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回到逍遥城后,以医官身份轻松混入逍遥堂药房之内,听说了近日逍遥堂之内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接近芳聘,终日只能做些煎药熬药之类的杂役。那日她从外取药归来,无意中听见药房之内两名侍女一边熬制阿胶一边议论,一人道“日日熬如此多的阿胶,长郡主吃的完啊?”
另一名侍女附和她“说是补血,也不是这个吃法啊?当真古怪。”
侍女见四周无人,遂压低了音量,附耳悄声说“我听说,御膳房也备了怪东西。”
“何物啊?”
“我同屋的丫头去长郡主宫中送膳,不小心打翻了食盒,一碗血倒出来,殷红殷红,还是热乎的呢。”
“别说了别说了,吓死了!”
清婉脚步一滞,止步在房外,凝神细听,面有惑色。
当晚清婉小心避开守卫的皇甫侍卫们,悄无声息走入芳聘的寝殿,殿内不曾点灯,连服侍的侍女也不见一个,漆黑一片中只有一抹从窗外射入的月色,充当着此间唯一的光源。清婉悄步入内,步步小心,见地上散落无数珍珠宝石,她顺着这些珠宝的途径寻去,纱幔一层层被揭开,只见一盏孤灯前,一女子披头散发,低头摆弄着梳妆台上的物件。
清婉将玉箫攥在手中,以防不时之需,放轻脚步绕到那女子面前一探究竟。
待看清她的脸,那声惊呼便再也压抑不下。
是皇甫芳聘,确切地讲,是已近疯癫的皇甫芳聘,毫不理会清婉的出现,自顾自将首饰一件件戴在身上,戴得满身琳琅,珠光宝气。
清婉走近,问道“皇甫芳聘,你可认得我?”
芳聘闻声抬头,复又低下,痴痴地继续将珠玉绕在脖子上,仿佛不认识了她一样。清婉疑心又是她故弄玄虚,伸了五指在她面前一旋,冷淡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
芳聘毫不理会,清婉不耐烦,一把握住芳聘的手,扯下她脖间挂珠,珠子滴滴答答散落一地。芳聘大惊,也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蛮力,一把推开清婉,咿咿呀呀地扑到地上。
清婉一时不防,被她推得一起跌坐在地,察觉到芳聘的异样,清婉有些愣怔,轻轻伸手放到芳聘鼻下。
没有一丝生气,清婉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后退了几步,手中玉箫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清婉定了定神,细细看向芳聘衣衫,见她衣上胸襟之处似有血迹。她心中渐沉,颤抖着双手撩开芳聘衣衫,震慑于眼前所见,她呆在那里,许久才寻回自己略显酸涩的声音,她问“你的心被谁剜去了?”
她心既已被剜去,如何又能回答她这个问题。清婉心中一时空落落的,抬手想摸一摸芳聘的脸,伸出的手却因迟疑僵在半空。
“天道循环,因果相依,真是报应不爽。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长姐!”
大仇终于得报,明明该笑,两滴泪却突兀地滑下清婉面颊。
芳聘丝毫不懂清婉此刻复杂心情,只管伏在地上一粒粒捡起那些散珠,小心翼翼地藏于自己怀中,神情举动宛如稚子孩童。
清婉抬手擦掉面上泪痕,似有无限感慨“想你一生享尽荣华,将这些亮晶晶,冷冰冰的东西当成一生的追求,为了一己贪念,不惜残害至亲手足,到了此时此刻,还是心心念念不得忘怀,…甚是可怜!”
芳聘不理不睬,让本欲前来向她索命的清婉横生一股怒意出来,她愤怒地用手抬起她的脸,逼她注视着自己的眼,一字一句道“你可还认得我?我是被你害死的小妹离樱啊,我是回来索你命的。”
芳聘的魂魄早已离体,如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任由清婉如何摆弄,也没有一丝半点的回应。清婉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她,要她清醒过来再看自己一眼“你为何不等着我?为何不等我!你知道我为了此仇受了多少苦吗?那彻骨般的绝望,仿若茫茫荒漠,唯有你一人,无处可去,无路可退,孤魂野鬼一般……你可知否?”
