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为了确定分散飞行路线原则而迅速召开的会议。他们三个人在飞行间里,搜寻无人机则在空中。按照标准流程,类似这样的案子,空域已经被清理过,搜寻员的目标是尽快获得所需信息。他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起飞,在受灾区域内竭力搜寻,为后面的队伍在地图上标注好位置。即便是现在,无论在世界何地的飞行间里,一旦无人运输机预装好了应急货物包,运送队伍都会做好随时跟上的准备。
在通常情况下,塞尔达更愿意操控运输机,运送东西总是比四处乱逛更有用处,但这个职位落到了有内部飞行员的公司手里,于是她选了搜寻员的职位。没人知道搜寻员会发现什么,他们在改变飞行路径算法时拥有几乎无限的自主权;塞尔达总觉得,那种在紧急状况下无视规则的感觉很刺激。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阳光穿透云层下方在山坡上辟出一条紫色纹路。晶莹剔透的雪地上日光闪亮,衬得被阴影遮蔽的山峰更加深邃。他们升上层峦叠嶂的峰顶,翠绿的山谷在眼前绵延不绝,让塞尔达惊叹不已。
眼前的画面变得更加丰富,细致得令人痛苦:无人机呈扇形分列,塞尔达用苍蝇式的复眼视野观察四周。无人机队散开,视野随之裂开,先分为两队,再是三队,又化为九队,然后是二十八路单独的视频。
“这个国家真美。”她说着,弹动手指点开了24号机传来的图像,是一处美景。
“短时间内旅游业不会发展得太好。”直人说,塞尔达注意到了他的语气,强硬,现实,“在这个星球上有太多这样的灾难了。”不过塞尔达不同意,在此之前,她看到有很多的游客来到灾区,导游会带他们到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给他们兜售灾难游行游戏,这些游戏会讲述最绝望的故事,还用从废墟中找到的照片和电话片断拼凑出视频。
“那是最棒的视频游戏,可惜你没玩过。”一郎说。
他们越过了预估的灾区边界,根据地震强度和当地基础设施标准的计算,绘制了实时地形。塞尔达看了看后面的24号和27号无人机。起初,荒野里笔直的灰色地带看起来没有异样,她突然说:“那儿!”其他的飞行员也看了过来,塞尔达的无人机正在101号公路上的一个大裂缝中,情况都被自动发送到全队的中央处理器上。“哦。”3A处那座坍塌的桥的情况更加惨烈,她快速做好标记,立即发送给了所有陆基队。
“嗯……”直人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是日本人,他的声音被翻译过来意思是:“很奇怪,你要注意一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嗯……”是塞尔达通过实时翻译听到的,她瞥了一眼直人负责的九架无人机,想知道是哪架出现了故障,但她的注意力又被同伴拉了回来,耳边响起了嗡嗡的警报声,红色文字先是在一架无人机的数据流中出现,接着是两架,然后是五架:“无人机受损了?什么?”
“我也看到警告了,”一郎嘟哝着说,“一定有空气污染物,或者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一种能影响无人机金属成分的空气污染物?”塞尔达问道。她所有的数据都变成了红色,能感觉到操作界面受到影响:反应延迟,摇晃,25号机逐渐失去控制,“我们还能到达目地点吗?”她把注意力放在22号机上,估计它能最先到达人类的居住地。
“好像……不行。”直人说。他的身体倾斜,努力操控着。
“我正让23号机改变路线靠近22号机,”塞尔达一边说,一边输入指令,“如果我们不能完成需求评估,至少可以记录有关无人机现状的数据。”
“他们的数据流都有问题。”直人说着,但心不在焉;他也心系数据,有些紧张,身体向前倾斜,好像这样能更快地推动无人机。无论如何,这次行动完全是在塞尔达的职权范围内,所以她不理睬直人,数着秒数。
35秒,23号机能看到22号机。
42秒,22号机能看到居住区。
房子,有个房子,人类居住的房子。
三所房子,如果他们的无人机再往前行进,就能看到这是个不断扩张的城镇周边的郊区。
这里曾经是个庞大的城镇。现在(他们想象着)是一堆倒塌的建筑物和坍塌的古迹,伤者和幸存者在等待他们的帮助,可能在仰望天空寻找搜寻队员,这是外界对灾难幸存者的第一道反应。
但如果有什么东西连无人机也能伤害,人类还活着的概率有多大呢?
