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拿下普拉托,虽然难免出现一些伤亡”
万贯家财已经散尽,宫殿和别墅也都被没收,现在的美第奇家族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部落一样在欧洲四处游荡。皮耶罗还留在意大利,靠偶尔当掉一块宝石或浮雕度日。他为共和国的敌人效力,还加入了切萨雷·博尔贾的阵营,不断尝试通过武力重返佛罗伦萨执政。切萨雷·博尔贾在罗马涅建立了一个王国,他认为帮助美第奇重返佛罗伦萨能为自己创造一个有价值的盟友。皮耶罗真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抵达了罗马娜门,却发现佛罗伦萨人完全不支持他的回归和重新当政,于是只好带着队伍奔向锡耶纳。最后他决定为法国国王效力,以换取一些含糊的关于支持他重返佛罗伦萨的承诺。
此时查理八世已经去世,死因是他的头重重地撞到了昂布瓦斯(Amboise)城堡中的房梁;不过继任者路易十二(Louis Ⅻ)重申了他的家族对那不勒斯王位的权力,并且以他的祖父娶了瓦伦蒂娜·维斯孔蒂为理由,宣称对米兰公国也享有权利。不过这两项主张都受到了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德的强烈质疑。虽然在1500年的时候,费迪南德和路易达成了共享那不勒斯的协议,但是双方在利益分割上总是争吵不休,很快就重新开战了。
1503年12月,英勇善战的西班牙将领贡萨尔沃·德·科尔多瓦(Gonsalvo de Cordoba)率军大败法军。当时皮耶罗·德·美第奇也在法国军队中,在试图穿过加里利亚诺河(Garigliano)逃往加埃塔的时候,船不幸倾覆,他本人淹死在了河水中。后来他的尸体后被寻回,埋葬在了卡西诺山(Monte Cassino)上的修道院里。[1]皮耶罗有两个孩子,女儿叫克拉丽切,儿子叫洛伦佐,当时11岁。他们的叔叔乔瓦尼,一位公认的杰出人物,则在皮耶罗死后成了这个家族的领袖。
乔瓦尼于1475年12月11日出生在美第奇宫,此时是28岁。他年幼时,父母就对他寄予厚望。在他出生前一晚,母亲做了一个十分奇怪且异常生动的梦。她看见自己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大教堂里分娩,可是生出来的却不是一个人类婴儿,而是一头巨大的狮子。
洛伦佐受到这个梦境的鼓舞,认为让儿子成为教会的王子会让美第奇家族受益匪浅,于是决心为儿子铺设一条神职之路。在这个孩子刚刚显示出足以在教会立足的才能时,里昂分行就接到了密切关注神职空缺的命令,因为在法国获得神职要比在意大利容易一些。乔瓦尼很早就接受了神职。他8岁的时候就受了削发礼,在法国国王的引荐下加入了丰杜斯修道院(abbey of Fontdouce),后来法国国王还想任命他为普罗旺斯地区的艾克斯(Aix)大主教,却发现那里的大主教仍然在世。为了补偿乔瓦尼的失望,法国国王又任命他为沙特尔(Chartres)附近的圣热梅修道院(Saint-Gemme)院长及托斯卡纳地区所有大教堂的教士会成员,此外还有包括帕西尼亚诺修道院(Passignano)院长和卡西诺山修道院院长在内的二十多个受人尊敬且报酬不菲的职务。在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去世后,乔瓦尼·巴蒂斯塔·奇博(Giovanni Battista Cibo)被选举为英诺森八世,于是又有更高的职位出现了空缺。为了避免教皇在满足自己的愿望之前就去世,洛伦佐尽其所能地说服他尽早封乔瓦尼为枢机主教。在教皇的儿子弗兰切斯凯托·奇博娶了自己的女儿马达莱娜之后,洛伦佐更是指示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要不失一切时机地敦促教皇满足乔瓦尼的要求。洛伦佐还受到另外两位枢机主教切萨雷·博尔贾和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Ascanio Sforza)的帮助,他们两人在教廷里都有巨大的影响力;除此之外,他不断地给教皇写私人信件,提醒他那是“自己最大的愿望”。