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人们走得最多的路,是那条连接着西都丰、镐、咸阳、长安和东都洛阳及中原之间的路。这条路当时被称做洛阳路。它从终南山脚下绕过,也是很多想当隐士的人决定永远离开长安时所走的路。
我租了一辆车,从西安东门出发,沿着这条路向东开了十公里,来到灞河。在古代,灞河是旅行者所遇到的第一个主要障碍。春天的时候,灞河能变得有一里地宽。尽管据说早在公元前7世纪时期,就已经有军队渡过了灞河,可是直到公元前3世纪,当秦始皇来这儿为他的一位将军送行的时候,历史记载中才第一次提到了一座桥。
在古代,任何有时间的人,都可以来灞桥为他们东行的朋友或同僚送行。很多个世纪以来,它也以“销魂桥”而闻名——它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送别地点,也是一百万首涉及柳树的诗的背景地。
直到当代,在灞河两岸,向南北各延伸出几公里,还一直种着垂柳。晚春时节,柳絮像雪一样在空中飞舞,成为长安八景中的又一景。在汉语里,“柳”这个字与“留”字同音,因此那些留下来的人就折一枝柳条送给那些离开的人。它是最有意义的临别赠物了,也是每个人都出得起的礼物。现在那些柳树都不见了。几十年前,在一项治洪工程中,它们被砍掉了。
那座桥,或者至少是它的一个近代版本,却幸存了下来。它建于1834年,就建在自公元6世纪末以来人们一直使用的同一地点。今天,它是交通车辆进西安的通道。至于东行出西安的小汽车、公共汽车、卡车和驴车,则走南面两公里处的一座新桥。
在古代,很多寻求幽居的人就在这里停下来。他们不过灞桥,而是在灞桥和南面的白鹿原之间的灞陵安顿下来。
这些小山最初是因为汉文帝而出名的——汉文帝选择了它们作为墓地。汉文帝是一位很罕见的国君,他只想过得像隐士一样快活。他对于俭朴的热爱几乎是传奇性的。他在宫廷里穿草鞋。他在遗嘱中提到,与他同时代的人花巨款修建精致的坟墓,因此他要求自己下葬的时候,只带最少量的陪葬品,而且坟墓中不能有任何比陶器更贵重的东西。按照他的愿望,公元前157年,他被葬于灞陵。
就在灞桥前,我们掉转车头,向文帝陵开去。行驶六公里后,我们停下来。从路上望过去,白鹿原像两只展开的翅膀,延伸到一个鸟嘴形的小山处,那座小山正指向天空。文帝陵就在那鸟嘴形的小山下面。一位农夫给我带路。
山下是过去的祠堂所在地。九块最近出土的明清两代的石碑标明了地点。农夫说,红卫兵来这儿之前,这儿有四十多块石碑。他们还砍倒了一棵柏树,那是汉文帝下葬的时候人们种的。农夫回忆起小时候爬这棵柏树的情景。陵墓本身在石碑上方的一座小山上,距灞河大约有五百米。我来的时候正是三月中旬,山坡上种了几百棵杏树——杏树象征着长寿——洁白的落英在地面上铺了一层。
回到路上后,我们驱车往回向灞桥开去。路上经过一个队伍:几十位村民排成一列走着。白布孝带缠在头上,从后背拖下来。这是一个送葬队伍。这正是汉文帝所欣赏的那种葬礼。
回灞桥的半路上,在毛窑院村附近,我注意到,在离路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列凿在黄土高原里的六个窑洞。其中的两个已经安了门。西安地区的农舍门通常是黑色的,镶着细红木边儿。这些门整个是红色的。我们停下来,我用望远镜观察那六个窑洞。我看到每一扇门上都贴着“南无阿弥陀佛”和佛教吉祥标志的横幅。在附近的一块农田里,我问一位农夫那里是不是有人住。他说,几年前,有两位比丘尼和十几位女居士搬进了那些窑洞里。她们把她们的住地叫做老洞庙。
两千年来,灞陵地区一直吸引着渴望隐居的人。梁鸿就是这样一个人。公元1世纪,他曾经住在这里。他过去一直在终南山麓放猪,有一天,他的篝火失去了控制,烧掉了另一个人的财产。为了赔偿损失,梁鸿把他的猪给了那个人。
关于梁鸿诚实的故事传遍了这一带,于是有几个富裕家庭表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梁鸿婉拒了,说他更愿意一个人生活。不过,当地有一家人,他们的女儿长得异乎寻常的难看:又胖、又丑、又黑。她也很强壮,强壮得能举起一盘石磨。这最后一项美德吸引了几位求婚者,可是她都拒绝了。她说,她只愿意嫁给像梁鸿一样的贤者。梁鸿听说这件事之后,马上娶了她,带着她一起住进灞陵的山里。在那里,他们靠耕织为生。闲暇时间,梁鸿以弹琴作诗自娱。他曾经写过一系列二十四首的组诗,咏历史上的隐士(已佚)。