嗡嗡声变成了哔哔声,塞尔达陷入了令人眩晕的混乱中,27号机坠落,然后陷入黑暗。几乎同时,她又接到了24号机的新警报;硬件故障影响转向。塞尔达紧紧盯着23号机,希望23号机能在坠毁之前靠近22号机,然而3、2、1……
“去他妈的!”直人没有料到损伤如此严重。当他们都在关注23号机的数据流时,看到22号机的第一个螺旋桨消失了。塞尔达转而看向22号机,它也在摇晃倾斜,无法维持。天空倒了过来,无人机从地上擦过,留下了个深坑,又飞了起来,塞尔达坚持了一会儿,在两边晃来晃去,一个人影正看着他们。
当塞尔达接收到其他无人机的即时信息时,所有无人机都已经发出故障,飞行间里充满了电流和震动。
“什么鬼东西?”直人说,“化学物质泄漏?或者……”他突然不寒而栗,“是辐射吗?”
“是魔鬼。”一郎喃喃自语。
“你没看见吗?”塞尔达大喊着,声音刺耳。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呼吸短促。
“看见什么了?”直人问。一郎好像在忙什么。
“有个人……”塞尔达也不确定,如此短暂的一瞥,她还无法判断其是否为非人类的物种。也许吧。
“没有幸存者。”一郎说着,没有抬头。
塞尔达调取了22号机最后10秒的录像,并播放了这些录像。她用了一点小技巧才找到了最合适的角度,播放时,她听到了直人惊讶的吸气声。他们默默地研究着录像。
“这不可能是人类。”一郎最后说。光从背后打过来,令这个身影轮廓分明,随着无人机的螺旋下降而变得模糊,“你真的认为一个人能挺过那些让我们的无人机都熔化的东西吗?”
“这肯定是个人!”直人喊道。他笨手笨脚地拿着仪表盘,打开了23号机最后一个即时信息,然后翻遍了360度记录仪。当莫顿冲进机舱时,他仍在寻找。
“那是什么?”
他们同时开始说话,莫顿主任挥舞着手臂让他们停下来,“我们姑且先大胆地讲讲吧,我不指望你们真的知道。但是,从无人机的反应来看,你们有什么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那时,塞尔达才意识到莫顿不是在说那个人,而是在说那些使无人机融化的东西。警报响起时他一定不在办公室,错过了所有的即时信息。
“一些非常强的污染物,”一郎说,“可能是化学……”
“或是辐射。”直人说。
“生化?基因?”一郎接着猜想。
“我们不知道!”塞尔达打断他们,“无人机坠毁了,没办法知道原因。但我们可以以后再分析!重要的是,那里还有人活着!”
