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充满豪气跟姐夫碰杯时,林智诚并不清楚自己能干啥,后来吹嘘的市场调研,也没了下文。唐城倒是有一拨人,靠倒腾钢材煤炭发了。可单凭他,一个办病退的小工人,没这路数和能耐。从外地进货卖服装吧,腿脚又不利索,经不住舟车劳顿。发财的路数是不少,可掂对半天,没一条适合他林智诚。
心灰意懒,一晃他在家耗了小半年。搬进楼房后,越发没意思。春天来了,外面小花园鸟雀叽叽喳喳,花香连屋里都能闻得见。林智诚却赖在床上,看着照在白墙上的晨光愣神,直到妈敲门招呼吃饭才爬起来。饭桌上,爸给他盛粥,妈给他剥咸鸭蛋,殷勤得有些过分。老两口关切眼神在他身上逗留,可他抬起头,两人又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比起洗衣房的寂寞孤单,无所事事更让他难以忍受,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漫长白昼。打着饱嗝回自己屋,一只苍蝇撞到他脸上。林智诚火了,抄起蝇拍,架着双枴奔来突去,追打着苍蝇。苍蝇飞了一圈,落在屋顶上,翅膀抖动两下,抬起一只前爪搔着复眼,好像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嘿,我还没法你了!林智诚掷过去蝇拍。啪的一声,塑料蝇拍掉下来,苍蝇盘旋飞起。像是嘲笑他的无能,那只灰蝇居然示威似的在他耳边嗡嗡了两下,才一掉身子,奋力向门外飞去。林智诚扑在墙上,不停地
捶打着:“你怎么这么废物,连只苍蝇都敢欺负你!”
几天后,他一个人摇着轮椅去了小山。小山其实是个黄土岗,几十年前随着附近煤矿开采,逐渐形成一个方圆七八里地,三教九流聚合的杂八地,成了城市商业和娱乐中心。地震后城区西移,这里才蜕变成单一的集贸市场。南方过来的倒爷,外县进货的小贩,逛街买便宜货的市民,在嘈杂的吆喝声和软绵绵的流行音乐中,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林智诚买了一盒刮胡刀片,又配了一把钥匙。揽活配钥匙的,是清一色残疾人,坐着跟他一样的轮椅,看情形比他还厉害——地震截瘫!他观察了一会儿,这活计不需要啥技术,一套简单工具,再批发些钥匙模子,一天挣个吃喝钱不成问题。恼人的柳絮漫天飞着,林智诚轻快地摇着轮椅,他总算知道自己该干啥了。
找了一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天,吃罢晌午饭,他招呼姐夫出来。楼前小花园姹紫嫣红,林智诚深吸一口饱含花香的空气,说想到外面闯荡世界。王树生上下看小诚一眼,小舅子的发财梦他一直觉得很幼稚:“家里又不缺你这点钱,实在想干点事,咱们办个照,在家刻个图章啥的不是挺好吗?”
林智诚盯着花蕊上忙碌的蜜蜂,说春天了,我也想出去活动活动。听了他修锁配钥匙的打算,王树生没表示反对。他清楚小舅子的
脾气,小诚要干的事,连爸都拦不住。他找来砖头水泥,把楼门口坡道加宽延长,便于轮椅进出。杨丽华在小诚屋子坐了会,叮嘱他:“以后上货我跟你姐夫包了,你不用管。路那么远,车那么多,赶上刮风下雨的就别出去了。”
刘兰芝用海绵给儿子做了一个加厚坐垫。她在灯下缝补着,边和老伴说着话。说起小诚由一个顽皮孩子到英俊的小战士,由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咯噔一下子变成残疾人,感慨万千。“你说在家多好,非去啥小山配钥匙。他腿脚不灵便,外头又那么乱,我揪着心啊!”她说着,用牙咬断了线头。林兆瑞陪着她叹气:“他把班儿都扔了,看来是铁了心想做点事。一个大活人,老在家憋屈着不中,由他吧,走哪儿算哪儿。实在不行,咱们还养得起。”
在贴满根治花柳病小广告的电线杆旁,林智诚摆开了摊子。半个多月下来,他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机械地锉着磨着,指头上沾满铜屑铁屑。周围的嘈杂渐渐过滤,眼前一个个铜的铁的钥匙模子变得模糊起来。他直愣愣看着,好像洞悉了自己的将来: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轮椅和这再简单不过的营生。白天辛苦一天,晚上回到小屋,家徒四壁,满目凄凉……你也就这点脓水,没啥大作为啦!一想到这里,林智诚心都凉了。
要不是大臭儿突然出现,
自己后半辈子也许真就搁在小山了,林智诚后来想。记得大臭儿当时戴着硕大的蛤蟆镜,才四月天气就光起了膀子,只在外面披了件草绿色军褂子。那天,他脖子上吊着黑色人造革挎包从坡下上来,一路敛着摊贩的钱,随手撕着小票。到林智诚跟前,开口要管理费。林智诚头也没抬:“啥管理费,我不用人管理。”
大臭儿在街面上混好几年了,头一次碰上这么不识相的。他上来脾气,一脚踹在车轴上。轮椅一侧歪,林智诚没提防,连轮椅带人一块倒下。“妈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啥叫管理,这就叫!”大臭儿又朝轮椅解恨地踹了两下。
看热闹的围拢上来,有人替林智诚说情。大臭儿嚷嚷得越发厉害:“我不管他缺胳膊还是短腿,就是天王老子在我地盘出摊儿,也要交管理费!”
