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智诚哗哗转动着弹膛:“这把老左轮有些年头了,但不至于卡壳。柱子,我和你玩一下俄罗斯式轮盘赌。看好了,里头只有一发子弹,咱们两个轮流转动弹膛,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
林智诚一对豹眼逼视下,张存柱连忙避开目光。他在电影上看过这个场景,这可是玩命的游戏呀。一个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忙拉他胳膊:“张总,这太可怕了。求你,别玩了!”
林智诚说:“哎,这轮盘赌很残酷,也很公平。你输了,乖乖把地给我吐出来;赢了,我把命给你。怎么样,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大家都瞪眼瞧着呢,他柱子不能当这个怂包,张存柱一咬后槽牙:“赌就赌,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怕你不成?”
林智诚举起枪,我先来。枪口抵着太阳穴上,冷冰冰的,咯得生疼。血管在突突地跳着。只有六分之一生存机率,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亲人的面孔,健在的和死去的……最后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冯红。舌头紧紧顶着上颚,林智诚心里默念,认命吧,一狠心扣动扳机。啪嗒,左轮枪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几乎虚脱,好久才觉出心脏又开始跳动,温热的血液逐渐涌上后脑勺。
一身冷汗!
他把枪递过去,柱子傻坐着,没接枪。啪地一下林智诚把枪搁在茶几上,枪身闪着金属光泽。他拖着长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哪个拉屎不用纸。张老板,大家都看着呢,人生本身就是豪赌,没啥好犹豫的,来吧!”
话里的戏弄意味,张存柱何尝听不出来。他眼皮神经质地跳了两下,恶狠狠地抓起枪。坐他旁边纹着眼线的那个小姐,扳着他的胳膊撒着娇:“张总,别玩了,我怕!”
一屋人呆愣愣的。到这份上,派出所所长老王觉出有点意思,倒真想看看结局。温江跟两边都熟络,忙插言道:“张总,还是换一种方式吧,弄一屋子血不好。”又冲林智诚使眼色,意思是适可而止。林智诚明白他意思,自己对头只有柱子一个人,犯不着得罪一群人,尤其还是有实权、要经常打交道的一群人。他说:“温局说的也是,要该着张总倒
霉,轰出脑浆来,也让大家恶心的歌都唱不下去。这样吧,我跟张总赌条左腿。”
“左腿就左腿,还怕你不成。”张存柱把枪对着自己大腿,闭上了眼睛。小姐吓得背过脸去不敢看。
可半天柱子还是没敢扣动扳机,枪柄让手汗浸湿有些滑手。最后,他丢下枪,仰靠在沙发上,一脸虚汗:“林智诚,算你有种,我认栽!”
一屋人都轻出了一口气。
林智诚把左轮枪扔在沙发上,冲老王说:“王所,枪我交了,给你个立功机会。刚才多有冒犯,改天摆桌单独请你算赔罪。”又对大家道:“我跟张总的土地转让,大家一块做个见证。张总,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这路浑人一般见识,我感谢你了,回头我派人去公司跟你交割。”
林智诚转身要走,突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无数金星转啊转的。他撑着柺闭着眼站了足有十来秒钟,眩晕劲才过去。面对着一屋子人惊讶表情,他笑笑说没事,你们继续唱,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温江抢步上前给他开门,小声耳语,别跟你老姐说我来这儿。
林智诚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门口,林智诚趔趄一下,肩膀撞到门框上。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小区里的合欢树开了花,云蒸霞蔚一般。六月的天气有些热,树荫下,刘兰芝择着韭菜,王斌、孙颖捡着绒线一样的落花玩。俩孩子都快上小学了,斌
斌越长越随他妈,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孙颖倒像大刚小时候,奔儿头,尖下颏,小脸瘦瘦的。一到周末,老太太就把俩孩子揽到身边,由她照看着。她不时抬起头来,瞭一眼孩子,叮嘱他们别跑远了,瞅着车。
这时她看见林智诚,她的儿子架柺出现在面前,刘兰芝惊喜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站起来:“你这孩子,真不经念诵。才刚说中午蒸你爱吃的包子,想让你爸打电话叫你呢。”
“要不说我有口福呢。妈,我早上饭还没吃呢,这回一块吃个够。”林智诚把两个柺并在一起,腾出手来擦着汗。看到王树生的三轮用根铁链子拴在楼口,他问斌斌爸怎么没去拉脚。刘兰芝道:“两口子去看丽华婆婆了,家里来电话说不行了。给婷婷也打了电话,孩子正往回赶,亲孙女,怎么也得让老太太临走前见上一面吧。”说着,她叹了口气:“婷婷这孩子,上大学后心飞了,又惦着考研啥的。唉,孩子越出息呀,离你就越远!”