莫顿盯着她,“人类可以在那里生存吗?”他根本没看视频分析,却表现得很专心。塞尔达把他们发现的人影指了出来,莫顿转过头时,她听到了他的叹气声。“什么……”莫顿走来走去,试图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但根本找不到。
直人解释说:“无人机坠毁前录下了这个,回旋滑行时能看到那个人影。”
莫顿直起身子,“好吧,我们需要确认这是人,而不是……”他停顿了一下,因为没有别的选项,他开始胡乱假设:“雕像,或是……一种动物。”如果动物能活下来,那就意味着人类也能活下来,塞尔达想,但想法转瞬即逝。“在此期间,我会让他们继续工作,弄清楚无人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没回家是吧?”飞行员们都摇了摇头。“我们可能会再派架无人机到部分路线上,看看能否得到更多数据。直人,能麻烦你留下来吗?一郎和塞尔达,回家休息一下。我们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然后需要你们来担任最关键的任务。”
灾难正被媒体大肆报道。那一晚无人机飞行的录像泄露,“能熔化金属的腐蚀性空气”的故事,正如一位演讲者所说,瞬间风靡。塞尔达不喜欢吃缓解时差综合征的药物,她在新闻预测和微博上看到了这些。昏暗的旅馆房间里,塞尔达蜷缩在被子里,被媒体肆意报道飞行基地的一幕惊呆了。她检查了内部任务目录,找出了她在维护团队中认识的人,又打电话给巴斯倍·莫雷诺确认信息,但没有回应,可能是因为记者的频繁骚扰。
对于飞行员来说,媒体的狂热无关紧要,因为他们远在1万公里之外的东京。在那里,塞尔达的名字无人问津,只是这座城市里一个黑皮肤的无名氏,第二天早上,她就坐地铁去工作了,丝毫不受狗仔队或其他人际关系的困扰。她有点担心她会涉嫌泄露录像,但流露出的录像在人影(可能是)出现之前就被切断了,这恰恰体现出不是她做的;如果是她想要放出这些录像,她就会画出圆圈和箭头指明人影。
当她到办公室时,没有人说话。事实上,周围几乎没人。她发现飞行间空着,一郎正坐在休息室里,一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些内容。
“怎么样了?”塞尔达问,她到碗柜里去拿前一天用过的茶杯。
一郎抬头看着她,右眼的眼罩还没摘,“他们在想办法弄清楚是否存在传染的可能性。”
“什么?无人机之间传染?这怎么可能?”新鲜的绿茶在杯里冒着热气;塞尔达每天都坚持喝茶,简直希望绿茶能长在她身上。
“也许可能吧,但这是可控的,他们更担心人民的安全。”
塞尔达转过身来盯着他,“什么?你说什么?”
一郎耸了耸肩,站起来自己去找了一个杯子。“上面有顾虑。”
“那些人已经被困在那里,没有任何援助,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在那里,你告诉我,我们不会去帮他们?”
“这不是我的决定,”一郎说,回到了他的立场,“但是想想看,如果他们感染了什么东西,没人听过的东西。如果他们的R0(R0代表着某个带菌的患者平均会将疾病传染给几个人。若它的数值小于1,该疾病就会自行消亡;若数值大于1,该病就会传播开来)传染指数到达,我不确定,15?你会把他们送进你家乡的医院吗?如果他们带进了什么东西,把医院给熔化了怎么办?”
他的眼睛在不停地躲闪着,不知道该看什么,所以塞尔达没有回答。她去找主任了。
塞尔达在莫顿的办公室门外徘徊,直到呼叫指示灯关掉,她敲门进来。
“我们不打算营救了?”她问道。
莫顿摸摸头,他经历过这样的事,因为人民的安全比塞尔达更重要,“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也许不是现在,但可以,或者很快就能做到。”
“我们不能。无人机会熔化的,塞尔达。我们还能怎么做?”
“只是推进器溶解了,又不是核心,我们可以制造无需推进器的无人机,或者,直接送辆坦克进去!”
莫顿叹了口气。“昨晚,你没有看到直人的无人机。我们又派了三架无人机,在不同的可疑污染地转了转。第一架无人机的警报一响起,我们就召最后一架回来,可惜还是没能成功。而且,在另外两个地方,无人机中央核显示出了受污染的迹象。”
“什么样的污染?”塞尔达想起昨天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开口问道。
“我们……我们仍在努力研究,真的。”
“放射性……”
“不是,或者说,至少不完全是。它似乎是某种有机体,也可能是一种病毒。”
“一种会吃无人机的病毒?”塞尔达同样难以置信。
“这是我的理解,也只能这样描述。但我们仍在想办法找出它因何产生,从何而来。”
“20世纪的恐怖电影?”塞尔达问出这句话,自己都被自己的玩笑吓到了,“因为他们受到污染,所以我们就开发出新的防护衣或者对他们实行隔离……”
“那些受污染者,如果我们把他们带出来,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风险。”
“是人,受到污染的人。”
“是的,人。或更确切地说,一个人。我们都知道,在昨天的任务里,他就算是已经死了。”
塞尔达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塞尔达,”莫顿说,他的语气就像是一个美国人在尽可能温和地阐述一个残酷的事实,好像这会对对方产生什么伤害,好像对面的那个人一无所知,“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如何能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穿过那些连我们螺旋桨的合金都能腐蚀的东西?一个没有防护装备的人?”