几年后,梁鸿和他的妻子迫切地想搬家。他们渡过销魂桥,向中原走去。当他们经过北邙的时候——北邙是洛阳著名的北山墓地——梁鸿作了下面这支歌儿:
陟彼北芒兮噫,
顾览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人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另外一位曾经住在灞陵的隐士是韩康。公元2世纪,韩康住在这里,靠采草药为生。他在长安卖草药,言不二价。他这样做了三十多年,直到有一天,一位年轻姑娘来向他买草药,韩康拒绝讨价还价,姑娘火了。她说:“言不二价,你以为你是谁,韩康?!”韩康叹息道:“我一直想保持默默无闻,但是现在连年轻姑娘都知道我的名字。卖草药还有什么用呢?”他回到灞陵,再也不去长安了。但是人们却没有忘记他。桓帝听说了他的诚实,派了一位特使,带了一辆安车(1),来请他去都城洛阳。皇室的宣召是很难拒绝的,于是韩康就同意去了。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当特使还在睡觉的时候,韩康就驾着他的牛车离开了,消失在终南山中。在那里,他隐姓埋名,度过了余生。
我们追随着韩康和另外一千位隐士的足迹,渡过了灞桥。三公里后,我们经过邵平店村。邵平店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是以东陵侯邵平的名字命名的。东陵是秦国对灞河以东那些小山的称呼。公元前362年,当秦国国君迁都咸阳的时候,他们选择了东陵这一带作为王室墓地。这样一来,它就成为比较重要的封地之一,因此东陵侯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百四十年后,秦国统一了全中国,创建了秦朝,咸阳成为帝国的都城,而邵平则当了东陵侯。不到二十年,秦朝结束了,咸阳沦为废墟,邵平也成了平民。面对命运的变化,邵平泰然处之,他开始种瓜,并因此变得更有名了——从那以后,瓜就成为这一地区的一种特产。但是现在是三月上旬,于是我们继续向前走。
经过邵平昔日的瓜田四公里,就在斜口村前,我们离开主路,掉头向南。又行进了四公里,就在韩峪村前,我们走上另一条通向西南的岔路。这条路几乎就只是两条车辙,那是驴车从附近的一座砖窑里拉砖轧出来的。大约两公里后,它在洪庆堡村终止了。在村子的南面,我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地方:坑儒谷。当地人叫它“鬼沟”。
秦朝的时候,基于对历史的不同诠释,在国家政策方面,学者们各执己见,为此秦始皇很恼火。他的解决办法是,公元前211年,几乎烧掉了帝国所有的书,并把四百六十名学者一起活埋了。一些当代学者怀疑这次集体活埋事件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它在接下来的朝代历史里有记载,而且至少早在唐宋两朝,人们就已经在坑儒谷里建了祠堂,以纪念这一事件。
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在村子昔日的西门附近,有两棵巨大的槐树,标志着那座祠堂的位置——可是就连村子里的老年人,对那座祠堂也都没有印象了。他们所能记得的只是一些年前,有一队历史学家来了,发掘出了一尊学者像。那尊学者像后来被他们搬到临潼县博物馆去了。
村子南面有一个长五百米、宽一百米的盆地,上面长满了麦苗。村民们说,这个盆地过去是一个沟,后来被填满了。尽管了解当代学者的观点,我还是上了一些香。回主路的路上,司机告诉我说,“文革”期间,红卫兵们很喜欢提示知识分子坑儒谷的存在。
回到高速公路上,我们继续向东开去。又行了六公里,来到骊山脚下的临潼县城。骊山是终南山的一条孤脉,从西向东延伸大约有十公里。这座山不大,包括两座山岭,最高处仅达一千三百米。但是它恰好坐落在一条路附近,而这条路联系着渭河平原和黄河平原上的都城,因此它也是中国最早的风景名胜地之一。
我在山脚下订了一个房间。因为太阳还很高,所以我继续进行考察活动。从临潼向东走五公里,我下了车,爬到秦始皇陵的顶上。陵墓上长满了柿子树,它们还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下面的一个地方就是那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坟墓。据说修建这座坟墓花了七十万民夫三十八年的时间才竣工。它的围墙周长有六公里多。它的各种建筑中现存的东西包括一支地下军队,士兵是用黏土做的,分布面积达五十多平方公里。尽管已经挖了几个考察用的大坑,但是秦始皇陵(公元前209年,秦始皇被安葬于其中)仍然完好无损——对于盗墓者来说,它太深了。
