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通晓一切事情”
在他不断地被请去调停意大利邦国之间令人厌倦的冲突的那些年里,洛伦佐说过他渴望能有机会回到托斯卡纳地区,躲进某个听不到一句国家大事的与世隔绝的地方。他还渴望有更多时间在乡村别墅里和那些杰出的学者、作家、艺术家朋友们相聚。他们可以去菲耶索莱;或是卡雷吉,每年的11月7日,这里都会举办纪念柏拉图诞辰的宴会;还可以去佛罗伦萨西北12英里之外的波焦阿卡伊阿诺,这里的旧别墅是由朱利亚诺·达·圣加洛(Giuliano da Sangallo)重建的;[1]他还可以去位于穆杰洛峡谷通往皮斯托亚途中的卡法焦洛别墅,那里离城市更远,也更像一座森严的堡垒。尽管偶尔也会有随行人员因为小事争吵的烦扰,但是在这些乡村别墅里度过的时光通常是轻松惬意、令人愉悦的。用餐时,客人可以随便选择自己喜欢的座位,而洛伦佐和那些亲密的朋友们也是这样随性地加入宾客之中,比如安杰洛·波利齐亚诺;或是另一个风趣、爱嘲讽的诗人路易吉·浦尔契,通常被洛伦佐唤作“吉吉”(Gigi);还有乔瓦尼·皮科(Giovanni Pico)及米兰多拉和孔科尔迪亚伯爵(Count of Mirandola and Concordia),后者是一位聪明、诚实的贵族,他的作品非常有影响力——其中一部深受洛伦佐的喜爱——但是一直受到教会的严厉抨击。来这里的宾客可能还会遇到风趣的书商韦斯帕夏诺·达·比斯蒂奇;马尔西利奥·菲奇诺,他的作品《柏拉图神学》(Theologica platonica)就是献给洛伦佐的;真蒂莱·贝基,洛伦佐曾经的家庭教师,现在是阿雷佐的主教;伟大的音乐家安东尼奥·斯夸尔恰卢皮(Antonio Squarcialupi),他是大教堂的管风琴演奏家,洛伦佐曾帮助他的唱诗班招募演唱者;还有艺术家菲利波·利比、多梅尼科·基兰达约和波提切利,他们都曾受雇于洛伦佐,为他装修斯帕达勒托的乡村别墅;以及安东尼奥·波拉尤奥洛,洛伦佐评价他是“佛罗伦萨城里最伟大的大师”;此外,在洛伦佐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年轻的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Michelangelo Buonarroti)也是这里的座上客。
米开朗琪罗的父亲虽出身于贵族家庭,但只是个清贫的托斯卡纳地方法官。米开朗琪罗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佛罗伦萨的弗朗切斯科·乌尔比诺(Francesco Urbino)学校,随后又到多梅尼科·基兰达约在佛罗伦萨经营的大画室里当学徒。米开朗琪罗的这个选择让父亲非常失望,因为后者认为这是一个低下的行当。但是米开朗琪罗少年老成的天赋从一开始就给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当他看到米开朗琪罗十三岁时创作同伴们在圣玛丽亚诺韦拉的托尔纳博尼家族教堂里工作的情景时的画作忍不住惊呼:“天啊,这个男孩儿懂的比我还多!”后来洛伦佐让基兰达约推荐一些有前途的学生到他新创办的学校学习,基兰达约毫不犹豫地把米开朗琪罗的名字写进了推荐名单中。
根据乔焦·瓦萨里的说法,洛伦佐创办这座学校的目的,不仅仅是训练男孩子们掌握一门具体的手艺,更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接受比在其他地方能接受到的更广泛的教育。洛伦佐把美第奇宫和圣马可之间的一个花园布置了一下,并且雇用老朋友——师从多纳泰罗的贝托尔多·迪·乔瓦尼(Bertoldo di Giovanni)——担任学校的校长。洛伦佐还把自己收藏的无数油画作品和半身古董塑像借给学校,摆在画室和花园周围。[2]据说米开朗琪罗就是在仿制畜牧之神法翁的半身像时第一次被洛伦佐注意到。瓦萨里是这样记录的: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大理石雕刻,米开朗琪罗仿造的法翁像却是那么传神,连洛伦佐都惊呆了。后来当他看到米开朗琪罗脱离了样本,发挥想象力给法翁雕刻了嘴巴、舌头和满口牙齿的时候,洛伦佐忍不住大笑起来,并以他一贯的迷人风度对米开朗琪罗说:“难道你不知道老人是不可能有满口牙齿的吗?总会掉几颗的。”