塞尔达也没碰到过这种事,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想法,“所以你是说,因为这个人活了下来,所以我们不应该帮助他?”
莫顿叹了口气,又用手捋了捋头发,“你看,塞尔达,我们都很难过。没有人愿意放弃他们,我们也不打算放弃。你知道,我们只是营救中的一小部分:大家正在研究受灾地区更确切的卫星图像,还有一个陆地无人机团队时刻准备着。我们还与罗塔的生化工程师保持联系,罗塔是该地区的生物研究机构,正在想办法更好地了解我们正在处理的问题。”
那些人还活着,塞尔达想。她在地图上看到了罗塔实验室的位置,在受影响区域的中心。“污染可能来自他们的实验室?”她打断道。
“我们不知道,但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们。关键是,无论发生什么,搜寻无人机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就像你说的,工程师们正在使用不同的材料开发新的无人机。我们的目标是在未来几天内完成一项任务,收集更多的数据,这样我们就可以研究如何帮助幸存者。我们需要飞行员来执行任务,如果你能做,那就太好了,如果你不能胜任,我们就找其他人。”
于是,塞尔达把她的愤怒,她心中大部分的人道主义,还有其他她可能想到的东西都咽进肚子里,然后离开了。是的,她在火车上安慰自己,她是不现实的。显然,开发能进入受污染未知环境的无人机显然需要一段时间,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如何在物理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救人。只是她一直想象着自己是被困在那里的其中一员,等待着,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救自己。
第二天,塞尔达在飞行间里又看了一遍上次任务的录像。她本可以在旅馆里看的,但这样表现得更加忠于工作。但即使是重新体验已结束的飞行,却还是不能转向新去处或改变结果,就像被困在旅游巴士上,特别令人沮丧。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用处的;她正在想办法找出一套最优路径,莫顿给她发了一堆消息,要求所有人立即到富士会议室,有人可能知道什么对无人机造成了影响。
塞尔达一直在试图完成另一条飞行路线,所以是最后一个到的,站在后面的墙边。除了坐在第三排对面的一郎和直人,她还发现了来自公共关系、人力资源、全球定位系统、跨部门协调等职位的人以及许多其他她不认识的人。墙上的投影是电话的另一端,一位身穿紫红色实验室外套的女士,塞尔达看不清她翻领上的ID标签。莫顿中途打断了已经准备好的介绍:“……知道,微生物公司的设施位于受污染区的中心。伊斯坎德博士将会说明他们工作的更多信息以及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们工作的变化。”莫顿停了一下,“我想强调的是,罗塔是自愿来帮助我们的,伊斯坎德博士在这里也是出于百分百的善意。”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塞尔达想知道是不是在找她,但因为他没有看见她,所以她不能确定。也许其他人也提出了担忧。
这位科学家的眼睛和鼻子都在浮肿,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尽管她刚刚开始发言,塞尔达就开始怀疑,这种浮肿是由失眠引起的,如果她没痛哭过的话。
“作为主管我想说,我们的主要设施是……是,我猜……坐落在这里,”她展开地图,“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我们,”她清了清嗓子,“在努力疏散员工,但有些人……有些人仍然下落不明。”科学家停了下来。塞尔达不确定这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沉默时刻,还是她在为接下来的发言做准备。“我们……我们……我们对这种情况有大量防护措施,不过,我们现在还在勘察,可能不只这一种情况。我们低估了这次事件的量级,现在我们相信……我们可能遭遇了……泄漏。”
房间里一片寂静,塞尔达心中的不理解胜过震惊。
显然,由于没有抗议,这位科学家继续说道:“我们已经采取措施,用快速无人机来调查情况并评估其影响。”
每个人都明白。“你是在没有与其他人道主义行动者沟通的情况下进行调查的吗?”前面的人说。直人也站了起来说:“你知道在一个封闭而没有协调的地区操控多架无人机有多危险吗?”