这座陵墓除了是铜铸的以外,它完全是一座宫殿的复制品。它的天花板上镶满了珍珠,象征着星空。河流湖海是水银做的,不停地流动着。这种构思代表着道教仙境,它是秦始皇一直在苦苦寻求却从来也没有找到过的。
这样浩大的建筑工程是不可能受到人们的欢迎的,人民为它们付出了血汗。秦始皇驾崩之后几年,爆发了起义。不久,有两支起义军打败了朝廷的军队。公元前207年,这两支起义军的领袖项羽和刘邦达成协议,要分割秦帝国。
他们在秦始皇地宫北面三公里处一个叫鸿门的地方会面了。鸿门是一条峡谷的名字,它深深地嵌在黄土高原里。项羽在能够俯瞰这条峡谷的黄土高原边缘驻扎好了军队,然后邀请他的对手赴宴,他计划在这次宴会上通过舞剑(2)干掉他。刘邦的一位谋士——我们的老朋友张良——得知了这个阴谋,说服了他的主人,让他装傻。当项羽看到刘邦如此软弱的时候,他拒绝发出信号让人干掉他。后来,刘邦借口上厕所,逃回了他在销魂桥的军营。他从终南山撤了出去,但是最终又回来了,打败了项羽,创建了汉朝。
这次宴会的地点因此变得很著名,虽然几乎没有人来参观。那里有一个展厅,里面有一个出色的当地地志展览,但是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我是三月份来的,当年刘邦逃跑的山坡上,如今长满了茵陈的幼苗。茵陈是一种苦艾,春天里,人们吃它以减少体内冬天储积的热量。我的司机采了一些茵陈,足够做一盘菜的。回到骊山以后,我们把它作为自己的宴会上的一道菜,分享了它。
第二天上午,我开始考察骊山。作为终南山的一条余脉,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骊山就一直是隐士的家。但是它邻近那条连接着中国古代两大政治中心的路,因此使得它很早就被上流社会发现了:早在公元前8世纪,山上就已经有别墅了。
骊山地理位置适中,风景优美,除此以外,它的温泉也吸引着上流社会的成员。中国北方的冬天不但寒冷,而且很长。气象学家们说,西安地区的冬天要持续一百四十天,从十月下旬直到三月下旬。在这段时间内,日平均气温在摄氏零下十度(华氏五十度)以下。为了躲避冬天这段最糟糕的日子,那些有钱人就在骊山的露天温泉里浸泡着,度过春节前的几个月。那些温泉像翡翠一样星罗棋布;三千年前,当人们最初开掘这些温泉的时候,它们被称做“星泉”。
骊山最主要的也是最著名的温泉,就坐落在我所住的温泉旅馆东面不到一百米处。这个温泉叫华清池,是杨贵妃经常光临的地方。杨贵妃是唐玄宗的宠妃,也是骊山最著名的浴者。她在温泉里浸泡很长时间以后,不得不让人扶出来。等她恢复过来以后,她会让人进上从附近的一座花园里采集的花粉,擦在腋下,以使自己闻起来很芬芳。然后她会到亭子里去休息,吃柿子——直到今天,柿子还是骊山的一种特产;或者新鲜的荔枝——那是由一千个骑士星夜兼程,像跑接力赛一样,从中国南方传送过来的。
在华清池蒸汽腾腾的、灰绿色的温泉和红柱子的亭子后面,我沿着山路,开始向山顶爬去。大约五百米以后,我在捉蒋亭停下来歇口气。这里是1936年蒋介石被逮捕的地方。蒋介石来西安是为了让国军做好最后一次围剿红军的准备的——当时红军刚刚结束长征,到达西安北面二百五十公里处的延安。
蒋介石的将军们试图说服他不要再继续进攻共产党,他们想建立一条统一战线,抗击入侵的日军,但是没有成功。12月12日,天亮前几个小时,蒋介石自己的将军张学良和杨虎城,率领国军包围了蒋所住的骊山大院。当他们接近大院的时候,一个士兵的枪不小心走了火,于是他们与蒋介石的卫队交上了火。
蒋介石被枪声惊醒,从他房间的后窗跳了出去,然后爬到大院的后墙上,当他往墙外跳的时候,摔伤了后背。他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坡,拼命地往上爬,最后藏在一条岩缝里,这条岩缝就在今日捉蒋亭所在的位置的上方。
