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青黑色的大山重重叠叠不但遮蔽着离开山村的路,也阻隔了山外世界的一切来到被大山围绕的村子。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这里都会弥漫着白白的雾气。老人们都说在放雾的时候,常常有山鬼精怪出没,将那些企图进入或者离开的冒失者拖进万劫不复的迷雾里尸骨无存。
我出生在这个群山笼罩的闭塞村寨,阿娘是寨子里的唯一巫医。她为我取名辛梓,意在让我像梓树一样坚强地长大。
我从没见过我的阿爹,阿娘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他。阿爹,阿爹,对我来说只是个没有意义的称谓。隔壁阿旺叔有一双女儿,唤作阿红、阿绿。每天在村子里晒谷子的旸场上,成群的小女孩们总是以阿红为首地在一起玩耍,而我只是个旁观者。那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孩子群里,怯生生地问她们能不能带我一起玩?我依稀记得只是引起了一顿嘲笑。当时阿红带头笑我是野孩子,有阿娘生,没有阿爹养的野孩子,其他孩子也有样学样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他们都有阿爹,只有我没有。我是跑回家的,到家时,阿娘正在晾药草,我哭着质问她:“我阿爹在哪里?”阿娘没有说话,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漆漆的内屋。任由我在院子里哭闹着要阿爹,直至昏厥在院子里。当我慢慢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家的床铺上,被子散发着淡淡的药草味。透过紧闭的门透露出来的淡淡的火光,我隐约看见,阿红的爹娘跪在我家门口的青石上,似乎正在哀求着什么,而阿娘只是在门边默默地用脚将石穴里的药草研磨成粉末,她衣服上的银饰发出好听的铃声。生病是常事,作为寨子里唯一的医生,阿娘在村子里有极高的声望,但我记忆里的阿娘对待来求医的人大都是极好的,像这种情景我还是第一次见。突然阿娘开口道:“辛梓,记住,你不是野孩子!”然后起身,打开外屋的门,让阿旺叔进来感激涕零地取了药。我似懂非懂地听了阿娘的话,反正是从那次开始,再也没有过孩子叫我是野孩子。而我也在这片湘赣之境的山区小村里,在阿娘的呵护下,如同一棵小梓树平静地长大。
贰
阿娘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一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被她高高梳成插着银白色的银钗的发髻,眸子深邃如海闪亮如星,她的皮肤也不似一般苗家女人被太陽与风霜雕琢出自然的颜色而是肤若凝脂,她常穿的藏蓝粗布坠花的衣衫上总是喜欢坠着一串银铃,一走路就发出好听的声响。而作为如此美貌阿娘的女儿,我却没有继承阿娘的美丽容颜,很平凡的一副山村女孩样子。阿娘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当然也不许我去参加寨子里的任何庆祝活动。每年的五月初五,村子里都会举办一年里最盛大的活动,年轻人们会围绕着村里的古树挥舞着火把跳舞,也会在晃动的篝火古树边互赠信物。阿娘虽不让我去参加活动,但这天却也不束缚着我的去处,因为在这天阿娘都会待在内室里的小屋里一整天,不见人。
盛夏的夜在这深山之地早早地泛起秋天的凉意。我的身子在溪涧的冷水里泡着,天上没有星星,茂盛的草间光亮点点。我时而在水面,时而潜入水底,像一尾鲤鱼一样。突然,草丛里似有异声,像是獾猪刺猬一类的动物。寨子里的大多男人都以打猎农耕为生,在山涧附近的深草里常常会有捕兽的陷阱用来捕捉来山涧喝水的动物。我警觉地起身穿衣,甩了甩湿湿的长发,蹑手蹑脚地向草丛深处走去。可是与意料不同,我并没有看见受伤被捕的动物,被压倒一片的草甸上,一个衣衫褴褛半死不活的人出现在眼前。随阿娘行医多年,什么样的病患我都见过,无论是胸口长了硕大突出的瘤,还是被水蛭寄生了的头皮,我都已经见怪不怪。可眼前的这个人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病患都令人触目惊心,因为他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一片一片,整个人像块被啃咬过的肉骨头一样,有的地方深得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探了探他的鼻息,他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
