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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鬼故事》娑河异闻录之凶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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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死了……”岳凌楼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被窗外撕心裂肺的猫叫声吵醒了。今晚是一个凉爽的夏夜,习习微风带走皮肤表面的汗液,正是一个适合安睡的夜晚,但是岳凌楼却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野猫折磨得辗转反侧,苦不堪言。

忍无可忍的岳凌楼披上衣服,推门而出,想把那些扰人清梦的野猫赶走。结果他前脚刚踏进院子里,猫叫声就戛然而止。他在院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野猫的身影,可是当他刚刚回到床上躺下,那一声声肝肠寸断的惨叫声就像专门跟他作对似的又嘹亮地响彻夜空。气得他把头捂在被子里发出比野猫更歇斯底里的“啊啊啊——”惨叫声发泄和控诉。

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萎靡不振、看到谁都想扑过去咬一口的岳凌楼召集耿府所有下人,发誓要把宅邸里的野猫全都赶出他的地盘。结果这次“除猫行动”还没正式开始就注定会受阻,一名平时伺候岳凌楼义妹耿芸的老仆语重心长地劝道:“赶不得,赶不得,这些猫都是芸小姐招惹来的。”

“我说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野猫。”总算弄清楚其中缘由的岳凌楼径直冲向耿芸的小院。还在走廊上就远远地看到耿芸正蹲在小凉亭的台阶下低头投食,腿边足足围了五只小虎斑。

看到岳凌楼气势汹汹地冲到面前,耿芸诧异地抬头问:“怎么了?”岳凌楼直截了当地摆明来意,毫不客气地要求耿芸立即把这群野猫驱逐出境。

耿芸委屈地说:“它们这么可怜,你就忍一忍吧。”

无论耿芸的样子多么楚楚可怜,铁石心肠的岳凌楼都没有心软,态度坚决地说:“现在不把它们赶出去,今晚我就到外面去睡。什么时候它们走了,我什么时候再回来。”

耿芸难过地咬住嘴唇,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被岳凌楼冒着怒火的目光吓得不敢作声。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的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等岳凌楼回头看,随从江城就已经满头大汗地来到面前,看样子似乎是刚从外面急冲冲地赶回耿府的。

江城焦虑的神情预示着事态的紧急,岳凌楼担忧地问:“怎么了?”

江城一边喘气一边回答:“公子,不好了。耿家雇的三个运药的猎人全都死在城外的树林里,少爷让我请你过去看看。”

当岳凌楼随江城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时,耿家大少爷耿奕和衙门捕快周正通早已抵达现场。另外还有七八名身穿号衣的衙差和十多名耿奕领来的天翔门徒正在树丛中忙忙碌碌地搜索着什么。

时至夏季,杭州城里陽光明媚,人流如织,但是山上绿树荫翳,枝叶蔽日,气氛显得十分幽静。树影掩映之下,岳凌楼远远地看到人群中有一名撑着伞的青年男子正蹲在地上检查着什么。

岳凌楼在心中纳闷,天上既没有下雨又没有烈日,莫名其妙地撑把伞干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人正在低头检查三具并排摆在脚边的尸体。死者是三名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穿着猎人的衣服。旁边还摆放着弓箭、匕首、绳索等他们生前用的打猎道具。

看了尸体几眼后,岳凌楼的目光又回到神秘男子的身上。这个人不仅行为奇怪,而且外貌也异于常人。满头发丝洁白如雪,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雪白中带着一点嫩粉。全身上下都覆盖在衣物下,只从袖口边缘下微微露出几节指尖,也是白得不见血色。如果是在晚上看到他,岳凌楼肯定以为自己撞鬼了。

“他是什么人?”岳凌楼一边谨慎地打量着神秘男子,一边走到耿奕身边问。

刚吩咐手下去清点遗物的耿奕扭过头来,言简意赅地解答了岳凌楼的疑惑:“衙门的仵作,叫白静言。”

“以前怎么没见过?”岳凌楼以前接触过的仵作是一个脏兮兮的小青年。

“因为以前不用他出面,你见过的是他的徒弟。”

听了耿奕的话后,岳凌楼下意识又多看了白静言几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看不出还是一个高人。”

“听说他身体有病,晒不得太陽。平时出门不便,所以一般都在停尸房里做事。外人大多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倒是很适合成天跟死人待在一起,难怪陰气森森的。”看他白得像个雪人一样,岳凌楼真担心太陽把他烤化了。

议论完白静言,岳凌楼终于想起还有正事了。他重新把目光移回尸体身上,问:“那三个死者是干什么的?”虽然来到这里之前他就听江城说死者是耿家雇来运药的猎人,但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运什么药需要专门雇猎人呢。

耿家是杭州最大的药材商,身为养子的岳凌楼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喝玩乐,过着纨绔子弟该过的生活,只偶尔被派去执行一些临时的小任务,而生意上的事情绝大多数都交由长子耿奕在打点,所以岳凌楼不知道这三个猎人的来历也情有可原。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一个月前。

杭州的一个大地主万贯金找上耿府,说要买一种名叫“熊心豹子胆”的药。做了几十年药材生意的耿家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药,当然没法卖给万贯金。但是因为万贯金出价豪爽,于是耿家就专门替他雇了两队猎人,一队北上捕熊掏心,一队南下猎豹挖胆。