到1489年3月,英诺森终于让步了,但是附加了两个条件:升职之后乔瓦尼必须离开佛罗伦萨去比萨学习教会法,以及他升职之事要先保密,3年之后才可以公布。洛伦佐对第一项要求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对于第二项却一直非常担心,他怕一旦英诺森在3年保密期满之前去世,继任的教皇有可能会宣布这个不合常规的任命无效,所以他试图将儿子升职立即公布于众,但是一直没能成功。虽然老教皇的健康状况一月不如一月,但就是不肯撒手而去。洛伦佐后来也承认自己没有一天不担心会收到教皇离世的可怕消息。英诺森是在1492年7月25日去世的,不过在他去世之前洛伦佐的野心就已经得到了满足。1492年3月,也就是教皇去世前3个月和洛伦佐去世前3个星期的时候,乔瓦尼在菲耶索莱古老的巴迪亚教堂接受了正式的任命,教廷的简短公告也被正式宣读。
乔瓦尼穿着斗篷,戴着红色帽子和蓝宝石戒指走进教堂。这个16岁少年的外表其实并不讨人喜欢。虽然他个子不矮,看起来和蔼聪慧,但是脸色灰白、皮肤松弛、极度肥胖,而且视力也明显衰退了。他的鼻子短而上翘,嘴也总是半张着。不过外貌并不代表本质,乔瓦尼所有的老师都认可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性情也称得上乐观慷慨。不过他们也都发现他非常懒散,好吃嗜酒,贪图享乐。他在罗马时放任自己沉迷于这些嗜好,毫无节制。他的一个教师说:“他早上不肯起床,晚上又不肯按时就寝,我对此非常担忧,这样不规律的生活习惯恐怕会影响他的健康。”
父亲非常清楚儿子的这些缺点,于是决定给儿子写一封长信,试图说服他选择一种更符合其高贵地位的生活方式:
我想提醒你的第一件事是,你要对上帝心怀感激,永远记住今日的荣耀不是缘于你自己的美德或才干,而是靠着上帝的恩惠。你应当通过选择神圣、模范、洁净的生活方式来表达你的感激……让我欣慰的是,在过去几年中,虽然没有人要求你,你也能经常自觉自愿地去忏悔和参加圣餐礼。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坚持这样做更能让你继续保有上帝的恩赐了。我也十分清楚,在罗马那样一个充满罪恶的城市里生活,会让你觉得遵循我的建议很难,因为那里会有很多人想要让你堕落或怂恿你沾染恶习,你年纪轻轻就被提升为枢机主教这件事更是会激起别人的嫉妒……因此,你必须更加坚定地抵制这些诱惑……同时,你还一定要避免被冠以虚伪的名声,对话中既不要假装节俭朴素也不要过分严厉。等你年长一些的时候就会更明白这些道理了……你很清楚用你的表现为别人树立一个枢机主教中的榜样有多么重要。如果所有枢机主教都能尽忠职守,这个世界肯定会比现在美好得多,因为如果枢机主教都变好了,就能选出一个好的教皇,那么世界也会宁静得多……
你不仅是如今罗马教廷中最年轻的枢机主教,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枢机主教。因此,当你与其他枢机主教集聚一堂时,你一定要表现得最恭顺、最谦逊……生活要尽量有规律……丝绸和珠宝并不适合你这种地位的人,收藏古董和精美的书籍是更好的选择。你住的地方也没必要太豪华,但是要井井有条、满室书香。邀请别人来你家的次数要比你接受别人邀请的次数多,但是也不要太过频繁。三餐应当简朴,还要勤于锻炼身体……对别人不要毫无保留地倾诉过多。最重要的一条,也是我要求你一定遵守的一条:早晨要早起!这不仅是为了身体健康,也是为了让你有时间安排和推进一天的工作……
关于你在枢机主教会议上的发言,我觉得毕竟你还年轻,现在对你有利的方法就是把提交给你的任何东西都先送给教皇过目,因为你还没有经验。你会发现有人为各种小事请你到教皇面前说情,起初要尽量避免这种事情,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事情让教皇费心。因为越是不去打扰他,反而越会受到他的关注,这是教皇的本性……别了!