当我把他拖回家已经是午夜了。照着往年的时间,这时候阿娘已经忙完,点了灯在窗内卸装。记忆里那橘黄色的灯光在一片黑暗里闪烁影动,总有种诡异感涌上心头。当我把他拖回院子里的时候,阿娘却是站在家门口,冷冷地看着我手里费力拖着的物什,风吹动她的衣角发出铃铛的声音,在黑夜里被黑夜吞噬。
“我不会救他!”阿娘一改往日的慈善,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冷冷地回过身去,幽幽地走了。
阿娘不肯救他吗?那么我自己来怎么样?在阿娘身边的这些年,自己总是得了阿娘九分的真传,治疗个把病患应该不是问题。于是我又费力地把他拖到柴房,并在院子里取了养肉生肌的药草煎了喂给他,我看上次阿欢婶被狼啃了几块肉,阿娘就是用了这些药草。阿娘说不会救他,可是却也没有阻止我用家里的药草。就这样忙到了后半夜,我累得歪歪斜斜地倒在病患旁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陽光将我唤醒,轻轻柔柔的像毛刷一样扫过脸。我看着身边的人或深或浅的伤口已经结痂,紫黑色的血液以规则的几何形状凝固在伤口的周围。可是那个人依旧没有苏醒的征兆,我本来以为是他内里虚透,想用些温补的药,可是后来的日子他非但没有苏醒的征兆,并且开始发烧,说胡话。一次在他说胡话的过程里,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喊着近似“辛梓,辛梓”的声音,我的心都随着他的手开始燥热起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叫过我。再仔细地看他的容貌,很安静,和寨子里的人也都不一样。短短的栗色头发,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比寨里的阿黑哥更耐看些。若是他醒了,我是否能嫁给他呢?我被我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状况依旧没有好转,甚至水米不进,开始抽搐说胡话。
我还是救不了他,但却一心想救他,于是我不得不去求阿娘。阿娘的日子淡得像盆清水,每日都是那样,从没有任何改变。我跪在她门前日日夜夜地求,可是无果。那天我记得雷雨交加,瓢泼的大雨里,我跪在那儿,就像一只落汤的雀。阿娘的灯光始终摇曳,昏黄如故。阿娘是真的心疼我,也是为了我的执着。她的灯终是熄了,然后打开门,提着同样昏黄的灯一步一步地走去柴房。在柴房里躺着的人,此刻已经奄奄一息,面成白纸,唇如墨汁。阿娘,抽出袋子里的锋利的刀,我以为她是要给那人一个了断,好断了我的念想,扑上去死死地扯着她的裙。
奈何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想我救他,放手!”
我傻傻地放了手,只见阿娘手起刀落,那人身上被锋利的刀割出道道伤口,黑红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然后阿娘就着灯笼的火将一块猪油状的东西点燃丢进我放在他身下的木盆里。接下来的事,我保证是我这二十年来遇见的最诡异的事情。
叁
只见从他发黑的肉里翻出一条白花花的虫,那虫不管不顾地向那块燃烧的猪油奔去,“哔啵”一声葬身在火眼里,发出难闻的味道。似乎受到了牵引,好多,白花花的一片片的虫子都从他的肉里翻滚而出,前赴后继地奔向那团火焰,有的虫身上还带着他身上的血肉,虫腹在燃烧的那一刻爆发出一团暗红的花来。不久,在那些东西离开他的体内后,他的伤口开始流出鲜艳的红来,而那块猪油状的东西里奇形怪状的凝固着好多丝状物,像是燃尽生命后留下的轨迹。
阿娘,见虫子已经没有了,收起物什,离去。“你可以给他喂止血生肌的药了。”
当太陽再次回归,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那个人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和已往一样用细细的竹管将药吹与他,突然一双手将我握住。与昏迷时不同,他的手有了温度。低下头的刹那,我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明媚的眸,配上他的面容,真是完美,手里的竹管乍然落地。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很嘶哑
“我家。”
“你家是哪里?”
