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嘉庆年间,浙江嵊县城内有个四合院。这院也只两进,前院是一排平房,后院是座两开间的小楼,楼后是一片草地。草地周围杂种着一圈槐柳,四周围墙甚是高耸。屋主人名唤辛庚,五十出头。
这晚约莫过了三更,睡在楼上的辛庚突然一跃而起。小他三十岁的娇妻翠儿被他闹醒,刚想问话,已不见他的身影。翠儿忙不迭披衣起床,下了楼即看见辛庚伏在地上,侧着耳朵在听。他见了翠儿一摆手不让出声,跳起身从楼梯下提起一块厚铁板,一按树干一跃出了高围墙。别看他左手枯萎,但身手还是着实地矫健。翠儿不敢掌灯,悄声开出大门,见老头子已将铁板深深闸进离墙根一尺处,然后又拉了她进屋。回到闸铁板的墙内相对处,只听地下铁锹声急,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在地下惶急地叫:“老爷子饶命!”再几下,泥土翻飞,一个满头湿泥的脑袋钻了出来。
辛庚笑嘻嘻道:“不出所料,果然是你,阿七!你是为了那捞什来的吧?”
那汉子三十上下,瘦骨脸儿,一脸雀儿黑斑,腮上几根短须。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磕头:“什么也瞒不过老爷子,但求老爷子饶命!”
辛庚笑眯眯道:“饶命这话就不必说了,谁要它我也不问,只是咱们都是懂规矩的人,谁得了它谁便是头儿,三次为停,若还盗不到手,休怪我取了你的小命!”
阿七凄然道:“小的也是被逼无奈,若三次还到不了手,即便活着也没这张脸了。小的告辞。”说着自大门走了出去。
翠儿这才笑道:“至今我倒真有三分佩服老爷子了。你远远睡在楼上,是如何听见他挖地的?”
辛庚一捏她的脸蛋,道:“就三分吗?要十足加二才是。不过,若不是他挖地时不小心挖着了石子‘咯’地响一声,我还真听不出来。你别小觑了阿七,他们这伙人中也就他有本事从我这里盗得走我的东西。此人看上去呆头呆脑,蠢如鹿豕,可骨子里却是个天生的贼,什么东西让他惦记上了可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话又要翻过来说,高高睡在楼上,离所挖之地有数丈的距离,能听得出碰石子的声响,可见辛庚决不是泛泛之辈。
十二天后,才过二更,辛庚又一次从被窝里一跃而起,提了把短刀,开门出去。翠儿醒了,见势便问:“老爷子,又怎么了?”辛庚低声道:“别吱声,有人进院了!”他出得房门,朝着楼下前屋灶间的烟囱瞥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下得楼来。翠儿也踮着脚尖跟在身后。
楼上楼下杳无人迹,前屋也好好儿的,翠儿正怀疑是不是老爷子听失了耳,猛见辛庚一指灶间,轻轻推门走了进去。淡淡月光下,灶间甚是安静,不像有人。辛庚双目犹如狼眼似的四处探索,又一指屋中央的那只大水缸,一把按住漂在水上的大瓢,才三口饭的工夫,一声响亮,一个水淋淋的汉子打水中蹿了上来。不是阿七又是谁?
只见他湿漉漉地跳出水缸,急忙跪下,刚要开口,辛庚笑眯眯说:“这回是第二次。事不过三,你好自为之。走吧!”阿七听后叹息一声,磕了个头,匆匆出门,跃过墙走了。
翠儿好奇地问道:“亏得老爷子好耳朵,你是怎么听到有人进来?”
辛庚一点她的鼻子:“像你睡得死猪似的,等得你听见了,我俩早被裹成了粽子进锅在煮了!”
翠儿笑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躲在水缸里呢?”