这位科学家试着说了几次安静,但房间里的声音依然没有降下来,直到莫顿站起来,大声叫大家闭嘴。
“我们的措施是经过周密计划和批准的,”科学家说,她有点被吓到了,“我们的应急措施……已经与政府达成协议。”
“这不在公共灾难计划中,”有人说,还把公文投放在旁边的屏幕上,搜索“罗塔”(没有结果)来证明它。
“这是可能的,”伊斯坎德博士说,“国家不希望公开这种泄漏的可能性。尽管如此,我们已经签署了一份授权我们行动的协议,并明确声明在这一点上国家负责协调,因为我们不熟悉该议定书。”
塞尔达听到有人小声嘀咕:“这公司里全是科学家和营销员,他们找不到人来学习这该死的协议?”
“请继续,”莫顿最后说,“这次调查的结果如何?”
“没有确切的结论,但我们发现,实际上,有一个漏洞。”她的肩膀扭动,“也许有多个漏洞。”塞尔达发现比起“漏洞”,她更喜欢“泄露”。“这是……很有可能我们的一些,我们的药剂已经在周围环境中矢量化。”
没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药剂”和“矢量化”这两个词在房间里回荡着。
“所以我们在这里讨论什么呢?剑齿虎吗?”一郎问道。
这句话打破了紧张气氛,现场也有一些哄笑。塞尔达在莫顿脸上发现了痛苦的表情。然而,伊斯坎德博士却没有笑。如果你害怕某件事,是因为它比你更强大,你就会成为一个爱幻想的傻瓜。真正的恐惧是你看不到的。
莫顿清了清嗓子,“是它在影响我们的无人机吗?”
伊斯坎德博士从愤怒中挣脱出来,不再像僵尸一样怒视全场,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莫顿身上,“有可能,这些物质可能是利用金属物质作为能量的来源。”
“你说的这些药剂到底是什么?”一个男人问。塞尔达记得在公共关系办公室里见过他。
“我们一直在研究生物制剂,这种物质具有超强的侵略性和适应能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相信它们会毁了无人机来制造能量。”
塞尔达举起手来问,能损害无人机是否意味着也会损害人类,但房间里大多数人都不太冷静,大声喊着自己的问题。
“不,”这位科学家说,她回答了一些关于这些特殊物质能否从受灾地区扩散的问题,“我们不相信它能散播得很远,除非被什么东西带出来,比如无人机。我们正在研究如何封锁受灾地区。”
“那些受影响的人怎么办?”直人大喊着。塞尔达已经不指望他们真诚,但至少希望他们能给一个答复。
“不知道。我们的大部分库存在实验条件之外会立即失效,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对……我们特别为受灾环境开发的研究成果,一种无人机,如果你想……”房间里的人都在小声嘀咕,许多人都对他们对术语的误用感到恼火。伊斯坎德博士接着说道:“这些药剂的研究目的是在严峻的环境中提供疫苗、药物或基因治疗。问题是,这项研究处于早期阶段,具有高度实验性。”另一个可怕之处在于,她说:“而且要想清楚它们对这种环境的反应,还需要一段时间,它们可能会自行消失,在我们的调查中,已经了解过当地植物的差异反应,但这不足以验证真实性,还需要动物种群。”一片沉默,塞尔达猜想,房间里每个人都在想象她正在描绘的那些双头松鼠样本。也可能更怪些:一只绿眼的、抗辐射的、长爪的、紫色毛皮的松鼠。剑齿松鼠。她忍住了笑。
直人再次举起了手,然后开口:“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伊斯坎德博士的表情再次变冷。“我做了回答。我们不知道。就算你被这些物质污染了,”她说,直视着直人,仿佛这是他的错,“我们还是不知道,可能永远无法告诉你。如果你已经被污染了,它将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不知不觉地影响你,乃至你的后代。也有可能,它会马上显露出来,一小时内就会让你面目全非。”
就是那句“面目全非”让塞尔达提心吊胆,她回到旅馆后试图在空荡荡的单调房间里平复心绪但依旧走不出来。当地铁驶来,她心惊胆战,想象着拥挤在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携带污染物,她强忍住把胶带贴在门框上的冲动,但在组合式预制房和乏味电视节目的镇静作用下,她终于回忆起这里离灾区有多远。是的,这可能代表着她所知道的世界末日,如果真的要发生,会先发生在其他一些地方。她知道一切都快了。