洛伦佐一离开,米开朗琪罗就凿掉了法翁的一颗牙,
他还特意在牙床上凿了个坑,让那里看起来好像是真的掉了一颗牙一样;然后他就一直盼望着洛伦佐再来。后来洛伦佐看到了米开朗琪罗对雕塑做出的修改,他精湛的技艺和单纯朴实的性格令洛伦佐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洛伦佐还给自己的朋友们讲过这件趣事,他们也无不感到惊讶。洛伦佐于是决定帮助和培养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他先是派人把他的父亲洛多维科请来,询问他是否同意让米开朗琪罗留下来,并且补充说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他。洛多维科当然欣然许可。然后洛伦佐就在美第奇宫为米开朗琪罗安排了房间,像照顾自己的家人一样关照他。米开朗琪罗可以和洛伦佐的孩子或是其他任何尊贵的客人同桌吃饭,洛伦佐对待他也总是十分尊敬……为了让米开朗琪罗可以帮父亲贴补家用,他每个月的薪水高达5个达科特;洛伦佐还送了米开朗琪罗一件紫罗兰色的斗篷,连他的父亲也被安排到海关工作。事实上,所有在圣马可花园学习的男孩子们都有数目不等的薪水可领,尊贵而伟大的洛伦佐在他的有生之年一直没有停止资助这些学生。
米开朗琪罗在美第奇宫住了四年,在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会向洛伦佐展示自己的创作成果”。[3]
洛伦佐的财富远远不及自己的父亲或祖父,所以他没有订制那么多的雕塑和绘画作品,而那些跟他有关系的作品,也大多已经损毁或丢失了,比如斯帕达勒托的壁画就已遭破坏。还有一些不久前还被认为是洛伦佐订制的艺术品——比如波提切利最著名的作品《春》(Primavera)[4]和《维纳斯的诞生》(Birth of Venus)[5]——现在则被确认是洛伦佐那个与他同名且年轻富有的堂弟洛伦佐·迪·皮耶尔弗兰切斯科·德·美第奇(Lorenzo di Pierfrancesco de’Medici)订制的。画作被挂在了卡斯泰洛别墅的墙上,这座别墅也是美第奇家族的年轻分支在1477年买下来的。[6]波提切利的《帕拉斯和肯陶洛斯》(Pallas and the Centaur)也挂在这里。虽然这幅画的内容是庆祝洛伦佐挫败了帕奇家族的阴谋,终结了佛罗伦萨的战争,但是它很可能是由洛伦佐·迪·皮耶尔弗兰切斯科订制的。[7]
不过,就算洛伦佐本人没有向波提切利订制很多作品,他也帮助他获得了很多其他佛罗伦萨出资人的订单,而且似乎也帮助他得到了在罗马西斯廷小教堂(Sistine Chapel)工作的机会。洛伦佐也为菲利波·利比、安东尼奥·波拉尤奥洛和朱利亚诺·达·马亚诺(Giuliano da Maiano)争取过许多工作机会:利比被他送到了罗马,波拉尤奥洛去了米兰,而马亚诺则被推荐给了卡拉布里亚公爵。他还帮助基兰达约获得了在圣玛丽亚诺韦拉和圣三一教堂工作的机会,[8]后来又推荐他到西斯廷小教堂工作。至于被瓦萨里描述为“一刻不停地专注于绘画和雕刻”的韦罗基奥,洛伦佐也让这位艺术家获得了在托斯卡纳各个地方工作的机会。洛伦佐向他订制了《大卫》[9]的铜像和陶质的《复活》(Resurrection)[10],摆放在卡雷吉乡村别墅里,不过雕塑家的兄弟声称洛伦佐没有付工钱。在洛伦佐的学校花园里有一尊被严重毁坏的红色石像,雕刻的是被剥皮之后的玛尔叙阿斯的身体。洛伦佐让韦罗基奥修复并完成这座石像,以便与科西莫在罗马购买的玛尔叙阿斯白色大理石雕像配成一对。瓦萨里记录说:
