蹶由是吴王夷末的弟弟。
说起来吴也是文明古国,始祖是周文王的伯父,号称“吴太伯”。他和弟弟仲雍为什么要在千里之外建国已不可考,只知道司马迁把他们列在了世家的第一名。
可惜这“文明古国”在西周和东周,都悄无声息,名不见经传。直到春秋中期,吴国的国名才开始见于《春秋》,吴国的君主也才见于《左传》,并且是在同一年。因为就在这一年,我们的一位老朋友来到了吴国。
这位老朋友,就是夏姬最后一任丈夫巫臣。
公元前584年,或前一年,早已成为晋国大夫的巫臣获准出使吴国,见到了吴王寿梦,劝说他与晋国结盟,目的则是要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楚国。
巫臣反楚是必然的。
众所周知,楚是晋的死敌。一部春秋史,差不多就有半部是晋和楚的争霸史。因此,从城濮之战到邲之战,两国交兵不断。连带着那些中等国家(比如郑和宋)和小国(比如附楚的沈,附晋的江),也倒了霉。巫臣作为晋臣,当然要联吴反楚。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他能对晋国作出的贡献。
另一方面,巫臣与楚也有私仇。实际上此前楚国的大夫子重和子反,已经杀光了巫臣的族人,以及夏姬的前任情人襄老之子。子反杀人是因为巫臣夺走了夏姬。子重杀人,则因为巫臣曾阻止他得到采邑。双方结下的梁子已不可解,血海深仇更演绎出惊心动魄的历史大戏。
巫臣使吴,是大戏的序幕。
决心复仇的巫臣带去了三十辆战车,还有驾驶员和狙击手。他用这些战车和战士做教练车和教练员,教吴人行军打仗,布阵攻城。又让自己的儿子担任吴国的外交官,与华夏各国建立广泛的外交关系,把吴的触角伸向了中原。
有了军事和外交这两手,吴国开始伐楚,伐巢(今安徽省巢县),伐徐(今安徽省泗县),并占领州来(今安徽省凤台县)。子重和子反则被打得顾首不顾尾,疲于奔命。[4]
吴国崛起了。
崛起的吴国成为楚的死敌。公元前537年,楚人联合越国和东夷伐吴,结果他们的一支部队被吴国打败。于是吴王便派蹶由去劳军。这在春秋,原本是贵族的礼仪。楚人却蛮不讲理地把蹶由抓起来,还要拿他去衅鼓。
这事做得太不像话。
不像话是肯定的。蹶由是吴王的弟弟,吴国的公子。彬彬有礼来劳军,不能款待也就罢了,岂能把他抓起来?这次遭遇战,吴人是胜利方,蹶由也不是战俘,岂能杀他衅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国际惯例,也是起码的道德礼仪和游戏规则,岂能如此破坏?真真岂有此理!
不过这时的楚君是灵王。他不像话,也不足为奇。
蹶由被带到了刑场。
楚灵王派人问他:你来之前,没占卜吗?
蹶由说:占卜了。吉!
这就奇怪。吉,为什么会成为刀下之鬼?
蹶由解释说,寡君听说伟大的君上您要在敝国进行军事演习,便到太庙用龟甲进行了占卜。寡君对鬼神说:下臣马上就要派人去犒劳楚军,借此机会观察一下楚王火气的大小,以便做好我们的战备,请神灵明示这事能否成功。龟甲显示的征兆是吉。事实也证明,我们已经成功。
这又奇怪!被杀,是成功?
当然也有解释。
蹶由说,下臣这次出使贵国,君上如果春风满面和蔼可亲地款待使臣,敝国一定会松一口气。这样一来,敝国就会放松警惕,忘记危险,忽视战备,离亡国也就不远。现在君上怒气冲天大发雷霆,不但虐待使臣,还要以臣衅鼓,敝国也就知道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敝国虽然弱小,但如果准备充足,也还可以与贵军周旋。关键,是有备无患。总之无论君上如何对待使臣,敝国都能知道该怎么办。战争也好和平也好,都有思想准备,当然吉。
接下来,蹶由又说:何况敝国寡德之君在太庙占卜,是为了国家人民江山社稷,哪里是为使臣一人?臣命不足惜,请君上尽管拿去衅鼓。如果臣以小命一条,能够换来国家安全,相比之下,请问哪个更吉利?
楚灵王无话可说,只好不杀蹶由,但也不放。直到鲁昭公十九年,蹶由才被释放回国。那时他已被囚禁十四年,楚君也不再是灵王,而是平王。
值得注意的,是蹶由最后一段话。
蹶由是这样说的:既然有龟甲,又有什么事情不能拿来占卜?占卜的结果,无非是吉,或者凶。有吉就有凶,有凶就有吉,谁能肯定凶或吉就一定落在某件事上?比如贵国在城濮占卜到的吉,不是后来才应验在邲之战吗?[5]
这话值得商榷。
从逻辑上讲,所谓“城濮之兆,其报在邲”的说法如果成立,那就意味着每次占卜的征兆未必立即兑现。这当然也未尝不可。问题是,如果兑现或应验都是迟到的,或不准时的,甚至说不清什么时候才对得上的,那么请问,我们还要占卜干什么?要知道,每次占卜,都要有“命辞”,相当于算命先生问你“算什么”。总不能说我问这笔生意能不能成,要等到二十年后下笔生意才应验吧?
由此想到的问题是:周人对于鬼神、宿命、天意,以及占卜、巫术、祭祀等等,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这可是关系到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问题,不能不问。
[4]事见《左传·成公七年》。
[5]事见《左传·昭公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