那天晚上人类没有灭绝。不会有下次机会,不会有下次机会了。虽然你不可能从新闻里知晓真相,塞尔达没有在新闻里看到那位科学家;相反,罗塔的首席执行官,一个世故又有个性的人,他很遗憾地解释说:“在从未地震过的地方发生了巨大的地震。我们为应对恐怖主义做好了准备,我们花了数十亿来防备恐怖主义!我们为应对飓风、山体滑坡和暴风雪都做好了准备,甚至也为地震做好了准备,规模足以应对平均地震频率的两倍。但我们很惊讶地发现,”他们顺着他食指的指向看去,也十分震惊,“但这一地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五倍。”
在日本,人们对此嗤之以鼻,认为6.5级的地震几乎不值一提。一郎咕哝着说了什么,塞尔达的即时翻译装置拒绝识别,所以这话可能是很粗俗的,而直人则对公司的不负责任进行了长时间的斥责。
他们正在休息室里看新闻。他们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是在休息室里度过的,偶尔有点小失误,就在飞行间重新做一遍旧任务。政府和罗塔制订了些计划来让整个区域抵御这些污染物,可他们没有封锁领空,也没有消灭那里的一切生物:树木,植物,啮齿动物,所以人们对于他们能否做到还存在争议。也许那里还有动物活着,也许还有人,可这目前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卫星争先恐后地向下观望,但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有得出任何关于人类幸存的结论。
想到世界末日,塞尔达五点就离开办公室,像游客一样在东京四处游荡。火车开了,行人走过马路,购物者买了些东西,喝醉了的上班族们笑着靠在桥塔上。她还发现了一些非洲人:西部非洲人聚集在涩谷的一家塞内加尔餐馆里,偶尔还碰见像她一样的东非人。要不然,在大街上或地铁里,人们会很快认出他们这些外来飞行员。
让塞尔达晚上睡不着的是那些幸存的人,如果他们还活着,也看不到卫星。他们甚至不知道有人在寻找他们。如果像科学家所说的那样,这些影响是难以察觉的,那么幸存者就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助他们。
晚上,直人叫她去喝一杯,她不知道这算聚会还是约会,但她还是拒绝了他。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不只是对他,所以她一直说不。
塞尔达在回复中说,其实,她更喜欢安静地独处。这样阳光明媚、拥挤、和谐的地方和她工作时的长途飞行、痛苦的打击形成鲜明对比。在公司需要时,她可以连续工作四到六周,当回到自己的生活时就把这些不愉快抛在脑后,不管是什么,通通抛在脑后。
正是在这段时间,灾难旅行游戏应运而生。塞尔达在看到新闻的那一晚开始玩这个游戏,然后厌恶地卸载了它:互动游戏允许用户在未开放区域的无人机路线上跳跃,人们已经记住了最具灾难性的路线。无论是罗塔还是灾难应急特派团都没有谴责这个游戏,可能是因为他们对于图像的泄露过于尴尬。罗塔的发言人甚至都不愿承认自己看到过这些。
一名日本记者发现,无人机正从东京起飞,想要采访塞尔达。这让她局促不安,但莫顿认为这样的宣传效果会很好。他们的公司是盈利的,也由国际灾难应急基金资助,可以一直使用捐款。
“为什么不采访直人或者一郎呢?”
“他们想要采访你。我不知道——外国人,女性,可能他们觉得这很有趣。”
塞尔达在会议室里会见了记者,会议室的屏幕内容都被仔细地清理过了。
“这太迷人了,你所做的,”记者兴奋地说,“给我讲讲执行一次标准化任务是什么体验。”
实际的工作绝不是标准化的,塞尔达又想起了那次飞行,但她回过神,解释说:“在飞行前做好相关研究,与主任和其他业务小组确定飞行计划,制定标准化的远程需求评估,与运输无人机团队保持联系。当然,没有什么任务是标准化的,通常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会改变固定的路线……”她说着,然后突然停下来。
“当然,”记者说着,身体前倾,拍着塞尔达的手,“这工作一定很繁重,告诉我,你是如何将它与生活分开的呢?”