在此期间,张学良的士兵突破了蒋介石的保镖的防线,冲进了总司令的卧室(这个房间现在还在,是五间厅旅馆的502房间,就在杨贵妃洗澡的温泉后面)。士兵们没有发现蒋介石的踪迹,但是注意到他的假牙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他的被子还是温的。他们猜想蒋介石逃到山上去了,于是他们开始搜山,几个小时后,发现他藏在那条岩缝里。蒋介石被逮捕了,押送到西安,被迫同意与共产党一起抗击日军,保卫中国。
想象过了蒋介石被捕时的情景以后,我沿着山路继续往上爬。又走了一公里,来到老君殿。公元8世纪中期,唐玄宗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别墅。一天晚上,当他在这里过夜的时候,一位老人出现在他的梦里,告诉他说,太白之精滴到了地上,化成了终南山上一块白色的巨石。唐玄宗醒来以后,派官员出去找那块石头。他们找到了它,并把它带了回来。于是玄宗让人把它雕成了一尊老子像,并把它安放在别墅附近的一座道观里。
有一年的七月初七,就是在这座道观里,唐玄宗和杨贵妃并肩跪着,祈愿要再生为牵牛星和织女星。据说每年的这天晚上,这两颗星都要通过一座由喜鹊架成的桥,渡过银河来相会。这天是中国的情人节,有缘人可以一起庆祝。
五年后,发生了安史之乱,唐玄宗和杨贵妃逃出长安。将军们坚决要求杀死杨贵妃,否则部队就不再前进。他们认为,他们的困境都是由于唐玄宗不顾一切地宠幸杨贵妃造成的。她被勒死了,埋在西安西面六公里处的路边。今天她的祠堂和坟墓仍然吸引着旅游者。
在杨贵妃和唐玄宗跪着许愿的地方附近,有一座小道观。当我正在里面东张西望的时候,我遇见了苏道长。他六十七岁,河南人。他说他出家三十年了,最近才从华山搬到了骊山。在华山,他与师父薛泰来一起,在阴阳洞里住了很多年。当我告诉他,去年我见过薛道长两次时,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闲聊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我告诉他所有华山的新闻,而他则告诉我骊山的新闻。不幸的是,他的方言几乎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我们一起喝了几杯茶以后,我就起身告辞了。
出大门的路上,他把两棵皂角树指给我看。一棵是雄性的,一棵是雌性的。他说,那是当年玄宗所建道观的唯一幸存物了。几年前,老子的那尊大理石像被搬到了西安的省博物馆。在那里,它成为省博物馆所有藏品中最令人难忘的藏品之一。
从骊山的西岭再向上爬一公里,我在老母殿又一次停了下来。老母殿是一座道观,里面供奉着女娲,或者叫老母——人类之母。女娲是伏羲的妹妹和妻子。据说伏羲发明了八卦,奠定了《易经》的基础。数千年前,在女娲和伏羲结婚以前,她一个人住在骊山上。为了自娱自乐,她用水和泥,创造了人类。后来她又挽救了这个世界,使它免于毁灭。在两位神的战斗中,天被撞了一个大洞,她在骊山上建了一座炉子,炼彩石补天。补天剩下来的炼好的石头,就成为骊山热能的来源。每年的六月初六,人们仍然来这座道观礼拜老母。
在女娲殿里,我遇见了一位年轻的道姑和一位年轻的道士。他们都不太健谈,只会寻经摘句。在厨房里,还有一位道士在劈柴。我作了自我介绍,他告诉我,他叫陈世杰。原来他就是方丈。像他的两个弟子一样,开始的时候他也有些怀疑。但是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以后,他就把我领进他的房间,并且关上了门。屋里除了一张吊床、一只衣服箱子、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仅有的其他东西就是一串钥匙和他挂在墙上的帽子(帽顶中间有个洞,好让他的发髻从中穿出来)。帽子半掩着一个汉字,那是“剑”字。我问他老母,或者说女娲,与道教有什么关系。
陈:她代表着本体的无。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一切事物都是从她的无中孕育出来的。靠她的力量,我们才有了天和地、太阳和月亮、一切事物。这是我的理解。这与其他道士的理解不同。他们的理解是从书本上来的。我告诉你的不一样。老母和女娲只是“无”的名字而已,时空和万物都是从这个无中出来的。一切事物都是从无——也就是女娲——中来的;一切事物又都要回归于无——也就是道。这是我的理解。