“我不知道。”
这会儿他还没有好完全,因为身上的伤口裂得发疼,所以他嘲笑的样子很古怪,逗得我也悄悄掩住嘴傻傻地笑。而从他苏醒,我就再没见过阿娘,她整日将自己关在内室里。于是那人开始进入我的世界。他说他叫水生,来自大山外的梅倌镇,那里有寨子里没有的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带着他去山里采药,告诉他哪里会长出千年的灵芝,哪里常有毒虫出没伤人。渐渐地,我开始喜欢跟他在一起,也开始向往山外的世界。可是我能感觉得到他不喜欢寨子里的平淡生活,虽然他每天和我一起。
“辛梓,你知道蛊吗?”一天晚上我与他在庭院中晾药草。
我摇摇头。
“梅倌镇里的老人说在西面的群山里常有蛊娘养的蛊在飘荡,或是一团黑影,或是一团火苗,而误入深山的人都会被它们猎食掉。”
我从未见过蛊,更没听说蛊娘的故事。只是娘常说,蛊是世上最毒的东西,而娘却是世上最亲的人。于是水生开始给我讲他听到过的版本,大致就是美丽娇俏的女子养了一堆恶心的物什用来害人就是了。
最后他告诉我,他见过蛊,就在我救他的那天晚上,一片片银光扑面而来,他的朋友就消失在了银光里。我笑他,多半是迷雾里他看花了眼,我在这寨里住了这些年,从未听闻哪家人遇见过,倒是迷失在迷雾里的人很多。他突然扳过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或许蛊娘就在你们寨子里呢。”我突然想起他体内的那一团团白花花的虫。又想起水生的话,蛊娘是美丽的女人。
又是一年端午,水生来到这里已经一年了。因为阿娘已经彻底不管我,我带着水生参加了村里的庆祝。在互送礼物的环节,我送了水生一颗我最喜欢的蓝色石头,而水生则送了我一对他捕住的黑白鸽子。那对鸽子很美,就像是一对佳偶,彼此相依在一起。我记得阿娘也养了一只鸽子的,一只眼睛血红的黑色鸽子,那白色鸽子呢?随我爹一起吗?
“你们的庆祝好热闹啊,我们那儿到了五月初五也是要庆祝的,要划龙舟,吃粽子。”水生如数家珍地向我讲述着。
“阿娘不喜热闹,尤其是今天,阿娘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活动。”我手里揪着刚才信手拽的草叶
“我们那儿的老人说,蛊娘都是在端午这天制蛊的,莫不是你阿娘就是个蛊娘?”他问道
“你的伤还是阿娘救的,你怎的平白污阿娘清白?”想起蛊娘,想起那些白花花的虫。
“好了,我不说便是。”他老实地闭上了嘴。可我突然开始觉得,是啊,阿娘每年这个时候都在干些什么?
肆
还没到午夜,水生还沉浸在节日的喧闹里,我突然想去看看阿娘,她究竟在干些什么。月如霜,我家一片漆黑,只有阿娘的房间透出淡淡的诡异的光,远远望去,摇曳得如同鬼火一般。我用手在窗上戳了一个洞,见阿娘只是在打坐,香炉里点着香,很是平静。
突然,一声莫名的银铃响,只见阿娘身前的一个矮矮的罐子开始不安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喵一样的尖利鸣叫。阿娘的细指挑开盖子,一只有牛鞭子那么长的色彩斑斓的蜈蚣就那样一路攀爬上阿娘的胳膊,而阿娘竟不害怕,甚至在喂食蜈蚣,只见蜈蚣的颜色明显又鲜艳了几分,然后消失不见,接着从那些瓶瓶罐罐里陆续爬出些各色各样的东西来,有巴掌大的蜘蛛,手臂长的蛇,手指粗的蝎子,还有好多好多叫上名、叫不上名的东西。我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发出声音。阿娘似乎有所警觉,突然站了起来。我吓得头也不回地往寨子里跑去,我的阿娘竟然真的是个蛊娘!我跑啊跑,边跑边哭。阿娘是个害人的蛊娘,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突然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水生。