芳聘不理她,而清婉也像是疯了一样,形如癫狂,拼了命逼她回答“我要当着你的面,毁了你誓死守护的荣华富贵,毁了你拿我换取的一切,让你机关算尽一场空。”
可是再多的怨怼,再多的怨语,对芳聘而言已是前尘往事,她再非凡间之人,尘世间的仇恨与她再无关系。
在死亡面前,一切报复都将失去意义。
清婉终于意识到这一点,颓然松手跌坐在地,神色茫然,从前的人生靠仇恨支撑着她活下去,那么今后呢,她又该靠什么走下余生。
“你果然够狠辣,”清婉开口,近乎低语般道,“杀了我身,如今,又来诛我心,没了腔子里这口恶气,要离樱如何苟活?”
“佛前宏愿,断情绝爱,夫复何求?”依稀想起从前自己在佛前立下的誓言,可是不怎么怎么的,她的眼前却偏偏闪过庚子捷年轻的脸,恣意的笑容和挑衅语气,他说的那句落红无情似有情,流水幸得与同行如回音般在此刻清婉的耳畔响起,她神色一阵恍惚,凄凉一笑“长姐,你可知,我为了你……连他都舍了。”
想至这里,清婉勉强拾起一点气力,走到芳聘面前,摘下自己腕间当年芳聘所赠的金镯子,戴回芳聘手上,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起身,拽下身侧一条帷幔,扬上横梁。
她踩上小凳,流着眼泪探入绸带打成的结内,弥留于人世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年幼时,兄妹三人把臂同游荷花池……后来,就是庚子捷带着她荡舟水上,如今想来,这些竟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最快乐的时光。
清婉缓缓闭眼,脚下一蹬,静候死亡来临,耳畔响过一记急劲风声,绸缎应声而裂,将要坠下时,有人从窗外一跃而进,接住了她。
清婉睁眼,入目见到的是晟睿的眼,不是不惊讶,她说“是你?”
晟睿脚下不停,挟着清婉窜出窗外“等你多时了,我的女人,我没准你死。”
清婉恼怒地要挣扎,却被他轻松箍于怀中“你在胡说什么?”
晟睿望了一眼在他怀中仍不忘逃离的小女子,展颜一笑,道“跟我走。”
苏穆朝夕不改地仔细照顾着叶蘭,待得她伤势终于痊愈,叶蘭便主动提出,要回鸾倾城。苏穆知她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亡母,也不多问,默默租了马车与她一道回去,漫长旅途之上二人相对无言,任由时光随着马蹄声一道辘辘划过。
华农尸首难寻,叶蘭便以昔日亡母所用的针线包做了一个衣冠冢,填上土,上书“先妣华奴氏之灵位”,叶蘭身着白色孝服,长跪于墓前,以眼泪祭奠母亲的在天之灵。苏穆不忍她如此伤心,安慰她道“往者已矣。蘭儿别太伤心了。”
叶蘭抬手将纸钱洒向空中。
就这样一直守到日薄西山,天色向晚,叶蘭才起身离开,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昔日大杂院,一路皆无言。
望着暮色之中渐显灰暗惨败的庭院,心境也益发沉重,苏穆侧首看她,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我知你心,心里还有巍鸣。”
她的悲伤里除却丧母,与巍鸣不无关系,叶蘭被苏穆点破心事,面露愧色。
苏穆凝神看她,语气可以谈得上是温和“人生之中,乌飞兔走,世事变迁,很多事情,是无法挽回。”举目再看天际将要隐去的最后一道曦光,他眼中光影随之明灭,“失意的人常自欺言,若两情相悦,便不必在乎朝夕相处。不是因为不想相守,只是,那弥足珍贵的,往往转瞬即逝。有些约定不由人心,有些人心不由已。”
他深情望向叶蘭,继续道“我曾拥有过,便知足了。”
“多谢兄长宽慰,”叶蘭淡淡一笑,道,“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蘭儿遇到了兄长,遇到了巍鸣,一个巍巍如高山,一个熠熠若温泉,足够蘭儿一生追忆了。”
说到这里二人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彼此明明都是微微笑着的,眼中却有难以消解的哀伤,叶蘭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归于沉默。
苏穆一语点破她未道出的心里话“没想到,你我辗转艰辛,竟又回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君子于困境安之若命,”转顾她,那笑中蕴着的暖意越发明显,“不如兄长陪着蘭儿,云淡风轻,躲在鸾倾城中,坐看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