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时 间:2002年9月19日
地 点: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访谈者:定宜庄、张莉
第二次 时 间:2014年7月3日
地 点:从北京到通州
访谈者:同上
[访谈者按]在铁路铺设之前,漕运是京城的命脉,漕粮由运河运抵通州,再从通州运抵北京。早在乾隆末年,从朝鲜出使中国的朴趾源,就在日记中描绘过从通州到北京一路的繁盛景象。他写通州:“天下船运之物皆凑集于通州。不见潞河之舟楫,则不识帝都之壮也”;“既入东门,至西门五里之间,独轮车数万,填塞无回旋处。遂下马,入一铺中。其瑰丽繁富,已非盛京、山海关之比矣。艰穿道路,寸寸前进。市门之扁(匾)曰‘万艘云集’,大街上建二檐高楼,题曰‘声闻九天’……”他写从通州到北京的运粮道:“自通州至皇城四十里间,铺石为梁,铁轮相搏,车声益壮,令人心神震荡不宁”。注3
这样的场面,直到清末也没有太大的改变。那年年月月周而复始的推独轮车的苦力之中,有一个应该就是刘子扬先生的爷爷吧。他们从山东顺着运河北上通州,然后又从通州顺着运粮道进入北京,最终在北京扎下根来。到刘先生的父亲一辈已经与北京的旗人通婚。他认为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已经是典型的“满族姑奶奶”了。不过在这篇口述中,最生动的还是那个推独轮车的爷爷,这是由孙子讲述的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爷爷的故事。
我对刘先生的访谈进行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曾任职30年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办公室。第二次是他应我的请求,带着我一起从朝阳门外的关东店开始,走那条著名的古运粮道直到通州,走过当年他爷爷背粮食的运河河岸,以及潞河医院、复兴庄等他的爷爷、父母以及他自己童年和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这实在是一次非常难忘的行程。
沿着大运河进北京,这是当年山东等省贫穷百姓入京的主要路线之一,刘子扬的祖上如此,后面还要谈到的周桂芳等人的祖辈也是如此。所以本书就从通州的运河开始,再由东向西地展开吧。
刘子扬,1931年生,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档案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中央档案馆明清档案部,即今天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从事明清档案的整理、编辑和研究,1991年10月离休。
2002年刘子扬在办公室
(本人提供)
[我与刘先生去通州那天,是从朝阳门地铁站出发的,一出发就先经过南营房,所以他就从南营房讲起,引录于此,可以与拙著《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上编)中关松山老人的口述衔接。]
定宜庄(以下简称定):这边有个南营房您知道吗?
刘子扬(以下简称刘):知道!我从江西(“五七干校”)回北京以后,搬到这地方住了一两年的时间,我经常上南营房那边去,遛弯儿呀,南营房挨着北营房。
定:就是现在工人体育馆那儿?
刘:对对,北营房拆得比较早。修工人体育馆什么的,20世纪50年代就拆了。南营房基本上是整齐的,一个院儿一个院儿的,每一家都有门楼,里边照我们北京话来说是砖瓦房,一边是齐趟的瓦,当间儿是灰。那种砖瓦房。
定:齐趟的瓦是什么?
刘:就是不是整个儿全是瓦房,是一边一趟儿,那一般来说都是北京老百姓的房。这南营房最让我遗憾的,就是当时我不知道它要拆,那时候也没相机,也没这意识,我要知道要拆的话一定要留几张好照片,照几张完整的营房院,院墙,门楼,多好啊。等我一听说拆了,我说坏了,连个照片都没留下。
从朝阳门下地铁的桥,就是老的朝阳门桥,朝阳门桥的底下就是护城河。前面这一段就是刚才咱们上车的地方,叫关东店,整个是过去老北京的城乡接合处。我住的这地方叫东大桥,东大桥这儿过去也有一个桥,是出北京之后的第一道桥,对北京防务也有作用,从这儿出去之后就是大郊区了。
这条古运粮道啊,过去是石头的,我小的时候还是石头的呢。日本时期要修从通州到京津的公路线,要把石头起了筑成水泥的,他(们)把石头都扒了,底下是土,一半一半地筑,先筑马路这边,再筑马路那边,也省得阻碍交通。结果那一头还没接到从北京到天津的那条路上呢,日本就投降了。所以刚解放的时候这条运粮道一半是水泥地,一半是石头的。一直到解放后才把它重新修成柏油路。
就这条马路啊,过去我年轻时候在潞河中学注4上学的时候,保证是一个小时骑自行车到北京。通州没有看电影的地方,学生一到星期六,一下课蹬着(自行车)腿儿就往北京跑。在东四那儿有两个电影院,看电影。它这电影是连放的,进来之后直到晚上才出来。
从通州到北京一共十三道闸,总的称呼就叫“十三道响闸”,哗哗哗……和这条运粮道是平行的。因为通州低呀,船从通州运河进来,进通惠河,要过十三道闸才能到北京。那个闸是双闸,你从下水下来了这个船,进了闸之后,把下头的闸闭死了,把上头的闸提开,这样水面就和上边一边平了,这船就又走,一道一道地走。我还见过呢,现在这些闸一道都没有了。十三道闸每一道闸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第二道闸就在八里桥的东边。一过八里桥的那道闸叫杨闸。最后一道在1947年、1948年的时候我们还到那儿去过,夏天到那儿游泳、洗澡。注5
元代通惠河上诸闸位置示意图
通惠河平津闸(即高碑店闸)今貌(定宜庄摄于2006年)
定:当时这一带都是大粮仓是吧?
