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痴
82年,我高中毕业后,在家里游荡了半年,第二年一开春,就随乡土建队去了山西,那里的工资高,领队的说了,大工日工资2块,小工日工资1块5,而我们当地的工资大工才几毛钱。我们村一同去的还有大老黑、二秃子、灶火、小胖,小胖和我岁数差不多,不过他没有上高中,早早地就结了婚,那时候,我们这里十八、九岁结婚的人有的是,连结婚证都不用领。
再过几个月,小胖就要当爹了,要不是结婚时拉下了饥荒,相信他铁定不会撇下怀了孕的媳妇儿,到千里之外去当小工。
到山西后,我们二十几个人都住在一间大屋子里,据说那间大屋子是部队开拔后留下来的营房,没有床铺,胡乱垒了两个炕箱,扯些茅草扔在里面,就成了大通铺,你别说,睡在上面还挺暖和的。那时候别说电视机了,有个收音机都是奢饰品,可怜我们二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舍得买收音机,晚饭后没处走,就都躺在炕上拉闲拐,这些人中,除我与小胖外,清一色的中年人,劳累一天后,都爱抽着劣质香烟,说些荤段子解闷,而且说的非常露骨,我听后,除了好奇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随他们一笑了之,小胖听后,却若有所思,脸红红的转过身去,一声不吭,睡觉时,小胖整夜翻身,搞的我也睡不踏实,有时半夜醒来,还听到他轻轻地抽泣声。
不久,小胖就成了大人们取笑的对象,取笑的内容不外乎小胖的媳妇儿,在家独守空房的难受劲儿,时间长了,难免会红杏出墙,等小胖回去后,媳妇儿早给他缝了个大大的绿帽子,没见谁谁谁、谁谁谁都是这样,绿帽子压的头都抬不起来了……小胖应付不了,只好远远地躲了开去,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工地远离城镇,地处深山之中,听说盖的是什么实验楼,监工的都是些部队上的人,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里,得翻两座山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邮信的,小胖告诉我,他想写一封信给媳妇儿,不知道能不能邮回去?我说算了吧,别听那些嘎杂子们唬你,没有的事!你自己的媳妇儿自己还不了解?倘若她真的学坏了,你就是写一百封信回去,又能顶什么用呢?老老实实地干吧,等工程结束后,咱一块儿回去。
小胖越来越痴了,常常一个人望着家乡的方向发呆,连大工槽里的灰浆少了都不知道,大老黑喊了他两声,也没有听见,大老黑见状,从架子上跳了下来,向小胖走去,我真替他捻一把汗,以大老黑的脾气,不踹他两脚,也会扇他两巴掌,没想到,大老黑走到小胖跟前,只是轻轻地问了句:“咋,想家了?”
“没。”小胖喃喃地答道,眼神始终是茫然的,似乎还在神游。
“想你爹了?”
“没。”
“想你娘了?”
“没。”
“那么——你是想你媳妇儿了?”大老黑拖着长腔,慢慢地问道,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我,促狭地眨了眨。
“俺刚忘了,你又说哩!”小胖口气一下子变的扭扭捏捏的了,似乎特别不好意思,听到的人“轰”的一声都笑了,小胖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脸刹那间红成了猴屁股蛋。
“哈哈哈哈……”
春天多风,山里的风尤其强劲,动不动就形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旋风,旋风过处,天昏地暗,日月无色。那天,又一股大的旋风,夹杂着枯枝败叶、沙石尘土,铺天盖地旋了过来,工友们急忙远远地躲了开去,只有小胖还站在那里发呆,似乎没有感觉到旋风的到来,我喊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听见,有心冲过去拉他一把,可是旋风实在太快了,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见小胖了,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似乎是从半空中传来的……小胖!小胖——旋风过后,工地上一片狼藉,小胖也失去了踪影。怎么会这样啊?