韦罗基奥用红色大理石重新雕刻出了腿和胳膊,其技艺之精湛让洛伦佐大喜过望,并且把修复后的红色雕塑和白色雕塑分别摆放在了大门两边。这尊古老的石雕展现的是玛尔叙阿斯被剥皮后的身体,从中可以看出创作者的细致入微和精准的判断力。他还巧妙利用了红色大理石上的白色纹理,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人类身体被剥皮后显示出来的细小筋脉。
当韦罗基奥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他将前往威尼斯去创作最后一幅传世之作,矗立于圣乔瓦尼和圣保罗广场(Piazza di Santi Giovanni e Paolo)的雇佣军首领巴尔托罗梅奥·科莱奥尼纪念碑,洛伦佐祝他一路顺风。与米开朗琪罗一样,莱昂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也在洛伦佐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当达·芬奇决定前往米兰时,洛伦佐同样亲切地祝他好运。达·芬奇是个私生子,来自一个名叫芬奇(Vinci)的托斯卡纳村庄。可以确定的是,从他12岁来到韦罗基奥在佛罗伦萨的工作室工作时起,洛伦佐就十分关注这个已经展现出过人天赋的少年;后来达·芬奇决定前往米兰谋求发展,以展现他那令人震惊的多才多艺,正好公爵洛多维科·斯福尔扎在寻找一位艺术家来雕刻他父亲骑马的塑像。一向善于利用这种政治交情的洛伦佐就给公爵送去了一把达·芬奇制作的马头形状的银质竖琴,并以此向他推荐了达·芬奇。
洛伦佐肯定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个艺术鉴赏家,就像他逐渐积累起作为建筑评论家的显赫名声一样。事实上,在修建重要的建筑物之前先来征求他的意见已经成了一种惯例。比如圣神教堂正面的设计方案之争就被提交到他的面前;[11]菲利波·斯特罗齐也曾就斯特罗齐宫的比例问题向他咨询。[12]洛伦佐还被邀请为皮斯托亚的圣雅各布教堂在建的福尔太圭里墓(Forteguerri tomb)挑选最终的模型,而两个备选方案分别是由韦罗基奥和皮耶罗·德尔·波拉尤奥洛(Piero del Pollaiuolo)提交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人们觉得“他通晓一切事情”。后来圣神教堂要画一幅新的圣坛版画,接手这一任务的基兰达约被告知作品的“风格、标准和形式都要”让洛伦佐满意。
到1491年,大教堂的正面仍然没有建成。洛伦佐本人也提交了一份设计方案。鉴于韦罗基奥、波提切利、基兰达约和菲利波·利比以及其他一些大师都加入了竞争,评委们觉得有些难以抉择。为了逃避这个难题,评委们请洛伦佐来决定使用哪个设计。但是,洛伦佐在盛赞了所有方案之后,说自己没法做出决定,这个问题还是延后再议吧。[13]
虽然洛伦佐在画作和雕塑上花的钱比他的祖父少得多,而且也没有坚持完成一些由他祖父发起修建的工程——比如菲耶索莱的巴迪亚教堂,但是洛伦佐终其一生都未曾停止扩充他在其他方面的惊人收藏,包括铜像、勋章、钱币、古陶器、古董珠宝,还有罗马、拜占庭、波斯和威尼斯的花瓶。很多花瓶是用亚宝石雕刻制作的,而且大多数花瓶上都加刻了他名字的缩写“LAUR.MED”作为标记。事实上,他宁愿花费比买一幅巨幅油画多得多的钱来购买一块精雕细琢的珠宝,因为在他看来这才是更合理的投资。他收藏的很多珠宝价值高达几千弗罗林币,而一件波提切利或波拉尤奥洛的画作最多也就值几百弗罗林币。