林智诚忙给妈解心宽:“不怕,孩子就像风筝,飞得再远,还有根线牵在父母手里。就算她以后出国,根也在唐城。”
这话让刘兰芝听着舒心,她招呼孙子别跑远,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真格的,你的事咋样了,啥时给妈领个媳妇来?”林智诚说:“不急,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虽说咱
条件不济,可怎么着也不能划拉到篮子里就是菜吧。”刘兰芝抿嘴点头:“嗯,是这么个理儿。”
屋里传出板胡声。刘兰芝说:“爱国来了,跟你爸在屋里又拉又唱的,他们老哥俩倒投缘。进屋去吧,顺便也劝劝你爸,前些天开啥评剧研讨会,北京来的专家说地方戏没市场,要任其自生自灭。他不爱听了,立马抬起杠来,脸红脖子粗的,差点犯心脏病。唉,人都退了,还争竞个啥?”
林智诚有些日子没见刘爱国了。爱国开了家婚庆公司,买卖想必不错,又在别处买了房子,只是花插着回来看看姐姐跟姐夫。人显得瘦了些,穿件黑色天丝印花唐装,稀疏的头发油光水滑,黑黪黪的脸庞油光光的,还架上个金丝边眼镜。看到林智诚进来,他忙搁下手里的板胡,拱手寒暄。林智诚不懂这套礼数,胡乱地拱拱手。
爱国扭头冲林兆瑞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要说搞文化,林总才是行家。多才多艺,啥也不怵头。老哥你是不知道,上次公司搞联欢,大家把林总推上台,他即兴编了一段快板。那竹板打的,真是上下翻飞,看得我眼都直了。”
“啥林总,还是叫我小诚舒服。”林智诚说,“我那点能耐啊,还是当年在部队学的呢。要不怎么说,部队是个大学校呢。”。
“还有副好嗓子,我从没听小诚唱过歌。那天,他上台唱了首《
水手》,唱得简直比郑智化还地道。”说着,爱国就学唱起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双臂摆出架柺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林兆瑞爷俩都被逗笑了。生理缺陷对普通人来说,是自卑之源,是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在成功人士那里却是个性和特点。一条腿干出两条腿干不出的大事业,一条腿成就了地产界的林瘸子。现在,林智诚坦然接受了残疾这个现实。
见到大忙人林智诚回家,林兆瑞一高兴,和爱国又唱了几出。林智诚一旁鼓掌叫好,又给爱国沏上茶水,给爸晾好白开水,刘兰芝加了勺蜂蜜。唱累了,林兆瑞喝着水,问起儿子公司情况。得知又开发了几个楼盘,他连声说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好,让老百姓都住上结实敞亮的房子,也算做了件善事。”他看了一眼爱国,对儿子说:“爱国有大志,要搞文化产业呢,你可要帮帮他。”
林智诚问你不搞婚庆了,刘爱国说:“婚庆当然要搞。操持红白喜事,我在唐城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比同行起码超前两年。可现如今,越来越多人涌入这个行当,我思谋着再搞点别的。这年头,啥都是假的,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可咱们毕竟不是四腿动物,不能为吃而吃,得吃得明白,吃出品味,吃出艺术
来。这么说吧,我想弄个素食馆或养生馆啥的,把饹馇文化发扬光大。没别的要求,你帮我找个地方就行。”
这没问题,新楼盘空着的底商有不少,林智诚答应下来。他又问起爸的身体咋样,最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林兆瑞说还是老毛病,一阵一阵的心悸。林智诚说:“听说国外有种心电监护仪,能随身带着,回头我让他们从香港捎一个过来。爸,你老岁数也大了,别老往外头跑了,有些事也犯不着生气。”
“市里器重咱,领导上门请我出山,我不干行吗?你看啊,戏曲家协会这块,我是挂名主席,评剧节我是筹委会成员,市里新排的几出大戏,我又是艺术顾问,还有大学发了聘书,我这个挂名教授得给孩子们点真东西,我不上心不在外头跑行吗?累点倒没啥,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些人甚至一些所谓专家,居然瞧不起地方戏曲,说要让它自生自灭!”
“唉,林子大了啥鸟没有,爸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你要总出去的话,我给家搁辆车,给你配个专职司机。”
“不用,我坐公交挺好,实在不行,还有树生的三马子呢。至于身体,你爸我一时半刻死不了,看不到家乡戏振兴那一天,我就算死也闭不上眼……”
刘兰芝的菜包子已热腾腾地下屉,端过来说:“瞧这爷俩嗑唠的,吃饭!”爱国起身下厨又弄了几个小菜,给俩孩子
做了个拔丝苹果。刘兰芝带孩子去里屋吃,林兆瑞开了瓶杜康,三个人边喝边聊。爱国一沾酒话就多,絮絮叨叨说着他的饮食经。说着说着,忽然问林兆瑞爷俩还记不记得老街坊毕成。林兆瑞眉毛一挑,连忙问他现在怎么样?
