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里,大伙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林智诚看着这些灰头土脸,脸被小刀子一样的寒风吹得通红的手下,语气放缓和些:
“挨个看看,你们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是震漏儿,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是,老天爷不长眼,该咱唐城倒霉,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可房子要是结实点,会一摇晃就倒,会死那么多人吗?从前唐城房子啥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平房石头墙、焦渣顶,屋顶过重,房子结构不合理;不多的砖混楼,也一样脆弱,混凝土空心楼板,直接搭在砖砌承重墙上,经不起剧烈晃动。这就是地震后盖楼,为啥搞内浇外挂、砖混加构造柱,提高地震设防烈度的原因。人命关天的事,就得二小穿马褂——规规矩矩。都是搞工程的,这些道理难道你们不懂?保不齐啥时还会忽悠一下子,房子再抗震还怕不结实呢,你们竟敢偷工减料。你们这么做,不是在糊弄别人,是在坑你们自己,坑你们的子孙后代!”
……
“那次,林经理是真急
了。他说:‘都他妈的这么干活,糊弄人,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传出去咱们还有没有脸在唐城混?’你们听听,真是话糙理不糙啊!”老万感慨道,“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从前也只在戏文里听过。我们林经理一点不次于诸葛亮,他说谁砸我牌子,我就砸他饭碗,当即把二胖开了,一点不顾及哥们义气,谁说情都不中。做老实人,盖结实房,这可不是句空话,现在一提到林经理,我们就会想到这一出……”
林兆瑞搞文艺,戏里戏外是个很感性的人;刘兰芝更是看戏流泪,听古伤怀的女人。老万绘声绘色地讲述,让两位感动得一塌糊涂。万师傅递过来一条手巾:“你看看我,你二位好不容易来一回,又惹你们伤心抹泪的。”
林兆瑞说:“老万哪,你讲得好。你要是不说这些,我们还真想不到,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爱使小性的小诚长大了。行,有责任、有担当,这才是我林兆瑞的儿子!”
老万跟老两口说这些的时候,林智诚的银灰色桑塔纳正驶过闹市区,拐上一条邻近市场的小马路。天空零零星星地飘起雪花,车里挂着的毛主席像吊饰,来回摆动着。车子在一处独门独居的小院门口停下,林智诚下车。瘦猴从后备箱拽出个鼓囊囊的蛇皮袋想跟着,被林智诚制止了。
林智诚拎着东西上前敲门。敲了两下,见没啥动静,干
脆攥着拳头咚咚咚捶了起来。里面响起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睡眼惺忪的张存柱出现在面前。
张存柱离婚后不久,城建技校升格为中专,他当上了一把手。学校要在原址扩建,好几家建筑公司盯上这块肥肉。林智诚也不例外,硬着头皮去找他,烧香上供,总算拿下了这个项目。可没想到,后来工程出了纰漏。虽然林智诚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可柱子多精明啊,毕竟在建筑口混了这些年,一眼就发现了问题。当初他把工程包给小诚,不是念及旧情,而是觉得拿回扣更安全一些,瘸子嘴紧不会出卖他。没想到林智诚请他吃了几顿饭,送了块瑞士表后,闭口不谈钱的事。真是个抠门鬼,钱都穿肋骨上不成?眼下的工程质量问题,让他找到了借口:“我对你这么信任,把工程给了你,你却给我上眼药。说说,这楼到底咋回事?”林智诚也不隐瞒,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经过,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张存柱瞪了他一眼:“我相信你,谁他妈的相信我?我可不想陪你一块坐大牢。屁股上的屎自己擦,你把事情解决好了,再来找我。”本该结算的工程款,就这么拖了下来。
现在,柱子明白林智诚的来意,他身子挡在门口,丝毫没有往里让的意思。官场混久了,张校长自然带着几分官气,眼泡浮肿,白白胖胖的像个太监
。跟他站一块,林智诚觉出自己的狼狈,头发乱蓬蓬的,皮夹克肩头落了不少头皮屑。这段时间,他添了个新毛病,一着急就爱挠头。“我给你拜年来了。”林智诚像是没看出他的反感,说着腾出一只手解开麻绳,一提留袋子底,一个白呲裂骨的冻猪头滚到了雪地上。
张存柱吓了一跳。猪头收拾还真干净,两耳支棱,嘴巴朝天,就像刚刮干净下巴要入洞房的新郎,小眼还笑眯眯的。他当年干过杀猪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玩意见得多了。他嘴角浮出一丝笑,脚一拨拉,猪头翻个个儿,竟露出颈部插着的一把刀子。刀深及柄,凝固的鲜血蹭到雪地上,殷红一片。柱子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故作镇静:“甭跟我玩这个哩格楞,直说吧,你想干啥?”