刘:不是。粮仓都在从东直门到朝阳门当中的这一块,就是南小街左右。原来由通州到北京,一共十三个仓,通州那儿是三个仓,北京这儿有十个仓,大部分都在这一块儿。
1.基督教改变了我爷爷的一生
刘:我1931年出生,六月二十三生日,今年七十一。六月二十三是阴历,阳历是那年的8月6日,这是后来才查的。我从小就没过过阳历生日,都是过阴历。我父亲是通州人,我可以先说说我父亲家。
我们的原籍老家应当是在山东,不知道是山东什么地方。他们是从运河过来的,就住在运河的岸上,通州的东关。他们一家子都做小买卖,卖小吃的,火烧啊,豆腐脑儿啊,就随着这粮船,粮船一到通州,一卸粮食的时候儿,到晚上非常热闹,那些卸粮的工人往下扛粮食的都饿了,都要吃点东西啊。我爷爷他们家哥儿三个干这个,做小买卖。
我爷爷不爱说话,他给我简单地说过。他一岁多,他母亲死了,我爷爷行五,是由他大嫂把他带大的。老大和老五差出一辈来,我大侄子比我大一百天。我爷爷跟着嫂嫂,自己得挣饭吃。所以他从13岁开始就在粮船上帮人卸粮食。粮船到通州之后,它那粮食不是成口袋的,整个都在仓里边,粮船到了之后现装口袋,往下扛。注6我爷爷身体好,差不多一米九的个子,比我要高,魁梧,有劲儿。他跟我说刚一开始卸粮食的时候都不许穿衣裳的,怕你偷粮食呀,什么衣裳袋子都没有,只能穿鞋,所以鞋就做得特别大。因为粮食都在仓里头,你一进去之后,这两只鞋趿拉着,鞋旮旯儿里头就灌了好多粮食,等卸到岸上之后,回来赶紧把鞋磕了,再去第二趟,多走一趟鞋旮旯儿里就多留点儿。这一宿磕出的粮食就够一宿吃的了。这个说起来还特别形象,鞋大一点呢,能多扣点粮食,可你脚受得了受不了?一方面得掌握好分寸,一方面你还得忍着,有时候磨出泡,有时候磨出鲜肉来。反正就这样,就卸粮食。后来就允许围一块布了,刚一开始连围布都不允许,就赤身裸体。我大爷他们家就在土坝上卖面茶,每次到这儿来就(把粮食)磕打给他。有很多人,有固定的,每天在你这儿吃东西,打个尖儿。
定:您爷爷在哪道闸给人背粮食?
刘:他就在八里桥附近,第一道闸过来之后,就到第二道闸这儿,粮食就上船了。就不往这边走了。
后来他就不扛粮食了。干什么呢,推独轮车,从通州土坝那儿装上车,搭帮结队地(把粮食)运到十三仓,就是十三闸,推到闸这儿给你个签儿,推一石就给一个签儿,回去拿这个签领钱。他身体好啊,人家都一边搁一个口袋,他在车当间儿再搭一个粮食口袋,这样人家推二石他可以推三石,挣得就比别人多。他就推独轮车(把粮食)往船上运。
定:您就是说把粮食直接运到城里来?
刘:运到城里来。还有一种是从船上卸下来之后(船)再回去,就倒上船的这一段。因为什么呢,通惠河接着运河,这个地方过不来船,就得倒船。原来这个地方叫砖坝,那边叫土坝,那边叫石坝。注7
定:往这边运就比较累,倒船就不那么累是吧?
刘:各有各的累。卸船也累着呢。
定:从通州推车到这里得走多长时间?
刘:多长时间不知道。
(车到通州的土坝)
那边就是西岸,西岸特别高,就都是靠粮船的,东岸就一片庄稼地。只要是涨水,这边就一片汪洋。
定:当时他们从土坝往上扛粮是在东岸还是西岸?
刘:西岸,都是在西岸。
定:您说的土坝其实也没有坝?
