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行政区划、地理方位,张阁村以一口石井为界,被划分为张阁东队和张阁西队。我家归属东队。
石井在张阁村正中央,在横贯村子的大路之南。石井左右三十米,全是洋槐林,春天满树繁密的白色小巧花朵,静悄悄,漫空喷吐甘甜芬芳。往南一百多米,直至水塘。水塘很大,东西长三里,南北宽一里多,汛期水满,至边沿,横坐树干,可以脚潦水。石井直径七八十公分,井壁石砌,长满墨黑苔藓,因为数百家乡亲们汲水不断,井沿常年潮湿难干,水质清澈无异味。
1982年,暑假的一个夜晚,酷热的白天我被娘圈在屋子里写作业,夜晚来临,我和同学小四爬上水井南,水塘岸边的洋槐树。
洋槐树树叶细碎厚密,把我们遮蔽的严严实实。微风吹来甚是惬意。我们的闲聊没有目标,随便想到哪里就说哪里。先是说起前天偷梨园里的西瓜,后来又说起偷瓜被逮的原因。一说起被逮的原因,原本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充满了敌对情绪。
紧张气氛是由小四营造的。他之所以感觉忿忿不平,主要是偷瓜被逮后,他被人家告状,挨他爹狠揍了一顿。小四说,为什么不逮你?我说我跑得快。小四说,你应该等我。我说,等你?等你我不也被逮了?小四说,关键时候不讲情义,算什么朋友?!我说,谁叫你一下子偷两个大西瓜,你要是偷一个,保准逮不到你!小四这下有些气馁,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我接着说,为了表示歉意,你被放回来后,我不也把我偷的瓜送给你吃了?再说,你偷瓜还不是为了给何美荣送一个,何美荣有什么好看的,脸上还长几个白麻子。何美荣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小四有些喜欢她。
我一提何美荣,小四觉得被说到要害,就更不说话了。我们就坐在水塘上方的洋槐树杈,沉默起来。微风吹得树叶窸窸窣窣。汛期尚未到来,脚丫够不到水面。黝黑平静的水面上,不时响起鱼尾拍击的声音。我和小四,骑坐在洋槐树上。那棵洋槐树树冠庞大,根植岸上,树身倾斜一百六七十度,三分之二的树干都在水面之上。小四在前靠近水塘,我在后接近水岸,中间隔开一根小树叉,稠密树叶遮挡得彼此不见,不闻其声,如不是同时相约而来,根本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刚才指责对方光顾偷瓜,不讲义气,话不投机,这时候都缄默许久了。因为一个女生,就把我对他的好忘得干干净净,我也生气,扭头不愿意看见他。原先,我的脸是朝着他和水塘,是和他对面相谈的姿态。现在,转向岸上水井的方向。
等我的眼睛适应岸上的景和物,突然,黑暗中,发现一个人影,紧靠树根,笔直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从大路到岸边,一百多米距离,他走过来,我们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这个人应该是在我和小四生闷气,互不搭理的时间段走过来的。由路而岸,一片数米高洋槐林,树陰匝地,暗夜里密不见光,地面枯枝败叶,破东烂西,人走其上,不会寂悄无声。这个人怎么过来的呢?他是谁?