这次的三名死者就是刚从云南一带返回的南队,可惜还没有进城就死在山上了。

岳凌楼听后一阵唏嘘。不知道万贯金为什么重金求买熊心豹子胆,如果没有合情合理的理由,这三名猎人可就白白枉死了。

就在这时,一直在专心致志检伤验尸的白静言忽然站了起来。看到他一动,岳凌楼和耿奕猜到他肯定已经得出结论,急忙快步向他走去。在一旁指挥衙差干活的周正通也一起来到白静言身边,率先发问:“怎么样?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在此之前,白静言的徒弟就已经检查过这三具尸体,得出的结论是被野兽咬死的。但是杭州附近山林中没有食人野兽出没,徒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请来师父帮忙复查。

伞下陰影中的白静言带着有所疑虑的表情,不太确定地说:“确实是被一种非常凶猛的大型野兽咬死的。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凶手似乎是一只很大的猫。”

“猫?”岳凌楼想起不久前才与耿芸因为猫而发生争执,心中微微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多凶悍的猫才能把三个正值盛年的猎人咬死呢?听了白静言的结论后,耿奕和周正通也带着满腹疑问对视了一眼。

接下来,白静言提出要把尸体和现场遗落的证物带走做进一步检查。帮忙搬运的周正通和其他衙差与白静言一同离去后,血迹斑斑的现场就只剩下岳凌楼等耿家相关人士。

如果这片树林里真潜伏着什么吃人的猫妖,还是不要久留为好。在路上和山上耗了大半天时间,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本就陰沉幽静的树林中,光线变得更加暗淡。带着凉意的山风轻轻拂来,令人不寒而栗。一行人决定立即打道回府。

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只能依靠步行,刚走了不到一刻钟,天色就变成一片灰黑。岳凌楼无意间问耿奕:“我从小在耿家长大都没听说过还有熊心豹子胆这种药。它到底能治什么病?”

这也是耿奕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当初万贯金买药时没有明讲,所以他也只能凭空猜测。“大概是治‘胆小如鼠病’用的吧。”说完轻轻摇头,口气带着几分玩笑色彩。其实他也觉得三名猎人死得太冤枉了。

“我倒真想看看豹子胆是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这种药的岳凌楼忍不住有些好奇。蛇胆入药祛风除湿,熊胆入药清热解毒,这些他都早有耳闻,可是豹子胆究竟有什么用途呢?

耿奕遗憾地说:“如果那三个猎人没死,我们现在就该看到了。”

被耿奕的话一提醒,岳凌楼蓦然意识到他们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算猎人死了我们照样也能看到。如果没有得到豹子胆,他们就不会返回杭州。豹子胆肯定就在他们身上。”

“可是他们全身我都搜过,如果有早就发现了。周围遗落的物品中也没有看到类似豹子胆的东西。”耿奕说。

“如果没有被猫妖吃掉,那就一定掉在什么地方了。”说到这里,岳凌楼慢慢地停下脚步,转身向身后的山路望去。山路的尽头消失在浓墨般的黑暗之中,被夜风吹动的树枝仿佛陰森挥舞的鬼爪。在淡淡烟雾笼罩下,这条山中小径看上去仿佛是一条通往冥府的道路。

“你想现在回去找?”耿奕一把抓住岳凌楼,从不敢置信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并不支持岳凌楼的决定。

“不然你准备拿什么跟万贯金交差?难道还要再派三个猎人去云南?”岳凌楼甩开耿奕的手,重新踏上通往死亡现场的鬼路。

如果没有发生命案,这片树林就只是普通的树林而已。因为不久前刚死了三个人,仵作说可能有食人怪兽出没,这些情报令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显得格外恐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岳凌楼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通常情况下,没有饿得不顾死活的野兽都是怕人的。看到对方是将近二十个身强力壮、携带武器的成年男子,聪明一点的野兽就该乖乖躲在树丛里不要现身。

想到这里,岳凌楼的胆子壮了起来。他从残留在山林中的血迹找到猎人遇袭的地方。豹子胆应该就掉在这附近,他令众人分开寻找。不一会儿,岳凌楼发现草丛里掉落了一个皮囊。打开一看,里面用黑布裹着一个椭圆形的东西,从淡淡的腥臭味可以判断应该是动物的内脏。

这么简单就找到了豹子胆,岳凌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皮囊掉落的位置正是不久前衙差反复搜索的地方,怎么会没被发现呢?

疑惑闪过的瞬间,岳凌楼感到掌心传来异样的触觉。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皮囊外沾有透明的粘稠液体,像是动物的唾液,而且还有几个孔状的咬痕。

这一刻岳凌楼的心脏蓦然下沉。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皮囊之所以没被衙差发现,是因为不久前它根本就不在草丛中,而被猫妖叼在嘴里。不知道为什么,猫妖故意把皮囊放在岳凌楼能找到的地方,仿佛是它设下的陷阱。

看来那头猫妖不仅凶猛,而且还很聪明。敌人的棘手令岳凌楼更加戒备。他“噌”的一声拔出剑来。也许是被突兀的拔剑声吓到了,不远处的树丛中突然传来“沙沙”微弱响动。

岳凌楼反射性地扭头望去,晦暗的光线中只看到金黄毛皮上鲜亮的黑色圆斑宛如电火般迅速闪了一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斜后方传来恐惧的嘶吼声:“豹子!有豹子——”

猛地打了一个寒蝉,岳凌楼这才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东西是一头花豹。原来这就是猫妖的真面目。他一把抓紧皮囊就向騷动处冲去,混乱的叫嚷声中,看到有四名手下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他们惊恐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一个肩膀鲜血直流的伤员身上。

“豹子在哪里?”岳凌楼急促地问被袭击的伤者。

受惊过度的伤者还没平复下来,吓得全身哆嗦,只用茫然的目光望着岳凌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岳凌楼急得皱起眉头,正要继续追问的瞬间突然听见耿奕的一声大吼:“小心!”