“阿娘她真的是蛊娘,阿娘她真的是蛊娘。”我像受惊了的小兽扑进水生的怀里,号啕大哭。
“跟我走吧!”水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去哪儿?”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问道
“去梅倌镇。”他抱紧我。
是啊,蛊娘都是害人的祸害,而我忘记了她是我的阿娘。事不宜迟,万一阿娘发现我们就走不了了,我们决定当夜就离开寨子。夜里的风好凉啊,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开始泛起寒意,月光打在山里的树上,树与草交织出斑驳的影子,时不时还有狼嚎声传来,让我不禁握紧手里的弯刀。突然在前面点火的水生停了下来。他告诉我,他们就是在这里被蛊袭击了。我顺着他的火光望去,前面是林间的开阔地,看上去很是风平浪静。
“我先过去,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你就回寨子里去,你阿娘会救你的。”他说完,欲一步一步往林子里走去。可是万一呢,若是他再那样的半死不活,估计阿娘也不会救一个拐带她心爱女儿出逃的人吧,甚至连我都不会救吧。想到这儿,我突然生出视死如归的勇气。我挡住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片空地,出乎所料,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枝发出的呜呜声。一个错觉,我竟觉得那声音好像在呼唤我,阿梓,阿梓。突然那个纤弱的身影涌现脑海,阿娘。
“阿梓,阿梓,快来!”水生在前面喊道。我以为他遇见了危险也追了上去。可他却指着前方一片烟火通明之地告诉我,那里就是梅倌镇,他的家。
“阿梓,你愿意嫁给我吗?”水生突然看着我说。我一惊,虽然早早想过他会如此问我,却也手足无措了些。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头依偎在他的身怀里。
伍
梅倌镇是湘西的边缘小镇,但是不似在山里的寨落一般与世隔绝,很多外来的东西就顺着水陆两道流进这个小镇里。水生姓杨,他家就是跑水路漕运的。在这个小镇里,我见过了很多我从前从未见过的稀罕玩意儿,也吃过了水生许诺给我的桂花糕糖葫芦,也见了水生的母亲。水生于一年前无故失踪,如今归来,老人家自是喜出望外,抱着儿子不肯放手。此后水生也跟她阿娘透露了要娶我为妻之意。大抵是儿子失而复得,所以他娘对我这半路杀出来的姑娘也没有为难,只是拍了拍我的手,嘱咐我以后一定要照顾好他。
即将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家境殷实,婆母慈善,想想这些我手下的绣活也加快了些,在红色的锦帛上绣出一对并蒂的莲花来。结婚的日子定在这月十五,因是无娘家可居,故从客栈出嫁。于是十四,我便住到了龙福客栈里。天气微雨,凉风将白色的帐子吹得很涨,我躺在床上睡着,做了一个梦。从很小很小到很大很大,梦里我看见阿娘,还是那么美,那么温柔地看着我。是啊,阿娘,你在想我吗?突然醒来,看见我床头的横杆上,站着一只黑色的鸽子,正瞪着它血红色的眼看着我。而鸽子的胸前挂着一枚坠子,橘黄色琥珀中是一抹没有随琥珀凝固的殷红。那么这是她送我的贺礼吗?