(二)
这个人不辨男女,说是男的,没有粗壮的体格、高大的身材,断定是女的,却又没有惯常所见的披肩浓密头发。
正疑惑时,这个人突然坚决地走到岸边,径直下到水里,直至腰身处,倏然停止。只听这人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声息好像不是通过喉咙嘴巴传出来,有些凄恻和悲凉,好像从他身体的某处传出,又经过池塘水的过滤,含混不清。难道是传说中的水鬼?这不约而同的想法,使原先互生嫌隙的我和小四恐怖至极,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怕万一被水鬼拽下水去,连爹娘也见不着了。
那一刻,我爹和我娘平日诸般好处,联翩在我脑袋里显影。小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默不作声,越过我们之间的那根树杈,和我紧靠在一起。我和他各自环抱树干,好在水鬼拽我们的时候,能够依靠坚固结实的大树,聊作抵抗。这时,树叶飒飒,天空起了一些微风,头上的云翳,开始稍作移动,可以看见斑驳的月影,原先平静的水面,被风吹皱,一闪一闪,映着点点月色。水鬼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默不作声,他的两手,垂在身侧,脑袋耷拉着,水波受他身体的阻挡,形成圈圈涟漪,荡出些声响。
我和小四,互相听得见彼此的嘭嘭心跳。我自小一紧张就发抖,现在抖得更厉害,大裤衩子碰得树叶悉悉索索。小四身体虽然无异样,说话时,却结结巴巴:“你,别……别……动!”声音虽小,在我听来,也与大雷子炮、震天雷无异。看来,我们这么躲在树上,早晚得被水鬼拖下水去。我决定和小四不出声,用哑语联系,伺机脱逃。
风大一些了,天上的云彩移动得快,月亮时隐时现。哑语是我们在瓜田李下活动时,久经磨练自创的。食指指指小四,然后再指指我,是说我们两个。接着,食指快速两次,指身体外的某处,暗示我们两个,朝某处方向前进或者逃跑,如果食指和中指在对方身体上交替爬行,就是匍匐前进。现在的情形,逃生是刻不容缓,不逃跑,非死即残。这时候,水鬼又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较之前的哀叹有所变化,声音更为深沉,更为愤恨和幽怨。我娘说过,水鬼都是冤屈而死,看来因冤而死,发愤恨之声理所当然。水鬼叹息之后,身体开始慢慢下沉,只留一个圆溜溜脑袋在水面上。头发铺散水上。这个姿态使我觉得逃跑时机大好,水鬼站起向这边扑过来,尚需一段时间,即便潜水偷袭也不能一蹴而就。我用哑语指示小四慢慢向树根处爬行,准备从树根那里一跃而起,死命奔逃。行动开始,接近树根的时候。忽然听到水声哗啦,愈来愈靠近堤岸。我和小四屏息静止,把恐怖紧张的气息,压缩成不均衡的若干段,慢慢释放,像两只笨拙的大壁虎。完了,我想,水鬼肯定发现我和小四了。
我头冲着堤岸,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水面,双腿紧紧夹着树身,做着和水鬼拼死一搏的准备。但是,余光中,水鬼的身影,并没有朝我们走过来,而是径直走上堤岸,站住不动了。他面朝西北,双臂下垂,就这么默不作声,持续有十几分钟。他距离我们约有三米远,起初为了不被他发现,和小四特意选择侧面爬行,重力作用把我和小四累他妈坏了。好在我们身下,各有一根断杈支撑屁股,否则早就落入水鬼的魔爪。水鬼面朝西北,沉默有顷,忽然嘤嘤啜泣起来。声音被他刻意压制,时粗时细。
我略换姿势,抬眼望向西北,看看那地方有什么令水鬼黯然神伤?从水鬼的方位往西北,穿过数棵洋槐,再避开石井,就是贯穿村庄的黄土大道,越过大道,是一个退休矿工烧的木炭窑,深秋的时候,木炭窑的上空就会飘荡白色的烟雾,现在没有生火,寂静无声。再过去,就属于张阁西队的住户,再过去就是成片的梨园,现在青涩的梨子,尚不能成熟享用。这个方向上,多年来并没有人被水淹死。没有,打我记事时就没有。这个水鬼,难道是一个西北方向的外乡人,淹死在张阁村的水塘里。在这暗沉沉的夜里,思念起他的家乡来?尖利的树杈穿过我的裤衩子,死死刺着我的屁股,正疼痛难忍,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水鬼朝岸上的树林走去,他的脚步依然阒无声息。