林智诚把空蛇皮袋一扔,笑了笑:“现在你当大校长,人家都给你拜年送礼,我不来随大溜行吗?”
“我不收礼,这东西你拿走。”
“当官的不打送礼的,既然我大冷天来了,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张存柱盯着林智诚,你是在威胁我?林智诚晃晃脑袋:“没那意思,只是想早点要回我们的工程款。”
“哼,要工程款,你还好意思提工程款?没把你的事抖搂出去,够给你面子了,你还有脸登门来找我?”
“这楼盖得咋样,你我心里都有数。我竭尽全力,几乎倾家荡产做
了补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吹牛逼,这楼且比别的公司盖得结实呢,就算有一天真的出了纰漏,上法院、坐大牢,我一个人扛着,决不连累你!”林智诚语气放缓和些,“柱子,实说吧,我那百十号人等米下锅,小工们等钱回家过年。大伙急嗷嗷的,你就算帮帮我行吗?我不知道官逼民反啥样,不过你要是见死不救,就不是我一个人来了,他们可没我这好脾气。”
林智诚说着,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在他手里。
张存柱只穿了件毛衣,让寒风细雪一打,哆哆嗦嗦的。林智诚的话软中带硬,也让他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悄悄捻了一下信封,里面撑死一万块钱,少是少点,可总比不给强,让瘸子出血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长吁了一口气:“遇上你算倒血霉了。好吧,明天你让会计过来结算吧。”
林智诚要他写个结算保证书。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公家会差你这点钱?”张存柱叨咕着,只好带他进屋。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林智诚就是这号不要命的人,这点柱子很清楚。从前两人下军棋时,林智诚最爱“对碰”——同归于尽。每当他杀气腾腾举起棋子时,柱子就有些胆怯,心理上先输了一着。他找出张白纸,按林智诚意思写好保证,签上自己名字,推过来:“咱们两讫了,就一回,以后别让我看见你了。”
保证书飘落到地上,林智诚费力地拾起来,薄薄的一张纸竟是这样沉重。那条好腿承受着整个身体重压,有些麻木。断肢又在疼痛,提醒着他天气的变化。这种痛是切割神经的疼痛,厉害起来服用任何止痛片都不起作用,足以让他脑袋撞墙。可现在,肢体的疼痛比不过他内心的疼痛。本来,他当初拉队伍时就想干好工程,人前人后不止一次表白:咱们地震活下来,就得积德做点善事,做老实人,盖结实房。可万没想到,这么重要的工程却出了纰漏,让他面对柱子的刁难底气不足,非使出下三烂手段才能拿到工程款。他心里难受啊。
虽然只在柱子屋里待了几分钟,可林智诚敏感地嗅出了一股女人的气息。虽然那女人一直没露面,但他猜想一定是横刀夺爱,从卫东手里抢走丈夫的那个小寡妇。
细雪变成了棉花套子雪,城市一片迷蒙。车子发动起来,林智诚胸中的愤懑也在积聚膨胀。他早已没了当初创业时的谦逊和耐心。刚支起这个摊子的时候,为讨要工程款,可以低声下气忍受任何屈辱,而现在他只想快刀斩乱麻,哪怕孤注一掷,不惜武力解决。工程款的事落实了,可坐在车里,反而滋生出挫败感。柱子刁难他、欺负他,不就是因为手里那点权吗?林智诚啊林智诚,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做人有了尊严,可社会上任何一方
权势,都照样可以骑在你头上,你跟那些盖楼的、卖苦力又有啥区别?想着想着,两行清泪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淌下来。
他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当鸟儿逃出猎人射程的时候,才是最强大的。对于他林智诚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只有挣钱一条路。社会上混这些年,他明白了金钱的力量,见识了对金钱顶礼膜拜的各种嘴脸。钱,能让人把黑的说成白的,丑的说成美的;钱,可以让人不顾廉耻,不择手段;钱,直截了当,可以撕去道貌岸然的那层表皮。权固然可以生威,可在金钱面前,不是照样要低下头去。想到这里,林智诚更加坚信,自己能挣越来越多的钱,自己前生一定是只恶狼,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车窗外天色亮了一些,雪花片片飞舞着。林智诚心情欣快起来,哼起在部队文工团时最爱唱的歌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瘦猴不时从车镜里瞟上他一眼。林智诚心理变化全写在脸上。一会儿怆然落泪,一会儿咬着后槽牙发狠,一会儿又高兴地哼哼唧唧。他仿佛触摸到了林智诚那颗复杂而又脆弱、敏感的心。
