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者按] 刘曾复(1914—2012),北京人,193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系,历任北京医科大学和首都医学院生理学教授。虽然在生理学方面也有成绩,有专著,但他在京剧界更是负有盛名,被誉为是当世中国京剧研究的最高权威者。有人评价说,刘老之于京剧界,堪称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存在。虽然他从未在京剧的专门机构任过职,但丝毫不影响他的专家地位,职业演员如孙岳、于魁智、王佩瑜等都争相向他请益,凡经他指点过,即具有了以正宗自居的资格,是可以骄人的资本。刘老的绝学还有脸谱,绘制的脸谱多达数百幅,分别被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市艺术研究所,天津戏剧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牛津博物馆、东方博物馆,德国汉堡人类文化博物馆等处收藏。梅兰芳先生在1961年7月口述文章《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里就说道:“四年前,有朋友介绍医学院教授刘曾复同志来谈,他研究脸谱有二十多年,掌握了各派勾法的特点,我曾借读他的著作,确有独到之处,将来在这方面的整理研究工作,可以向他请教。” 张中行先生曾应刘老之请为他题诗,诗云:
梨园旧艺妙通神,白首龟年识古津。
会有宗师相视笑,方知莫逆出同人。
闻道浮生戏一场,雕龙逐鹿为谁忙。
何当坐忘升沉事,点检歌喉入票房。
2012年6月27日,刘曾复老先生以98岁高龄在京仙逝。当时有报道说:“他的逝世,套用‘国葬’的概念,理所当然应是京剧的‘剧葬’规格,倾天下所有京剧人为之举哀。”注63
我访刘老,是通过我的小妹。她当年是北京大学生物系张人骥教授的学生,张人骥的父亲张锡钧,注64是中国第一代生理学家、中科院院士,与刘曾复有师生之谊。他们的往来交谈,都是生理学家之间的事,我当然不懂。同时,我不看戏,更不懂戏,也就是说,对于生理学和京剧二者,我是同样地一窍不通,对于刘老在京剧界的地位,也同样是懵懵懂懂。我敢贸然撞入刘老家中不知深浅地与他谈戏,应该归功于我的无知,这让我多年以后想起来,仍觉汗颜无地。直到我为他做第二次访谈之后,才从王政尧先生和赵珩先生处得知他在京剧界的位置,赵珩先生还告诉我,即使是名演员,要想从他学艺,也要有“程门立雪”的功夫,我是到这时候才明白,我贸然闯入的,是一座宝山。而事实上,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幸运,是因为刘老说过,在他心目中,他最看重的并不是戏,而是他的专业,他的专业比他的戏好,而他的戏又比他画的脸谱更好,他对通过他的专业同行介绍过来的访谈者,比对京剧行业的人要更重视,这是很多人无从了解的。当然即便如此,能受到刘老的礼遇,能让他敞开心扉,多次与我倾心交谈,也要归功于他的涵养和善解人意,因为对我这样的外行,一切要从开蒙讲起,需要的是足够的耐心。
刘老是将我作为一个学者与我谈话的,尽管文理不同行,但学术研究,道理和规范都是相通的。这是我们二人能够对话的基础所在。我二十多年来从事田野调查和口述,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但能够像他这样把对方当作学者予以尊重和理解的人,并不多见。
刘老说,做学问要依据第一手材料,虽然最后写成的论文,不一定将这些第一手材料全部披露。他说他对我讲的很多故事,就是日后做研究可能有用的史料,但他并不希望我将其全部公开出来。所以我在《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一书中,只选择采用了其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我曾于2007年交付刘老,由他做了认真的审阅和修改。但是刘老仙逝之后,他的女儿和学生娄悦先生来找我,说要为刘老举办一场纪念活动,我遂将为刘老所做的全部录音和文字转录都交付给了他们。娄悦先生后来编纂了一部文集,名《刘曾复京剧文存》,由学苑出版社2013年出版,将我交付于他们的口述也一并收入书中。一年之后,娄先生持书相赠予我之时,我才不无惊讶地发现,除了我已经发表在《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的那部分内容之外,本来刘老并不愿公开的部分文字,竟然也被收入了。而尤其是,那些文字还仅是草稿,并未经过认真的整理核对,其中不少颠倒错讹之处亦未订正,这是十分遗憾的。有鉴于此,此次出版,我不得不将已被娄先生公开出来的那些内容,作为刘曾复访谈的第二篇,以张中行诗中“闻道浮生戏一场”之句为题正式发表。当然,刘老口述中还有一些东西,凡未被娄先生披露的内容,我仍不会将其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