洛伦佐称罗马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城市并不过分。据估计,在这个人口不足50000的城市里,妓女的人数竟接近7000。她们大部分是在教廷机构许可经营的妓院里接客。本韦努托·杰利尼(Benvenuto Cellini)称妓女们多数染有梅毒这种“在教士之中极为常见的疾病”,他本人也不例外。在罗马,罪犯的人数差不多和妓女一样多。他们大多靠贿赂来避免刑罚。据称当时平均每天发生14起谋杀;被绞死的犯人的尸体要吊在圣安杰洛城堡的护城墙外,散发出腐败的恶臭,从城墙下面的桥上走过都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即便如此,很多杀人犯就算被抓住了也会很快放出来。枢机主教中最富有的罗代里戈·博尔贾在被问到为什么这么多作恶之人都逃脱了绞刑时回答说:“上帝并不想要罪人的性命,而是希望他们付出代价后继续活着。”在英诺森八世去世后,这位罗代里戈·博尔贾正是通过向自己的竞争者和潜在支持者大方地赠送各种礼物来确保自己成为亚历山大六世的。人们确信有5头驴拉着载满黄金的货车进入了另一位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的后院——不论是从富有程度还是影响力上,他都是最有可能击败罗代里戈·博尔贾的人。
年轻的枢机主教乔瓦尼·德·美第奇早年在罗马生活得春风得意;但是当佛罗伦萨政府为他的人头定了价钱之后,他意识到暂时离开意大利才是明智的。于是,在获得许可他到阿尔卑斯山外游历之后,乔瓦尼就启程经威尼斯前往巴伐利亚了,陪同他的还有堂弟朱利奥,朱利奥当时在比萨大学读书。他们又从巴伐利亚去了布鲁塞尔,然后前往佛兰德斯海岸并打算乘船去英格兰。不过后来他们改变了主意,骑马向南去了鲁昂(Rouen),然后又到了马赛并由此乘船前往热那亚,住在了乔瓦尼的姐姐马达莱娜家中。最后他们从热那亚回到罗马,此时亚历山大六世本人与佛罗伦萨的关系已经恶化了,所以依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乔瓦尼等人在城中的一座宫殿里安顿了下来,虽然他的财富已经大不如前,但乔瓦尼还是决心享受生活。他的身边终日围绕着慷慨的朋友和络绎不绝的宾客。除了堂弟朱利奥,跟他们一起住在宫殿里的还有一位贝纳尔多·多维齐·达·比别纳(Bernardo Dovizi da Bibbiena)。他是皮耶罗·多维齐的哥哥,一个精明、幽默且诡计多端的人。贝纳尔多·多维齐·达·比别纳比乔瓦尼大五岁,曾经是他的家庭教师,很快又成了他的秘书。经常出现在这里的还有乔瓦尼的弟弟朱利亚诺,一个友善有礼的年轻人,表面上有些软弱无能,但未必没有丝毫野心。他的乐观性格使他深得乌尔比诺公爵和曼图亚侯爵家族的喜爱,他们也是朱利亚诺被流放期间的收留者。另一个常客是教皇最宠爱的外甥枢机主教加莱奥托·弗兰乔托(Galeotto Franciotto)。起初乔瓦尼出于自私的考虑才去培养与加莱奥托的友谊,但是后来他越来越喜欢这位朋友,在加莱奥托不幸早逝之后,乔瓦尼几乎一提起他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有了弗兰乔托和多维齐做他的左膀右臂,还有朱利亚诺和朱利奥,以及他一直努力讨好的众多枢机主教和无数来自佛罗伦萨的访客,再加上仍然对美第奇这个名字崇拜不已的无数艺术家们,乔瓦尼慷慨奢华地款待他们,所以他总是欠着一屁股债。客人们都习惯了他那些珍贵银器的反复消失和重现,它们如果不是在乔瓦尼的餐厅里,就肯定是在哪家罗马当铺里。
乔瓦尼会与宾客把酒言欢直至深夜;也会在上午与艺术家谈论他感兴趣的艺术作品;还会把整个下午都用于在坎帕尼亚平原上放鹰打猎——这项活动并不符合枢机主教的身份,乔瓦尼于是找借口说对于身材肥胖的人而言,打猎是必不可少的锻炼。这样的生活虽然享受,但是乔瓦尼显然还不满足。他那双目光黯淡、视力微弱的眼睛似乎在时刻瞟向刚刚当选的新教皇,关注着他那清瘦、留着胡子、烦躁不安的身影。