(三)
水鬼渐行渐远,走到水井跟前,却又停住了。我和小四翻身趴骑在树干上,终于可以均匀地喘口气了。但是也还没有掉以轻心,要想逃离水塘,这个地段只有通过水井旁边,由水井两侧的树林间穿过,虽然可行,却免不了被地面的残枝断刺戳伤脚丫子。
这时,水鬼在淡月透过枝叶影影绰绰的光影下,慢慢绕着水井转圈子。我和小四此时已经蹲在岸上,伺机夺路而逃。可是水鬼始终在水井边逗留。小四三番五次,建议从右侧的树林离开,但我一想起同学吴玉节在这树林里捉清水鸟时,被划烂的血淋淋脚后跟,就不寒而栗。
正焦急万分,忽然看见水鬼转向了大路,似乎向黄土大路走了几步,我欣喜若狂,正要站起,水鬼却又转回来,倏地跪在水井边,扒着井沿,半个身子探向井口,并发出呕呕的声音。这个举动把我和小四吓个半死,水井里的水鬼,爹娘嘴里的形象比水塘的水鬼要丑恶、残忍得多。我只要接近水塘,或者在水井边有所逗留,我娘就神色严峻,说,水塘的水鬼拖拽你下水时,你尚可以挣扎着窜出水面呼吸几次,水井里的水鬼,根本不给你丝毫喘息的机会,一拽到底。我们战战兢兢,浑身象灌了冰凉的水一样,认为这回非被拽进井里淹死不可了。小四已经开始咧嘴抽搐,似有喊爹叫娘之势。我也六神无主,浑身瘫软。
这时候,东北方向,属于张阁东队的地界,突然火光冲天,随即脚步声咚咚直响,铁皮水桶互相碰撞,叮叮当当,救火声四起。“老少爷们,快点救火!张连登家失火了!”“老少爷们提水桶,拿扁担,赶紧上水井挑水救火啊!”张阁东队百十户人家,都姓张,牵藤扯襻,都是亲戚,一家有难全村启动。瞬间人声鼎沸,齐往水井奔跑。终于来人了!我延颈展眼,只见数只手电筒,摇晃着雪亮光柱,朝这边奔来。这火失得好啊!我由衷地高兴,不由地站起来,大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被救火大军扰乱了视线,眼睛再看水井旁的水鬼时,只觉一个黑影纵身一跃,钻进洋槐树林,不知逃往哪个方向了。
拎水救火的队伍拖拖不断,手电灯光上下翻舞,水井的石壁和水面,不断被铁皮桶碰砸出咣当、扑通的响声。也有到水塘里拎水的,但水塘坡度大,二三米坡度之后,陡然就是十余米深沟。近处水桶拎不满,远处水深不敢去,所以极多数人都围在水井旁等待。我的叫声没人理会,小四的裤裆湿淋淋的,显然被水鬼吓尿了。嘈杂人群中,看见我爹卷着裤腿,赤着脚,弯腰用力,从水井里拎水桶。我挤到他跟前,说,我看到水鬼了!我爹看看我说,一边去一边去,别碰着!我爹有些急躁,颇不耐烦。灯光下,他满脑门都是汗珠子。两只铁皮水桶,挂在扁担两头,一下腰,扁担上肩,飞奔去了。小四的爹,排在救火队列里,在等前面的人从井里拎水。小四说,我看见水鬼了。小四的爹说,别说瞎话,赶紧闪开!
干燥平整的黄土官路,被救火的大部队踩踏过后,一片泥泞。我和小四失魂落魄,一则受了惊吓,二则受了惊吓却不被信任。我们爬上我家屋后高高的楝子树。按照惯例,趁乱轰轰的关口,是我们下瓜田、窜梨园的大好时机。诸如红白事、邻里吵架、夫妻格斗、茅屋失火等等,恁般需要聚集大量人口的事件,我们都欣喜若狂。可是今天这个夜晚,我们没有一点儿兴趣。去他娘的西瓜吧!我坐在高高的楝子树梢,小四光屁股骑在树杈上,把他的湿裤衩抖在半空中,让渐起的风使劲吹。张连登家的房子,就着风势愈烧愈旺,慨叹尖叫声此起彼伏。我站在树杈上尿尿,一阵风刮来,小四捂脸说,你他娘的泚我一脸。尿完,提好裤衩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说:你的数学作业写完没?小四还在擦脸上的尿,心怀不满地说,做好了,你干嘛?我说,明天提前开学,拿来我抄抄。
(四)
黄屯小学,开学第一天,拉桌子扯板凳,洒水扫地,同学安静下来,满室泥土腥臊气。班主任张颖,开始收缴并检查作业。
她走到我的座位前,我正和小四东拉西扯
“你家种小表吗?”张颖把作业本垂在小腹那里,看着我。她这么一问,我有些找不着北。我左右看看,大家都纳闷,眼光聚过来,不知道何以种小表?