刘:没有坝,它就是名字叫土坝。那边儿还有一个石坝。石坝那个地方就是咱们说的通惠河往北京去的那道河呀,那道河与运河的交汇处。
定:您说您伯父他们卖烧饼的地方……
刘子扬在土坝(定宜庄摄于2006年)
刘:对对,就这儿,西岸了。粮食市儿。你看这旁边是一条内河,这个地方叫闸桥,这边就是回民胡同,岸上就是做买卖的,回民整个在通州运河边上做买卖。都是跟着运河来的,形成通州的回民。回民做小吃可以说是最拿手的,甭管家里怎么穷,出来的东西往摊上那么一搁,那就漂亮。回民穷啊。我爷爷背粮食之后,没事就在那儿摆地摊,就是蒙人啊,套圈儿,知道吧?套上你就拿走了,套不着你就拿钱买圈儿啊,就干这个,干这个的时候就在回民胡同这儿跟这回民打架,拿刀找人家去了,走到人家门口,结果他犯小肠疝气,肠胃往下坠,走不了啦,最后他一赌气,他自己不是带着刀嘛,就把自己割了一刀,他认为自个儿有刀伤药啊,割了之后一上刀伤药不就好了吗,结果割了之后坏了,好不了了,没有办法,快死了。当时潞河已经有西医的医院,美国立的,街坊把他抬到医院,到了医院给他治好了。
我爷爷那时候也就是20多岁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信基督教了。他说以后什么都不干了,就信教了。基督教4个会,注8他是属于公理会的。他没有文化,就在潞河医院注9给人看门,那时候挂号讲究用那木头牌子,他就卖看病的牌子,卖了一年多。后来(有个)牧师,是一个美国人,看他小伙子还不错,送他到潞河书院,让他挨那儿念神学。当时还不是潞河中学,叫潞河书院。他在那儿念了两年多,他就是聪明,念得很不错,英语也能说了。回来之后让他当牧师,他说我不当牧师,我信教是因为教会把我的病治好了。这就不卖牌了,就给医院管药,还当会计,记个账什么的,一直到他退休,60多岁。
我爷爷住在通州区复兴庄,是原来西仓的晾米厂。1900年以后庚子赔款,把那块地方赔给教会了,教会在那个地方就成立了一个村子,都分给了这些教民,最早的老家是36家,其中就有我爷爷一户,他在那儿就安了家。后来又娶了我的奶奶,生了一个小男孩儿,就是我大爷。
1900年打义和团的时候,他已经在潞河医院,已经信了教了。就因为他信教,是教民哪,义和团一闹起来之后,就把我这个大奶奶和大爷当时就给杀了。就在东关上,那时候我爷爷他们就在东关住嘛。二十九军大刀片,就在东关这地方杀日本鬼子。第二年才卢沟桥事变嘛。
这样我爷爷就参加了打义和团,跟着八国联军一起从通州到北京。打义和团的时候他身上负了三处伤,左手的二拇指也打掉了。后来就住在庆王府那儿养病,就是定阜大街那儿。注10
他跟我说到了北京之后,因为他是中国人,联军就派他去到京南,跟义和团联系,就在廊坊这边儿,黄土坡这一带,见他们的头儿。他说出去过三次北京。他说就是取得联系,究竟联系什么问题,就不知道了。
定:他没说到那儿是谈什么?
刘:没有,具体情况他没说过,就说是联军让他出去的。他是中国人哪,联军里边中国人很少。还说当时清政府怎么样支援联军,蔬菜呀,水果呀。
定:清政府那时不是和义和团一伙儿的吗?
刘:对呀,你瞅呀,他说这些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的,都非常清楚。我最可惜的就是没有详详细细地跟他谈过,只是听他随随便便一说,他也没有说得很详细,太可惜了!
义和团闹过去之后,他继续在医院上班,也不去搞教会的事情。那阵儿教会的那些牧师呀,潞河医院那些大夫啊,还有潞河中学那些老师呀,他们都是入教的人,入教有个规矩,不许放高利贷,那些人都有点现金哪,他们都不敢放,但是我爷爷就是那么个出身,从小就在坝上干事,像混混似的吧,他不在乎,他不仅自己有钱就放个账,他们那些人有点富余钱也交给他,他帮着放,比如说应当三分利,你拿二分我拿一分,就这样。我爷爷一直没买地,有点现钱,生活也很不错的。
今日潞河中学(定宜庄摄于2006年)
我爷爷是非常古怪那么一个人,他说:“三教九流的那些东西,坑蒙拐骗的那些东西,没有我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但我不拿它去对别人。但别人要是拿它对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你甭想蒙我,我也不去蒙人。”以后就是这么个处世哲学。他说几千人请他去演讲,他的题目就是“不是便宜”,在社会上有很多看上去便宜的事情,表面上对你来说好像是便宜你了,实际上后面不定隐藏着些什么东西,那不是便宜。非常深刻。
定:怎么还有几千人请他做演讲?