小胖的失踪,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或三五一堆悄声议论,或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领队急的直蹦蹦,大声吩咐道:“去找,都他妈的给我去找!顺着旋风过去的方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工程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去寻找小胖了,上山下山,几十里内的山旮旯里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小胖,只捡回了小胖的一只布鞋。找不到小胖,谁也没有心思干活了,老少爷们儿,个顶个的耷拉个脑袋,看起来一点儿精神也没有了,领队更是一夜间白了头发。
警察来过一趟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大风刮走了,生死不知,寻找无门!如何向小胖家人交代,成了人们最头痛的事。几天后,心疲力尽的领队将工程交与别人负责,让我陪他回了河北老家,他打算去向小胖爹娘赔罪,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取得小胖爹娘的谅解。
两天后,我们回到了家乡,一进小胖的门,立马就惊呆了!小胖好好地待在家中,正陪着媳妇儿在院中晒太陽,小胖媳妇儿挺着大肚子,一脸幸福的样子。
多日来一脸死灰的领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小胖时,上前拍了拍小胖的肩膀,又重重地擂了他两拳,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五尺高的汉子哭的像个孩子。
领队终于平静了下来,他疑惑地望着小胖,问他是如何回来的,小胖搔了搔头皮,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大风把他刮到了天上,他给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竟然发现躺在自家的院子里……小胖媳妇儿接着说道:“那天,我正在屋里看电视,猛听得院里咕咚一声,出去一看,胖子躺在院子里,身上的衣服破的都成布条儿了,我正要去叫他爹,胖子自己爬了起来……”
小胖媳妇儿喋喋不休地说着,说的我与领队大眼瞪小眼,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难道是老天爷也可怜他思念媳妇儿,特意派旋风送他回到了媳妇儿身边?天地间的事,还真真地说不清。
二、情愫
小胖说啥也不肯去山西了,领队便给他算清了工钱。
在家里住了一晚后,我又与领队回到了工地。没有了小胖,也就没有了谈天论地的对象,心里空落落的,我突然觉得,大老黑他们的谈吐是那样的庸俗,那样的不堪入耳,于是,每日晚饭后,我便一个人踱到桃河边,坐在山石上,望着夕陽慢慢地落到山的那一边。
桃河水清清冽冽,一眼就可以看到底,没有鱼,也没有虾,只有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河床上,间或动一下,水流缓慢,弯弯曲曲,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流到哪里去,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流着,流着……
河对岸,有一片桃林,桃花正在盛开,一片粉红色的世界。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对岸的桃树下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儿,长发披肩,手托双腮,望着西天的晚霞发呆。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她在望些什么。
也许是在望郎归?
真想喊一嗓子,又怕扰了她心中的梦幻。
记得那是个晴朗的黄昏,天边的晚霞同她的脸庞一样美丽,她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又轻轻地招了招手。我的心里立马就像踹了两只小兔子,砰砰乱跳。当她再次朝我招手时,我不顾一切地涉过桃河水,爬上了对岸。
“哥,能帮我做一件事吗?”女孩儿的声音犹如莺啼,清脆动人。
“没……没问题!”我结结巴巴地应道,怕她不相信,又拍了拍胸脯。当时,我也没有问她让我做什么,我做的到做不到,就拍了胸脯,后来想想,就觉得好笑,难道她让我去杀人放火,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吗?
年轻啊……
女孩儿告诉我,她叫桃花,就住在桃林后面一间小屋子里,是这片桃林的主人,她让我做的事非常简单,就是让我帮她提桃河水浇浇桃树,说着,她从小屋里拿出了木桶绳子,我非常愉快地接了过来。
直到晚霞隐入山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才浇完全部桃树,累的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桃花拿出一方带着香气的手帕,掂着脚为我擦拭脸上的汗水。闻着她身上少女香甜的味道,我的心都醉了,我大胆地抱了抱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随即放开手,匆匆忙忙跑向对岸,身后传来桃花咯咯咯地笑声,我没敢回头,一路跑回了工地。
回到住处,还没有站稳,大老黑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恼怒地问道:“你小子跑哪里去了?三天都不回来!”
什么?三天都不回来?!开什么玩笑!我不就是去了一会会儿吗?跟平时还不一样?扯淡!
可是,看大老黑和其他人的神情,不像是说谎,领队黑着脸骂道:“小胖的事差点儿没有把我吓死,你小子又玩失踪,说,这三天你都到哪儿去了!”