林智诚扶着轮椅站起来,脸蹭破了,火辣辣的疼。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把绰过木柺。旁边卖刮胡刀片的老万看他要惹事,忙攥住他胳膊:“兄弟,在这儿混饭吃,你就得打掉牙吞肚里,胳膊折了囤袖里——这帮人,咱惹不起!”
嚯,一个瘸子也敢跟我玩命?大臭儿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林智诚。他突然乐了,摘下蛤蟆镜:“哟,是你小子呀,混到这份上了?”
林智诚也认出他来。大臭儿比地震前更加彪悍,头发跟短麦茬一样,脸上疙里疙瘩,眼
鼓鼓的放着精光。腿上伤疤在发痒,血一下子涌到林智诚脸上。大臭儿像是没看到他的愤怒,捡起另一根柺递给他:“真是不打不相识,咱哥俩算有缘分。走,哥请你撮一顿。”又冲看热闹的一胡噜胳膊:“看你妈啥看,走走走!”
林智诚后来问大臭儿,那会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想起来请我?大臭儿回答:“因为你,我坐了三年大牢,捶死你的心都有。不过呢,倒让我躲过了大地震,捡了条小命,没拍死在工人新村石头房里。你说我不该请你?”
不过当时他俩还没这交情,林智诚被大臭儿的热情搞得一头雾水。心想,去就去,怕你不成。他架起双柺就走。
土岗上一家门楣上雕着带翅膀小天使的豪华饭店里,大臭儿给林智诚倒着白酒。林智诚肚子也饿了,不吃白不吃,他一仰脖把一盅酒灌了进去,筷子伸向刚端上来的葱烧海参。大臭儿催菜,要烟,吆五喝六,使唤着服务员。林智诚闷头吃着喝着,心想: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这路人地震居然没砸死,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他想起刘兰芝诅咒恶人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嘎嘣的,咋不替好人死去!”
大臭儿似乎早把两人的过节丢在脑后了,他递过来一支阿诗玛。林智诚说我有,掏出大前门。大臭儿一脸不屑:“抽我的!我说,你甭配钥匙了,跟着我干吧
。我吃肉绝不给你汤喝,别的不敢说,保管天天抽阿诗玛。”
林智诚没吭声。大臭儿猛抽口烟,青烟分成两股从鼻孔喷出来,他手点着林智诚:“我知道你小子死倔,你要愿意配钥匙,也没人逼你。不过有我罩着,以后小山这片,没人敢找衅你。”
大臭儿随手把烟灰磕在空碗里。不远处的舞池中,一支小乐队奏着轻音乐。在这本该优雅的环境里,高声大气的大臭儿格外扎眼。林智诚脸有些发烫,自己真是犯贱,为一顿饭来这儿丢人现眼。大臭儿瞧出他心思,夹着烟卷的手指点戳着大厅里不多的客人:“我跟你说,甭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脱下裤子都是流氓。翻翻他们的兜看看,钱不比你哥挣得干净。”
说着,他把一沓钞票拍在桌上:“这年头,没人问你钱从哪儿来,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钱就是大爷!”