刘:那就是教会组织的,解放前的事。他说的都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他就挨家那么一待,成天地,养活着小狗,把小狗训练得相当好。
定:您爷爷挺有意思。
刘:不单是咱们现在提起来有意思,那整个,当时在整个通县,都相当有名的。我爷爷少白头,您到通州,当时通州万寿宫各个茶馆所有的地方,您打听打听,他姓刘呀,就叫白毛刘,没有不知道的。
我就跟你说一个小笑话吧。他出去坐洋车,那时候他已经有钱了,人家跟他要6个铜子儿,他给人家4个子儿,人家不拉,说您再添添,他说一巴掌吧,人家一听,一巴掌就是5个子儿呗,拉上他了,拉到地方,他给人4个子儿,人说您不是说一巴掌吗?怎么还是给我4个子儿?他说你瞅我这手,我这一巴掌是几个手指头?他不是打义和团时候打下一个(手指)去么,就4个手指头。很小的小事吧?就这么个人。
我父亲到北京上学就把家安到北京,因为什么呢?他一个人跟他爸爸要钱,供他两个妹妹在北京念书。女的甭想念书,念了小学毕业之后就甭念了,等着找个婆家就行了,我爷爷就这么个思想。我父亲跟他爸爸回家要钱哪,都有策略的,早晨起来坐从北京到通州的车回到通州,是礼拜天,到了通州不提要钱的事,一个字儿都不提。我奶奶做着吃的喝的,吃着,聊天儿说话儿。我们复兴庄离火车道非常近,晚车由北京开到通县,到通县再往东到通县发电厂那地方,火车掉头回来,往北京再开20分钟,我们家走到车站20分钟,只听火车一拉笛儿,因为一拉笛儿的话就要进站了,我爸爸就张嘴要钱:“我就要走了。”老爷子不敢耽误时间呀,耽误时间赶不上回去的火车了,赶紧给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拿着走,20分钟回北京。白天不能提,提要钱的话就不给你,且磨蹭呢。我儿子小的时候跟着我爷爷玩,那都重孙子啦,每次看这孩子,一分钱两块的水果糖,拿小刀把这一块水果糖切成4瓣,闹了就给一瓣,这一瓣水果糖就能玩一钟头,您看,就这么个人儿。特别爱财。
是1939年,还是日本时期呢,我们通州闹绑票的,把我爷爷绑了去了,把他那点钱都给绑走了,是我母亲给他添了点钱才把他赎回来的。从那以后他就没钱了。赎回来了之后他害怕,不敢在通州住了,就住在我姥爷那儿,住了有差不多一年,他不能老跟人那儿住着呀,就又回到通州。回到通州他就不敢在复兴庄住了,他不是信教么,就在通州南大街快到鼓楼了那地方,鱼市口里头那儿,有一个公理会的小教堂,在那儿找了一间房子。你知道闸桥吗?小楼那儿,从闸桥往北,那叫鼓楼前头,鼓楼后头,从鱼市口往东,是原来的东大街。好像那个鼓楼就是拍《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地方。注11那不是在城里边吗,就上那儿去住闲。就我那叔伯大哥天天骑着车给他往城里头送饭,早晨送一顿晚上送一顿。
我爷爷对他自己的身体非常在意,几十年在医院他也知道点。一天喝多少水,吃多少饭就够了,多一口东西都不吃,他那么爱吃肉的人,每天吃3块肉,切的块儿都得那么大,多一块都不吃,多一口水也不喝,从来不喝茶,就喝白开水。要不他活这么大岁数呢。
我爷爷是1964年97岁死的,就是因为太老了,一直到死的时候脑子还清楚。那时候我正在顺义搞“四清”,1964年嘛,家里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不行了,我就骑着车从顺义赶到通州,早上出来的,到家天都快黑了。我进我爷爷住的房子,他的床就跟一个匣子一样,四面都是板儿,这边可以撂下也可以支上,怕被子掉地下啊,我一瞅把他的床都挪到屋子当中来了,他们说老爷子老想摸那电门,离开那墙远一点儿,他就够不着了,他就是不想活了,他消化系统不好,到后来每天都得灌肠,他烦了,不行了,自己不能生活了。
刘子扬爷爷的晚年照(刘子扬提供)
信基督教对我爷爷性格的改变非常大。我总觉得这基督教对改变人的做人性格是很有办法的。像我爷爷那样的一个人,从粮船上长大的、扛粮食推小车卖苦力的,后来又耍钱,耍钱耍宝哇,要不然他干吗跟人打架呀,这么个人,旧社会最底层的,而且还不是一般底层受苦受难的,而是在街面上混混这类的,他能够一下就笃信基督,就能改变他的性格。
我爷爷对整个从清代一直到北洋到国民党,到日本时期所有经过的这些事情,都非常清楚。他从底层上来,脑子又特别好使,要不然英文怎么说得那么好,他40岁了才学英文,潞河医院是教会的医院呀,所有药品都是英文的,他都知道,你不能给人拿错了呀。对于现代史上来说,他最清楚八国联军的整个过程,还有华北地区教会的历史,比如通县北京教会的成立问题,整个情况他一清二楚。他说从入了教会到了医院之后,到60岁从医院退休,就一直跟着这些牧师们在整个华北地区的各个省搞教会,因为他们得有中国人陪着他们,领路呀。他说他不愿意参与,但是他说他全知道。我非常懊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跟他接触的时间太少,他也不跟我说很多,偶尔地就说那么一句,我说的这些就都是从他那儿一点一点听来的。那时我在人大念书,星期六回到通州,又有孩子老婆的不一定顾得上,每次见上一面,坐在那儿十分八分钟,二十分三十分钟,也就是那样。到档案馆工作之后我还跟他说过,什么时候有时间,那时候还没搞秘密宗教呢,注12他说行……太可惜了,不行,已经完了。