岳凌楼猛地回过头去,还不等他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向他扑来。刹那间他就看到那头黄黑相间的猛兽已经贴近到眼睫毛,浓烈的野兽气息席卷鼻腔。他悬空的身体向后倒去,被黄黑色填满的模糊视野一片混乱。

正好站在一个斜坡边的岳凌楼在这股巨大力量的袭击下,毫无反抗之力地顺着斜坡向下滚去。翻滚中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好像是猛兽的利爪正撕扯着他的皮肉。他就像戈壁滩上被狂风刮得满地乱滚的小石头,不受控制地顺着斜坡不停地向下翻滚。最后狠狠地撞到一截树根,痛得他差点把胃液吐出来上才终于停下来。

突如其来的异变令冷静的岳凌楼也乱了阵脚。皮肤与猛兽接触的地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对方“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声就喷在他惨白的脸上。

吓破胆的岳凌楼用尽全力想要推开猛兽,但是对方的力量却大得出奇,把他压在地上无法动弹。挣扎之中,摔得头晕眼花的岳凌楼渐渐平复下来。目光的焦点冷静地汇聚到猛兽的脸上,这才他才发现压住他的不是真正的豹子,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

少年大约十岁的年纪,身上披着一块完整的豹皮。豹头就在他的头顶,仿佛是一顶帽子。花豹的皮毛覆盖住他的整个背部,当他像野兽一样匍匐贴在地面时,几乎看不到一点人类的皮肤,宛如一头真正的花豹。

少年脸上的黑色污渍厚得就像多长了一层皮。死死压住岳凌楼后,他张嘴发出“嗷嗷”的威慑声,露出血红色的嘴巴里两颗尖利的獠牙。但是看到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那獠牙不是他长的,而是套在牙根上的假牙。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猫妖,也不是豹子,而是一个伪装成豹子、力气大得出奇又充满野性的少年而已。

就算他不是真正的豹子也咬死过三个人,被他控制住的岳凌楼紧张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如果他狠狠地张嘴一口咬下来,岳凌楼就算不被咬死也会被硬生生地撕掉一块肉。

就在这时,少年忽然向岳凌楼凑近。岳凌楼以为自己死定了,反射性地闭上眼睛。但是,少年并没有一口咬下来,而是在他的脖子和脸上反反复复地嗅来嗅去。

少年冰凉的鼻尖和柔软的嘴唇从岳凌楼紧绷的皮肤上擦过,令他紧张得半边身体都麻痹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嗅了几下后就起身离去,黄黑色的身影一眨眼就隐没在树丛中,不知去向。

“凌楼!”这时顺着斜坡追下来到耿奕及时赶到,把全身布满擦伤和爪痕、模样狼狈不堪的岳凌楼从地上扶起来。

依然有些腿软的岳凌楼呆呆地凝视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紊乱的心跳在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中渐渐恢复正常。

“那头豹子呢?”紧张地环顾了周围一圈的耿奕问。

岳凌楼把视线移回耿奕身上,说:“他不是豹子,而是一个人。”接着他把刚才所见全都告诉了耿奕,还说,“他之所以没有咬死我,是因为知道我不是掏走豹子胆的人。在云南被那三个猎人杀死的豹子大概是他的亲族吧。”

耿奕一听恍然大悟,感慨地说:“我就奇怪为什么杭州会有豹子,原来他是从云南一路追来报仇的。”说着低头看了看手中装豹子胆的皮囊。刚才岳凌楼滚下时,失手把皮囊掉在山坡上,正好被顺着山坡追下来的耿奕捡到了。

耿奕握紧皮囊,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他的三个仇人死光了,希望他能乖乖返回云南。”岳凌楼一言不发地望着豹孩消失的方向,凭直觉隐约预感到“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二天,岳凌楼和耿奕接待了听到消息后迫不及待赶来登门取药的万贯金。事情因他而起,一头花豹被杀,三个猎人为了完成他的奇怪要求而丧命,但是他的言谈举止之间却没有一点愧疚之意。他急迫地催促耿奕赶紧把豹子胆交给他,而且还焦急地催问北方的熊心什么时候能送抵杭州。他急吼吼的样子和对生命的漠视令岳凌楼对他冷眼以待。

耿奕说:“万老爷,豹子胆现在就可以交给你,但是耿家要对死者的家人要有一个交代。你能不能实言相告,究竟为什么要买熊心豹子胆?”

万贯金本来十分避讳谈及这个问题,当初提出买药的要求时就只字不提,但是现下看到死了人,他知道就算耿奕不问,周正通肯定也会找他问个究竟,所以他索性说出了实话。

原来万贯金三个月前搬进了城郊新修的豪宅,本以为可以享受新居的惬意生活,但是自从住进去后每晚都会遭遇怪事。不是看到飘忽不定的白影,就是半夜听见凄惨的啼哭。吓得他只好搬回旧居,放着新房不敢住。一切只因为修筑宅邸前曾经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五户人家都被大火烧死了。那群陰魂不散的恶鬼令万贯金家好好的新房变成了一幢鬼宅。

万贯金多次请来道士做法,但都无法祛除这群恶灵。就在万贯金为此伤透脑筋之时,他终于遇到了一个高人。

大约就在一个月前,一名仙风道骨的云游道士告诉他:“俗话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如果这群鬼魂能害死你,那你早就去阎王殿报道了,其实他们就只是吓唬你而已。只要你不害怕,他们不久之后自然就会散去。”

道士的话令万贯金茅塞顿开,他虔诚地询问:“道长,那我要怎样才能不怕那群恶鬼?”