按说凭他的酒量,喝半斤八两没问题,可这天大臭儿还是醉了。请林智诚吃饭,他也是摆摆阔。打小,大臭儿就受穷。他家在工人新村最后一排,门前水沟里流着热气腾腾的污水。灰白浑浊的水,从矿上澡堂子排出来,散发着浓重的硫臭味。家里孩子多,他总穿着哥穿剩的破衣服,鞋子永远露着脚趾头。他妈从来就不曾缝补过,成天不是盘腿坐在炕上,用熏得发黄的手指头卷烟,就是对着镜子用火筷子卷头发。小伙
伴们追着他唱:“大臭儿他妈,真邋遢,洗脚的水,熬倭瓜;擦屁股的纸,糊窗花(户)……”上中学时,他翻墙偷了粮店十块钱,大方地请同学抽烟。半截烟还没抽完,就被警察揪进了派出所。回到家,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皮带,妈在一边跳着脚说活该,小死花子咋不去死!地震两年后,他从监狱出来,一家人早已不知埋在何处。满街都是待业青年,大臭儿成了真正的无业游民。他在煤场拉过排子车,火车站扛过大包,最后在小山扎下根,开了个录像厅,带小兄弟们收市场管理费,帮忙维持秩序。他觉得自己挣了脸,人五人六的很是风光。
酒喝了不少,两人眼珠都充了血。结账时,大臭儿好像随口说了句:“还记得你救的那个娘们吗,她在文化局呢,恐怕早把你忘记了吧。”
林智诚像被烫了一样,一哆嗦。
“记住,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大臭儿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抓起桌上那沓钱喊领班,给我奏十遍《地道战》!小乐队得令,一通忙活。毕竟曲子不熟,合没两遍,节奏就有些乱起来,乐手累得前仰后合。大臭儿一抬手把钞票扬到空中,大笑着扬长而去。
下午生意冷清,林智诚酒劲儿上来,歪在轮椅上打了个盹。醒来看见街道上空荡荡的,一只黄狗夹着尾巴溜了过来,在他轮椅上嗅嗅闻闻。他起身,把大臭儿踹歪
的辐条一根根掰直,看没啥生意,便摇着轮椅回家。迎面车辆挟带着阵阵沙土,脸上的擦伤越发火辣辣的疼。与大臭儿相遇,勾起了不少往事,心里很不好受。胃里也在翻腾,口渴灌进去的凉水和先前饱食的大鱼大肉发生反应,翻江倒海似地往上涌。忍半天没忍住,轮椅停在路边,他扶着一棵刚抽出嫩叶的小叶杨,剧烈呕吐起来……到家,刘兰芝刚好出来倒垃圾,看到他吓了一跳。林智诚推说路上摔了一跤,叫她别跟爸说。妈帮着把轮椅推上坡道,推进屋子,一边找着二百二,嘴里念叨着:“你这孩子,在家多好,又不是缺钱花,干啥非出去配钥匙。”林智诚听凭她摆布,把半拉脸涂红了。
“躺沙发上歇会儿,刚好爱国送来点排骨,我给你炖上,伤筋动骨得补补。”刘兰芝说完,去厨房里忙了。林智诚坐在沙发上,看着旁边鱼缸里的金鱼。金鱼有黑的、有红的,大肚、鼓眼、双尾,在水草中缓慢游动,嘴不时露出水面,吐出几个气泡。不一会儿工夫,排骨的香味就飘了过来。林智诚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鼻子一紧,眼窝又湿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镜子里一看,膀头肿脸的,有点吓人。要不要继续出摊,林智诚有些犹豫。倒不是这副模样怕见人,而是不想跟大臭儿走得太近。可好不容易有个营生,他又不愿放弃。正
盘算着,爸推门进来,听说儿子摔了一跤,不放心过来瞅瞅。林智诚说:“没事儿,一点皮外伤,我妈就爱大惊小怪。”
“长再大,在爸妈眼里你也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外头闯荡,要加点小心。以后呢,走道慢点,配钥匙又不用赶点儿,着啥急?”