洛伦佐在资助作家和学者上也一直是毫不吝啬的,更不用说购买书籍和手稿来扩充美第奇的藏书室了。他要求代理们永不停歇地为他寻找珍贵的书源。在他的资助下,乔瓦尼·拉斯卡里斯(Giovanni Lascaris)两度前往东方寻找遗失的手稿,终于在第二次探寻之旅后带回了超过两百册的希腊书籍,其中近一半作品都是此前无人知晓的。
尽管活字印刷术在十五世纪中期的德国美因茨(Mainz)已经出现,但是这一技术起初在意大利并未得到迅速发展,很多学者认为它是“一些德国城市中的野蛮之人”采用的粗俗工艺,很多收藏家甚至拒绝收藏印刷出来的书籍。那不勒斯于1465年才建立了第一家印刷厂,罗马是1467年,威尼斯和米兰是1469年,维罗纳、巴黎和纽伦堡则是1470年。到了1476年,威廉·卡克斯顿(William Caxton)在紧挨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西门的地方建起了英国第一家印刷厂,并以中间一条红色垂直纹线的盾形徽作为标志。至于佛罗伦萨的第一家印刷厂则到1477年才由贝尔纳多·琴尼尼建立起来。在这之前,甚至是在有了印刷厂之后的很多年里,洛伦佐还是遵循这座城市根深蒂固的传统,雇用大批抄写员、插画家和代笔人来抄写他收藏的手稿,好让这些作品能够尽可能广泛地传播,并且为托斯卡纳地区内外,尤其是比萨的图书馆提供更多的副本。
洛伦佐清楚比萨和沃尔泰拉一样抵触归属于佛罗伦萨这件事,所以他一直花大力气改善佛罗伦萨与这两座城市的关系,并且树立了美第奇家族作为这些城市庇护者的形象。他开发了比萨的港口,在比萨城外买地,在城里的河边买房,还常带家人来此暂住。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树林茂密的亚平宁山脉阻挡了从罗马涅一路刮来的凛冽东风,所以这里的气候相对温和。最重要的是,洛伦佐为了缓和比萨人、佛罗伦萨人以及美第奇家族的关系,设法复兴了名噪一时但如今已经败落的比萨大学。1472年,洛伦佐把这座大学打造成了托斯卡纳地区最重要的大学,并提供了两倍于政府每年资助的六千弗罗林币的捐款。
洛伦佐给佛罗伦萨大学基金会的捐款同样慷慨。佛罗伦萨大学是欧洲唯一一所有能力开设正规的希腊语课程的大学。这里的教师和讲师包括约翰内斯·阿尔吉罗波洛斯(Johannes Argyropoulos)、泰奥多鲁斯·加扎(Theodorus Gaza)和迪米特里厄斯·查尔康迪拉斯(Demetrius Chalcondylas),其中迪米特里厄斯·查尔康迪拉斯还和迪米特里厄斯·克雷泰恩西斯(Demetrius Cretensis)一同于1488年在佛罗伦萨发行了最早的印刷版荷马作品集。全欧洲的学生都来到这里学习希腊语。后来成为英国国王亨利八世(King Henry Ⅷ)的专属医生以及伦敦皇家内科医学院(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创立者之一的托马斯·利纳克尔(Thomas Linacre)于1487年来到佛罗伦萨并在这里待了3年,他还有幸和洛伦佐的儿子们一起上了查尔康迪拉斯的课程。利纳克尔的朋友、后来成为最早在牛津大学教授希腊语的教师之一的威廉·格罗辛(William Grocyn)是1488年来到佛罗伦萨的。到1489年,他们的另一个朋友威廉·拉蒂默(William Latimer)也来到了佛罗伦萨,正是他帮助格罗辛和利纳克尔将亚里士多德的作品翻译为拉丁文。
洛伦佐和这些学者一样对古希腊哲学家和拉丁文诗歌充满热情,但是他无法容忍那些轻视意大利语或者贬低托斯卡纳诗人的艺术成就的人文主义学者。每当洛伦佐想通过创作诗歌来摆脱生意上和生活中的烦扰时,他效仿的不是那些拉丁语诗人,而是但丁和薄伽丘。他不想用拉丁语,而是更愿意用孩提时就学会的简单又美丽的托斯卡纳方言(Tuscau)。洛伦佐对这种语言充满忠诚和热情,他和莱昂·巴蒂斯塔·阿尔贝蒂一样坚信,只要诗人潜心钻研语言的用法,只要人们摒弃尼科洛·尼科利的无稽之谈——但丁的诗歌只适合没有文化的羊毛工人和面包师傅阅读,托斯卡纳方言就一定可以变得更加含蓄和圆润。如果洛伦佐有更多的空闲时间来发展语言天赋,再加上对托斯卡纳方言的深沉感情,那么他用托斯卡纳方言创作矫揉造作的诗文就一定能有质的提高。尽管如此,他仍然称得上十三世纪晚期诗人的合格继承者,也是彼特拉克的先驱。