张莉:他有些性格特像他爷爷,好打架,现在走到大街上看见不公的事他还跟人打。
2.父亲的家人和母亲
刘:我爷爷有4个哥哥,只有老大家和我们有联系。我大哥,就是我大爷爷的孙子,是去年春节时刚死的,死的时候92岁,我没见着他。我那个大爷爷也是活到97岁死的。大爷爷家现在就剩两个侄子,一个侄子现在在通州,一直是做小买卖的。到运河停运以后他们就开始种地,原来给人种点地,租点地,后来就有地了,买的。运河停运好像是同治几年,停运之后就改成海运了,咸丰以后运河虽然还通,漕粮已经不走了,通州坝上那些生意就萧条了,他们就种地了。注13
被义和团杀了的是我的第一个奶奶,也是通县的人,还有我大爷也死了,他们那一支就没了。义和团闹过去之后我爷爷重新结的婚,结婚以后生的我父亲,是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姑姑。
我爷爷他们家都不是满族。我亲奶奶就是通县农村的人,住在通县运河东十多里地的一个村子,小脚。比我爷爷小好多岁呢。她是1946年死的,那时六十刚出去不久,或者还不到六十。比我爷爷早多了。我见过她。
我父亲是在通州出生的,原来在潞河中学念书,初中毕业之后到汇文中学念高中,高中毕业之后在华北工程学院学工。华北工程学院是老名,就在鼓楼西大街,鼓楼刚一进去,往里头一个教堂,这边就是,他们就念了一期,连他毕业一共就18个学生,这学校就没了,哪儿去了不知道。我母亲告诉我,说他学得还挺不错。
我母亲是富育女中注14的学生,跟我大姑姑是同学,经由我大姑姑介绍给我父亲的。我父亲跟我母亲结婚的时候,在华北工程学院还没毕业,挺年轻,我母亲在齐鲁大学念一年级,就因为结婚了就不念了,当太太了,那时候都讲究结了婚之后回家当太太。他们在通州完婚之后,因为我父亲在北京读书,他们就在北京,在鼓楼西大街58号,在那儿买了一个小院。我爷爷是有钱。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我就出生在北京。
我父亲毕业后工作了不到3年就死了。他毕业的第一年,是在北京盖一个什么大礼堂,大礼堂当中的照明灯不是得有一个反光的碗么,到处买不着。那个时候的工程师都是包工性质的,他就到外头转呀转呀,买了一个大圆的洗澡盆,当中间儿挖个窟窿,就做反光的那个,安这个的时候从上头掉下去,摔吐血了,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盖哪个学校的时候从三楼的脚手架上滑下来了。第三次是到石家庄修桥,发大水,大水冲下来,他自己起来之后,为了那些个木头不让水冲跑,就在身上绑了好多绳子,去把木头一根一根地拴到树上,整拴了一宿,回来之后病就犯了。把好几箱子的东西,一套画图的家伙统统都扔到石家庄,没拿回来。回来就住在北京道济医院,那是教会医院,就是现在第六医院。注15在那儿住了不到一年,他说要不行,咱们马上搬回家,回通州老家去。就把鼓楼西大街的房子卖了,装了一大卡车,雇了一个小卧车,他和我母亲带着我和我妹妹,就回到通州。这是1935年的事,那时候我才4岁多,不到5岁,我妹妹才两岁。转过年来的4月份,1936年他就死了。唉,就是摔吐血死的。人家都劝我父亲找中医看,说你这病西医没有办法,我父亲就死不看。
定:他不信?
刘:不是不信,是不敢,怕他爸爸。我爷爷不是教会潞河医院出来的吗,他死不让看中医。所以我父亲就这样扛着扛死了。我父亲我母亲都不信教,可是我爷爷真信。
我后来就一直在通县长大。那时候我母亲就是家庭主妇了,也不干什么事情,就帮我两个姑姑上学。我两个姑姑都在我家住。很快我那个大姑姑就出嫁了,嫁到南方去了,可能是跟我父亲的一个同学,他是学会计的。我父亲死的时候赔偿的保险金还不少,他挺年轻就死了嘛,大概是4000多块大洋,其中就给了我这大姑父1000块,他到美国去留洋嘛。回来正是抗日的时候,他就在湖南的煤矿,做成本会计。解放之后从湖南他回到北京,因为我们家的房子跟我闹翻了。通县那房子,是我母亲教书和用我父亲的抚恤金盖起来的,1944年日本时期,最困难的时候,过不下去了,卖了一半。我母亲死了以后,他非得跟我要那个房子,还在通县法院告我,要跟我分家产,后来法院人家一看,所有的房子的房契都是我母亲的,他们就败诉了。我就生气,我做侄子的,这房子我也不住,你如果要住随便住,你到法院告我,就做得太……我一赌气,我把房子交政府了。
我小姑姑嫁给了六必居的一个少掌柜,结婚之后他想带她回家,他们家在山西,老醯儿。结果遇着卢沟桥事变,她就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在那儿,据说是日本人打山西的时候,两人都让飞机炸死了。
定:就这一个姑姑还闹翻了?
刘:没有办法的事儿。后来我这个大姑姑的女儿跟我还可以,她比我小一岁,是哈尔滨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在中国驻苏大使馆,然后到外交部,到现在还跟我联系。
(我们这时已经步行至小楼鲇鱼饭馆处)
定:小楼是个什么源起啊?
