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哭声惊动了对门刘兰芝,忙过来,说看看是不是尿了。果然,孩子裆里的褯子又湿了。刘兰芝麻利地换着尿褯子,嘴上也不闲着:“葫芦吊着长,孩子叫着长。哭的时候啊,你们多看着点,注意听哭音。要是小声啼哭,嘴唇动着,说明肚子饿了;绵绵的哭,眯着眼睛,那是困了;哭声带有鼻声,停一会儿哭一会儿,是在撒娇;突然放声大哭,手脚颤动,肯定受到了惊吓……”
王树生自愧不如,虽然婷婷是他抱大的,可他还真不知道小婴儿这么难侍侯。看来,带孩子也是门学问啊。
转眼,王斌三个多月了,卫东寻思她这个老姑自打孩子落生就没帮上什么忙,怕嫂子挑理,便掏钱在饭店张罗“百天宴”
。爸妈怕影响不好,王树生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卫东说:“谁没有仨亲俩厚的,就算当领导,也要讲个人情味。爸,妈,哥,你们就别担心了。”
王树生两口子推着童车到饭店时,这里已聚集了不少人。一见主角到场,大家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夸着孩子。有人悄悄给杨丽华红包,有人干脆把钱塞到婴儿车的小被子下,杨丽华没想到这么多上礼的人,有些人看着面生。她偷偷打开个写着名字的红包,一看,脑门沁出汗珠来。“这钱给忒多呀,这是冲谁来的?”她悄悄问丈夫。树生摇摇头,也不知道咋回事。
“都是小环的同事朋友,听说她得个大侄子,非来庆贺不可。”刘爱国穿件绣着五福捧寿图案的唐装,一脸喜色地跟树生两口子解释。“另外,小环调到区里当副区长,大家也想表达一下心意,你们两口子就甭想那么多了。”
宴席开始,王卫东满面春风,陪哥嫂挨桌敬酒。大家把盏叙谈,好不尽兴。宴席的主角王斌躺在童车里含着奶瓶睡着了,贴身穿着奶奶做的五毒兜兜。上面用彩线绣着个葫芦,葫芦嘴对着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五种毒虫。据说百日戴这种兜兜,可使孩子避免毒虫侵害,不生病。刘兰芝、林兆瑞吃了几口饭,替下来杨丽华,坐在一旁轻轻摇着童车,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热热闹闹的大厅。老两口
不理解,一个吃奶的孩子过百天,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小环现在的行事做派,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喝过几杯酒,卫东脸上只带出些红晕,一点事没有。多年的官场应酬,练出了她的酒量。她把林智诚叫到外面,区里要搞全市第一个商品化住宅小区,她有意把工程交给他。
“凤凰新村项目很重要,关乎我能不能在区里站住脚。对于你,也是个机会,以后你就搞房地产开发,别只盖楼不卖楼,净为他人做嫁衣了。”
林智诚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好:“卫东,不好意思,以后当人面我得叫你王区长了。”
“没那个,我还是你姐。”
“对,永远是我姐,我老姐,咱姐俩联手,无往而不胜。”
王卫东点头,又叮嘱他:“你呢,这些年盖了不少楼,活干得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除了城建中专工程有点拉稀外,可以说是个个都是精品。现在不少人等着看我笑话,说我这个建委出来的,在区里肯定玩不转。希望你别给我撤劲,帮你也是在帮我。”
“那是。老姐你放心,我宁可不挣钱,也要争口气,盖个质量过硬的住宅楼给全市人民看看。”
“不挣钱工程给你干啥,让你搭人搭工搭料,我傻呀我?”卫东亲昵地推他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让你挣这钱心里舒服。”
林智诚搔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着。卫东关切地问他腿怎么样,
小诚拍拍假肢说没问题,比真腿也不柴。卫东说:“别人眼里你是残疾人,可在我王卫东眼里,你比正常人不知要强多少倍。你现在欠缺的,就是没文化、读书少,有时间你要充充电,不能总是小打小闹,我还指望着你进军房地产市场呢。”
王树生喝得红头涨脸,脚下有些打绊。出来方便的时候,正看见妹妹和小诚在走廊里有说有笑。等他从厕所出来,妹妹已没了影子,小诚抽着烟想着心事,嘴角浮着笑容。啥美事,看把你乐的,王树生一捅他。林智诚实话实说。
“这合适吗,亲戚里道的,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有啥不合适的,举贤不避亲嘛。凭我的实力,凭我林智诚这些年打拼出来的信誉,什么工程都不在话下!”
