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鬼节前后三天,家里一旦丢了东西,就不能找了。
这规矩,是老街大油商海爷府上的大奶奶立下的。
照大奶奶的说法,鬼节那几天,到处都是鬼,鬼看见喜欢的玩意儿,顺手就拿去玩两天。人若是找急了,东喊西叫的,鬼会不好意思,一不高兴,就把东西给毁了。人生苦短,干吗要跟鬼过不去?
往常的鬼节,府上也就丢个盆啊勺啊,或者斧子剪刀的,且鬼节一过,大多还都找着了。可这一次太蹊跷了,竟然丢了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姑娘名叫小翠,是大奶奶的贴身丫头,平日里,她伺候大奶奶的起居,比伺候亲娘还细致。
大奶奶吸水烟,烟丝是从南方运来的,用青纸包着,胭脂盒般大小。打开一闻,三步开外有奇香,据说京城老佛爷最爱这个。
这烟易潮,潮了还不能暴晒,否则会走味。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在特制的铁板上,用火来炕干,边炕边用食指快速拨动。小翠每炕一回烟,指尖都有个亮晶晶的小水泡。
小翠失踪那天,随大奶奶到街上闲逛,大奶奶看街边金灿灿的炸香干很诱人,忍不住尝了两串,谁料不久便觉得肚子疼。大奶奶急匆匆去了茅房,便让小翠在外面守着,等大奶奶出来一瞧,小翠就不见了。
丢了小翠,大奶奶那真是跟掉了魂儿似的,茶饭不思,连水烟也不吸了。老爷怕大奶奶急出病来,派人四下寻找,可找了几天也没音信。
大奶奶叹道:“别找了,一定被哪个冤鬼借去了,你找太急,鬼会伤着小翠的……”大奶奶这话一下子让人想起头两天的怪事儿。
那天,因为觉得陰气重,大奶奶请了一副刚开过光的念珠,从小翠手里接过来线竟断了,珠子掉了一地。
大奶奶宽慰小翠:“遇上邪事,晚上放几盏荷花灯吧。荷花灯能搭救冤魂驶进南海,这叫慈航普度。”
当晚放灯时,别人的灯都漂得很远,唯有小翠的灯走走停停,漂到河中央时,竟沉了。
联想到这些,大伙对大奶奶的说法就更深信不疑。然而,半年过去了,尽避大奶奶经常拜佛、施善粥,可这鬼还是没有把小翠还回来。
人们便开始流传,说那天大奶奶身上带了不少银两上街,大奶奶去茅房把钱囊放小翠手上了。小翠见财起意,被娘家人藏起来了。
话很快传到小翠家人耳朵里,一家人百口莫辩,就拖家带口地跪到大奶奶府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冤。
大奶奶扶起小翠父母:“小翠对我贴心,这孩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听罢,小翠她娘一把拉过小翠的妹妹小梅:“大奶奶,这是小翠的妹妹小梅,以后就让这孩子到您跟前使唤了,干个粗活,学点规矩。”
大奶奶微微侧脸瞅小梅,面皮细嫩,五官俊秀。特别是那一双眸子,恰如十五的明月,又如一对金灿灿的铜铃,仿佛眨一下就能发出清脆的声响。
“多大了?”大奶奶问。小梅微微颔首,丝毫没有乡下闺女的畏缩怕生,声音似杨柳拂风般从容柔和:“回大奶奶,小梅十六了。”
大奶奶长哦了一声,乍听却像叹了一口气。半晌,点了点头,算是应允留下。
别的丫头刚进门,免不了挨骂受罚。可小梅举手投足好似被人调教过,章法礼数样样周全。
大奶奶家伙食好,但小梅从来只吃八分饱,且不食鱼虾,怕身上腥气,冲撞了别人。豆蔻年华长相又甜美,很快府里的人都喜欢地了。
这些喜欢小梅的人里面,就包括老爷。
这天,天气炎热,老爷书房的门窗突然关了。半响,吱嘎一声,老爷出来了,满面红光,好似饮了美酒。
小梅也低眉颔首地走了出来,边走边整理衣襟,将额前汗湿的发丝理顺,俩眼东瞟西瞄,好似夜间出来的小老鼠。
小梅到园子里给老爷煎水泡茶,远远地看着刘婆婆走了过来。
刘婆婆以前是老爷母亲房里的丫头,后来腮里头起了块瘤子,半边脸鼓得老高。当丫头不妥,嫁又嫁不出去,遂留在了府里,干不了场面活,就看管府上的花草树木。
府上的人势利,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有小梅对她很客气。
小梅给刘婆婆递了个马扎,还从兜里掏了把瓜子给刘婆婆。
刘婆婆盯着炉火说:“这泡茶的水一沸太嫩,三沸太老,只有二沸,声如马蹄,泡茶最好。”小梅笑:“刘婆婆跟过大夫人,见多识广。”
刘婆婆半边脸一抽,像是笑了:“水煮过了火,能凉回去,可做人要过了火,就回不了头了。孩子,你懂吗?”刘婆婆的眼睛盯着小梅,似有一股子锐利,她脸唰一下就红了。
她知道刘婆婆说的是啥,故意装憨:“刘婆婆,我咋听得云里雾里的?”
“刚才这话,我和你姐也说过,她也说没听明白,你可别和她一样。”
小梅没言语,刘婆婆将瓜子壳顺手丢到炉子里,顿时,一条血红的火舌蹿了出来。
“你真以为那荷花灯会那么容易沉?念珠就会那么客易断?你姐如果是鬼借去的,还能回来,要是人弄丢的,恐怕就永远回不来了。”刘婆婆转身走了,小梅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小梅想起娘带她进府的前一天,在她耳边传授男女之事。小梅听得腮红耳热,娘叹口气,穷人家的丫头想出头,只能靠这两下撑腰了……
炉火上的水开了,源源不断地翻滚到炉火里,烧成嗞嗞的白汽。
微风吹过,小梅一回头,冷不丁看到远处浓密的花丛中隐约像是有双眼睛,目光穿林打叶,有如腊月的寒风,锋利,陰冷。
小梅走过去,啥也没瞧见。
低头,却见脚下,散落了一地被掐碎了的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