刘:源起就是一个饭馆,是当时通县有名的饭馆之一。我到通县工作以后,回民饭馆一共有三个,基本上规格都差不多,但是小楼是最老的。从我还不记事起就有小楼。小楼是个回民馆,以回民菜为主,爆肚、牛尾、爆羊肉。鲇鱼是最不好做,最不好杀的,既不爱死,又攥也攥不住,拿也拿不了,挺不好做。所以它是专门卸下来鲇鱼的肉,不能见鱼,不能见鱼刺,要是见了刺,它就失败了,就说明差点劲儿,手艺不太好。然后就跟焦熘肉片一样地做,做出来的得是鱼,可是不能见着刺。得酥脆,里头得嫩,老了不行。小楼这是一特色。做回民菜是要有点手艺的,有点水平的,现在已经达不到那水平了。
刘子扬父母20世纪30年代初的合影(刘子扬提供)
3.满族妇女厉害,在家当家
刘:我姥姥家的事情我只是听我姥姥说过,因为我姥姥对我最好,我从小的时候是我姥姥给我带大的,我们不是在北京住么,我姥姥就跟着我们。
我姥姥是镶黄旗满洲,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好像我姥姥是姓孙,娘家就在海淀老虎洞,是那儿的老户。我姥姥的父亲的情况我不太知道,据我姥姥跟我说,好像她叔叔什么都是当兵的,她的父亲是在守通州八里桥的时候死的。她那个大爷是皇上赐的金脑袋埋的。
定:您姥姥不是住在海淀吗?
刘:他们是当兵的呀。
定:您姥姥他们家跟这个通州还有点缘分呢。
刘:整个的清军,僧格林沁带着,是从通州那边节节退下来的,到了通州的时候,最后一道防线了吧,就在八里桥这儿。打这一仗挺有名的,败了嘛。注16我姥姥他们家坟地在沙窝门外头,现在说是复兴门,原来叫沙窝门。注17后来我姥姥的姨死的时候,也是四人大杠,抬往沙窝门外头,那时候还有咱坟地,我还知道呢。
定:您姥姥的母亲也是年轻时就守寡?
刘:对,带着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我姥姥她父亲不在了,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当家,她十几岁就在家当家。她父亲要是在也不至于让她当家。解放前的时候我还见过她的诰命,一卷,装在一个铁筒里头。
定:是您姥姥的父亲的?
刘:我姥姥的!正二品诰命夫人。在慈禧的时候,她有时候就进宫去,去陪慈禧玩玩牌呀,老得让慈禧赢。还比如说,“这姑娘,你鞋是你自己做的吗?做得真好看。”你马上就得给她做一双。当然她赏你也是真赏你。
定:他们家是内务府的,有钱?
刘:那是肯定的。我姥姥家的3个弟弟,大弟弟是内务府管银库的,她的三弟弟,就是我的三舅姥爷,是慈禧的内廷侍卫。她那个二弟不成人,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几次犯法,我姥姥出来靠到门这儿,就谁都不敢进他们家抓人去。我姥姥能那么小就在家当家,做正二品,不是因为我姥爷的缘故做的。后来下来个差事,他们满族都有名儿呀,到时候该放你差就放你差,给她二弟放到上海关,肥差呀,他不去,是让我姥姥的姨的儿子顶他的名去的,一直做到国民党时期。
我姥姥的姨家就在西直门里头,北达儿胡同。从北大湾一直到西直门,大湾大街的房子都是他们家的,一个大院子,还有山水石这个那个,阔得很。原来不怎么样,就是因为在上海关么,后来他的儿子也到了上海当少爷。我那个小姨(指姥姥的姨的女儿),我管她叫姨姥姥,其实是老姑娘,也是一样,在家当家,厉害着呢,她的嫂子、侄子、侄女,这一大家子谁也不敢惹她,她管家呀,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家我也去过,在北京城里大概有五六处房子,现在赵登禹胡同,辟才胡同里头,跨车胡同1号。注18
清朝倒了以后,她娘家逐渐就破落了,就没有什么钱了。
旗人的妇女是能干,厉害。因为在俸饷那种条件下,男人在外边打仗,家庭是靠妇女,家里就得她撑着,所以一般出嫁晚。我姥姥出嫁时已经很大,起码30岁。因为在家当家不嫁呀,附近谁都惹不起她。
要说我姥姥的性格,我就说一件事情。她说她从16岁就开始抽大烟,跟我姥爷结婚的时候戒的烟,要出阁了不能上人家抽大烟去啊,从16岁到出阁,我估计那时候差不多小三十了,十几年的大烟瘾呀,又没有什么药可吃,咔嚓就戒了,就是不抽了。一个女人,这种毅力!
一直到我小的时候,我姥姥还抽旱烟,她有一个黄布口袋,里头搁的是大烟籽儿,如果阴天下雨的时候捏上几个大烟籽儿掺到旱烟里头,抽起来特别香,我还抽过呢,不上瘾。我那姨姥姥家都抽大烟,解放前我不是经常上她家去吗,有时候放寒假暑假上她们家去玩玩,我那小姨给她,给我姥姥的那个姨,给她们熬大烟,烧烟,我都知道。
定:那您对您姥爷的事知道多少?
刘:我就知道我姥爷是正蓝旗的,原来做过官,也有文化。清末,光绪到宣统时期官制改革,之后成立了一个东城、西城、海淀管地方的什么局,他最后就是在那儿,从那儿下来之后教书。就在小西天,我记得有一个大高坡,上去是个庙,私塾,我姥爷在那儿教私塾,现在这个地点我就摸不清楚了,总的名称叫小西天。注19我姥爷他自己一人过,我姥姥就说他“死了”,他们合不来。我妈妈大概也很少去。
定:您母亲没结婚的时候他们一块过吗?