道士说:“其实说来也简单,我给你开一剂药,名为熊心豹子胆。只要你吃下这两样东西就再也不怕任何妖魔鬼怪了。”

受到道士的点化,一直压在万贯金心头的难题迎刃而解。他重金酬谢道士后立即向耿家提出买药的要求,于是才引出了后面的故事。耿奕果然猜得不错,熊心豹子胆还真是治疗“胆小如鼠病”的,只不过不知道是否真有疗效。

当晚三更,岳凌楼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不是因为被屋外野猫吵得无法入眠,而是因为他正在等候一名也许会出现的“客人”。

身旁一张红木嵌云石圆桌上摆着装豹子胆的皮囊。其实他白天交给万贯金的豹子胆就只是一小截染过色的猪大肠而已,真正的豹子胆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今晚从半个时辰之前就再也听不见一声猫叫了。自然不是因为野猫都乖乖睡觉去了,而是因为它们已经从夜风中嗅到了缓缓逼近的可怕气息,都吓得不敢作声。

隔着虚掩的窗户,岳凌楼聚精会神地盯着院子的方向,不敢有一丝松懈,下意识把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他知道外面的“客人”正在等候他松懈的瞬间,双方的角逐早就已经开始了。

这样的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岳凌楼刚要移目去瞥沙漏时,窗外突然传来“嗷”的一声凶悍兽嚎。虚掩的木窗瞬间就在“啪啦啦”的巨响中被撞得四分五裂。

飞溅的尖锐碎片从岳凌楼耳边擦过,他已经全然顾不上躲避了,因为最可怕的敌人不是这些碎木,而是已经扑落到圆桌上的豹孩。

豹孩在窗外就已经瞄准了桌上的皮囊。他刚落到桌面上要去抓皮囊,桌子突然“哐当”一下倾斜倒地。不是因为他扑得太猛,而是因为桌腿早就被岳凌楼锯断了两条。

摔得“嗷呜”惨叫的豹孩差点就要重新站起来时,岳凌楼的右腿膝盖就毫不留情地死死压在他的背上,把他重新压回到摔裂的桌面碎块中。与此同时,冰冷的剑锋贴着他的脖子从天而降,伴随着岳凌楼的一句低声警告:“不要动。”

普通人身处这种危境,早就吓得不敢动弹,但是不知道豹孩是不怕死还是不知道刀剑的厉害,居然还敢使出浑身蛮力挣扎。拼力气不是他对手的岳凌楼压不住他,被迫起身后退。凶猛的豹孩抓住机会,双腿猛地在地上一蹬,迎面又向岳凌楼扑去。

狭小的房间中无处躲避的岳凌楼立即开门向外逃去,没想到刚跨过门槛就撞到一堵肉墙上。这堵肉墙正是闻讯赶来的耿奕,结果他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被撞得眼冒金星。

紧接着,发出“嗷呜”狂吼的豹孩已经扑到他俩身上,把他俩都压倒在地。被压得难以动弹的岳凌楼拼命抓住豹孩的利爪,耿奕则死死地抱住豹孩的头,不让他的尖牙有机会落下来。纠缠中两人一起翻到豹孩背上,用全身体重压下去,终于勉强把他控制住。

就在耿奕一手卡住豹孩的喉咙,另一手拔剑即将刺下之际,岳凌楼突然大喊一声:“住手!”于是耿奕猛然收力。仰面朝天的豹孩睁眼看着刺向自己鼻尖的剑在快要破皮的瞬间突兀地硬拐开,插在距离脖子不到一根头发丝远的地方。

被吓坏了的豹孩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耿奕。耿奕丢开剑,改用胳膊勒他的喉咙,一直把他勒晕了才松手。这一系列的动作把耿奕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虽然过程惊险,但总算制服了这头“猛兽”,稍微冷静下来的耿奕抬头问岳凌楼:“为什么不杀他?”

在刚才的纠缠中手臂被抓出几道血痕的岳凌楼捂着伤口,踉跄地从地上站起来,只回答说:“留下来,我有用。”

耿奕翻开豹孩披在身上的厚厚皮毛,确定他不是人面豹身的怪物后又接着问:“他不是在山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是被豹子胆引来的。”岳凌楼说着用目光示意混在房间中木桌碎块里的皮囊。

发现豹子胆还在房间里,耿奕惊讶地脱口而出:“那万贯金那里……”不等岳凌楼回答,他刚说了半句就自己猜出实情,焦急地一拍脑袋说:“哎呀,你骗谁也不该骗他。他是出了名的有仇必报,如果事情穿帮了绝不会善罢甘休。”

岳凌楼低头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不以为意地说:“如果把真的豹子胆交给他,今晚这头豹子就该出现在他家。就算他知道真相也该感谢我的大恩大德,哪还敢恨我呢?”反正吃豹子胆壮胆一听就是骗人的,量万贯金那个被神棍哄得晕头转向的笨蛋也发现不了。