“病是好了,可怪癖难以去根,一个人过日子很艰难啊。”刘爱国说,“小诚啊,你可以搞搞文化扶贫,帮帮老毕。不夸张地说,他就是中国的梵高!”
爱国平时云里雾罩的,大话说惯了,林智诚并没往心里去。饭后,父亲让儿子跟爱国一块去看毕诚:“他地震创伤太大,你不要刺激他。还有,生活上有啥困难,你一定要帮他。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
从前的工人新村,现在已变成一片红砖楼,把边的几栋是陶瓷厂家属楼。刘爱国推开一层一户人家,林智诚先闻到一股咸哄哄的臭味。昏黄的灯光下,毕成拥着皱巴巴的被单坐在床上,就着干巴馒头,正用牙和手指撕扯着一条炸得焦煳的小鱼,口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看到他们进屋,老毕也没起来,只是举着小鱼,含含糊糊地让着:“你们不尝尝吗?好吃,唔,真好吃!”
林智诚看看刘爱国。爱国一下拽开窗帘,大声道;“老毕快起来吧,林总来看你、帮你来了,你以后不用再这么过苦日子了!”
说完,竟有些哽咽。林智诚来这里只是碍于爱国和
父亲面子,出于道义想帮帮原来的老邻居,并不指望陶瓷厂美工能画出什么大作来。看到从前的老街坊沦落到这步田地,又联想到自己,心里一阵酸楚。他看了看屋里随处涂抹的画,从手包里拿出一万块钱,让老毕改善一下生活。毕成看了一眼,没接,起身奔向大衣橱,拿出卷好裹着旧报纸的几幅画硬塞给他。
“这老毕,有点意思啊,送我画儿是表明不能白要我的钱吗?”回到公司,林智诚叨咕着,随手展开了毕成送他的画。他眼睛顿时放出光来:“这他妈哪儿是人画的,简直就是天才!”
林智诚懂画,在部队时抽调到军区帮忙,给参加全军美展的画家打过下手。裁宣纸,研墨,调颜料,耳濡目染,知道什么画好,什么画不好。如今当上老板,要跟方方面面周旋,少不了附庸风雅,恶补了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他一下子估量出毕成的价值,跟爱国说,要买下毕成全部作品,由他养着老毕。
刘爱国夸他有眼力,是个好人:“这下老毕生活上不犯愁了。还有一件事,老毕刚出山,画得再好,没人知道,没人赏识也不行,我想让你再出点血,给他办个画展,冯红在文化局管这摊儿……”
林智诚忙拦下,说不劳烦别人了,我直接去找宣传部和文联。小诚不想见冯红,刘爱国听出这层意思,也就没再坚持。
自从那年卖盗版磁带被
冯红查扣后,林智诚就刻意回避着她。虽然同在一片天空下,但城市这么大,各有各的生活圈子,两人碰一块并不容易。没想到,半个月后的端午节,市里搞纪念屈原诞辰两千三百四十周年大型诗歌朗诵会,晚宴时两人又一次坐到了一块。
林智诚进大厅时,时间尚早。几个诗人作家还沉浸在朗诵会的兴奋中,指点江山,品评时事。林智诚坐下,无聊地摆弄着手机。本来活动安排他讲话,他没露面,让一个副总代劳。这类活动无非假文化之名,官员要政绩,企业出风头,鬼才知道屈原到底多大岁数,跟这个北方城市有啥关系。在书店门可罗雀,高雅艺术无人问津的年代,他不相信单凭几个诗人、几首诗歌就能把文化振兴起来。这就跟父亲成天为评剧奔波,要盖大戏院一样,都是在做无用功。不过既然爱国来找他,要他冠名赞助,他也不好意思回绝。刘爱国现在不得了,挂着好几个协会理事或秘书长头衔,什么活动都少不了他掺和。还操持出了本《唐城文化名人辞典》,他自己也位列其中。林智诚签好支票,推给他:“爱国你歇歇好不,老这么咋咋呼呼瞎忙活,我担心你的饹馇宴永远也吃不上了。”刘爱国一笑,显得莫测高深:“都是文化产业,慢慢来,急不得。”
那帮文人不认识林智诚,也就口无遮拦。一个留长发的说
:“哎,今天文化局冯处朗诵得很精彩啊,没想到她一个官员还会写诗。”
一个戴眼镜的说:“你们啊,少见多怪。咱唐城最早写诗那拨人中,就有这个冯红。笔名叫啥着?忘忧草。那还是八几年呢,现在身体写作好像很前卫,很时髦。人家冯红才是前辈呢,赤裸裸,火辣辣。我还记得这么两句:读了你的上身,又读你的下身……”
几个男人叫起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