第二天,我从龙福客栈出嫁,鲜红鲜红的霞帔,鲜红鲜红的盖头,将我的世界完全笼罩成了喜悦的红色。唢呐鼓点响了一整日,轿子颠簸了一整日,我嫁入了杨家。对于一个女子,一生只有这洞房花烛夜才算得大喜。我就这样坐在同样红得晃眼的新房里等待我的丈夫一整晚,一个人。次日,我知道了,当天和我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位,而水生在她那儿。给婆婆敬茶的时候,那人没有来,水生只是代她向婆母赔了个礼。而我连个眼神都没有得到。
此后连续几日我都没有见过水生,而那女子更是一面未见过,但他每晚都歇在那女子的房间里。我听仆从们说,那女子名唤心紫,是最有名的歌女,也是水生的意中人,可是不知怎么了突然重病难愈,水生欲娶其回家,奈何老夫人不允,水生负气出走云云。大抵,是因为他母亲不让个风尘女子进门,所以才娶了我。他濒死之时口口声声念的是心紫而非辛梓,我没有喜形于色,但心却也死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抱着有朝一日他能多看我一眼的希望。那是第七夜,我正卸妆,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了我的房门。多日未见,他的面容依旧俊朗,却露出憔悴之色,胡楂儿长了老长,双目带着血色,一副疲累的样子。而他的手里拿了一只青瓷的小碗。
“心紫她,怕活不过三日了。”他低低地开口
“哦,这与我有何干?”我没有回头看他
“只有你能救她。”他的声音很低
“你带我回来,可就是为了救她?”我垂下眼眸,停下手,只问了这一句。
“是!”他回答得很痛快,可我的眼泪却无法控制,就恁地流下来。
“我可以救她,但我是你的正房夫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尊严落地的声音
以后的日子,他从半月一次歇在我房里,到三五日一次,再到夜夜歇在我房里,仆人都说我手段了得,但无人知道在我的手腕上从此多了一条永不愈合的伤口。
陆
婆婆不大管事了,我成了杨家的掌事人。在悉心经营下,杨家的漕运生意开始越来越顺风顺水,我亦不复当年天真的女孩模样。而那位水生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救命灵药的滋润下,似乎渐渐好转过来,却迟迟没有苏醒。
每晚,红烛摇曳,帘帐轻舞。没人知道看似恩爱的夜里,他总会披起衣服,拿上满了的青瓷碗离开我的房间。我的爱情就在这不见陽光的夜里存活着。渐渐地,我也开始贪恋起这卑微的时间,我越发想知道现在依旧只能躺在床上的心紫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无论我多么贤惠善良,她依旧能独占掉水生所有的爱意。
我还是偷偷去了心紫的屋子,推开门,艳红艳红的纱将她的房间装扮得一如成亲那日的红一般。而红纱里,一个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女子,合着双眼正在沉睡,宛若仙子一般。美则美矣,与阿娘相比,却多了些许人间的烟火味道。我黯然离去,此心紫虽然依旧无法媲美阿娘,却也胜过辛梓百倍。
次日,我正在房里细细地为自己上妆,突然门开了,水生这次是红着双眼进来,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雄兽。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没等我开口,一个巴掌过来,一丝腥甜扩散在嘴里。
“你这个黑了心肝的蛊婆,你对心紫做了什么?”他嘶吼着。
“我去看了她。”我直言不讳。
“她快死了,快死了!你既是要她性命,当初何必救她!”
“对了,你的血,你的血就是她的药。”他默念着扯过我的手,就像疯了一样用他锋利的匕首划在我的胳膊上,一滴一滴我暗红色的鲜血伴着心痛流进青瓷碗里。
他的心紫不好了。是啊,他的心紫,他唯一最爱之人,而我不过是个解药。手腕上的剧痛让我突如冷水灌脑,一切清晰起来,眼前这个不属于我的男人究竟哪里值得我对他如此,为他抛弃我的阿娘,抛弃我平静的生活,抛弃我的自尊?阿娘说过蛊是最毒的药,而杨水生给我下的蛊,我已毒入骨髓,痛不欲生。我眼前一片黑色。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我看见了我阿娘,她还是那么美。她提着黄色的油灯在家门口,向我伸出手,可无论我多用力地去够她的手都够不到。当我醒来,梦也醒了。
此后我再没出过我的房门,但后来,我有孕了,而水生仍然再没来看过我。听说那位心紫姑娘醒过来了。看着我渐渐隆起的肚子,感觉即使没有了爱情,我也有了新的指望——我的孩子。
柒