儿子四岁时,王树生一狠心送进厂幼儿园。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带大婷婷已经不容易了,再拉扯个孩子吃不消。王斌叫着爸爸,哇哇的哭声针一样扎着他的心,王树生佯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好不容易才说服妈,他知道,只要自己心一软,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儿子倒还乖,很快适应了幼儿园,只跟爸提出一个要求:晚上第一个来接我!
儿子不在家,白天轻省不少。秋天风干物燥,正是装修的好季节,王树生抽空把爸妈屋子粉刷一遍,换了铝合金窗框。老人不喜欢滑溜溜的地砖,他没动水泥
地面,只改了上下水,安装了淋浴器,换上了坐便。自己屋子没怎么动,只铺上了方格瓷砖。杨丽华拿墩布墩着地,累得满头大汗。在厕所哗哗地涮着墩布,她问丈夫,小石也三十好几了吧?
“他跟小环同岁,小四十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杨丽华有意给丁媛说媒。她不知道,地震后小石追过丁媛,当时丁媛心有所属,惦记着王树生,委婉地回绝了他。现在听媳妇说出想法,王树生含含糊糊,说你有点瞎操心。杨丽华把墩布拧干,晒到阳台上:“怎么叫瞎操心呢?媛媛是我儿子干妈,我的好姐妹,我可没你那么心狠,她的终身大事,我这当姐的不管谁管?”
杨丽华是个热心肠,说做就做。丁媛听她说完,只是笑了一下,这在杨丽华看来是羞涩,是默许。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丈夫,催他抓紧问下小石啥态度。王树生到厂里还没来得及跟石柱说,厂办就打来电话叫他过去一趟,说石厂长找他有事。进了厂长屋,石柱扔给他一根烟。“嚯,红塔山。”王树生捏手里没舍得抽。石柱说:“还有多半条,你拿走。”
嘻嘻哈哈说笑了几句,石柱脸一绷,问起大家对改革方案的意见。厂子减员增效方案职代会上已表决通过,可下面抵触很大,实施不了。王树生说:“下岗这事摊谁头上都不干。我今年四十五了,也在你分流的年龄段
,我想问一下,你们当官的订这个方案时,有没有为我们工人想过?大伙为厂子打拼了这么多年,除了炼钢不会干别的,这么一下子把无一技之长的老工人轰到社会上,他们靠什么谋生?这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说不好听的全家人靠这份工资养活。这么做,不等于把老工人逼上绝路?你们搞得是不是过分了?”
“炉长,我的大炉长啊,你不了解全面情况。搞减员增效,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也是根据咱厂现状不得已而为之。下岗自愿,厂子没有轰谁走的意思,富余人员分流到三产等辅业,干好了没准工资拿得更多。这些,都是有制度保障的。”
“制度是一回事,执行落实又是一回事。谁还不知道,下岗分流就是变相失业。还有,减员光减工人,你们当官的怎么不减?刚才我上楼,每个办公室都满满当当的,可都在干些啥?织毛衣的,看报纸的,侃大山的,就是没干正事。说增效,你们少吃一顿大餐能省下多少钱?”