城建中专项目,成了林智诚一桩心病。这之后的很长时间,他无数次从梦魇中惊醒,同样的场景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教学楼轰然倒塌,腾起冲天烟尘。在人们惊呼
声中,他发现自己被埋在瓦砾中,无助地喊着救命……直到十几年后,在旧城改造中他买下了这块地,看着楼房被拆楼机的巨臂捣得支离破碎,变成小山一样废墟,又被一车车拉走,他才真正睡上了踏实觉。
林智诚刚走,张存柱就把那个猪头连着蛇皮袋一块扔了出去。进屋,王艳已缓过气来,摩挲着胸口,连说吓死我了。跟王卫东离了后,两人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张存柱干脆跟她结了婚。他没理媳妇,拿起电话找王树生,叫他管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小舅子。电话里,他说着小诚刚才的蛮横无理,一口一个死瘸子。
开始王树生没吱声,听他没完没了地骂,才回了他几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小诚这事办得欠考虑,回头我说他。柱子,你跟我们家也算沾亲带故,怎么好意思这么咒他。别说小诚,我都不爱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王树生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威严。张存柱叨咕道:“他让人好好说话吗?动不动玩刀子,你当姐夫的再不管管,这么无法无天,他早晚会折到大牢里去。”
放下电话,王树生让自己稍微平静些,给小诚打了一个电话:“咱们应该吸取大臭儿的教训,别动不动舞刀弄棍的,啥事都武力解决。有啥纠纷,不会好说好商量,谈不拢的话,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也行呀。”
林智诚没有分辨,他已给姐夫
添了很多麻烦,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操心。
“小诚啊,人在社会上,多个朋友多条道,少个敌人少堵墙。柱子再玍玍古,也算半个亲戚,哪怕看在小环面子上,也别跟他闹僵了。”
“姐夫,你这话不对。”林智诚没想到王树生经历那么多磨难,还这么善良单纯,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在这世界上,要成功,需要朋友;要取得巨大成功,需要敌人。卫东现在恨柱子恨得牙根痒痒,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他张存柱啥人?一个劁猪的,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的乡巴佬。想当初,卫东把他从山沟沟里弄出来,找了工作提了干,才有了现在的人模狗样。别说念及什么亲情,要是稍有点良心,他也不该背叛卫东。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还用对他客气吗?”
林智诚刚回公司,搁下电话他把会计叫过来,吩咐明天抓紧去结算工程款,免得夜长梦多。会计走后,瘦猴闪身进屋,笑得很诡秘。林智诚讨厌装神弄鬼,皱着眉头问有事吗。瘦猴关上房门,掀开鼓囊囊裤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递过来。
这玩艺真的假的?打从离开部队,林智诚还是第一次摸到真枪。拿在手里冰凉冰凉的,掂一掂还挺有分量。
“这还能有假?从前我家旁边就是武装部,地震后我钻到废墟里掏出来的。后来收缴了几次,我都没交。子弹我打了两发,还剩下三发。”
林智
诚问还有谁知道。瘦猴摇摇头,他谁也没告诉过,包括大臭儿,他怕枪在老大手里惹事。林智诚把枪还给他,让收好,瘦猴一脸诚恳:“林哥你留下吧,用它防身,关键时候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看谁还敢刁难你。”
林智诚想了想,把枪留了下来。“不过你要知道,”他对瘦猴说,“这年头啊,钱才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那可是杀人不见血啊!”