岳凌楼费那么大力气捕获豹孩,耿奕还以为他有什么精巧机智、无与伦比的计划,结果……

“你所谓的‘有用’,就是用来当宠物吗?”当耿奕看穿岳凌楼的真实意图后差点晕过去。

岳凌楼没有把豹孩交给周正通正法,也没有用他做什么有意义的正事,而是首先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花花”。给流浪动物取名就是收当宠物的第一步,于是再也无法再坐视不管的耿奕出动了。

正在给被铁链锁住的花花喂烧鸡的岳凌楼不顾快要发疯喷火的耿奕,略带着几分得意说:“自从有了这只大猫,院子里的小猫就消失殆尽,我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你为了驱猫而养一头豹?”就连亲口说出这句话的耿奕都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会有这种事。原来岳凌楼聪明的脑袋也有被门挤坏的一天。

对于花花这个突然出现的危险半兽人,耿家上下一致反对收留他,唯独岳凌楼处处维护花花,坚持要留他住下来。也许是因为感受到其他人对自己的敌意,花花对所有人全都龇牙以对,不许他们靠近,但唯独在岳凌楼面前却变得像小猫一样温顺乖巧。

刚开始的两三天,花花被牢固的铁链锁在岳凌楼房外院子的太湖石假山上,一日三餐都由岳凌楼亲自喂食。来到陌生环境又不习惯吃熟食的花花饿了一天后才开始接受岳凌楼的馈赠。

吃饱后当然就要排泄。第三天早上岳凌楼发现花花烦躁地绕着太湖石转来转去,东嗅嗅西闻闻,偶尔还用爪子刨几下土,用困扰无助的眼神望着岳凌楼。从来没有饲养过动物的岳凌楼凭着自己的直觉,一下就猜到花花想干什么。

这可怎么办?耿家上下除了岳凌楼之外没人可以靠近花花三步之内。无法寄希望于其他人的岳凌楼经过天人交战般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只能硬着头皮牵着花花去了茅厕。

过了这一关后,岳凌楼感到自己已经进入所向无敌的状态。在照顾花花饮食起居方面已经没有任何难题可以阻挡他了。渐渐地,温顺的花花令岳凌楼放松了警惕,岳凌楼白天不再用铁链锁着他,而是任由他在院子里活动,只在晚上把他锁在太湖石上。

结果吃饱喝足,精神状态和体力都恢复正常状态的花花哪是铁链锁得住的?他震脱铁链在岳凌楼房门外转来晃去,发出可怜巴巴的叫声,而且还一下接一下地扑门撞门,急起来还用爪子一通乱挠,并发出仿佛被开肠破肚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最后被吵得头痛欲裂的岳凌楼只能认输投降,开门放他进来。刚开始他还好好地蜷缩在墙角里安静睡觉,结果半夜岳凌楼突然梦见被鬼压床,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跳上床跟自己挤在一起睡了。

如果只是挤一点岳凌楼还可以忍受,可是令岳凌楼无法忍受的是花花身上浓烈的騷臭味。毕竟是在野外日晒雨淋没有洗过澡的半兽人,那股野兽的气息熏得岳凌楼几欲死去。

无奈之下,岳凌楼只能拖着困倦的身体起床。半夜三更下人都睡了,他就亲自烧水伺候花花洗澡。由于花花不肯脱下豹子皮,他只好连皮带人一起洗。总共换了三盆水才终于把花花身上积了十年的污垢和豹皮洗得干干净净。

接着,他又替花花修剪了头发,帮花花把豹皮擦干再梳理整齐。整个美容过程完成后,已经是日出时分了。整宿未眠的岳凌楼挂着黑眼圈,憔悴得就像变了一个人。

整件事以闪电的速度传遍了耿府上下。已经开始怀疑岳凌楼是不是中邪了的耿奕火速找到耿芸商量。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看到了什么?我看到那头豹子居然在舔凌楼的脸,而且居然还没被一剑劈成两半!我还听说昨晚他们不仅一起睡觉而且还一起洗澡!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没有做过?”一通咆哮后被山呼海啸般的精神崩溃感击败的耿奕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结果耿芸却只是淡然地问了一句:“这又怎么了?”

欲哭无泪的耿奕头朝下望着地面,不甘心地说:“我跟凌楼一起生活了十年,他从来没有和我一起洗过澡。”

然后耿芸再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你跟宠物争风吃醋干什么?”

一句话呛得耿奕心痛如绞,好半天挤不出半个字来,最后在一阵“啊啊啊”的狂吼声中撒腿冲出了耿芸的院子。

耿芸望着哥哥悲壮可怜的背影,同情地摇了摇头。做人真不如当宠物啊。

当然,岳凌楼在养花花的这五天里也遇到很多麻烦。自从铁链再也拴不住花花后,岳凌楼就任由他在院子里活动。结果院子狭小的空间很快就无法满足他的好奇心了。岳凌楼一不留神,他就越墙而出。

耿府的其他人一见到他就锣鼓喧天地喊打喊杀,他的尖牙利爪又是碰则见血的利器。每次大战后都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要不是因为有岳凌楼的袒护,他早就被众人剥皮抽筋了。

五天后,岳凌楼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花花在被耿府下人追打时慌不择路地翻出围墙,跳到了大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车流和行人,行人也从来没有见过披着豹皮的猛兽小孩。

因为双方都受到了惊吓,场面顿时失控。混乱中花花咬伤了四五个行人,自己也被车轮碾伤了腿。最后还是周正通率领衙差匆忙赶到,围追堵截把花花制服。他早就听说耿家养豹的流言,立即押着花花去向岳凌楼兴师问罪。

正在气头上的周正通劈头盖脸地怒斥岳凌楼:“你怎么能把这头伤人的猛兽留在家里?今天的事情就是一个该让你好好反省的教训,再这样下去他必定还会闯下大祸。”

岳凌楼不甘示弱地反击道:“无论你怎么看他,他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济弱助困、匡扶正义难道不是你的职责所在?你怎么能对他见死不救?”