两人的思路就像两股道上的车,越跑越远。石柱本想让王树生帮他底下做做工人们工作,现在看他抵触这么大,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就说:“好了,不抬杠啦。炉长,上次你要去二工区我没答应,想知道为啥吗,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汽车沿厂里的水泥路前行,路两边树木杂草蒙着一层灰,钢锭、线材凌
乱地堆放着。现在钢铁行业不景气,号称十里钢城的厂区,一些高炉已经停产检修,车旁走过的工人也都懒懒散散的。王树生不禁为企业捏了一把汗,产能过剩,钢材滞销,照这么下去,厂子非黄了不可。不过蓝色彩钢屋顶的二工区倒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好几层楼高的、上面标着醒目外文字母的转炉机轰鸣作响,车间里却看不到一个人。王树生正纳闷呢,石柱带他走上旋转铁梯,原来工人都在空中操作室里。屋里开着空调,透过弧形玻璃墙,能清楚地看到几十米外的转炉。他不禁心生感慨:同是炉前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自己和兄弟们挥汗如雨干半天,炼出的钢却卖不动,人家在这里轻轻松松的,生产的特种钢还没出厂就找到了婆家。
操作台上,几名工人熟悉地操控着电脑,调整着炉内温度,不时敲击几下键盘添加辅料。头顶几个大屏幕,显示着各道工序。看厂长来了,有人起身让座,石厂长说忙你们的,边问起生产情况。这时脚下微微震颤起来,外面炉火熊熊,钢花四溅,一炉钢开始出炉……王树生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没想到以前他和石柱憧憬过的全封闭自动炼钢已经成为现实。再不需要炉前鏖战,再不用长勺取样,再不用肉眼判断钢水温度,而且终点碳、温度命中率90%以上。既然先进到这份上,
还要他这个经验炼钢的技术大拿干啥?王树生感慨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落伍了。面对这些年龄比他小二十来岁的炉前工,他的心里发生了波动。
杨丽华还惦记着介绍对象的事,回家就问小石的态度,没想到丈夫先犹犹豫豫地说出厂里减员分流的事。杨丽华一下子急了:“不行,谁下岗都中,你不能下。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你看你,眼睛整天红的跟兔子似的,手上胳膊上经常带着燎泡,腰腿也让电扇吹出了毛病。到头来厂子就这么对你,说轰走就轰走,这太不公平了!”
杨丽华越说越气,像温顺的小狗露出了牙齿:“石柱,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拍着胸口想想,这么多年我们树生对你咋样?从前一个组时,树生处处关照你,把提干机会让给你。你当了官,树生又处处维护你,从没找你办过事,给你添过麻烦。没有树生,你能有今天的风光?树生对你那么好,你却拿他开刀,你还是个人吗!”
王树生拉住媳妇,杨丽华一甩胳膊,说我去找他,让大伙评评理。王树生在门口挡着媳妇:“这么晚了,闹腾啥。一刀切的几百号人呢,又不是我一个,他当厂长的也有难处。”
“咱家就没难处?孩子越来越大,过两年送个好一点的小学,一年要上千块钱。婷婷马上要上大学了,正是花钱时候。爸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以前有单位兜底,看病住院花不了几个钱,现在医改改的,一场大病就能拖垮一个家庭。这时候你要下岗,一年少开多少钱,这个窟窿拿啥补?”
怕把儿子吵醒,王树生让她小声点,拉丽华坐到床上:“炉前工你也知道危险性,打结婚那天起,你就为我牵肠挂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身体不行了,离开这个岗位,也不是啥坏事。你想想,总不能为了那点钱,把你老公整个人都搭上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丽华眼泪汪汪:“树生,这我都懂,你就是一分钱不拿回家,我也不说啥。我这是气不忿,觉得让人家赶走很窝囊!”
做了一晚上工作,杨丽华才勉强同意不去厂里闹。不过她想,有些话还是要找找石柱说道说道。这时,儿子踢蹬了被子,迷迷瞪瞪说尿尿,王树生拿过来尿盔。他从厕所倒尿回来,杨丽华问介绍对象的事怎么办,他说接着进行啊,明天我就去和石柱说。
第二天王树生去厂长办公室,石柱一脑门褶子埋在一摞报表中,左手捏着半截烟,烟缸里满是烟头。王树生打开窗子,驱赶着满屋子的烟,你少抽点吧,烟瘾比我还大。石柱唉了口气:“改革,改革,总是费力不讨好。本来我是抓生产的厂长,减员增效这摊子活不好干,都推给了我,谁叫咱年轻呢。”
他递给王树生一根烟,自己又叼上一支:“嫂子一上
班就打电话来,狠骂我一通,我该骂。不过炉长,我真没有轰你走意思。厂里改革原则是精干主体,剥离辅助,组织劳务,发展三产。上次没说清楚,我想让你去三产管事,那儿摊子刚铺开,需要像你这样负责任的人把舵。”
“不去。我想好了,买断工龄走人。因为我对厂子有感情,才不希望它倒闭,盼着你们能改革成功。今儿我来呢,是有别的事情,你就没想过成个家吗?”
