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是高喊着“安拉乎艾克白勒”(Allahu Akbar)奋勇前进的。在半岛,在地中海,在世界各地,都如此。
这是阿拉伯语。意思是:真主最伟大!
真主确实伟大,伊斯兰教的发展也突飞猛进。犹太教至今仍然还是民族宗教,基督教在耶稣去世后多年都没有什么起色,穆罕默德却在有生之年便成就大业,归真之后的事业更是日新月异蓬蓬勃勃。从麦地那乌玛到哈里发国家只用了短短十年,成为当时史上最大的帝国则不到百年。如此惊人的速度,大秦帝国和罗马帝国也望尘莫及吧?
何况全盛时期伊斯兰帝国的疆域之广,势力之强,文化之先进,影响之深远,几乎无人可及。亚历山大和罗马帝国只是把地中海变成了内湖,穆斯林却还要加上印度洋,尽管控制了印度洋的已经不再是阿拉伯人。但不管怎么说,西起阿曼、也门、索马里,东至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包括阿拉伯海和孟加拉湾,都在伊斯兰的旗帜之下。
结果是什么呢?是逼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实际上那些航海家的初衷就是想绕过穆斯林的海上控制区,另辟通往印度的蹊径。由此可见,当时的伊斯兰何等强势。这种光焰万丈的强势甚至让许多人都黯然失色,以至于印度和罗马的两项发明竟被分别称为“阿拉伯数字”和“土耳其浴”。[13]
没错,两件事都张冠李戴了。[14]
这在穆斯林看来,当然证明了真主的伟大,而且这种伟大又来自安拉的至仁至慈,阿拉伯语叫拉赫曼(Rahmān)和拉希姆(Rahīm)。这也是安拉九十九个美名中处于首位的两个。正是这仁慈,让皈依伊斯兰的人越来越多。
那么请问,是这样吗?
恐怕是的。与许多人的想当然相反,伊斯兰教并不是或主要不是通过战争来传播的。战争确实存在,主动挑起争端的战事也为数不少。但,除了立足未稳的传创之初,战争的标的几乎从来就不是宗教信仰的改变,而是政治统辖和经济需求。只要能够达到这两个目的,阿拉伯人并不在乎被征服者信什么教。像查理曼那样,要求被征服者在皈依与为奴或死亡之间做出选择,即便有过,也极为罕见。[15]
于是宽容的政策便泽被臣民:首先是“有经”的犹太人和基督徒,然后扩大到信仰琐罗亚斯德教的波斯人。他们被允许享有完全的宗教自由,并免服兵役。附带条件则只是不挑衅帝国的权威,安分守己并缴纳人头税和财产税。
这就让阿拉伯征服者大得人心。
其实,哈里发和他的统治集团并不欢迎其他民族皈依伊斯兰教。在他们看来,先知得到的天启原本只属于高贵的阿拉伯人。这是统治者的宗教,因此信仰真主应该是阿拉伯贵族和武士的特权。先知说得很清楚:所有的穆斯林彼此都是兄弟。那么,怎么可以有不是阿拉伯人的兄弟呢?[16]
何况成为穆斯林是有好处的。除了免税,还能光明正大地参加圣战。在阿拉伯帝国,当兵是令人羡慕的职业:战功赫赫的能成果丰硕,光荣牺牲的则能升入天园。如果听任其他人混入,蛋糕岂非不够分配,天园岂非拥挤不堪?
呵呵,宽容的背后也有种种考虑。
可惜青山遮不住,新皈依的原住民还是越来越多。他们叫做麦瓦里(mawali,阿拉伯语,下同),与阿拉伯穆斯林同工不同酬,纳税多而收入少。这就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并导致帝国的改朝换代,新王朝则很快就调整了政策:皈依不再受限制,所有人不论民族都得缴纳相同的土地税。毕竟,任何国家都一样:可以没有宗教信仰,不能没有财政收入。[17]
但,宽容作为一种精神却建立起来。
宽容来自先知的开明、罗马的传统和基督教的教训。当年穆罕默德率军进入麦加时,就只流了一点点血,也没有进行报复。麦加的贵族和居民轻轻松松就成群结队地皈依了新宗教,先知则大度地接纳了他们,尽管之前穆斯林的军队曾横扫半岛,穆圣的成功也首先是战场上的。
图为来自摩洛哥的犹太教诗文板,其作用是提醒信徒们神的存在,通常被挂在犹太会堂东墙。在伊斯兰帝国,尽管会受到一些限制,犹太人和基督徒仍然可以继续信奉自己的一神教,并被称为“有经人”。
只不过,那要称为“吉哈德”(Jihād)。
吉哈德往往被理解为圣战,其实不然。它的阿拉伯语本义是奋斗,用于伊斯兰教则是“为主道而奋斗”,包括但并不特指战争。何况为真主而战只是“小吉哈德”,让安拉喜悦才是“大吉哈德”,比如萨拉姆(Salaam,和平)就是。这就要在适当的时候放下屠刀,尽管谁都不可能完全避免战争。
因此,阿拉伯人堪称温和的征服者。他们扩张,但没有破坏;占领,但没有迫害。他们的统治比拜占庭帝国和波斯萨珊王朝的苛政更容易让人忍受,结果是许多地区的基督徒在穆斯林军团到来时放弃抵抗。因为他们早就得知,伊斯兰旗下叙利亚的同教派兄弟比自己过得更好。[18]
这就是教训。
