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宜古城里有两位一等一的画家,画寒梅的梅清和画牡丹的朱风。两人可谓一时瑜亮,不分高下,风雅之士都以拥有二人的画为幸事。
这天有好事者忽然兴起,在画院里挂出许多幅这两人的画,也不知他下了多大的功夫、花了多大的财力才搜罗来这些画作,目的只有一个:竟是让大伙给二人分个高下。听说有这等文人雅趣,大伙自然不会错过,一时间画院里人头攒动衣袂飘飘,一眼望去全是峨冠博带之士。然而有人捧梅清,有人赞朱风,众人摇头晃脑地品评了半天也没个结论。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忽然有人粗着喉咙大声嚷嚷道:“这还用说嘛,当然是梅清更高一筹了。”
大伙心想,这是谁啊,如此粗鲁?掉头再一看,只见说话那人一身短褐油腻无比,老远就闻到腥气味呛人——不是杀猪的屠痴子又是谁?
说起这屠痴子可谓远近有名,他自幼家贫却沉迷于画,到了长大成人更是痴痴迷迷不事稼穑。可于绘画上始终不能登堂入室,直到把个老娘活活饿死才如梦方醒。知道自个不是干这行的料,遂学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杀猪宰羊。到了这般地步可说是斯文扫地了,偏他又添了一个毛病,爱品画,见到一幅画非得指手画脚地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一时间人人传为笑谈。不想今天这画坛盛事也惊动他老人家了。
大伙心里瞧不起他,可又有意拿他寻开心,便故作正经地说:“原来是屠夫子驾到了,失敬、失敬!你刚才说梅清技高一筹,那我们倒要洗耳恭听其中的缘由了,请细说端详!”
屠痴子听了不以为然,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可赏画者不必善画。正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者不必亲自骑马上阵一样。且听我言——粗一看这二人的画作皆妙不可言,可细品高下犹如云泥之判。先看朱风先生的牡丹,花团锦簇工笔细致,一派富贵气象,只怕置于野外果真能招蜂引蝶,可谓形似之极。但也正是这形似落了下风——光会拟物,而无精气神。而梅清先生的笔下,寒梅骨骼清奇,笔意澹远,把那凌寒独自开、高洁自孤芳的气质抒写得淋漓尽致,似乎天地之间再无一物,只有这红梅自放、梅枝独斜,又偏有一股暗香扑鼻而来,这就不仅是骗过蜂蝶了,连人都给迷了。所以我说梅清更高一筹,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万想不到这操下贱行当的粗人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个个面面相觑,口虽不言,心中已服。
屠痴子的这一番高论随之传开,一时人人敬服,公认是给梅朱二人做了个恰如其分的论定。这么一来,梅清的画作行情立即看涨,人人争而购之,而朱风的门口几可罗雀。
梅清自然也听到了屠痴子的这番言论。一天上午,众目睽睽之下,他长衣大袍地来到屠痴子那肮脏至极的肉案前,一躬到底,说道:“屠兄,我来谢你非为你捧我,实是你道出了我的心思。古有知音之谓,今天,你就是我的知画了!”
这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高不可攀的梅清先生,竟口称屠痴子为“屠兄”,还说他是“知画”,大伙的眼珠子差点都掉下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两人从此以后竟颇多往来,谈诗论画。而一向眼高于顶,自珍自重的梅清更是送了不少画给屠痴子。众人一时皆笑,梅清却毫不在意。
谁知这大祸从天降:梅清死了!
发现梅清死的是画牡丹的朱风。他和梅清也颇多交往,所以这日邀了另一位画友来见梅清。他说梅清为人孤僻不喜见生人,让那画友在门外稍候,自个径直闯进梅清的画斋,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只见梅清躺在地上口吐黑血,五官极度扭曲,显得十分痛苦。
安宜官府听得报案随即赶来。仵作一见梅清死状即禀告说,这是中毒而死的典型症状。县令听了心中惊讶,这梅清虽说孤芳自赏不近人情,但也不至于与人结下死仇。会是谁下的毒手呢?不过要说仇人有一位倒勉强说得上,那就是朱风。自上次屠痴子语出惊人后,原来二人并驾齐驱的局面便变成梅清一骑绝尘。那朱风或许气不过便下了毒手。可朱风那画友作证说,朱风一进了画斋便发现梅清已死,他并没有下毒的时间啊。
县令注意到梅清那雅致至极的画案上,有四幅画一字排开,墨迹散淡却又笔意淋漓。而最后一幅仓促潦草,显然是死者毒性大作不可支持,这才显得笔锋虚弱无力。县令心中一动:死者是不是要借画传达什么?这么一想便俯下身,细细看起那四幅写意的画来。
第一幅画了两人执手相看表情凝重,而其中一人便是梅清,像是正与好友生离死别一般,奇怪的是,两人头发飘扬衣衫激荡,不知何意。县令正沉吟,一旁的朱风惊叫起来:“这另外一人不是那杀猪的屠痴子吗?梅清想说什么?”县令凝眸一看,果真如此。
再看第二幅,却见画了一只手,那手竖起四根手指。不用说县令和一干人等又是一头雾水。
第三幅却又画了梅屠二人,只见画中梅清正张开嘴对着屠痴子,那样子似乎想说什么,偏偏纸上又无一字,鬼才知道何意。
第四幅更奇怪,又画了一只手,这回却是五指摊开。
这四幅画的顺序是:二人、手、二人、手。既然这四幅画是梅清生前竭尽最后一点力量为之,那肯定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县令想了又想,下令道:“传那杀猪的屠痴子,他在画中出现两次,或许他就是凶手!”