塞尔达的喉咙紧闭着,但她咽了口唾沫,挣扎着抑制住哭泣,“这并不容易。但通常,无人机驾驶员会有一个远离工作的地方,在白天休息一段时间,任务不会很久,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在家里休息了。”
“太英勇了。”记者嘟囔着,塞尔达觉得她必须澄清一下。
“不过,我没有真的身处那里,并没有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不是身体上的,”记者说,“但这仍然是痛苦的,你为什么选择这一行?”
“我……喜欢它。”塞尔达说,被自己的诚实吓了一跳。不过,在那之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在她的感谢声中,记者对采访的热情溢于言表。
这种新型无人机是一次性的,能够到达目的地但绝不会返回,尽管核心部件和相机应该能维持更长时间。
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塞尔达又想了一遍。她从来不想去美国,在她眼里,那里到处都是购物中心、摩天大楼,还有那些自认为什么都知道的人,在肯尼亚就有很多这样的人,真是谢谢他们了。在此之前,新罕布什尔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现在这地方已经消失了,至少很快就会被隔离,禁止任何形式的进入,即使是搜寻无人机也会受到严格的控制。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后,她就不太可能回去了,即使是通过无人机。
“接近预估污染范围。”一郎宣布。但这没什么用,他们都能看到边界,在远处的景致中被画出,随着对环境数据的收集,边界会不断地波动。
然后,突然像猎豹跳跃一样,无人机向前冲去。
“我们低估了情况。”专家们已经向他们保证这是一个保守的飞行路线,但是空气污染物的等级比他们预计得要高,“他们肯定要在这附近建造壁垒,无论如何。”
直人发出嘶嘶声,“专注于我们自己的工作,好吗?这对无人机有什么影响?”
“谁知道呢?”一郎性急地回答,“从来没人见过这种情况,我们哪知道它对新制合金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我们现在就分开吧。”塞尔达急切地说,并把她自己的无人机队伍打散。为了收集尽可能多的数据,在这个任务中,上面给了他们每人20架无人机,当飞行员试图跟随如此多的数据流时,飞行间里一片寂静。塞尔达把注意力集中在了42号无人机上,它正沿着原来22号无人机走过的路线,只是偶尔才顾及一下其他的无人机数据流。
“首先是恶化的迹象。”直人说,而塞尔达瞥了一眼他拇指控制的无人机,看到了31号机的警报。
“比我们预想的要快。”一郎嘟哝着说。
“也许它穿过了一个特别危险的区域,一个污染物高度集中的地方。”塞尔达猜测道。她知道看到光明的一面不会改变什么;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弃这次任务。但是她非常想去那里,也不想让他们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我没有看到任何幸存者的迹象。”直人说,塞尔达瞥了他一眼,她知道自己要前往的定居点是最近的。直人把注意力集中在道路上,他认为幸存者想要出去。他可能是对的,塞尔达想,但是幸存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吗?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被封锁的区域。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被世界隔离。
15号机上的硬件出现故障,影响了转向,接着是高度降低。塞尔达抬起头,看着那张还未滚动的新污染数据地图,那条线像地形一样起伏不平,不可预测。但她会成功的,她已经靠近了,她到了。
42号机向定居点猛扑过去。塞尔达把它弄得又低又响,希望能吸引那些躲在视线之外的人。她绕着谷仓转了一圈:木头看起来有很多蛀孔,饱经风霜,就好像是上次飞行后被巨大的、吃着油漆的白蚁攻击了。这是真的,塞尔达绝望地想:木头和合金都被侵蚀了,人类怎么能生存下来呢?就在这时,牲口棚的门动了动,一个人走了出来。
塞尔达倒吸了一口气——妈的!她不想让其他路线上的无人机察觉,只要他们想,就可以通过主任办公室接管她对无人机的控制。她降下那架无人机,速度越快越安全,就降在那个人面前,她的视线落在一双黑色橡胶靴外缠着绷带的脚趾上。然后她打开了无人机旁边的摄像头。