洛伦佐的诗歌称得上丰神俊逸、多姿多彩:有的忧伤、有的振奋、有的充满希望,但更多是发人深省的,既包含了宗教情绪,也包含了凡人的情感欲望。他能写出其母亲曾经创作的那些虔诚的赞美词句,也能写出让母亲担忧的亵渎神灵的改编诗文;他还会写打猎歌、情歌、欢快的舞曲(canzoni a ballo),以及天马行空的滑稽戏和情色的狂欢节歌曲(canti carnascialeschi),比如《卖冷杉松果的人》(Song of the Fir Cone Sellers)就是一首关于肉欲激情和物欲之爱的赞歌。不过,洛伦佐在作品中表达最多的还是他对托斯卡纳的美丽风景以及农民生活中的幸福与艰辛的深刻感情,这些作品中往往充满了非凡而生动的细致描绘。羊群咩咩叫着穿过高地上的草场,刚学会走路的小羊蹒跚地追随着妈妈的脚步,而牧羊人则把刚出生的羊羔和跛足的绵羊扛在肩上;到了夜里,羊群会被圈在用杆子和网子围起来的羊圈里,牧羊人吃过面包和羊奶做的晚饭,此时已经在黑夜中呼呼大睡;苍鹭向着落日的方向飞去,猎鹰向地面的猎物俯冲;海边有橄榄树林,树叶在吹过海岸的清风中拂动;燧石的火星落在秋日的枯叶上,点燃了草丛,火势向森林蔓延开去,火苗烧过草丛和洞穴,受惊的鸟儿和动物四散奔逃,到处是扇动翅膀和蹄子蹬地的声音;到了冬天,高大的杉树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黝黑,冰冻的树叶被脚步踩碎;躲避猎捕的野鹿绝望地逃命;任劳任怨的公牛奋力拖动沉重的石料;筋疲力尽的飞鸟宁可坠入海洋,也不敢在船只的桅杆上停留歇脚;翁布罗尔河(Ombrone)发了洪水,浑浊的河水沿着山坡奔涌而下,连粗壮的冬青树干和农民搭建木屋的厚木板都被卷走,冲到了开阔的平原之上;还有农民的妻子背着号啕大哭的婴孩儿,赶着他们的牲畜躲避这可怕的洪水。
到1492年年初,仅43岁的洛伦佐显然已经时日无多。多年来他一直受到痛风的困扰,疼痛日益加重,已经渐渐失去了行动能力;此外他的总体健康状况也在迅速恶化。每年去泡温泉成了他的习惯。他可以去斯帕达勒托或波雷塔(Porretta),或是维戈内(Vigone)——圣凯瑟琳(St Catherine)就是在此处温泉里忍受灼人的温度,以此来为坠入炼狱做好准备;他还可能去沃尔泰拉南部的莫尔巴温泉(Bagno a Morba),他的母亲在那里修建了一处迷人的温泉疗养地。每次泡温泉回来,洛伦佐都断言说自己已经恢复健康了,可是过不了几个月他就又会操劳过度、疲惫不堪。他要被人抬着才能前往自己最喜欢的波焦阿卡伊阿诺的乡村别墅。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进行什么活动,只能在这里读读书,欣赏一下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Andrea del Sarto)创作的壁画,监督一下领地周边农民的耕作,或是去有各种外国动物的动物园里看看动物,这里还养着一只巴比伦苏丹送给他的美丽的长颈鹿,它的性情极其温顺,还会“吃孩子用手递给它的苹果”。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里,不时暴发的烦躁和怒气掩盖了他曾经的风度翩翩。痛风引发的越来越严重的疼痛让他变得唐突无礼甚至出言不逊。对一个无情地批评音乐家斯夸尔恰卢皮品格的人,洛伦佐尖锐地说:“要是你知道达到艺术上的完美有多艰难,你就不会抓住这点儿短处不放了。”对另一个同情他视力下降并评论说佛罗伦萨的空气对眼睛不好的锡耶纳人,他则反驳说:“看来锡耶纳的空气对脑子不好。”当他的一个懒散邋遢的堂兄弟得意扬扬地夸耀自己乡村别墅丰沛的水源时,他答道:“那你就可以多洗洗手了。”