“你不吃小麦,吃小表吗?”张颖一下子把作业本甩在我头上。我拿起一看:一亩地平均收小表800斤,小明家收了4800斤小表。问小明家种了多少地?原来我把字抄错了。张颖教我们数学,做作业的时候,一定要把题目原封不动抄下来。我表麦不分,这下把她激怒了。但这不是使其动怒的主要原因,也不足以使她大发雷霆。归根结底,是我把小四的作业抄错了。我抄小四的作业之前,已经把所有题目誊写完毕,并在下面留好了空间,拿来小四的数学簿,按顺序誊下来,就可以了。谁知中间小四从第二题开始做起,我把他的第二题当成第一题按顺序抄起,这下把我坑坏了。小错小误倒还罢了,但这是原则性问题,张颖劈头盖脸把我熊死了。又给我脸上,一个大耳刮子,把我拽到讲台前,黑板下,整整站了一上午。以前张颖熊我,我还引以为荣,现在我却在众人睽睽目光下,饮泣吞声。但是这还不算完,张颖声称还要找我爹去。
上完了两节课,她又改变了主意。使她改变主意的,是三组的吴玉节。吴玉节不是做错了作业,也不是抄了别人的作业,而是吴玉节根本没有来上学。张颖老师坐在讲桌后面,讲桌在讲台正中央,上面布满粉笔白灰和数根粉笔头。张颖老师背对黑板,黑板上写满上学期最后一节课的拼音和阿拉伯数字。我们这学校,上课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不换教室,各科老师带班一带到底,转圈来回。
“三组的吴玉节呢?”张颖伸长脖颈,朝着三组的位置问。
“报告老师,吴玉节没有来上课!”组长站起,回答。
“你中午放学去他家找他。”张颖向他布置任务。
“我不和他一个庄……”三组组长嗫嚅说。
“哦,你在赵平坊,不在张阁……”张颖突然转过头,对着我,“你,中午去吴玉节家,叫他来上学!”
我和吴玉节,都在张阁村,但不在一个队。我在张阁东队,吴玉节在张阁西队。张阁东西两队,虽说同属一个村庄,却因为“东西”两字,人心都隔阂了,两队村民基本互不往来。我和小四是东队的人,和西队的同学也很少说话,相互看做外人,不打交道。现在班主任张颖让我去找吴玉节,有些不情愿。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十分郁闷,还没有从沮丧中缓过神来,小四却还在回味昨晚的水鬼事件,执意要说一说。我对他做作业漏题耿耿于怀,他不漏题我也不会出丑,眼下还有被我爹揍的潜在危险。因此,情绪十分消沉。小四喋喋不休,一路上屡次讲谈水鬼,我不堪其扰,正欲烦躁,忽闪一念,说,你帮我去找吴玉节,问他怎么不去上学,完了,去我家探探,看张老师到我家对我爹说抄作业的事没?
“到你家探探可以,吴玉节,我不和他玩,我不去。”小四说。
“吴玉节,你咋不和他玩?上次他还借你的橡皮用。”我揭露他。
“借橡皮用就熟悉了?”小四说。
“借橡皮不算熟,什么算熟?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话呢!”我说。
“好吧,明天挨黑你去南沙河逮蚂虾,得带我去!”小四说。
“好!”我说。“去吴玉节家,完了就去我家探消息,我在你家猪圈里等你。”我叮嘱小四。小四家的猪十多天前卖了,新小猪秧子还没有买来。猪圈在房后,一米高,双坡脊,上搭麦秸秆,躲在里面,很安全,我爹遍寻不着。
(五)
小四家猪圈面朝村里的黄土官道。靠近官道,有一块宅基地,夯了地面,围了二三十公分石头墙基,但它挡不了视线。太陽明晃晃地照着,四邻的烟囱在燥热中,直直冒着黑的白的柴烟。猪圈四平见方,无窗,我靠墙,坐在里面,热得额头沁出密麻麻细小汗珠。这时,听见官道上传来拖拉机的噪声,突突啦啦。我蹲起来,想看看它。在猪圈围墙上,探出头,铁家伙已经窜过视域,看不见了。有些失望,准备再次坐下去,刚一缩颈,一个人影出现在大路上。如果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可她使我的脑袋恍惚了一下,打个激灵,我站了起来。