林兆瑞站在门口,手挡着嘴轻轻咳嗽着。林智诚轻轻推爸出门,说你就放心吧没事,以后我注意就是了。父亲回屋,林智诚连忙收拾好工具,摇轮椅出门。他怕自己承受不了父母的关心。
到小山时已快晌午。轮椅刚停稳,大臭儿开着一辆红色嘉陵摩托,挟烟带土地冲过来。车子嘎的一声停下,他没下车,扔下条烟走了。林智诚拿出一根阿诗玛叼嘴里,心想,这小子倒有几分哥们义气。
市场露天厕所离得远,林智诚内急,偶尔去附近大臭儿开的录像厅方便一下。录像厅厕所在后院,不过是半截破缸埋在土里,上面架着两块青石板。闻着呛眼睛的尿氨味,乒乓嘿哈的拳脚声和女人的浪声浪语听得一清二楚。大臭儿在臭椿树下打沙袋,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肥肉。看见他说,过会儿锁上门放毛片,你也进去瞅瞅。林智诚摇摇头,不就是光屁股女人,有啥好看的。大臭儿拽过脏毛巾擦着汗:“你呀,还是个童男子吧,有空儿哥带你开开荤,人活着不能憋屈了自个。”大臭儿蹿跳着,沙袋
击打得来回晃悠。他眼睛不看林智诚,问你姐夫还练没练武术,有工夫会会他。林智诚吓了一跳,大臭儿呵呵笑起来:“我可不是找他寻仇。你姐夫挺仁义的,就冲地震后,你姐没了还照顾你们爷俩,我就宾服他。”说着,噗地一拳打在沙袋上。
入夏,大臭儿弄来台翻带机,翻录港台歌曲。这营生不错,林智诚动了心,便租个临街门脸,跟大臭儿搭伙干起来。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不知不觉间,他和这帮人混到一块,大事小情帮着拿拿主意。这是一群头脑简单、崇尚暴力的粗人。地震前唐城每条街、每个学校的半大小子中,都有一两个用拳头打出来的霸王。就是这些人活过了大地震,经过短暂牢狱之灾,然后散落在社会上。他们无牵无挂,敢于冒险,最早找到挣钱门道,也最早体会到了花钱的快感。当发现单打独斗已不适应这个社会,他们纷纷投到大臭儿门下。偶尔,林智诚跟他们一块出去胡吃海喝,冷眼看着他们骂街、耍横、胡嘬,吼着跑了调的流行歌曲。他觉得这个时代简直就是为这路人准备的,挣钱容易,活得滋润。他搞不明白这个社会到底哪儿出了问题,父亲、姐夫教导他老实做人,守本分,挣良心钱,可他看到的、接触的却是规规矩矩的受憋,胆大妄为的发财。
兜里有了钱,林智诚给家里每人买了件东
西。大刚喜滋滋地摆弄着索尼板砖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倒着带子。王树生用小舅子送的电动剃须刀,刺刺啦啦刮着胡子,问他:“我怎么影影绰绰听人说,你跟大臭儿有来往?”
“没影儿的事,我怎么会跟他糨在一块?”
“那路人少搭理,就是再有钱,也不是好来的。别看他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杨丽华偷偷拉了丈夫一把。
有钱不花,死了白搭,是大臭儿这帮人挂在嘴边的信条。林智诚也不再抠抠搜搜,有一个敢花两个。不少唐城人还记得林智诚当时的装束:叼着阿诗玛,穿着雪白衬衫,轮椅靠背上挂着三洋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或是张蔷的“好好爱我,不要犹豫,幸福人生藏在爱情里”招摇过市。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他残疾后最惬意的时光。
他买了块绸子,回厂子看了看李姐。李姐又说起对象的事:“有啥条件尽管跟姐说,少条腿算啥,咱有钱垫着呢,要啥条件的找不着?”
“还是算了,我打一辈子光棍得嘞。”林智诚笑着,摇轮椅出了厂门,心情格外舒畅。
到了小山,大臭儿正汗脖流水地满世界找他,说要去个地方看货。他拽林智诚上了摩托就走。车子钻胡同,过铁道,左拐右拐,颠颠簸簸。大臭儿看来心情不错,哼起“文革”时候流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只
是歌词让他改得一塌糊涂:“大老爷们爱老婆,提起老婆乐呵呵。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儿,没有老婆叫我、叫我怎么活……”林智诚坐后座上,瞅着他后脖颈子隆起的两道肉折,不明白他为啥这么开心。
摩托车停在一处挂着安全旅馆招牌的小平房前。一个小个头、抠眼窝、高颧骨的女人迎上来。好好招呼招呼我兄弟,大臭儿说着推林智诚下车,把双柺递给他。林智诚还没反应过来,大臭儿说了声回头我来接你,一踩油门,突突突开走了。
屋里大白天挂着窗帘,黑咕隆咚的。林智诚问货在哪儿,女人拉开灯绳,衣服随即滑落下来。“大哥,你看这货怎么样?”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张开胳膊黏了过来。林智诚脑袋轰的一声,眼前浮现电线杆上红红绿绿根治花柳病广告。又难堪,又窘迫,又懊恼。
“干啥!”他挣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撞开那女人,夺路而逃。木柺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险些摔倒……这一夜,林智诚身子滚烫,闭上眼就是安全旅馆一幕。奇怪的是,当夜色浓重,夏季的第一场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窗子时,白天的厌恶竟然变成一种强烈的生理渴求。那个身材娇小,像是没发育成熟的女人,再次出现在他梦中,叫着他大哥。他和她在床上翻滚,滚来滚去,她居然变成了冯红……醒来,林智诚浑身是汗,床单上一摊冰凉