听说水生去跑漕运的时候,我已经怀胎九个月,再有半个月我就能见到我的孩子了。那晚,天很冷,我早早就睡下了,谁知后半夜竟然热起来,伴随着浓烟呛鼻。我猛地起身,看着外面火光四起,我屋里的布帛织物都已燃起了不小的火焰,我扑到门口开门,却发现门窗均已落锁。不,我的孩子不能死,我的孩子不能死!我拼命地砸着门,却没人理我,烟越来越浓,一个窈窕的身影迎着火光投射在窗上。
我扑过去:“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我用力地扑打着门。门外的人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儿,看着我挣扎哭号。我不再挣扎,我知道,我今天必会死在这场无心的火灾里。而这场从我下蛊陷害开始的戏就是那个风尘女子苏醒后送给我的赠礼。她容不下我,也容不下我的孩子。那年水生告诉我蛊娘是这世界上最恶毒的人,可阿娘一生积德行善;而水生倾尽一切爱上的女子,却是这样的一副蛇蝎心肠。水生,我辛梓最后悔的事不是爱上你,而是仅仅因为你的一句话辜负了将全部真心交付给我的阿娘。
我已无力挣扎,倒塌的房梁带着火苗砸下来,我的血肉发出焦煳的味道。我团着身子,孩子啊,娘没能保护你。眼前开始出现幻觉,阿娘来了,就在黄色的光晕里向我笑,就像小时候一样……当眼前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最后的感觉就是心口阿娘的琥珀坠子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烫得发疼。阿娘,阿娘……
捌
当我醒来,我发现我还能醒来。我发现我在我的家,远离梅倌镇的深山里。我起身,发现,我的身上均被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难道是阿娘救了我吗?我摸了摸我的小腹,孩子,果然是没有了。
“阿娘,阿娘……”我呼唤了很多声,可是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大概阿娘出去了吧。我就像小时候一样,拿着盆到水井里打一盆清水,好洗去我一身的污渍,可是在清澈的水盆里,我却看到,我……不是我了。眸如星辰,发若飞瀑,肤若凝脂,身若执素,这是阿娘的面容啊。我手中的盆子跌落,一路跌撞地跑到阿娘的房间,房间里阿娘的信已经布满了灰尘。
“原谅阿娘自私的决定,你以后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阿娘的房间里,一本摊开的古书中写道:“往生蛊以血缘信物为媒介,一旦蛊的宿主死亡,那么宿主的灵魂将与饲养者的灵魂发生对调。”而书籍下方画着的信物,赫然就是阿娘送给我的嫁妆。我的复生意味着阿娘替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阿娘水晶心肠,她知道水生是为寻找解药而来,是以为了保全我,她驱动蚁蛊意在要他性命,可命运如此,水生因祸得福,而她又面对我的以命相挟无法阻止,所以她为了我做下这蛊,若我惨遭不测,她定为我去死。阿娘赢了一生,却在情爱上输给了阿爹,伤心绝望之余,她怀着身孕再次回到了这里,她希望我不要步她后尘。可是我在男女情爱上输得比她更惨。
阿娘他没了阿爹,还有个女儿。可我呢,我的孩子也已随着阿娘一起死在了那场残忍的火灾里,他还没来得及叫我一声“阿娘”。
玖
“梅倌镇最近出了件新奇事,不知道是哪里来了一个苗医,治愈了当地很多疑难杂症,堪称神医。梅倌镇漕运码头的龙头老大杨家的二夫人多年未孕,竟花了整整二十根金条向那苗医求子。”
“在苗医应承下这差事后,不出半月,二夫人竟奇迹般地有了身孕。杨家为庆这喜事这几日正为穷困人家开仓放米。”如今梅倌镇的人都把这两件事当成饭后的谈资。
第二年五月初五,杨家二太太生产,据说二夫人难产不顺,杨老爷连着踱了两天步了。终于在第三天辰时,一声嘹亮的啼哭打破了杨家几年来的沉寂。但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杨家千金出生次日,杨家二太太疯了,嘴里一直嘟囔着不是我害死你云云。杨家老爷盛怒,彻审了二夫人的贴身丫鬟,得知早年间的杨家大太太乃是二太太趁杨老爷出门之际纵火烧死,杨老爷急火攻心,重病不起。杨家千金出生第三天,在杨家祠堂,有人发现杨老爷悬梁自尽。第四日杨家千金人间蒸发。
有人叹杨家千金五毒女克父母,有人说杨家灭门乃是亡灵作祟,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我站在辛梓的墓前,女婴在我怀里睡得很香,任风将我散落的长发吹得凌乱。我承袭了阿娘一身的蛊术,但我终是没有用蛊了结了她,而水生的死完全是因为他良心的拷问,大抵他还是记得我的吧。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将回到属于我的土地上将她养大。
蛊娘,蛊。蛊是世界上最毒的东西,而娘却是世界上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