不长的一段黄土路上,走着一个瘦小妇女,她走得不快,齐颈黑短发,头上包一块白蓝宽幅头巾,灰白斜襟短褂,腰间曲左臂,上坠一原色荆条小篮子。我面南,她原先是从黄土官道左面,慢慢走进我的视线。从她出现的一瞬间,到走至与我视线垂直的交点,我始终被一种奇怪又惊慌的感觉支配,我觉得这个人,一定与我有关系。果然,她一走到我视线的中间位置,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被她惊慌失措地吸引了。这个妇人的行走举动,与我昨天,在水塘边看见的水鬼太像了,还有,这妇人和张阁村的一个女人,双胞胎一样,形神毕似。张阁村的这个女人我肯定不常见,刚才只在我脑子里,清晰地闪现了一下,却又不见了,她一定存在于面孔千变万化的成人世界里,但只要见了面,我能确凿无疑认出她来。
妇人走在黄土官道上,步幅较小,这一点,可以与印象中张阁村的那个女人区分开。这个马上就要走出我视线的妇人,近年来,在张阁周边村庄,巡回讨饭,说着一口非常古怪的语言。有一段时间,我和小四曾撺掇他家的长毛狗,狂吠追咬,却被她一杆竹节小棍打得转圈哀号。把讨饭妇女此时与昨夜水鬼联系起来,张阁村立刻变得神秘莫测,猪圈霎时寒意顿生。难道这个近来突然出现在张阁村的讨饭花子,真的就是夜晚现出真身,白昼化身人形的恐怖水鬼?我既害怕又兴奋,盼望小四快点返回,好让他分担一点如此令人心慌的消息。
(六)
这时候,远远近近,传来大人们敦促小孩“回家吃饭”的叫喊声。小四还没有从吴玉节家回还,我从猪圈里跨出围栏,跑到黄土官道,遥遥望见吴玉节家的大门口,聚集了围成弧形的一群人,从那里传来高亢的叫嚷。实话说,我之所以让小四代我去找吴玉节,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吴玉节的姐吴秀英,她太凶悍了。
吴玉节的家庭人口结构甚为复杂。如何复杂,我还是听小四说的。小四的祖上,几辈是老张阁人了。谁家的历史渊源,逸闻趣事,小四从他爹那里摸得一清二楚。小四善于和他爹拉呱,我爹却从来不与我讲谈村里东家长西家短。吴家人口情形是这样,一个四十岁妇女,一个二十一岁少妇吴秀英,三十多岁吴秀英丈夫老陈,膝下一对双胞胎,再者就是吴玉节。血缘关系是另一番模样。四十岁妇女我不知道名字,我娘有一次提到她,叫她秀英娘,我就记住了。吴玉节不是秀英娘亲生的,秀英娘的弟弟、弟媳得病死了,剩下一个三岁男孩。她弟弟临终托孤,起名就叫吴玉节。和秀英娘母子相称。其时,秀英娘的丈夫,已经过世差不多有多年。秀英娘只生秀英一个闺女。秀英长得有些丑,个子矬不说,上下身也都很短,大脸盘,暴突眼,猪拱嘴。秀英爹死了,留下很多家业,两匹枣红马,一公一母,会下小马驹,一头牛,家里很富有。一座白墙青瓦四合院。秀英虽然很丑,但是家有财产,房子很宽敞,老陈就倒插门,入赘。老陈身板很好,一下叫秀英生两个儿子。村里人说,老陈原先低眉顺目,一早起来倒尿罐子,现在好了,不仅不倒尿罐子了,路上行走,还大声吐痰。秀英娘模样很周正,慈眉善目,她死去的丈夫可能很丑,不然不会生下如此这般的秀英。不能排除秀英娘当年图人钱财,才和人家结的亲。吴秀英嘴巴很厉害,秀英娘的脸上也从没有过笑容。