周正通见岳凌楼毫无悔意,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他野性难驯,不能留在世俗。岳凌楼你不要忘了,他还是咬死过三个猎人的凶手。我本来可以直接把他关押候审,我是看在耿家的面子上才给你一个反躬自省的机会。”

“周大人,冤有头债有主,你算账应该从头算起。要不是因为他的同族惨被残害,他也不会一路追杀至此。你要对他绳之以法,那他被剖尸取胆的同族又该到何处去伸冤?”

针锋相对的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都不肯退让。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其他人也跟着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众人脚边被绳索五花大绑的花花仿佛感受到什么,悲伤地低下头露出知错悔悟的表情。

长久的对视后,周正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出最后决定:“你要么承认他是豹,把他送回云南去,此前所有事我都不予追究;要么就承认他是人,那他咬死三个猎人的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他该死该活自有王法定夺。”

听似留给岳凌楼两条路选择,但其实已经是把岳凌楼逼入绝境,除了把花花送回云南之外别无他法。因为野兽伤人从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律打死。虽然花花介于人兽之间非常特殊,但是岳凌楼没有把握可以在诉讼中保住他的性命。

渐渐冷静下来的岳凌楼迎向周正通刚毅不屈的目光,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我会考虑一下。”

送走周正通周,岳凌楼一言不发地帮花花松绑,然后又拿出从前那条铁链把他锁在比太湖石更牢固的廊柱上。知道自己犯了错的花花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蜷缩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岳凌楼靠在栏杆边,一边轻轻抚摸花花的金色豹皮,一边反复思考着周正通留下的两个选择。过了一会儿,满面愁容的江城快步走来向他禀告:“岳公子,万贯金说豹子胆是假的,找上门来讨说法。少爷快要招架不住了。”言外之意就是请岳凌楼赶快去帮忙。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岳凌楼疲惫地抬头望了江城一眼,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跟着去了。祸根是他埋下的,他不能在真相暴露后就闭不见人。

就在不久前,万贯金被千里迢迢从京城请来的大厨告知千金买来的豹子胆只是一截染过色的猪大肠,顿时气得全身血液逆流入脑。面对恨不得生拆耿奕的的万贯金,面对希望他能机智地安抚万贯金的耿奕,岳凌楼只是心不在焉地冷淡应付说:“豹子胆早就掉在山上,找不到了。”这样的说辞无异于火上浇油。

“找不到了?”愤怒到极点的万贯金反倒不再乱吼乱骂,只是陰狠地冷笑着,“钱我反正已经付清了,你们找不到也要找。真要找不到我好心帮你们想个办法,听说府上就养着一头活豹,三日之后不见豹子胆,我带他回去活剥了把胆挖出来下酒吃。”

听到万贯金恶狠狠的威胁后岳凌楼带着满脸的厌恶盯着他,但就是不应声。最后还是耿奕承诺一定会送上真正的豹子胆后,万贯金才骂骂咧咧地悻悻离去。

“我就说会出事吧。这下怎么办?”万贯金一走,焦头烂额的耿奕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岳凌楼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偷换豹子胆确实是他的错,万贯金会发火也在意料之中。在周正通和万贯金的双重压力之下,他只能做出一个决定。

“择日把花花送回云南吧。对万贯金就说我们去云南重新再猎一头活豹挖胆奉上。”

害怕岳凌楼突然变卦的耿奕择日就择了翌日。此行加岳凌楼和耿奕在内一共十人十马,裹了一件漆黑斗篷衣的花花与岳凌楼共骑。一行人马不停蹄地一路向西,十天后终于抵达花花生长的密林。

好心的当地樵夫看到他们后还提醒说这片密林有猛兽出没,林深叶茂难辨方向,擅闯者都是九死一生,劝他们不要以身试险。岳凌楼谢过樵夫后,义无反顾地进入密林。

幸好一进入密林他们发现了当初猎杀豹子的猎人留下的寻路记号,一路上有惊无险地渐渐深入到豹子出没的地方。

耿奕不断地催促岳凌楼就在这里把花花放生,但是岳凌楼却坚持要继续深入,因为他必须把花花放生到一个连亡命之徒都不敢擅闯的禁地才能安心离去。

渐渐地,他们脱离了猎人当初的路线,来到密林核心处。遮天蔽日的繁茂植物令密林中的天色黑得更快,正午刚落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暗如傍晚。马队中的其他人都带着不安的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任何微小的动静都令他们草木皆兵。

终于,岳凌楼决定就在这里把花花放生。重归密林的花花不但不兴奋,反而疑惑不安地注视着马背上面无表情地投下冷漠目光的岳凌楼。短暂的对视后,岳凌楼突然掉转马头,猛地一夹马腹向来路疾驰而去,耿奕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后立即紧随其后。

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中,岳凌楼听见了花花追来的声音。在无路无径的密林中,马儿奔跑起来阻碍重重,一直没能甩掉穷追不舍的花花。