刘:不。我姥姥一直在她娘家住,始终在海淀老虎洞住,注20生了我母亲以后也在老虎洞。我妈妈跟我说过,她从富育女中初中毕业之后,曾经回到海淀,这是在1927年以前,她参加过李大钊在那儿组织的什么班。1927年大革命的时候,李大钊是见不到了,那个班也就没了。从那开始她到天津杨柳青去教过一年书,也是躲这个事。从那儿回来,才又到富育去念书,后来又到山东的齐鲁大学。所以我知道她在海淀住。
定:后来她出阁以后也没跟您姥爷过过几天哪?
刘:好像是因为什么呢?我姥姥跟我说过,因为我姥姥没有儿子,她就是我母亲一个女儿,我姥爷不干,他就抱了一个儿子,自从抱了这个儿子之后,他们就不在一起了。我姥姥烦他抱这个儿子。
定:他抱儿子可是没娶妾?
刘:对,后来这个儿子十几岁的时候跑到东北,又从东北跑到日本去了,到(一九)四几年时候他曾经回到北京,见到过我姥爷,但是我们不太清楚。
我打小就没见过我姥爷,后来我爷爷被人绑了之后不是在我姥爷这儿躲了一年多嘛,到那时候我才见过我姥爷,而且我还去过一次,所以我这么知道他在小西天住呢。
定:他就娶了您姥姥,没有再娶?
刘:对。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我姥姥就跟过来了。
定:您姥姥也跟着你们到通县?您觉不觉得她和别的老太太不一样?
刘:跟着我们到通县。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那时候我们和外边接触太少。反正我姥姥最疼我,我从小就跟着我姥姥长大,跟着我姥姥睡觉。我妹妹跟着我妈妈在北房,我跟着我姥姥在西房。北房是我父亲结婚时候自己设计的,他盖的房子跟普通的不一样,中式的房子,内装修都是西式,西式的落地窗户,上下拉的。我爷爷他们住在后院,因为我爷爷的房子是灰顶子的,所以我父亲这北房不能超过他的高度,也不能盖瓦。我父亲就把瓦都盖到灰底下了。西房是普通的房子。我一直跟着我姥姥,一直到十几岁的时候,我姥姥把我惯得不行。
定:您姥姥和您爷爷能处得好么?
刘:他们基本上不接触。前后院,我们在前院住,他们住在后院。后来我爷爷和我姥姥还可以,因为我姥姥给他做饭吃。满人,各式各样的饭她都能做着吃。我爷爷有些饭都没吃过,比如烙糊塌子,好吃,汉人没吃过这个。还有什么打豆儿酱呀,咸茄儿呀。
定:什么叫咸茄儿?
刘:就是茄子。买秋天的小茄子,每一个茄子上头都得带皮,切成扁块之后,把黄豆搁油里头炸一下,炸出黄豆味儿来,完了之后把茄子搁里头,搁酱油,一滴水都不能搁,用微火把茄子下面的汤和那点酱油还有黄豆煮熟。黄豆的味儿往上蒸啊,把茄子熏得那黄豆味儿,好吃。我姥姥会做好多好吃的,都是些小吃,具体我都记不清了。反正烙芝麻酱糖饼那是一绝,我回回就爱吃那芝麻酱糖饼。我妈妈管,老吃老吃哪行?哪次都是我姥姥给我往被窝里送,让我躺被窝里吃。我姥姥能干,她从16岁当家她能不能干吗?针线活不能做,就会做饭,什么都会做,做得也快,也好吃,她也会吃,她从小就吃过嘛(笑)。
定:您觉得您姥姥给您的影响大不大?
刘:挺大的。她对我的影响,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生活上的一种习气。吃呀,喝呀,起居呀,生活呀,这些方面,她专门有一套东西,别的影响倒是次要的,因为她是个家庭主妇,是个老太太呀。思想上她不会给我什么东西。
定:您姥姥识字吗?
刘:不识字,一个字儿也不识,可是打麻将她认识。她很重视我母亲的教育,能让她读书。她这人可以说不是那么挺守旧的人。所以我母亲从小受这方面的影响吧。
定:您母亲是不是从小就一直上的西式学堂?
刘:刚一开始的时候是读私塾,跟着我姥爷在家里头念的书,后来就上西式学堂。
定:那时候您姥姥怎么就肯把她嫁给一个汉人了?
刘:不知道。她是自由恋爱,是由我姑姑介绍的,我姑姑比她小,管她叫姐姐嘛。她跟我父亲认识以后就结婚了。
定:您母亲给您影响大还是姥姥影响大?
刘:我母亲。我母亲这个人是非常有本事的一个人。后来她的老师我都见过,都认为她在整个的富育女中来说是一流的,是出类拔萃的学生,她后来上的是文学系,文采特别好。我父亲所有的合同啊,工程上的东西,文字的东西,都是我母亲替他写。
定:您母亲身上旗人的味儿还多吗?