“你怎么问起这些来?”石柱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一笑,“想啊,当然想,就是这么多年,没遇上合适的。”
王树生问他还得记丁媛吗,以前当护士的那个丁媛。石柱当然记得。王树生讲了讲丁媛的近况,说了杨丽华的意思:“都老大不小了,眼瞅着青春也到了尾巴,你们就别再挑挑拣拣的了。”
石柱在烟缸里磕着烟灰,王树生催道:“痛快点,你看你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拿出改革的勇气来,你要同意见见,回去我去跟那头说。”
石柱点了点头。
王树生去医院找丁媛,丁媛刚好下班,两人顺着林荫道往家属楼走着。这是地震前的老路,两边长着高大的槭树,焦干的翅果在秋风中摩擦着,发出铮铮声响。不知不觉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丁媛在树影里停下脚步,一路上净是王树生说了,现在她总算开了口:“既然你们两口子这么上心,那我就跟小
石处处。”
王树生松了口气,有一丝怅然袭过心头,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把石柱的寻呼机号留给丁媛,让他们自己定见面时间地点。“小石咱们知根知底儿的,人也不错,现在是管着上万人的副厂长,比地震那会儿成熟稳重多了,我觉得你俩很合适的。”他说。
他不知道,丁媛同意见面,只是不愿看到他和杨丽华失望。小四十的她其实已抱定独身打算,像她所景仰的妇产科前辈林巧稚一样。这倒不完全是为了事业,而是另有苦衷。就在林智诚拉起包工队那一年,她查出了肿瘤。无数个夜晚以泪洗面后,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一个人走进位于唐城一隅的教堂……手术切除了女性重要的器官,也彻底斩断了她恋爱成家的念头。
前面就是丁媛的住处,既然任务完成,王树生告辞要走。别走!丁媛一把抓住他,她的手那样有力,吓了王树生一跳。也许觉出自己的异常,丁媛脸一热,松开了手。下意识的,王树生挪开两步。
“我能叫你哥吗?”树影微弱的光线里,丁媛眼睛闪着光。王树生说:“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呀。”
“我有些冷,抱抱我。”丁媛抱拢肩膀,声音颤抖显得没有底气。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她自己都吓一跳。那次手术后,主刀医生给她看病理结果,她连看都没看。她不再理会上帝留给自己多长时间,就算现在走,
她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她实现了父亲遗愿,成了一名出色的医生,把爱给孩子们的同时,也收获了事业的成功。可在这样一个凉意袭人的秋夜,在这样一个自己曾经寄托全部感情的男人身边,丁媛一下子变得非常脆弱。仅仅渴望得到一个拥抱,哪怕只是应付和安慰的拥抱呢,她就知足了。
“还是别介了,咱们都四十来岁人了……”王树生有些慌乱,眼睛下意识地左右看看。
丁媛轻轻叹了口气。
“我下岗了……”王树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知道,此时丁媛的要求很纯洁,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除了觉得这样做对不住丽华外,还在于他在丁媛面前非常自卑。国企大厂这么多年,潜意识里王树生已把自己当成一颗螺丝钉,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不像丽华,还偶有往上抓挠抓挠,想竞聘财务室主任念头,他只想老老实实找准自己定位,从不奢望当官发财,或是什么机会突然改变自己命运。当年他配不上丁媛,现在更是这样。下岗工人与名医,这中间鸿沟实在太大了,不要说谈感情,似乎连做一般朋友都没有可能。
关于下岗,王树生其实有一肚子话要对丁媛说。离开钢厂后,他特意留了一套簇新的蓝色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家里没人时拿出来,穿上对着镜子端详着。这时,他觉着自己还是那个毛头小伙子,