就在岳凌楼考虑是否要停下来把花花绑在什么地方再走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花花的一声惨叫。猛地勒住马缰回头一看,赫然发现有五个手持弓弩的黑衣人包围了花花。花花的肩膀上已经结结实实地中了一箭,正弓着背对射伤他的黑衣人发出威慑的低吼。

岳凌楼低吼道:“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一人早就知道岳凌楼,态度嚣张地答道:“我们奉命来杀这头怪兽取胆,同时帮老爷带一句话给公子——这次就不用你们出面了,由我们带回去的豹子胆他才能吃得放心。”

岳凌楼冷笑一声说:“原来是万贯金的走狗。”说完立即取下背上长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弓弦处搭三箭同时射出。

“刷刷”飞出的三箭凌厉地插在包围花花的五人脚边,把他们向外逼退三步。花花趁机纵身一跃,跳进密林深处,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丢失猎物的五人急忙要去追赶,岳凌楼抬手一声令下:“拦住他们!”早已做好准备的耿奕等其他天翔门徒立即抽剑跳下马背,与黑衣人短兵相接,拖延时间。

经验丰富的五人兵分五路追向花花逃走的方向,天翔门徒被迫也只能分散去追。岳凌楼独自留在原地守着马和行李,结果半个时辰过去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回来。不知道他们是迷路了,还是在缠斗中无法脱身。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听着寒风送来远处饥饿的兽嚎声,岳凌楼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安之情浸染心头,渐渐开始焦急起来。又过了半个时辰,密林彻底被黑夜笼罩,岳凌楼生了一堆火原地等待,希望迷路的门徒能顺着火光找回来。

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岳凌楼有些昏昏欲睡之时,他突然听见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沙沙”的轻响。借着火光遥遥望去,隐约看到叶缝间藏着一头长着半圆形耳朵的野兽。

“花花?”岳凌楼以为是花花逃而复返,壮着胆子慢慢靠近过去。距离那头野兽只有十步之远时,岳凌楼终于看清黄黑色的兽头下不是花花熟悉的脸,而是白森森的獠牙。

那不是花花,而是一头真正的花豹!它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释放出冷冽的凶光,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岳凌楼。与它对视的瞬间,岳凌楼全身都打了一个冷战,想逃却又拔不开腿。当他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转身向回逃时,豹子已经猛地一跃而起,在“嗷呜”狂叫声中张开锋利的爪子向他的后背扑来。

岳凌楼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倒在地。铁钩般的爪子深深地嵌入他背部的血肉中,剧痛带来的麻痹感刹那间侵袭全身,他觉得自己就像肉铺里被挂起来的一块生肉一样。就在他要拔剑反抗的瞬间,饥饿的豹子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的脖子咬来。

岳凌楼再快也快不过豹子的速度。死亡降临的瞬间,突然有一团黑色的影子从旁边嘶吼着冲过来。与此同时,压在岳凌楼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背部的伤口因为铁钩猛然拔出而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白衣,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令岳凌楼有些喘不过气。

惊魂甫定的岳凌楼拖着发软的双腿艰难地站起来,用慌乱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两头豹子正惨烈地撕咬在一起。岳凌楼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身影正是花花。生与死的界限就只在眨眼之间,岳凌楼刚喊了一声“花花”,花花的脖子就已经被另一头豹子咬断。

花花的头部和身体就像一根被折断的稻草,从脖子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豹子的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头顶朝下,细柔的发丝垂落到地面的花花虚弱地睁着眼睛,望着不远处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无法动弹的岳凌楼。他的眼神宁静而柔和,就像淡淡的月光,没有对敌人的畏怯,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天的岳凌楼的一丝眷念。

不一会儿,就连这一丝眷念都变成了空洞的凝望。不再散发出任何神采的眼珠僵硬地凝固,缓缓下降的沉重眼皮切断了岳凌楼与他最后的对视。岳凌楼的视野瞬间被忽然涌上的朦胧水光覆盖,晶莹的折射下仿佛看到与花花共处的每一个点滴。

虽然出发前他早已做好“生离”的准备,但却没有想到最后看到的却是一场“死别”。

聪明的猛兽一般不会同族相残,也不会去挑战其他强大的肉食动物,因为无论是否可以取胜,他自己都无法逃过受伤的命运。在残酷的野生环境中,一旦受伤等待他的就是如影随形的死亡。在花花短暂的生命中,他的豹子母亲应该早已教会他这个道理,但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扑向了明知道无法战胜的敌人。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他就已经坦然接受了死亡。

狩猎成功的豹子丢下悲痛欲绝的岳凌楼,吃力地拖动着花花的尸体向密林深处走去,寻找地方享用这顿美餐。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岳凌楼望着它远去的背影,望着从生灵变成食物的花花,这一刻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噩梦,没有一点真实感。

就在豹子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呆呆凝望着它的岳凌楼忽然看到从旁边的树林中“刷刷”飞出几支箭。岳凌楼陷入停滞的脑袋无法对这些箭的来历做出任何分析,他只是呆呆望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接着,他看到豹子侧身倒下后,从箭飞出的地方走出来几个黑影……

十日后的杭州,落日余晖斜斜地掠过屋檐,把房屋轮廓印在行人匆匆归家的街衢上。快马加鞭的黑衣人逆人流而上,在急促的马蹄声中径直赶往万贯金的旧宅,献上一个冰凉刺骨的木匣。

万贯金打开匣子后首先看到满满的半透明冰块,用手指拨开冰块向深处寻找,好不容易碰到一块软软的囊状物。这时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一边把木匣交给身旁的下人,一边问黑衣人:“耿家那群人和那头假豹呢?”