刘:不太多,但是也有,厉害吧,也是当家。我父亲死得早,我母亲一个人,都是我母亲在家当家。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大爷家和我们家有一个不成文的协议,就是让我这个大哥跟着我们家。当时我小,家里就是我母亲、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姥姥,一家子大大小小的,没有男人哪。我这个叔伯哥哥比我母亲才小十几岁,比我大好多呢,正经是个男人哪。他一直就跟着我们家。我爷爷不是躲到城里头住么,他就骑着个车,天天给送饭。在家就归置归置,干个活儿什么的。然后我母亲在外头教书,就这样。
我母亲姓赵,到通县打听赵校长,从警察到做买卖的、摆摊的都知道,整个通县大大小小没有不认识她的,因为她是职工业余学校的校长啊。
我母亲原来在富育小学当主任,解放的时候她不干了,因为解放前我就参军走了,家里就有我姥姥一个人,还有我爷爷,我妹妹也上学。1950年的时候通州教育局的、工会的到我们家里,请她去办职工教育,去了几次,她没法推辞,就出来在通县职工业余学校当校长。通县职工业余学校很大的,从高中初中一直到小学扫盲。后来那是1956年,成立高中之后,规模大了,建立党支部,说还让她当校长不行了,她不是党员啊,就给她派了一个校长,是党员,说你就交吧,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工作交代一下,她说不用,三天就行。就因为这个,通州市市长、宣传部长跟她谈了几次,她都想不通,她说事情我可以不干,但这事情本身来说你们就是不对,然后就让她到富育女中去教书,当教员。
1957年“反右”就完了,那是1958年3月,好像他们怎么是“右派”人数不够,就说她反对党的教育政策,还是因为这事,打了个“右派”嘛。
我母亲跟溥仪一般大,1906年出生,1979年死的,七十三。我姥姥也是73岁死的。
我姥姥陪嫁的两个大黑箱子,从帮儿到底儿通通都是全樟木的,一直到她死,就这两个箱子,谁也不能动。里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破破烂烂的,就搁着她那铁筒儿诰命,还有一个紫貂的马褂,好像是我姥姥的父亲的,我姥姥保存下来的。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马褂了,我父亲上大学的时候夜里头老加班,画图什么的,我姥姥怕他冷,就把她保存在箱子底下的这个马褂给他拿出来,改成小皮袄给他穿。我父亲死了之后,
刘子扬之母赵志青1954年2月15日在通州市(今通县)职工业余学校门外准备下厂了解教学情况(刘子扬提供)
我母亲就一直留着这个,谁也不能动,等到我从部队回来之后给我了,我就始终放箱子里头搁着,一直保存着。
我姥姥的漱口碗儿我现在还留着呢,花堆儿,都是明代的,里头搁花瓣儿的熏的什么,是我姥姥的。还有五彩饽饽罐,装点心的大瓷罐,两个是康熙(时期)的,两个是乾隆(时期)的,大闺女她要,拿走了。
4.10月19号凌晨渡过鸭绿江
刘:我是在通县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1949年1月27号通县解放。通县解放比北京早,是旧历的十月,北京是1月29号,阳历。我是参军走的。当时我已经参军了,我们部队在大红门那儿。1949年1月、2月份开始南下,那时候我在军文工团,跟着部队搞救护哪,宣传哪什么的,从北京出发就直奔打武汉,完了一直到广西,抄白崇禧。回过头来之后就奔海南岛,雷州半岛,打完海南岛之后回来到广州,到广州的时候接到的命令,十天十一宿,就从广州到的安东注21。到安东那儿之后,原来说是进行两个月的政治训练,就是搞爱国教育,然后再进行两个月的军事训练,结果两个月的政治训练刚完,美国不是侵略朝鲜吗,军事训练刚开始,不行了,第一批我就去朝鲜了。那时候每天晚上拉练,出去紧急集合转一圈,走一宿。那天就走走走,走过去了,从安东大桥那儿过去的,那天是1950年10月18号,晚上,19号凌晨过去的。
定:记那么清楚?
刘:那敢情!我们那个时候,部队文工团讲究要下连队,在部队住下,排个戏呀演个剧呀什么的,只要部队一行动我们就跟着部队走。我们过去的时候就是跟着部队,下到连队过去的。抢伤员,抢人家地势,组织后勤哪。整个五次战役,我们就在人家那飞机坦克大炮的射程之内,没参加打仗,只能挨打。第四次战役第二阶段完了之后,连队正在调上文工团,没有多久我就犯心脏病,骑马都不行,坐上汽车送到后勤医院,从安东一直到黑龙江鸡西,休养了一年。然后我说我就回部队吧,一个日本医生,那时候是咱们留用的,他说:“你还回部队?我告诉你,你这个心脏啊,今后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就完了。”
定:那么严重?
刘:6个月没让我下床啊,下了床之后我都不会走路了。这样我当兵当了5年,转业之后就回到通州,在通县市人委工作。第一年刚从部队下来,谁都不认识,没有私情啊,就搞劳动调配,哪儿要人哪,该怎样怎样啊。第二年搞工商管理,摊贩管理。第三年搞教育局的基建,干了没有几天,又让我去筹备成立体委。我一看不行,我工作了两年多不到三年,就换了4个工作,这事我不干了,我得上学。当时我已经报了统一高考了,市人委的秘书跟我挺不错,他给我念了个通知,说人大档案系要提前招生,我可以试试。我就准备。到北京前门那儿住了一个小旅馆,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这么考上了人民大学的档案系。然后就4年念下来了。
1951年年底刘子扬因病自朝鲜战场回国治疗,此照为1952年元旦摄于松江省(今黑龙江省)鸡西县人民医院(刘子扬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