相机是她导航设备的标准配件,但要和同事共用;与无人机连接的廉价的可拆卸VID屏幕、扬声器和麦克风,就完全不是标准化设备了。在临时基地的维护团队里,塞尔达和巴斯倍曾与恩贾梅纳和杜尚别一起工作,她早在要求巴斯倍帮助自己之前,就知道他们会有同样的想法。
无人机抬高,视线里慢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正在工作的身影。快点,快点。塞尔达已经可以想象到主任办公室里匆忙的脚步声。脸还是很模糊,但也许这是相机的错,不是方向问题。
塞尔达狠命地对着麦克风喊着,“你需要什么?”她用英语问道,“我们是来帮忙的。”
当一郎走出会议室去喝一杯的时候,他说:“你真要被炒了。”
“他们怎么说?”塞尔达问道。
一郎挥挥手,“食物运输的标准细节,你知道,每磅含有的最高营养价值,还有些额外的问题,到达之前是否会受到污染。”
“别废话了!”塞尔达几乎喊出来。
“当然不是这些,”一郎耸耸肩,“但他们不让我们说,谢谢你。”当他经过时,抚摸着她的肩膀,轻按了下。“别担心,他们会给那边发送些消息的,”他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补充道,“给幸存者。”
“你本可以告诉我们的,”莫顿说,当塞尔达终于被领进他的办公室时,“弄清楚通信内容,这很重要。通信技术团队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但他们显然只专注于自己的硬件。”
“我原以为你会花很长时间来做决定,”塞尔达说,“你对是否存在幸存者有太多怀疑。”
莫顿来回踱着步,“嗯,我们对你的做法不太满意,但这或许可以修正。”
“我不知道……”
“如果你还没有告诉你的记者朋友你做的事情,”莫顿说,“那么我认为问题还不太大,只要我们假定通信协议是通过适当的渠道提出的,是批准的。”
塞尔达从未想过要再和记者谈话,她也肯定不想和记者谈这件事,“你会发送更多消息吗?建立和幸存者永久的通信链接?”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莫顿说,“目前的计划是放弃部分食品运输。”“还有很多,你知道,”塞尔达说,她的喉咙哽咽了,“幸存者,还有更多。”
莫顿叹了口气,“是的,所以看起来我们可能要找到另一个北面的基地,才能到达受灾区。我们也在想办法,别担心,”他用手捋了捋头发,“也就是说,我认为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但我们会把你列入今后灾难飞行员的名单中。”
一个星期以后,当空气多孔过滤器圆顶建造时,灾难旅行游戏已经非法地连接到与幸存者的通信协议中。塞尔达的钱在一郎身上,他曾把这一切看成是简单的视频游戏。他们正在旅行,因为震惊,也因为没有任何想要追踪灾难消息的想法,塞尔达尽可能地忽略这些。最后,一些泛泛之交的熟人问她,她是怎么想的,她认为自己需要点有见地的意见。那时,塞尔达已经离开东京几个月了,罗塔仍在忙着研究相关的诊断和治疗,尽管有好的新闻发布,她也几乎不相信幸存者能很快被释放出来。当时有3 000人被困在那里,在通信被打通后,至少有10人死亡,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死于与地震有关的伤害和缺乏医疗,抑或与生物制剂更直接相关的原因。她觉得,来自任务团队的通信能够抚慰幸存者,灾难旅行游戏让任何人都可以和他们交谈。虽然他们对通信的迷恋可能会逐渐消退,但这是在他们变成孤立的、受污染的幸存者之后,第一次与渴望的外部世界有如此多的互动。
不过,塞尔达还是不想再玩一次。也许有一天她会接受,可现在还没有。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现在这不是她的工作。她不想和第一次接触到的幸存者说话,不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不想听他们的故事。当她有理由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至少她可以用别人的钱买些物资给他们。现在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和幸存者对话时,是为了对方的利益,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这两者之间不太可能取得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