。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近过女人了。腿有残疾,可生理上没毛病,他也有男人的需求和渴望。白天如果不是下意识地逃走,一迟疑之间,难保就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早饭后,林智诚连连打嗝,妈给了他几个生花生仁也没止住。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去了小山。雨停了,虽然天气还很阴,水泥地面倒是干了,没存一点水。和往常一样,林智诚从屋里夹出笨重的音箱,水泥地上铺个床单,磁带哗的一声倒上面。他摁下录音机播放键。“噢……哎……爱你在心口难开。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软绵绵的歌声传出来,混在了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
林智诚正手指头蘸着唾沫,数着脏乎乎的票子,大臭儿来了,肩膀亲昵地碰他一下。林智诚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大臭儿已经知道昨天的事,以为他生理上有啥问题。唉,本想犒劳一下老弟,结果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见林智诚不大高兴,他尴尬地抓了抓脑袋,想起来这目的:“赶紧收摊,今天风声不大对,有人来查。”帮林智诚把音箱、磁带搬进屋,大臭儿一溜烟走了。林智诚心有不甘。看了看热热闹闹的整条街道,他想查就查吧,这年头混口饭不容易,谁还会跟一个瘸子过不去?这么想着,他又把磁带用破床单兜出来,哗啦
倒在地上,返身在门上加了锁。这样就算被查扣,损失也不大。下午两点,西边天色又阴了上来,闷雷咕隆隆响着。林智诚抬头看看天,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东西收起来,突然由远而近一通杂沓的脚步,摆摊卖旧书杂志的、卖磁带光盘的、卖计算器电子表的,卷起东西就跑。也就十几秒工夫,刚才讨价还价、人声鼎沸的偌大一条街,只剩下林智诚和一个孤零零的摊位。他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起来,一辆白色双排座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和两个小青年。而另一个路口,也被一辆灰色面包车堵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智诚默念着唐城人最爱说的这句话,坐在轮椅上,微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架势。来人也不废话,兜起床单哗啦把磁带扔车上。一个小青年过来拽开林智诚,掀起轮椅坐垫,拎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是走私的原版磁带,林智诚留给老主顾的,不知怎么这秘密被他知道了。林智诚心疼钱伸手去抢,两人撕捋在一块。“再捣乱,连轮椅一块没收!”另一个大个子恫吓着,过来摁住林智诚胳膊。
“放开他!”那女人突然大喊一声,吓得两人松开了手。大个子说:“科长,我们盯着好久了,这瘸子卖违法磁带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女人道:“他一个残疾人,怪可怜的,算了。”声音既熟悉
又陌生。小冯?林智诚惊讶地睁开眼站起来,忘记了自己只有一条腿。身子一晃,冯红要扶他,他拨开她伸出的双手,一把抓过来双柺。
冯红万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尴尬场合见到林智诚。要不是那副磨得发亮的木拐,要不是看到木拐上,自己当初淘气用小刀刻下林智诚名字的缩写字母,她几乎认不出这张原本清秀现在却写满沧桑的面孔。
和冯红分手后,林智诚很少想过去的事,他不愿触及这道伤疤。可命运就是这么巧,偏偏在他最不想见她的时候,安排了两人的邂逅。她是执法者,衣冠楚楚,又当上了科长;而他,可怜巴巴,是个跟小偷差不多的,卖盗版磁带的小贩。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面对,冯红怜悯的眼神,也深深地伤了他的自尊。“拿走吧,不用你们可怜!”他丢下布袋,直撅撅回了一句。
当着属下的面,这一幕有些难堪,冯红佯装没听见,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云隙间扯出一道闪电,紧跟着炸雷在头顶响起,噼啪的大雨点子由远而近砸下来。青年人机灵,看出科长跟这个瘸腿小贩很熟,或许两人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个子连忙把那包磁带搁在轮椅上,催林智诚赶紧走,又招呼科长:“雨下大了,咱们还是回局里吧。”
冯红好像没听见。
箭杆子雨连天接地,倾斜而下。林智诚
扔下轮椅和磁带,架着双柺,大步走入雨雾中。雨水没过脚面,裹挟着冰棍纸、空烟盒,哗哗地冲到坡下。湿透的白衬衫贴着肉,大雨点子打在身上生疼。他不管不顾地走着,脑子只有一个模糊念头:他和冯红谁也不欠谁的,从今而后不再会有任何交集。他哆里哆嗦,在大雨中疾走,歇斯底里地喊着:“林智诚,你不能倒下,你要挺住!”
回到家,他发起烧来,一个劲儿说胡话。刘兰芝熬了姜糖水,一勺勺喂着。又抱过来被子给小诚盖好掖严实,让他发汗,这才去对门招呼刚下班的儿媳去医院拿药。
林智诚拉起被子,蒙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