脸上蒙着黑纱,全身都被黑色覆盖的男人淡漠地回答:“我们把天翔门徒骗进密林深处,令他们迷失方向。十日过去,就算他们没有落入野兽腹中,也早该饿死了。至于那头假豹,它已经被真豹咬死。刚才送来的豹子胆,便是从那头真豹体内取出来的。”

万贯金听后陰狠地点头微笑,夸赞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下我总算可以安心享用豹子胆了。”说完挥挥手,示意黑衣人去领酬劳。黑衣人行礼告退,消失在万贯金的视线中。

这天晚上,大厨把耿家三天前送来的熊心与豹子胆一起熬成汤,万贯金终于吃到令他牵肠挂肚两个月的驱邪神药。他把两块内藏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他感到全身轻盈而舒展,体内微微发热,那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趁着兴头,万贯金坐轿子去了闹鬼的新居。他迫不及待地渴望早点试一试药效。时间已是两更,脑袋晕晕沉沉的万贯金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一片似梦似幻的仙境。

突然,脚下的云彩中猛地冒出一团火焰。不等万贯金反应过来,熊熊燃烧的烈火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炽热的火舌舔着他的皮肤,把他裹成一个火人。万贯金尖叫着挣扎,在地上打滚灭火,结果一翻身就“扑通”掉下床,把他彻底摔醒了。

满头冷汗的万贯金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向门口喊道“来人啊,来人啊”,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应答。忽然一阵陰风拂过,门扉“吱呀”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间出现的不是人,而是一缕飘渺的白烟。白烟渐渐幻化成手,向万贯金的方向飘来。

“鬼呀,鬼呀!”汗如雨下的万贯金惨叫着瘫倒在地。恍惚中他突然记起道士的话:“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没错,吃过熊心豹子胆还怕什么?他闭上眼睛不停默念:“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念了很久没有一点动静,以为冤魂已经散去,睁开眼睛一看却看到十多个烧得焦黑的尸体正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

“啊——”万贯金惨叫着抱头蹲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别杀我,别杀我。我当初只想一把火烧光房子,没想把你们全都烧死呀!”

吓破胆的万贯金无意间说出了自己的罪行。五年前的火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幕后主使正是万贯金。他为了把住在这片地上的五户人家赶走而令人偷偷放火。也许是因为良心有愧,他自从住进新居后就开始疑神疑鬼,所以才总是看到鬼影在周围飘来飘去。

哆哆嗦嗦的万贯金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兽嚎,吓得猛抬头望去,竟看到一头腹部被剖开的豹子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的脑袋咬来。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万贯金被豹子扑倒,倒在地板上再也不动了。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过了一会儿,房间中忽然传来“喵呜”的轻叫声。其实压在万贯金胸口的动物根本就不是豹子,而是一只四足踏雪的虎斑猫。这时虚掩的房门被人由外推开,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黑衣人悄然走入。他俯身抱起虎斑猫,无声无息地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黑衣人离开后很久很久,万贯金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体已经僵硬了。

第二天,万贯金猝死的消息传遍杭州。仵作白静言验尸后得出“死者中毒身亡”的结论,毒素来自万贯金昨晚喝下的那盅汤。于是“熊心豹子胆有毒不能吃”的教训深深地烙刻进每个听故事的人心中,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提要吃熊心豹子胆了。

周正通在万贯金旧宅查验汤盅时,昨天刚与耿奕等人返回杭州的岳凌楼也赶来凑热闹。他在人群中看到白静言,别有用意地靠过去问:“大人,你能验出万贯金中的什么毒吗?”

白静言瞥了他一眼,抿嘴浅笑。深邃的银白色眼瞳仿佛可以把他的心思全部看穿:“其实说毒也不毒,只是致人产生幻觉的迷药罢了。因为心中有鬼才被猛鬼吓死,说到底都是他自作自受。”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笑意变得更深了,“其实死者死于禁药‘花狱火’。”

听到这个答案后岳凌楼的表情蓦然坚硬。他警惕地看了白静言一眼,见对方没有穷追不舍的意思后,自己灰溜溜地离开了。他本以为白静言虚有其名,想趁机考验他一下,没想到白静言真的什么都知道,而且还刻意隐瞒真相,把迷药说成是毒药,引导所有人都把毒源联想到熊心豹子胆上。但是,凡是接触过禁药花狱火的人都知道,耿家就是这种药唯一的卖主。

返回耿府后,岳凌楼望着院子里熟悉的一景一物。铁链、太湖石、门上墙上的爪痕、被撞坏的窗棂、残留在被褥上金色的短毛,样样都令岳凌楼回忆起为了救自己而惨死的花花。每当回忆花花时,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始终是他缓缓闭上眼睛的瞬间。他死去前从容坦然的表情是岳凌楼心中唯一的安慰。

这天晚上,岳凌楼特别交代膳房多蒸了一条鱼,并且亲自端到耿芸的闺阁外。正在喂猫的耿芸以为又要挨骂了,没想到岳凌楼却把盘子轻轻地放在一只四足踏雪的流浪虎斑面前。

耿芸好奇地问:“凌楼哥,为什么单单喂它吃鱼?”

岳凌楼但笑不语,轻轻摸了摸虎斑的脑袋。虎斑撒娇地叫了一声,蹭了蹭岳凌楼的手。

这是他们永远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白静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