他架柺走到窗前。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挺拔的雪松披着一树积雪,银装素裹一般,煞是好看。枝干间,是这座城市很少看到的蓝天。林智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冰箱票交给瘦猴:
“你去财务支三千块钱,拿着这东西去新开张的百货商场买台冰箱,送到我姐夫家。”
王树生这些日子一直为外甥上班的事奔波。当初大刚考大学,他帮着拿主意,外甥才报的师范专科。还有几个月大刚就毕业了,地震孤儿有政策照顾,可以顶替父亲当老师。这工作受人尊重,不用上夜班,一年还有两个长假,王树生觉得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
礼拜六晚上,杨丽华带婷婷去买文具还没回来。王树生收拾屋子时,翻出他的口琴,找出块布精心擦拭着。这时候大刚回家,要跟舅舅说说自己想法。王树生很高兴,忙给外甥拉把椅子。大刚比高中那会儿壮实多了,下巴长出黑森森的胡子茬,一股成熟男人味。都说男
孩随妈,可大刚长得却像他爸,想起多才多艺的姐夫,王树生心里有些难受。
“舅,我在学校实习了几个月,才发现我的脾气秉性不适合当老师,学校也不适合我。我想好了,自己创业,去市场上卖服装。”大刚开门见山。
“啥,你意思是不去学校?”把口琴搁桌上,王树生火往上拱,“你不想想,政府对你们孤儿多好,从小有抚恤金,大专毕业照顾你上班,专业又对口,谁有这么好条件?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条件还是你妈给的,是她用命换来的,你不去对得起爸妈吗?”
大刚拖长声,叫了声舅:“我这么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愿站讲台,不想当老师,愿意过没说没管的生活。还有,也是想给家里着把手,多挣点钱养家糊口……”
“我们供得起你!”王树生打断他的话,“真要惦着家,你就别丢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别惹我们生气。你出去看看,外头摆地摊的都是些啥人,噶咋子,琉璃球,跟他们一块混能有好?”
“舅,你这老脑筋也要改改了,摆摊做买卖的又不是毒蝎猛兽,你把人家想象得太坏了。现在国家鼓励干个体,致富光荣,不是啥丢人现眼的事。”
草率,荒唐,王树生摇着脑袋,对大刚的想法一百个不理解。摆摊好像现在挺光荣,成了没本事人下海的唯一选择。可他不理解,外甥,一个即将毕业前途
似锦的大专生,为啥要这样做,该不会找那个高中时早恋,让他和杨丽华拆散的女孩吧——她倒是在市场上摆摊卖布头。
“你怎么还提那事儿,早跟她没联系了。”大刚摇头否认。看孩子不像在撒谎,王树生这才把心搁肚里:“没那事儿就好,趁早打消摆摊的荒唐念头,收收心,再有几个月毕业了,毕业就直接上班,学校那头我已经说好了。”
“舅,我跟你说了我不想去,我的事我做主。就算你亲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也替他当不了这个家。”
王树生差点没被噎死,站起来,有些发抖的手点着外甥:“你大了,翅膀硬了啊,我管不了你了?”
刘兰芝隐隐听到对门声响。她正用抹布沾着淘米水擦着柜子,儿子推门进来:“放着挺好的班儿不上,非要干个体,妈你给评说评说,大刚他这是不是有病?”
事情经过跟妈学说一遍,王树生还在喘着粗气:“我是没辙这小子了,妈,只有你老亲自出马了。悠着点,别让他气出个好歹来。”
“他愿意干,就让他试试呗。”刘兰芝没动,也不着急,她在温水里涮着抹布,“干个体一样有出息,小诚不是干得挺好的。”
“妈,你是不是老了,糊涂了?小诚那是迫不得已,背水一战,可大刚不一样。国家干部不当,铁饭碗不要,非喜欢上个泥饭碗,连看病、养老都没人管。这事只有傻子、
疯子才干得出来。”
“妈没老,也没糊涂。你想想看,打小大刚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呵护着,穿少了怕冻着,回来晚了怕饿着。咱是待他不薄,可从大刚的角度呢,长这么大,没一件事是自己做成的,就连上学都是你替他选的专业,他咋想?他也有自尊啊,也想独立做成点事儿。他不是小孩子了,这回,咱就放开手,让他自己试一把吧。老大不小了,总不成管他一辈子不是?”
刘兰芝看出儿子脸上的疑惑:“上次丽华住院,媛媛跟我唠了半天。别看你那么待人家,人家还关心着我跟你爸,惦记着咱大刚。媛媛比你有文化,看得比你远,知道该咋教育咋爱孩子。你呀,得好好跟人家学习!”
又提丁媛,王树生忙说:“妈,你还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吧,大刚还在我屋呢。”刘兰芝道:“树生啊,有时你比妈还不开窍,一根筋。记住,强扭的瓜不甜,就是硬逼大刚去教书,他打心眼里不情愿,也教不出来好学生。误人子弟,咱罪过可就大了。”
“那,你意思是任由他折腾?”