这还是第一次我把这一点告诉给人。以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除非有事,否则我不喜欢说话。我知道有些道教师父到你们国家传道去了。但是他们的理解是建立在书本基础之上的。他们所教的,书上都有。他们不教来自于精神的东西。我所告诉你的来自于我自己的理解,不是来自于书本。
现在有很多人开始对修习道教禅定和气功感兴趣。有很多书教人们这方面的内容。但是它们没有教给人们的是,这不是真正的道。在禅定和气功中,你要经过一个个层次。但是道没有任何层次。很多人被书本、名相和神通误导了。他们才修了一会儿,就认为自己得道了。但是实际上他们没有。道没有名字。修道就意味着回归于无。
当人们努力去寻找道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道。他们混淆了有和无。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修德(美德,精神力量)。德包括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心、我们的想法。真正的德会导致真正的道。但是大多数人修的不是真正的德。他们修炼的是神通和心念,于是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得道了。但是他们错了。修习真正的德就是要去掉所有的神通和念头,像一个婴儿一样,无看而看,无听而听,无知而知。首先你要修德,道自然就来了。
陈道长在他的屋里,帽子下面是“剑”字
但是道是空的。它不可解说。人们来这里供奉代表着这个无的女娲。这不是迷信。这是修行的一个内容。当然啦,很多人来这儿是为了求女娲满什么愿的。这是迷信。但是来这里供奉女娲不是迷信,它是为了提醒我们修德和无之道。
问:您是怎样开始对道教感兴趣的?
陈:我有一个哥哥。他对道教感兴趣。他没有师父,但是道教的书他一读就通。最后,他看破了红尘,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离开家。他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他让我照顾我们的父母、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说他第二天要离开,永远不回来了。
他走了以后,我照顾我们的父母,直到他们双双辞世;还有他的孩子,直到他们都长大成人。自从三十多年前他离开家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离家以前,他说,如果我想找他,他会在三座山中的一座。我已经去过其中的两座山找他。来年,我想去第三座。
我哥哥走的时候,把他所有的道教书籍都留下来了。当时我还不认识字。但是我逐渐学会了认字。最后,我也成了道士。那才是七年前的事。但是自从我哥哥离家以后,我就一直在学道、修道。
陈道长是一个很少见的头脑清晰、心直口快的道士。他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要干杂活儿去了。我们道别,我继续去爬通往西岭顶峰的最后一道坡。在顶峰最北的山头上,有一个烽火台。古时候,国家有难的时候,国君们就会点燃烽火,召唤临近的诸侯来援助:夜里烧稻草,白天烧干狼粪。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一个传说。
周朝的时候,周幽王悬赏千金,赏给能使他的妻子褒姒王后一笑的人。一位官员建议点燃烽火,把所有的诸侯都骗到骊山来。幽王同意了。不久,诸侯率兵来了,这件事成了幽王和他妻子取乐的笑料。
两年后,即公元前771年,渭河平原受到戎狄的入侵,幽王再次点燃了烽火。这一次,一个人也没来。他被杀死在骊山别墅里,褒姒王后也被掳走了。这次事变以后,周朝的都城东迁到洛阳。
烽火台大约有十米高,我爬到顶上。但是山上岚气重重,看不了太远。我下山往回走。几分钟后,我走上一条岔路。它通向一条山谷,这条山谷把骊山的东岭和西岭隔开了。在谷底附近,我走过一座小桥,向对面的山坡爬去。山坡上有一栋建筑,看起来像一座农舍,结果却是石瓮寺的遗址。石瓮寺曾经被认为是骊山上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一度以日落时的景色而著名。