“只需用些心就是了。通常水瓢浮在水上也就半寸高下,此水瓢浮起足有二寸,足见底下有人竖着根竹管在透气,我一按住水瓢他就不得不出来了。”
此后足有三个月没了动静,辛庚虽说多有防范,可到底再不见阿七进辛庚家来。辛庚正自感蹊跷,突然有消息传来,阿七外出时染上了瘟疫,竟然死在了外头,昨儿棺材刚刚到家。辛庚岂是个听见风声便是雨的人物,随即让翠儿去阿七家周遭察看。翠儿回家说,阿七果然已经死于非命,屋里搭丧棚,扎素彩,糊白门,设祭亭,十分热闹。辛庚信不过,第二夜正好赶上月黑风高,待到四更才过五更不到,一众守夜人前仰后合、疲困眼乏的当口,他亲自出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阿七家灵堂,取出随身带的撬棍,轻轻撬起棺材盖,一股尸臭扑鼻,熏得他差点儿闭过气去,看来尸身已然腐烂。辛庚这才舒出一口气,回家搂着翠儿睡他的安稳觉了。
阿七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捞什,值得他几次三番地上门来?原来,只是一方石头。此石扁而大若手掌,式样甚古。一面有松一株,干赭墨斑,剥陆离枝,古松叶作苍绿色;松下有鹤一只,白身墨尾,修翅长颈,雅步苔陂。另一面苍黑,水波云捧红日半轮,如初出海状。就在红日旁边,刻有“照办”二字,似篆似隶,波磔古雅。此石非同小可,拥有它者可以号令越州境内千百号黑道众盗。
原来辛庚出身江湖,年轻时干过几件轰轰烈烈的大案,待到得了麻疯左手枯萎之后,便龟缩在嵊县城里,再不亲自作案。只是他天生的陰鸷多智,凡遇上什么流油肥羊,先让人侦查明白,然后由他一人出谋划策。如何探得财富所在,如何进屋,如何得财,如何安全撤出,或如何诱得主人外出,如何绑架主人由家中出钱消灾……由他安排停当后,写在专用纸上,再盖上此印,然后盗贼们一体照办无误,得来的财富则按比例分他三成。他考虑周全、算无遗策,很少露出纰漏来,难怪当地官府屡屡破不了案,以至于撤职查办了不少的办案官员,让他们头痛无比。因他身有残疾且年事渐高,众人见他每每坐收渔利,哪有不眼红的?故而多有想攫得此石印章的。但辛庚提防得紧,又兼自小习得副好耳朵,贼未进他的门就让他发觉,所以要盗走此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又俩月之后,老姐姐归了天,辛庚眼下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少不得要去奠祭一番,便带了翠儿同去。待到他回来之日,第一眼看的便是烟囱,却见稍稍有异,急忙取梯上屋——烟囱底盘处一块砖头已然挖开,不用说,那方石印章已为人取走。辛庚的脸刷地白了,急忙吩咐翠儿收拾细软,连夜与之逃往天台山深处躲了起来。
翠儿大惑不解,辛庚在车内附着她的耳朵道:“我们平日里得来钱,能又多又容易,靠的就是这方石印章。这次让人盗去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想出头想做一把手,此人得了这石头,怕我计谋超过他,决不容我再活在世上;二是官府让人盗走了它,官府既然已得此石,接下来就要剿灭咱们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翠儿吐吐舌头道:“小小一方石头,有这般凶险吗?那老爷子你说,这会是谁干的呢?”
辛庚蹙着眉半天才说:“我猜多半是阿七下的手。”
翠儿诧异道:“阿七不是死了吗?莫非他会还魂不成?”
辛庚长叹一声:“唉,也都是我小觑了他。想来他的死是装的,棺材里的死尸不知从哪里挖来的,这也是我疏忽大意。只是我猜不到他是怎么找到石印章的……”
他不知道,其实这秘密正是他自己泄漏出去的。阿七第二回上门来盗印章时,他在楼上听得些微声音,便一个挺身起床,下楼前第一眼望的正是烟囱。当时阿七正躲在暗处窥视,就猜测石头极有可能藏在那里,只是苦于进不了他的屋而已。待到辛庚携翠儿奔丧去后,他就轻易进了屋直奔烟囱。虽然寻找确切藏处很花了一些时间,毕竟难不住他。
难道阿七想当这个盗魁?当然不是,凭他的德性是当不了头儿的,他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
话说当时越州一带屡出大案且破不了,便惊动了巡府,于是下令让杭州名捕头许欣妹下去经办此案。许捕头说他已然十多年未曾返家,好在他老家恰在绍兴乡下,可否让他度完了假期再着手办案,巡抚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次回家,许欣妹将多年积下的银子银票悉数带在身上。为了顺便可以查案,他未雇驴车,只是搭了船走。没想到一时大意,喝了些酒在船舱里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已被绑得像个粽子。许欣妹叫道:“好汉有话好商量,取了我钱财,饶过我性命如何?”