“不试,咋知道人家成不成?实在不行,干个体这条道儿行不通,再让你妹妹找找人,大刚回学校也不迟。”
王树生气鼓鼓地回到屋,外甥已不辞而别。黑暗里,他自言自语着:
“小兔崽子,你这是生心眼子气我啊。你以为一个大专生,进重点中学当老师那
么容易。我为你跑前跑后,求爷爷告奶奶,才没让你去后勤,没让你去教体育。没有功劳,我还有苦劳呢。你就这么任性犯混,四六不懂!是,当初要你考师范,没尊重你意愿,舅是武断粗暴了些,可我还不是为你今天有个正式工。你倒好,说不上班就不上班,一点不听人劝,还有点良心没有?”
地震后没撒手送大刚去育红院,主要是刘兰芝的意思。王树生对于外甥,责任重于感情。他还记得最早给大刚洗小脏手时,摊开手掌,发现孩子掌心横纹,他咯噔一下子:这孩子心硬!妈念叨过不止一回,你姐是为了护着大刚砸死的,可孩子当时愣没掉一滴泪。妈说这些时,眼泪汪汪的,说树生,咱别拉扯出来个白眼狼啊。他安慰母亲:“大刚还小,不知道啥叫生离死别,大些就懂事了,不会忘恩负义的。”
现在大刚也二十大几,个头快赶上自己了,王树生万万没想到,会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越想越难受,从前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翻腾出来,忍不住对着黑暗想跟姐姐说上几句心里话:
“姐,你走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埋哪儿,不能给你上坟,我们只能在忌日带大刚给你烧烧纸。知道你学医的不信这个,后来次数越来越少了。其实,我知道,把大刚培养成人,才是对你和姐夫最好的纪念。为这,我跟你儿子没少冲突。小树不修
不直,不剪枝不成材,你在也会赞成这么做的,是吧?看大刚大了,上大学有出息了,原以为我成功了。可今天大刚的表现,加上妈的一番话,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失败。我没当好舅舅,我不配当这个舅舅。姐,你理解我也罢,埋怨我也罢,你弟弟我就这点脓水,我尽力了!”
黑暗里,王树生潸然泪下。
全家人只有卫东能降服住大刚,可王树生不想因为这事麻烦妹妹。刘爱国自告奋勇:“我去劝劝他,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保证让大刚回心转意。”
第二天,爱国跟他一道回家,招呼过来大刚,摆开了长谈的架势。本来王树生还抱点希望,不想爱国越劝越走偏,最后竟然站到王树生的对立面,支持起大刚来。还说自己也想提前办退休,到小诚的公司帮忙。
“我成孤家寡人了。得,爱干啥干啥吧。”王树生心灰意懒,冲外甥摆了摆手。
爱国小声跟他耳语:
“不是我说你,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就是大刚不要铁饭碗,要端泥饭碗嘛,这有啥呀。树生,现在政策在变,观念在变,孩子们想法也在变。咱们都往四十奔的人了,观念太老太旧了,跟不上他们的思路想法。当初,小诚办病退咱们不也是揪着心,七上八下的。现在你再看,人家做得对呀。树生,以后对孩子把握个原则:你不赞成的事,保持沉默就行了,你反对也没用。
”
正好这时林智诚的电冰箱送来了,缓解了家里紧张气氛。刘爱国在食堂摆弄过冰箱,对这玩意不生疏。他用指节敲着冰箱外壳啧啧称赞:“小日本的东西就是经使,这进口电冰箱现在要托人弄脸才能买到。”
杨丽华一脸喜色,看时间不早了张罗着做饭。大刚饭后要回学校,她叮嘱着天黑路滑,路上加点小心。又找个饭盒,给外甥夹了几块煎带鱼。“想着搁宿舍窗户外头,明天就粥吃。要在家住就好了,搁冰箱里不容易坏。”她说。
几年前,因为树生背着她借钱给小诚,杨丽华赌气住到了单位。后来林智诚上门说情,她这才回家。林智诚有了钱后,第一个还了姐夫,这回送个冰箱,也算是给杨丽华赔个不是。
饭后,两口子研究半天说明书,才给冰箱插上电。杨丽华做梦没想到,自己家也会用上冰箱。她想起科里小李结婚时,婆婆买了一台冰箱,光一个进口压缩机就够小李说上一礼拜的。她眼睛放着光,不停地擦拭着看不见的尘土。