上一年秋天,张阁西队的刘小胖对我说,吴玉节家屋后头梧桐树上,有一个黑老鸹窝,小老鸹黄嘴还没有褪尽,连窝端,一下子能逮好几个。我爹以前也养过这种鸟,从小喂熟了,出门它就蹲在肩头或者草帽上。把它放到身外之物上,啧啧一声,它就飞到手上。黑老鸹,我喜欢。开始的时候,听刘小胖说,还很兴奋,后来一想,这么好的小鸟,为啥他不去逮?当时没有答应他,只说改天吧。放学的路上,把这事跟小四一说,小四当时就把刘小胖的诡计击穿。小四说,刘小胖出陰招,他不去抓黑老鸹,一是怕吴秀英,梧桐树是吴秀英家的,吴秀英会骂大街,骂人三天三夜都不带歇喘的,她家地上,连个草棒子你也别想拾。二来,即使避过吴秀英的眼,刘小胖也爬不到树上去,黑老鸹虫窝结在一根细树梢上,刘小胖,是个大胖子,一百八十斤,爬到半路就得把树枝压断,掉下来摔个半死。黑老鸹,我太喜欢了。我对小四说,村长张连登家,瓜那么难偷,咱们都凯旋归来,还怕这点小困难。小四被我说得技痒,说,管他妈个巴子,动手。
初秋,天还火燥,我和小四趁吴秀英家吃过饭,睡午觉的空当下手。吴秀英家和别家不一样,四合院外还围了一圈土围墙,墙距离房屋两米多,屋后的梧桐树就在墙与北屋之间。墙很高,我搬来数块碎石烂砖,站在上面,把小四顶到墙上。只见小四在墙上略矮了矮,斜身一纵,来个饿虎扑食,壁虎一样钉在树身。稍一冷静,飞快地攀援到黑老鸹的所在,平手一托,就把鸟窝端下来。我听见唧唧咋咋一阵小鸟叫。小四腾出手,把汗衫掖在裤衩子里,将小鸟往怀里一塞,回头看看墙头和我,摇摇头,示意,跳不过去了,准备从吴秀英家院子里走。我原准备走外围,在吴秀英家大门外接应。后来一想不够义气,忙下腰,往上一用劲儿,翻墙入内。小四在前,我殿后,顺着墙屋之间的巷道,鱼贯而出。院子里静悄悄,大门却插得紧紧。我们这时候已经来到院子当中,是死是活不管了,预备蹑手蹑脚,拉开门叉,夺路而逃。谁知一声暴叫从天而降。
“该死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吴秀英站在堂屋门口,双手举一根擀面杖。
(十三)
吴玉节家的丧葬事宜,结束大约三个多月后。我听小四说,吴秀英好像被判无期徒刑。但这事丝毫没有缓解,我对水鬼的恐惧心理。
水井、水塘、小河,对我来说,就是死亡的代名词。夜晚噩梦,总是被披头散发的水鬼,拖拽着醒来。即便在自家院子里的水缸用水,我也小心翼翼,生恐有水鬼潜伏缸底,伺机跃出水面。深秋到来,一个星期天,我爹去城里卖棉花。看看日影西斜,凉风渐起。我娘说,你去大路上接你爹去,看看给你带啥好吃的。
接我爹,要沿着西去的黄土官道,穿过张阁西队,继而右拐,就是一条宽阔的,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
我出家门,走上门前的黄土官道,加快步子。经过吴玉节家门口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朝吴玉节家大门,走来了一个妇女。心里有事,我没有细看。只瞟了一眼,可是这一眼,把我吓了个半死。这个妇女竟然是秀英娘,左鼻凹一个黑痣!我的脚步一下子粘连起来,迈不开。我甚至听见秀英娘的叫门声,和老陈在门后爽快的应答。“来啦来啦”,我听见老陈说。我返身往家跑,气喘吁吁,脚步凌乱。我娘放下手里的锅铲,问我,怎么啦?我说,我看见鬼了!我娘说,见鬼了,哪来的鬼?
我说,娘,我看见吴玉节的娘了。我娘半天没有吭声,她把平日不舍得用的电灯拉亮,厨屋也点上煤油灯,把堂屋门推开,院子里一下敞亮起来。
我娘说,你在家呆着,我看看去!我娘去了没多久,就走回来了。她脸色忧郁,神情困惑。她说,秀英娘是回来了,那死的人又是哪一个呢?
我坐在电灯下的板凳上,既往片段,连番映现。一条被扯往树林的提水绳,那个稍微跛足的要饭花子和“来啦来啦”,老陈爽快的应答声。不大功夫,我爹回来了,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他的口袋翻个底朝天。我爹夸我说,小家伙长大了。
吃了饭,外面寒风吹窗,撩起糊窗纸,噗噗塔塔响。上床睡觉,偎在我爹身边,困意朦胧间,听爹娘说起秀英娘,话不多,都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