教训让人成熟。伊斯兰教之所以蓬勃发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基督教在前面蹚路。我们知道,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一样,源头都在犹太教,而犹太教是既苛严又高贵的。唯其高贵,所以苛严;唯其苛严,所以高贵。这才会对教徒的生活作出那么多的明确规定,而且那些名目繁多的清规戒律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保持民族和信仰的纯洁性。[19]
这种高贵感和纯洁性,使犹太人在地中海文明圈里成为特立独行的异类。要知道,把宗教当作艺术的希腊人决不道貌岸然。只要好玩和开心,他们并不在乎伤风败俗。打个比方说,犹太人就像佛教的律师,希腊人则有点像禅师。
对希腊文明亦步亦趋的罗马人也一样。
因此,当基督教作为犹太教的一个分支独立出来,尤其是大量外邦人皈依时,就面临一个难题:还要不要一丝不苟地坚持和延续犹太教的仪轨?比如,要不要割去新教徒阴茎的包皮?犹太人是要的,因为那是与上帝立约的证据。何况犹太人的想法跟我们并不相同。物以稀为贵。未能成为世界宗教在我们看来是个遗憾,他们却没准引以为豪。[20]
决心革故鼎新的基督教却不能这样想问题。相反,新宗教必须在信仰体系、教徒来源和生活方式三个方面都与老大哥画清界限。最后,占上风的意见认为,基督的牺牲和爱已经把我们从戒律中解放出来。新宗教不再是犹太人的,而是所有人的。与上帝签约的技术性问题也不难解决,那就是用谁都可以接受的洗礼替代让成年男子难堪的割礼。[21]
宽容才能壮大,改革才有前途,这就是结论。
基督教迈出了走向世界的关键一步,却又陷入了异端与正统的长期纷争。如前所述,正是诸如基督究竟只有一性还是二性之类的争端,把帝国和教会都拖入了泥潭。结果是基督教文明圈自毁长城,阿拉伯穆斯林乘虚而入,异端教派阵前倒戈,西部东部分道扬镳,想想真是何苦!
伊斯兰教就要简单得多。首先,他们明确宣布穆罕默德是人不是神,也不是神之子,这就没什么可争。其次,他们也没有特选观念,而是代之以安拉的普慈和特慈,即拉赫曼和拉希姆。拉希姆(特慈)就是在后世对穆斯林中的信仰坚定者和生前行善者独赐恩惠,拉赫曼(普慈)则是在今世对所有人都普施仁慈。普施仁慈就大公无私,独赐恩惠就赏罚分明。既有特殊性,又有普遍性,而且简单明了。[22]
简单是最接近真理的,简单也是最容易实行的。希腊的科学,中国的禅宗,都得益于简单。但,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成为世界宗教,中华文明成为世界文明,又没有那么简单。至少,与政治的关系就是问题。
[13]对此,(美国)罗宾·多克《伊斯兰世界帝国》的表述是:公元632年到1258年之间,伊斯兰帝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有着最先进的文化。在建立后不到百年的时间里,它就从一个沙漠部落结成的松散联盟,成长为世界历史上最大的帝国。其在全球的势力范围之广,无任何一个古代的帝国可比。(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亦称,在初期扩张和晚期扩张阶段,穆斯林先后将地中海和印度洋变成了自己的内湖。
[14](法国)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纲》即称:土耳其浴(hammams)事实上是古罗马浴的残存,阿拉伯征服者把这种洗浴方式带到了波斯和其他地方。
[15]见金宜久主编《伊斯兰教文化150问》。
[16]请参看金宜久主编《伊斯兰教》,(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美国时代生活公司《全球通史·伊斯兰的脚步》。
[17]请参看(美国)罗宾·多克《伊斯兰世界帝国》,(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澳大利亚)约翰·赫斯特《极简欧洲史》。
[18]请参看金宜久主编《伊斯兰教文化150问》,美国时代生活公司《全球通史·伊斯兰的脚步》。
[19]犹太教有两大特点,一是封闭性极强,二是道德感极浓。他们最为看重的摩西十诫其实是道德法规的总纲,生活中的实施细则更是名目繁多,从饮食起居到接人待物都有不厌其烦的明确要求和清规戒律,比如吃饼时不能用刀切,只能用手掰,等等。可以说,犹太人是最守规矩的。非如此,不能成为上帝的选民。
[20]据《圣经·创世记》,上帝对亚伯拉罕说:你们都要受割礼,这是我与你们立约的证据。我的约就立在你们的肉体上。
[21]见《使徒行传》15:19-20。
[22]所以中国穆斯林的经堂语把安拉的美名拉赫曼译为“普慈今世的主”,把拉希姆译为“独慈后世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