带着激动、兴奋和忐忑,好像厂子随时可能招呼他回去,继续在炼钢炉前挥汗鏖战。直到瞧见镜子里自己夹杂着白发的鬓角,红红的好像汪着泪的眼角,有些佝偻的长身子,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脱掉散发着风油精味道的工装。在丽华和爸妈面前,王树生要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的焦虑和压力给家庭带来影响。家里还和从前一样,饭桌上有说有笑,晚上边逗弄儿子边和丽华讨论着电视剧,度过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可在一个人独处时,王树生有了眼泪,有了无法与人诉说的心事。现在,他很想跟丁媛道出实情,就算他同意下岗走人,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委屈和窝囊。他想说自己因为好面子,因为男人的自尊,不好意思去驳石柱;因为要无愧于劳模称号,要为厂子卸下包袱,才第一个带头办了下岗,为此还要背负骂名;因为对再就业前景感到渺茫,对未来命运无法预测,他时时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怕,有时甚至从恶梦中惊醒……可丁媛并没有听他往下讲,只说了声再见,就像影子一样飘进楼道,消失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中,王树生觉得心口发闷。
秋老虎尾巴翘三翘,手里扇子摇三摇。刚凉快了没几天,闷热天气再次来袭,一连几天都是三十几度,这让参加下岗再就业招聘会的人们叫苦
不迭。
工人文化宫露天广场上,撑开了一把把遮阳伞。伞下是市里民营企业的招聘摊位,小黑板上写着用工需求、工资待遇什么的。王树生举着一张宣传单遮挡着毒辣辣的日头,连问了好几家,人家一听是炉前工都摇头,他们只要车钳铆焊。人群里挤出一身汗,他感到燥热难耐,于是走到毛主席塑像的阴影里凉快凉快。
这是六十年代的水泥塑像,地震时没倒,后来别处的都拆了,不知为啥这个单单保留了下来。塑像足有十几米高,毛主席头戴军帽,身穿军大衣,站直高大伟岸身躯,向着刺眼的晴空挥着右手。王树生招呼骑车子卖冷饮的小贩过来,要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连喝了几大口才觉出凉快些。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给厂子卖了一辈子命,到老了一脚踢出门。”旁边一个老工人眯起眼睛看着塑像,“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会有这事?”
旁边一个白头发嘬着牙花子:“啥也不怪,怪自己命不好吧。上学赶上文革,毕业赶上下乡,回城赶上地震,搞对象赶上晚婚,生孩子赶上计划生育。现在可消停了,又赶上下岗……该着咱们倒霉!”
这话让王树生产生些共鸣,他刚要插嘴,有人在叫他姐夫。原来是林智诚坐在乌黑锃亮的小车里冲他招着手。搞房地产缺少策划营销人员,正好也给政府招聘会捧捧场,林智诚便要了个
摊位。明知道不会有啥收获,他路过时还是顺便来看看。他招呼王树生坐进打着空调的车子。车内外温差太大,王树生摘掉墨镜,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清鼻涕流了出来,接过小诚递过来的纸巾擦着。他的遭遇,惹出林智诚一番感慨:
“一万块,不过是当官的胡吃海塞一顿饭钱,这点钱,就把你一辈子的贡献结算了?姐夫,你太傻,太老实,太容易被糊弄了。什么砸三铁,什么下岗分流,什么减员增效,都他妈的扯淡。折腾来,折腾去,肥了当官的,倒霉的是你们这些小工人。有句话一点不假,国企改革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工人阶级血泪史。”
王树生没有接茬,自己毕竟每月还有三百块钱劳模补助。那些老工人,比他更倒霉,连厂长八辈祖宗都骂上了。
“既然回来了,你也犯不着跟石柱这路往上爬的官迷一般见识。”林智诚说,“这样吧,我那儿摊子越铺越大,正好缺人,你来吧,跟爱国搭伙。”
王树生摇摇头。迎来送往,耍笔杆子,那是爱国的长项,要他坐办公室,还不几天就憋出病来?林智诚又出主意:要不你去学个车本,我给你买辆车跑出租。王树生摇摇头:“我眼神不中。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时间长了视力都完了,见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