我真的没有离开三天呐,我只是帮桃花姑娘浇了一会儿桃树。我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听后,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都傻在了那里。
没有人敢去河对岸的桃林里看个究竟。老兵告诉我们,河对岸的桃林是野生野长的,根本没有人管理,别看花开的灿烂,结的桃子却又小又涩,没人爱吃的。当地人传说,那片桃林里住着桃花仙子,有缘人才会看到。不管那天我看到的是桃花仙子还是桃妖,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桃河边上去过,不过,我始终忘不了桃花那粲然一笑。
两个月后,我在睡梦中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跟桃花姑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仿佛桃花姑娘就睡在我身边,一激灵醒了过来,我看到枕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桃子,雪白雪白的,只有桃嘴一点儿红,桃把上还带着两片碧绿的叶子。
绿叶、白桃、红嘴,散发着又香又甜的气味,煞是喜人,我知道,这桃子一定是桃花仙子送的,她是为了感谢我帮她浇了桃树,特意送给我的,我舍不得吃,放进包里藏了起来,后来不知道叫谁给偷吃了,桃核扔在了地上,我心疼的差点儿落泪,将桃核拣了起来,擦拭干净后,装进了贴身的衣袋里。回家后,我把桃核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不久,院子里就长出一棵绿油油的桃苗来,三年后,桃树挂果了,一个个红嘴白桃,煞是喜人,谁见了谁夸,老奶奶咬了一口,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老婆子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桃子……”
三、情义
上一期的工程结束后,我们搬到了市郊,揽下了又一处工程。
市郊方便多了,有事没事的都可以到市里去转转,逛逛公园,看看电影,见的美女多了,也就渐渐地冲淡了对桃花的记忆。
新工地施工时,出现了一道难题,工地东北角有一个坟堆,坟前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爱女陶圆圆之墓我们报告给了领队,领队也不知道该咋整,询问当地的群众,一位老婆婆告诉我们,我们现在施工的地方,原本是老市委书记的私宅,唤作陶园,陶圆圆是陶书记的女儿,文化大革命期间,陶书记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陶夫人受了惊吓,渐渐地疯了,当时,陶圆圆才十七八岁,正在上学,母亲疯后,只好缀学回家,照顾母亲。
“可怜哪!”说道这里,老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年后,陶圆圆突然失踪,陶园就只剩下疯疯癫癫的陶夫人了,陶圆圆是个孝顺的孩子,决不可能丢下疯娘离家出走,说不定是因为年轻貌美,被……唉,动乱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啊!
七八年后,党中央拨乱反正,陶书记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可当他得知夫人疯癫,女儿失踪后,悲愤交加,辞官不做,在院中立了衣冠冢,纪念自己的女儿,再后来,陶书记就携夫人回了老家,这么多年没有回来给女儿扫墓,八成是不在人世了……
“造孽呐!”老婆婆泪流满面,我们也都鼻子酸酸的,我们决定为陶圆圆迁坟。
“数你的学问深,你就为陶圆圆寻个风水宝地吧。”大老黑冲我说道。
在这些人里,数我学问深不假,可我也不懂陰陽风水啊!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我硬着头皮在附近转了半天,最终选中一处山坡,那里背风向陽,还有几棵松柏,一条小溪,风水好不好我不知道,但风景绝对优美,我们大伙一起动手,将陶圆圆的衣冠冢迁了过去,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留着两只小辫频频向我致谢……醒来后,我将昨夜之梦告诉了工友们,工友们面面相觑,惊讶不止,原来,他们都做了同样一个梦!
工地的生活枯燥而又乏味,不是铲灰浆就是搬砖,还的受领队和大工的指使与训斥,望着天空飞翔的小鸟,真想长一双翅膀,自由自在的翱翔一番。一连几天的超体力的劳动,又累又倦,我就向领队请假,打算到市里去玩一天,领队还算人情,在我磨叽了一会儿后,总算答应了放我一天假。晚上,我洗了头,又洗了脚,拿出干净衣服放在枕边,早早地睡了,我要赶第二天早上的班车,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陶圆圆,她紧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突然,她拾起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我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头疼欲裂。我看了看天,天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几点了,头痛的厉害,连爬起来撒泡尿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天色发亮,眼睁睁地听着班车响着喇叭驶过去,我却起不了床,心里愤愤不已,陶圆圆啊陶圆圆,你可害苦了我,害得我看不了电影,害得我逛不了公园,我好心为你迁坟,你非但不感激我,反而恩将仇报,什么世道啊!
直到午饭过后,我的头痛病才渐渐地好了些。领队来看我时,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叫道:“你小子好命大啊!你知道吗,今天早上进城的班车翻进了山沟里,车都摔烂了,那真叫个惨啊!没有一个活人,都死了……”
什么什么什么?车翻了?人死了?
若不是陶圆圆,我……想想还真的后怕!莫非冥冥之中自有警觉?陶圆圆感知到了,特意救了我一命?可她也不该拿砖头砸我啊,告诉我不就得了?后来想想,还是这种方式来的直接管用,心下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