到1492年2月,洛伦佐无法继续管理生意和事务;他已经不能走路,甚至拿不住一支笔。波利齐亚诺写道:持续不断的发烧折磨着他“整个人,不仅伤害了他的动脉和血管,也侵蚀着他的四肢、内脏、神经、骨头和骨髓”。3月初,他的小儿子乔瓦尼向他告别,离开佛罗伦萨到罗马去了。洛伦佐不得不站在卧室的窗口来回应外界说他已经去世的谣言。两周之后,他被抬着送到了卡雷吉的乡村别墅,然后就再也没能回到佛罗伦萨。
波利齐亚诺和其他一些朋友陪他一起去了卡雷吉,他们会坐在床边陪他说话;如果他太累了,他们就轮流大声朗读他最喜欢的托斯卡纳诗人的作品精选。他对波利齐亚诺说,要把余生都用来创作诗歌和研究学问,佛罗伦萨的政务则交给儿子皮耶罗处理。但是波利齐亚诺回答说:“人民不会同意你离开的。”
没过几天,两只佛罗伦萨的狮子在它们位于狮子街(Via di Leone)的笼子里打架,最后双双丧生。紧接着第二天,也就是4月5日夜里,闪电击中了大教堂的灯笼,教堂顶部一个大理石球掉下来砸到了广场上。洛伦佐问是教堂哪一侧的石球,听到别人的回答后,他说:“是临近我家的一侧,看来我要死了。”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不祥之兆出现:母狼在夜里嚎叫;天上出现了奇怪的光亮;一个女人在圣玛丽亚诺韦拉做弥撒时突然发起疯来,边跑边大喊有一头愤怒的公牛,牛角上还冒着火,就要把教堂顶翻了;连马尔西利奥·菲奇诺都说他看到鬼一样的巨人们在他的花园里打斗并发出吓人的哀号。
洛伦佐的私人医生皮耶罗·莱奥尼(Piero Leoni)与洛多维科·斯福尔扎派来的一位来自伦巴第的医生拉扎罗·迪帕维亚(Lazaro di Pavia)一起来到卡雷吉。这个伦巴医生给洛伦佐开了一副把珍珠和珍贵宝石研磨后混合的药方。他在洛伦佐卧室旁边的房间里制作这种药时,发出了巨大的噪音。洛伦佐呼喊道:“安杰洛,你在哪儿?”波利齐亚诺很快来到他的身边。洛伦佐问他那个医生到底在干什么。听到波利齐亚诺的回答之后,洛伦佐有那么一刻似乎相信这副怪异的药剂也许真能治好他的病,他紧紧握住波利齐亚诺的双手,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的脸,而波利齐亚诺只能侧过脸避开他的注视,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忍不住痛哭失声。
当天晚些时候,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来探望洛伦佐。洛伦佐又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虽然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米兰多拉还是听到洛伦佐所说的:“我只希望能多活几天,那样就能帮你的藏书室多挑选一些好书。”
医生的怪药让洛伦佐愈加虚弱,他让人去请神父来听他最后的忏悔并赐予圣餐。他坚持要从床上起身,穿戴整齐。可是这对他而言还是太难了,很快他就被抬回床上并倒在了枕头上。
皮耶罗经常来探望父亲,波利齐亚诺记录说,每当此时,洛伦佐都会“强撑出一副坚强的样子,为了不加重儿子的哀伤,忍住眼泪不让儿子看到”。
4月8日,洛伦佐陷入了类似昏迷的状态,一个卡马尔多利教士把眼镜的镜片举到洛伦佐嘴边察看他是否还有呼吸并判定他的大限已经来临,于是开始宣读耶稣受难的故事。此时洛伦佐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动动嘴唇表示他听懂了,他的眼睛盯着举在他面前的银质十字架,并偶尔亲吻一下十字架,直到彻底停止了呼吸。