那屠痴子上得公堂后听说梅清死了,顿时面如死灰,声泪俱下地辩白自己没有杀人。至于梅清生前为什么要画那四幅奇怪至极的画,而且其中两幅有他,屠痴子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求县令让他对着画苦思冥想几天。那县令倒也通情达理,当下应允。只是把人收在监中,一时间全安宜城议论纷纷。
这日屠痴子忽然大叫:“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一言既出,县令立即升堂。公堂之下早就挤了个水泄不通,屠痴子指着其中一人,一板一眼地说:“你就是凶手!”
众人一看大哗,屠痴子指的这人竟是朱风!再看朱风,一脸的惊愕,随即失声而笑,说:“屠痴子,红口白牙的,不要瞎说!”
县令也是一脸惊讶,因为朱风根本没有作案时间,他一进梅清那画斋就发现了死尸,他又怎么下毒?
只见屠痴子拿出那四幅画依原次序排开,指着第一幅问县令:“大人,这画上二人虽说是梅清和我,可梅清意不在此,他只是借此向我道声永别而已。你看画中二人头发飘扬衣衫激荡,却是为何?”
县令听了拈须沉思片刻,缓缓言道:“莫不是因为风起?”
屠痴子大叫:“对极啊,就是因为风,朱风的风!那第二幅的手竖起了几根手指?”
县令答道:“四根!”
屠痴子用力点头说:“此作即为‘四’也。再看第三幅,那梅清开口想叫我什么呢?堂下众人想必都知道,梅清不以我卑下,平日里总称我为兄,所以他口中吐出的字当为一个‘兄’字,请看他的口型!”
县令及众人凝神一看,再一试,画作中那梅清口型果然像在喊出“兄”字。
这时屠痴子又说:“第四幅并无深意,就是一只手,请大人把这四字连起来读!”
县令听了一字一字地读道:“风四兄手,什么意思?”
屠痴子大笑,说:“就是‘风是凶手’啊!”江南人士“四”、“是”不分。
堂上堂下一听顿时“嗡”声四起,却有一人神色不变,冷冷叫道:“屠痴子,这都是你的胡乱臆测而已。大人,这屠痴子满口胡言,请治他个哗众取宠污人清白之罪!”说这话的正是朱风。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个帕子拭了拭额头,早有人看到他额头上亮晶晶一片,当是冷汗罢。
这时只听得“啪”一声响,是县令拍响了惊堂木,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听得县令怒声说道:“朱风,你还不认罪!这几日我也在苦苦寻思这四幅画,却一直不得玄机。今日听这屠痴子一说才恍然大悟。他说的一点也不错。至于梅清为什么不直接写下你是凶手,因为他已料定你下毒后必会第一个探望他。如他写了,你必会偷偷藏了毁了,所以才如此故弄玄虚。更重要的是,他一直称屠痴子为他的知画。如今在命悬一线之际,忽生文人奇想,想看看屠痴子可否当得起这‘知画’二字,所以才画下这四幅画。你还不认罪吗?”
再看朱风,浑身大汗面色苍白,早已瘫成了一团稀泥。
原来自屠痴子一番高论后朱风心中失落异常。从来一山难容二虎。渐渐地,他便起了除去梅清之意。一日,他约梅清择时到城外梅花亭一叙。这梅花亭向来是梅清最爱去的地方,他自是欣然前往。进了梅花亭却不见朱风,只有香茶一壶,竟是梅清平日最爱的梅花茶。梅清反正无事,便喝了一杯又一杯,左等右等不见朱风来,只好回转。他哪知道那茶里已被朱风下了剧毒,朱风已料定他必喝此茶。
回转家后一切正如县令所说,梅清肚中毒发如利刃割心,情知今番难逃一死,又料定那狡诈的朱风必第一个来探个究竟,便不好明指,情急之下心窍一开,画下这四幅画,为的是一举两得,看那屠痴子可否当得自个的知画。
朱风一见这四幅画更加高兴,因为画中有屠痴子,正可以嫁祸于他了。自个儿早就对他上次品画之举恨之入骨,如此一来正可谓一举两得了。
众人听了前后经过叹息不已,说:“那梅清真不枉交了屠痴子这么一个朋友!”
众人又齐齐涌去看那屠痴子,却见他正把平日里收藏的梅清送给他的一幅幅画丢于火中,口中还喃喃说道:“知画已死,徒留伤心。从今以后我一心杀猪宰羊,绝不会再评画了——梅兄,天下之大,除了你,又再有谁值得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