

雪妖收拾掉幼豹吵吵,又蹿跃上来追幼豹闹闹,心狠手辣,想斩草除根呢。

幼豹闹闹离我们只有几米了,强巴抢在我前头,伸手想去抱它,可它惊恐不安的眼睛瞥了我俩一眼,扭身跳闪开去,吱溜从我的胯下蹿过去,逃到我们身后去了。它自出娘胎以来大概从未看见过人,当然不会随便就信任我们的。

这样也好,雪妖在我们俩前面,幼豹闹闹在我们身后,我们处在中间位置,荒山沟狭窄,我们的身体就是一道屏障,可以阻挡雪妖继续施暴。

强巴抬起猎枪,哗啦子弹上膛。我则大声喊叫雪妖的名字,企图唤醒它的良知。

转眼间,雪妖已冲到我们面前,相距仅四五米远。我和强巴像堵墙,迫使它不得不停下来。

“去,不准胡闹!”强巴厉声呵斥道。

“雪妖,听话,快离开这里!”我也大声说道。

雪妖耸动鼻翼恶狠狠喷出一口粗气,张牙舞爪跃跃欲扑,尖利的牙齿上沾着殷殷血丝,呦欧,朝我们发出短促的吼叫,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少管闲事,快让开,不然的话,我会像对付那窝幼豹那样毫不留情地对付你们的!

我的腿开始发抖,脊梁一股冷气往上蹿,我们虽然豢养它半年,它虽然还认识我们,但我晓得,当初因为我们一再克扣它食物,彼此感情早就疏远,或者说彼此感情早就出现裂痕,它对我们早就心怀不满憋了一肚子怨气,绝不会舍不得咬我们的。它已杀红了眼,再不是盘绕在我们膝下乖巧的大猫咪了,而是嗜血成性的猛兽,尖牙利爪既不是纸糊的也不是吃素的,真要动了杀心扑将上来,我这条小命恐怕难保。强巴到底是打猎出身,胆子比我大得多,腿没发抖,额头也没沁出豆大的冷汗,但脸如灰土,也已紧张得快崩溃了。

“怎么样,我开枪吧?”强巴枪口指着雪妖的脑袋,焦急地问我。

为了救一只还在吃奶的幼豹,打死一只两岁半龄已快成熟的雌豹,从保护珍稀动物这个角度说,不是一件合算的事。我们受领的任务是放生雪妖,我们只对雪妖负责,而不必对那只名叫闹闹的幼豹负责,为保护不必由我们负责的闹闹而开枪射杀该由我们负责的雪妖,岂非咄咄怪事?荒野丛林天天都有阴谋和屠杀,我们又不是动物警察,管得了这么宽吗!

思考三秒钟,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准开枪!”

雪妖已经扑过来了,既然我们不准备开枪,那就只有闪开,乖乖让出路来。

雪妖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憎恨它的野蛮,朝它屁股踢了一脚,强巴也朝它身上吐了一口浓痰,你这种行为本应挨枪子的,踢你一脚啐你一口算是从轻处理!它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逃逸的闹闹幼豹身上,无暇跟我们计较,一溜烟跑过去了。

闹闹幼豹还在仓皇奔逃,年幼力弱根本逃不快,这一段山沟又没有洞穴可以钻进去躲藏,很快就被雪妖追上,一阵轻微的厮打,又响起幼豹垂死的尖叫。

这家伙,捕捉羚羊很笨拙,屠杀幼豹倒挺麻利的。

惨案已经发生,悲剧已经上演,我和强巴再待在这里已没什么意思,也担心雪妖再回过头来找我们的麻烦,便迅速撤离荒山沟,回到山顶的玛尼堆。

继续用望远镜观察,雪妖正从喇叭状小山洞叼出静静幼豹尸体,吃力地爬着陡坡,爬上山脊,来到悬崖旁,嘴一松,将静静的尸体甩下深渊。

接着,它又蹿下荒山沟,去搬运吵吵幼豹的尸体。

它想得很周到,毁尸灭迹,让三只幼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难猜测雪妖这么做的心理动因,它需要北斗母豹,它希望北斗母豹分分秒秒都陪伴在自己身边,它无法容忍三个弟妹分享这份爱。它所受的苦难和冤屈太多,它曾经被母亲抛弃,它饱受离别和思念之苦,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妈妈,可妈妈却心有所系,只能吝啬地给它一半的爱,每天仅能陪伴它几个小时。它失去的太多太多,按照力学原理,它想得到的也太多太多,它希望得到母亲完整的爱,按照超量恢复原理,它对母爱的渴求膨胀数倍。当它想跟随北斗母豹回巢穴时,遭到了拒绝,这使得它嫉妒心迅速膨胀,萌发歹毒的念头,寻找机会将毫无反抗能力的弟妹杀死,这样,妈妈的心没有其他牵挂,妈妈的爱就全部归它所有了。

它从小失去母爱,不仅狩猎技艺是空白,心灵也已扭曲变形,灾祸与苦难滋养自私的天性,一切都为自己着想。对雪豹这种动物来说,健全的母爱,铸就完满的品格,破损的母爱,造成残缺的德行。

我算是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食物匮乏,极度饥饿,会发生骨肉相食的惨剧,同样,母爱缺乏,爱的饥渴,也难免会演绎手足相残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