皮耶罗·莱奥尼一直认为洛伦佐的疾病不会致命。他不赞成同行们那些近似妖术的药剂,而是坚称只要保证病人时刻处于温暖、干爽的环境,夜里不要受凉,不要吃梨和葡萄籽就不会有事。洛伦佐的离世以及外界指责他使用巫术和下毒,都让莱奥尼心灰意冷。他离开卡雷吉后,就跳进圣杰尔瓦西奥(San Gervasio)别墅的井里自杀了。
洛伦佐的遗体被送到圣马可修道院,后来被带回圣洛伦佐教堂,和弟弟朱利亚诺一起葬在了老圣器收藏室里。
[1] 洛伦佐在1479年买下了波焦阿卡伊阿诺别墅。朱利亚诺·达·圣加洛在次年将其改造成了一座纯文艺复兴式建筑,但是直到十六世纪才又加入了三角楣饰和有人字屋顶的敞廊。外部的楼梯是十七世纪才修建的。敞廊内部的壁画是菲利波·利比创作的。原本的庭院修建为一间豪华会客厅(Salone),墙上装饰的都是弗朗切斯科·克里斯法诺·弗兰恰比焦(Francescodi Cristofano Franciabigion)、亚历山德罗·阿洛里(Alessandro Allori)、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和雅各布·卡鲁齐·蓬托尔莫的画作。除了这个房间外,这栋建筑的内部装潢都有了很大的变动。现在这栋建筑属于国家,并被改建成为博物馆。
[2] 根据瓦萨里的说法,洛伦佐的学校位于圣马可广场附近的一个花园,曾经属于菲耶索莱的巴迪亚教堂,后来成了克拉丽切·奥尔西尼嫁妆的一部分。当时的文献中对此没有记录,它的具体位置也不为人所知。
[3] 在吉贝利纳街(Via Ghibellina)70号的博纳罗蒂故居(Casabuonarroti)能看到许多米开朗琪罗早期的作品,故居是由博纳罗蒂的侄子在这块一直属于他家的地产上建造的。《楼梯上的圣母》(Madonna of the Stairs)大约是1490年完成的。《半人马之战》(Battle of the Centaurs)大约是1492年完成的。
[4] 波提切利的《春》(现展于乌菲齐美术馆)中充满了古典及文学的暗示,也一直存在着最复杂的解释。有的作家认为维纳斯和弗罗拉的原型都是莫内塔·韦斯普奇,她的亲戚阿梅里戈·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是个航海家,后来以自己的名字为美洲命名。而画作左面的墨丘利的形象则与波提切利的《朱利亚诺·德美第奇肖像》(Portrait of Giuliano de’Medici)(现存于米兰的克雷斯皮收藏馆)有相似之处,后者创作于二三年以前,也就是大约1475年。
[5] 也有人说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中维纳斯的原型是西莫内塔·韦斯普奇。这幅画(现展于乌菲齐美术馆)创作于约1485年。
[6] 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春》和《帕拉斯和肯陶洛斯》都曾经悬挂在美第奇的卡斯泰洛别墅。这个别墅是1477年由洛伦佐·迪·皮耶尔弗兰切斯科·德·美第奇购置的。那里的花园是由尼科洛·佩里科利·特里博洛(Niccolo Pericoli Tribolo)和他的继任者贝尔纳多·布翁塔伦蒂在公爵科西莫一世时期建造的。池塘和洞穴里的各种石像和铜制雕像是由特里博洛、阿曼纳蒂、詹波隆那和佩利诺·达·芬奇(Pierino da Vinci)创作的。其他一些由詹波隆那创作的动物铜像被移到了巴杰罗宫。这座别墅后来经过萨瓦家族的改造和重新装修,现在被修复并作为克鲁斯卡学会的总部。
[7] 据称波提切利的《帕拉斯和肯陶洛斯》(陈列于乌菲齐美术馆)大约创作于1482年,是为了庆祝洛伦佐与国王费兰特的谈判成功。画面背景的月桂树被认定为那不勒斯的月桂树;毫无疑问帕拉斯的裙子上绣着的是美第奇家族的标志——连环相扣的钻戒。