“你说小诚哪儿来这么多钱。前两年还四处筹措,现在却富得流油,一下子送给咱们个大冰箱。”她问丈夫。
“人家搞工程嘛,自然有钱了。你没听出爱国的意思,连他都想办病退,跟小诚一块干呢。”杨丽华找出块素色碎花布,比划着要蒙在冰箱上挡尘:“难怪现在都说,富了海边的,肥了
个体的,美了当官的,苦了上班的,就咱们挣死工资的受憋。”
“谁让咱没那个魄力呢,真要是干个体,咱舍得铁饭碗吗?”王树生说。后面的话刚到嘴边,他又咽回到肚子里。你以为挣钱就那么容易呀,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分汗水三分苦啊。他想起小诚与柱子的冲突,想起柱子一口一个死瘸子的咒骂。
他跟外甥怄气,也是因为了解林智诚创业的艰辛,不愿意大刚再遭受那番磨难。小诚身体残疾,上班不适应,迫不得已干起个体,而你孙志刚有啥必要冒这个风险,让全家人替你揪着心。不过,他还真有些佩服这小子的决断,这点随姐。当初王玉洁跟孙博昌搞对象,就不管他家在农村,爸妈强烈反对,硬把他招过来当了倒插门女婿。
王树生坐沙发上,招呼媳妇歇会儿:
“大刚上班的事,就这么着了,依他。可他以后搞对象,咱们得把把关,不能再迁就他了。他已经丢了工作,真要是搞个待业青年,真够咱们一呛的。丽华,你在单位扫听扫听,有没有合适的,一定要父母双全,将来有了小孩也好有人照看。”
外甥这回倒没让舅舅舅妈操心,自己搞上了对象。他对象叫宋乔,小学音乐老师,父母健在,有个姐姐已出阁。小宋扎着马尾辫,细眉薄唇,唇边有个小痦子,一看就爽快泼辣。她一个人住学校宿舍,交往没多
长时间,就悄悄搬到大刚这里。每天蒙蒙亮时辰,大刚送她回学校。两人蹑手蹑脚下楼,大刚骑上车子,宋乔一蹦坐在后座上,手搂着他的腰。
杨丽华起得早,在厨房烧水正看个满眼,她小声招呼丈夫,指了指外头。王树生张开巴掌挡住媳妇视线:“操这心干啥,现在年轻人,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杨丽华还是忍不住叨咕着:“在这儿过的夜,你当是小事?要是我闺女,非打折她腿不可——唉,现在的姑娘,咋都这么开放,认识没几天就睡到一块。”
说归说,慢慢地杨丽华还是接纳了宋乔。两人确定关系后,小宋经常来舅妈家串门蹭饭,进门拿起笤帚墩布干这干那的。“大刚对象不错,聪明伶俐,又有眼里见儿。”杨丽华跟婆婆夸着未来的外甥媳妇。
到了年底,大刚开始筹备结婚。一个星期五的中午,王卫东突然出现在外甥的小店门口,瞥一眼门口挂的“同行莫入、面斥不雅”的木牌,拉开了铝合金推拉门。大刚正招呼着顾客,王卫东冲他摆摆手,坐在塑料方凳上等着。等外甥忙完,她拉着他说有点事,一块去家里说吧。
大刚的店离小区不远,两人走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扯闲篇。还是在给老姨搬家添宅时,大刚跟舅舅他们一大拨人来过姨家一次。平时很少见到王卫东,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姨就是个影儿人,感情上
总觉得隔了一层。王卫东太忙,连妈那里她也是说来来说走走,匆匆忙忙的。大刚记得姥姥曾经不无辛酸地说:“我是给共产党生的这个闺女,她应该姓党。”
王卫东打开家门,一股尘土味直冲鼻子,大刚连打了几个喷嚏。沙发、家具蒙着白单子,一看就有日子没有人住了。王卫东撩起双人沙发上的单子,让外甥坐下:“大刚啊,你要结婚了,我这个当姨的平时忙工作,对你关心不够,也帮不上你啥忙。这房子比你住的大一些,你们就在这儿结婚吧。”
大刚一听赶忙说这可不成,你住哪儿呀?王卫东说:“你别管我,我有地方。家具呢,你看着处理,有用的就留着用,没用的,送人也好卖破烂也好,我不管。房子我已买下来了,过些日子老姨有时间了,跟你一块办个过户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