一个浓眉大眼,目闪凶光的少年喝道:“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咱们船上从未留过活口。”说完提起他噗通一声扔进河里去了。好在许欣妹自小习得一身好水性,下了水便一头钻进芦苇丛中。待到水贼的船离开后,便浮近河岸,在石块上磨断了绳索,上得岸来。他是个名捕头,吃了这个哑巴亏,如何去向官府报案?只好闷着头回家去了。
妻子顾氏见丈夫终于回家了,好生欢喜。问及儿子许勇哪去了,婆娘回答说这小子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说是在与人合伙做生意。两人好生亲热,互相安慰一番,早早睡下了。
睡到半夜时分,有人敲门,婆娘打开一看,竟然是儿子提着一只藤箱回来了。多年不见,许欣妹好生欣喜,出了房门一认,竟然是船上劫他钱财的那个凶眼小伙。别的不说,那只藤箱不正是自己装银子的吗?而这个强盗儿子却没认出他来。他自小没爹管教,娘又是个只管吃穿不管教养的乡下婆娘,故而一来二去间便入了盗伙。许欣妹不动声色,只说今天夜色已深,大家睡吧,待明日再与儿子细叙。
第二天一早,许欣妹推开门进去,吩咐儿子跪下说话。儿子刚刚跪下,许欣妹道:“儿啊,你且看看,咱们昨儿在夜航船上不是见过面吗?连我的那只藤箱都是你为我收着呢。”这一惊非同小可,许勇忙不迭跳起身来想跑,哪经得许欣妹一身好武功,一抓一丢已将他烂泥似的扔在地上。许勇领教过了老爹的手段,知道逃无可逃,哭着道:“儿子自己走错路,要杀要剐由爹。只是儿子之错,做爹的就没有一丝责任吗?”
许欣妹沉吟道:“你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为父这次原是破案来的,你若能为爹提供些线索,自当减轻你的罪孽。”
许勇道:“爹要些什么线索?儿子自当知无不言。”
于是许欣妹让他道出他们道上的情况。许勇保命要紧,只好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原来他们素常并不干这类夜航船上的买卖,全是辛庚布置下来才出手,免得让官府一网打尽。不料许勇一伙全是些好赌之徒,这些天在赌场上输了个精光,无处找本,这才临时起意,串通夜航船上的伙计干了这一票。许欣妹得知,众盗唯辛庚的石印章是从,从中又只有阿七一人可能盗得这印章,而阿七又是一个孝子。他想了想,立即回杭州禀报了巡抚,采用“釜底抽薪”之计,秘密接了阿七的老娘住进巡抚衙门,让丫鬟侍候监视着她。半年内得到石印章便罢,若是得不了手,便在他娘面前一刀砍了阿七。阿七这才硬着头皮几次三番去辛庚家中盗印。
石印章到手后,许欣妹立即借此发出通知,让群盗于某时某地集合,去作一大案。等到贼人集齐了,伏兵拥出,竟然无一漏网。阿七有功免责,许勇被挑了脚筋,此后在小镇上做点小生意了却此生。
古语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许欣妹深知辛庚这老贼不死,越州的治安迟早还得出事。什么时候辛庚心血来潮东山再起,凭着他的奸谋狡智,还不让越州再次来个鸡飞狗跳,合州不安?于是便派出不少公差,躲在各地的脂粉店附近,看有什么可疑人物前来。吃穿住行的家用东西,何处不有?唯有翠儿系年轻女人,少不了要些胭脂水粉,而这只在城里的花粉店里才有。果不其然,到底被等个正着,公人远远缀着来购脂粉的翠儿,找到了深藏在山野里的盗首辛庚。逮捕当日,辛庚自知恶贯满盈,吞了颗毒药七孔流血而死。自此以后,越州安生了不少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