[8] 在洛伦佐的推荐下,基兰达约于1485年开始受雇装修圣玛丽亚诺韦拉的马焦雷礼拜堂。他创作的壁画最后是由其助手们完成的,彩绘玻璃窗也同样如此。他的圣坛装饰画在十九世纪初受到损毁,并且被运到了德国。洛伦佐还帮助基兰达约获得了创作圣三一教堂里萨塞蒂堂的壁画和圣坛装饰画的工作机会。弗朗切斯科·萨塞蒂是美第奇银行的总经理。他和他的四个儿子都被画进了圣坛后面的壁画中。站在菲利波旁边的是洛伦佐本人。还可以看到洛伦佐的儿子们和他们的家庭教师路易吉·浦尔契、阿尼奥洛·波利齐亚诺(Agnolo Poliziano)一起走在台阶上。
[9] 韦罗基奥的《大卫》制作于约1474年,现陈列于巴杰罗国家博物馆。
[10] 韦罗基奥的《复活》制作于约1479年,现陈列于巴杰罗国家博物馆。
[11] 中世纪的圣神教堂除了食堂之外,都在1471年的大火中被毁,从1434年到1487年,一直在根据布鲁内莱斯基的设计重建。这里的教士们在半个世纪里不得不靠每天少吃一顿饭来省钱支付工程费用。布鲁内莱斯基去世后,人们对是否继续执行他关于教堂正面的设计存在分歧,朱利亚诺·达·圣加洛主张坚持,其他工匠则希望修改。后来他们还去寻求了洛伦佐的意见,但是这个教堂正面最终也没能建起来。在洛伦佐的鼓励下,朱利亚诺·达·圣加洛制作了一个圣器收藏室的模型。
[12] 位于托尔纳博尼街和斯特罗齐街交会处的宏伟的斯特罗齐宫是在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为菲利波·斯特罗齐建造的。原本的设计可能由朱利亚诺·达·圣加洛完成,但是大部分建造工作是由贝尔代托·达·马亚诺(Benedetto da Maiano)、西蒙内·德尔·波拉尤奥洛(Simone del Pollaiuolo)和朱利亚诺的兄弟监督完成的。菲利波·斯特罗齐的儿子讲述了他父亲如何避免可能出现反对建造如此宏伟的宫殿的故事,那就是让大家觉得这是洛伦佐建议的结果。一开始他先是拒绝了他雇用的各个建筑师和工匠的方案,理由就是他们的设计都太富丽堂皇,而他想要简朴一些的宫殿。但得知洛伦佐希望这座城市能够在各个方面都被装点得卓越非凡后,他同意去征求一下洛伦佐的意见。于是洛伦佐被请来评议各个设计方案,最后他选中了最雄伟壮观的一个。然而斯特罗齐一边惺惺作态地称自己想要简朴的风格,一边又奉承洛伦佐的高雅品位。他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地位建造这么宏伟的宫殿合不合适,又说不得不承认洛伦佐对空间和风格的理解远胜于他。最后斯特罗齐如愿地建成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宫殿。按当时的风俗,他还找占星师选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作为奠基日,也就是1489年8月6日。
[13] 据说大教堂的正面一直没有完工。1515年为了迎接教皇莱奥十世的到来,修建起了一个临时的正面(详见本书第十七章)。到大公费尔迪南多一世时期,人们想要重新设计一个合适的正面。于是布翁塔伦蒂、詹波隆那和洛多维科·卡尔迪(Lodovico Cardi)提交了模型。科西莫一世的私生子、极有天赋的堂·乔瓦尼·德·美第奇(Don Giovanni de’Medici)也提交了设计模型,他还参与过设计圣加埃塔诺教堂(San Gaetano)、圣洛伦佐教堂中的王室祭堂,以及观景城堡。然而,最终教堂正面的提议没有实质性进展,只是用一个帆布帘遮挡了起来。当帆布帘在十七世纪八十年代被吹坏之后,公爵科西莫三世到博洛尼亚找来了工匠,在棕色石头上画上了壁画。后来壁画也渐渐被磨损侵蚀了。直到十九世纪晚期才被换成了大理石和马赛克图案,并一直保留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