在院子里,我遇到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居士和一位尼师。与她的僧袍相比较,尼师的脸显得那样的新鲜稚嫩,她的举止看起来依然像一个年轻女孩。她们邀我坐一坐,喝杯茶,于是我在院子中间的一只石凳上坐下来。桌子却是一块清代石碑的正面,石碑上记录着石瓮寺最后一次重修的过程和布施者的名字。
虽然照管这座寺庙的女居士挺清贫的,但是她们的茶壶却是宜兴大窑里出的紫砂茶壶,她们的茶也是著名的武夷山茶。它没有一点儿好乌龙的清香,却有一股浓烈的气味,这股气味受到一部分人的赞赏——他们为了明目清心,在坐禅前喝这种茶。我说它尝起来像“菩提达摩的眼皮”,那两位女居士大笑起来。我这样说的典故是,一千五百年前,菩提达摩为了防止坐禅时睡着,把眼皮割掉了。他的眼皮落地的地方,长出了第一批茶树。
女居士中的年长者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位比丘尼,但是被红卫兵逼迫还俗了。她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那位年轻的尼师,此时她正倚在院墙上,在春日的阳光下,为将来的冬天织一顶帽子。20世纪70年代中期,“文革”结束的时候,她回到了石瓮寺。最近的十五年,她一直住在这里。她说她的女儿是几个星期前,在西安大雁塔的一次集体仪式中落发的,正在等着找一座合适的寺庙长住。
喝了几杯茶以后,我们道别。我举步回到桥上,然后沿着山路往山谷下面走去。三十分钟后,在县城东边临潼博物馆附近,这条路到头了。我买了门票,走了进去。在中央展厅里,我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前。
两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佛荼毗以后,印度八个王国的国王为了争夺他的舍利,走到了战争的边缘。为了避免流血冲突,他们最终达成了一致:均分舍利。他们把自己分得的舍利安放在各自国家的舍利塔中。很多个世纪以来,塔中的舍利被进一步地分了又分。公元7世纪,当玄奘大师从印度回长安的时候,在他所带回的物品中,有五百粒释迦牟尼佛的舍利。
1985年,在鸿门宴东北大约一公里处的一座砖窑附近,工人们掘出了一座石塔,里面装着那些舍利。那是公元7世纪末武则天放进去的。几百年后,当唐朝结束的时候,石塔和环绕着它的那座寺庙都消失在粟地和和玉米地下。自从它们被重新发现以后,那些舍利和装着舍利的那座小石塔,就一直放在临潼博物馆里展览。塔的四面分别是佛陀讲法、入涅、荼毗和国王们分请他的舍利的场景。
当一具普通的肉体被焚烧以后,剩下来的只有碎骨头片和灰烬。当一个修行人的遗体被焚烧以后,人们就会找到一些像玻璃或瓷器一样的小石头。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到达中国以后,它们被放进两只小玻璃瓶中。这两只小玻璃瓶又被放进一只小金盒里,然后这只金盒又被放进一只镶着白银和母珠的大盒子里,最后人们才把这只大盒子安放在那座小石塔里。这些舍利本身看起来就像小小的钻石。总共有几百颗。
那座塔、那两只盒子、两只小玻璃瓶中的一只,还有瓶中所装的东西,现在都在展厅中间的一只展箱里。当我凝视着这一切的时候,门卫一直在不停地告诫人们不要吐痰、不要吸烟。在周围所有的吐痰、吸烟和吵闹声中,我向觉者的金刚不坏之身鞠躬问讯,然后回销魂桥去了。路上,我想起了《金刚经》的一段经文:
“须菩提,于汝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否?”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所以者何?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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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代高官告老或征召有重望的人时所乘的车子,多用一马,礼尊者则用四马。——译者注
(2) 据《史记》记载,项羽邀刘邦赴宴,虽有除掉他的想法,但临场犹豫。而真正指使项庄舞剑刺杀刘邦的人是项羽的谋士范曾,并非项羽本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