尤利乌斯二世(Julius Ⅱ)在1503年11月当选教皇。此前,年迈的庇护三世(Pius Ⅲ)在接替亚历山大六世之后,只当了26天教皇就去世了。尤利乌斯是一个渔民的孙子。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粗犷健谈,但是脾气暴躁,还染上了梅毒。他总喜欢提及自己贫困的童年时期跟着船在利古里亚海(Ligurian)沿岸运送洋葱的经历;他还喜欢谈论自己在学问上的无知以及对军旅生活的向往。当被问及该为米开朗琪罗给他创作的雕像选取什么象征物时,他回答说“我不是学究,我可不要举着一本书,我手里要有一把宝剑。”
尤利乌斯非常喜欢剑。当选教皇不久,他就强令24名极不情愿的枢机主教随他一起前往佩鲁贾和博洛尼亚镇压叛乱,发誓要让它们重归教会的领导。佩鲁贾的统治者吉安-保罗·巴廖尼(Gian-Paolo Baglioni)听到教皇亲临的消息时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不但直接投降交出了整座城,还跪在教皇面前请求宽恕。教皇原谅了他,但是还不忘补充一句:“再敢造反我就吊死你。”随后,没给枢机主教们一点儿休息时间,教皇又率队穿过罗马涅的沼泽地向博洛尼亚前进。乔瓦尼·本蒂沃利奥已经弃城而逃了。教皇的队伍于1506年11月11日抵达,所有人都因为精疲力竭而格外暴躁,手上和脸上也满是被蚊子叮咬的大包。
在为教会成功收复了佩鲁贾和博洛尼亚之后,尤利乌斯又下定决心要收复被威尼斯夺走的里米尼、法恩扎(Faenza)和拉韦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教皇成立了康布雷联盟(League of Cambrai),不仅将法国国王路易和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德拉拢进来,连打算分享部分威尼斯控制权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也成了盟友。对于威尼斯的军队而言,这样的联盟太过强大,1509年5月14日,他们在克里莫纳附近的阿尼亚德洛(Agnadello)被彻底击败。教皇虽然成功地扩大了教会的控制区域,但是也给外国势力在伦巴第扎下根基创造了机会。他决心要把它们赶走,反复宣称“我绝不允许这些野蛮人控制意大利”。他号召整个意大利团结起来把外国势力赶出阿尔卑斯山,第一个目标就是法国人。他骑着马把法国驻军赶出米兰多拉时说:“让我们看看到底谁更有胆识,是法国国王还是我。”在他坚定自信的感召下,他的军队占领了米兰多拉,他顺着木梯爬上了已经破败的城墙。不过这之后的几个月里,他的军队再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大胜,因为包括佛罗伦萨在内的大多数意大利邦国都不太愿意响应他的号召。
法国一直是佛罗伦萨的传统盟友。虽然查理八世在位时两国的友谊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但是法国人挑拨的佛罗伦萨与比萨之间的战争此时已经结束。当靠山威尼斯在阿尼亚德洛战败之后,比萨人就不得不向佛罗伦萨求和了。所以此时,佛罗伦萨人宣布中立。虽然教皇生气地称其为“一个不好的榜样”,但是其他意大利邦国却认为效仿佛罗伦萨的选择是明智的。尤利乌斯号召意大利人加入抗击法国的行动不成,只好转而联合已经牢牢掌控了那不勒斯的西班牙。这次教皇和西班牙人建立了一个新的神圣联盟,并率领军队一路向北到博洛尼亚,这里曾在法国的帮助下被费拉拉的阿方索·德·埃斯特(Alfonso d’Este)公爵占领,现在又被本蒂沃利奥家族夺了回去。尤利乌斯宣布一旦教会重新夺回博洛尼亚,将任命枢机主教乔瓦尼·德·美第奇为该地区的教皇使节。乔瓦尼对艰苦的行军毫无怨言让尤利乌斯印象深刻,后者不但将阿马尔菲的教会统治区封赏给他,还许诺了今后的晋升。在佛罗伦萨,执政团听到乔瓦尼的节节高升时感到非常担忧。
然而,神圣联盟的军事行动并不怎么成功。他们不但没有拿下博洛尼亚,还在1512年的复活节这一天,在去夺取拉韦纳的路上被阻拦在了龙科(Ronco)河岸。两军随即展开了残酷的战斗。法国和西班牙的火炮一刻不停地向对方保持着阵形的重骑兵们投掷炮弹。双方的伤亡都非常惨重,在此前的欧洲历史上几乎没有哪一次战争像这次一样,在战场上留下如此多的尸体。据说神圣联盟有一万名士兵丧生,而法国军队的死亡人数也与此相近。
枢机主教乔瓦尼在战斗开始前骑着白色驯马随着西班牙军队一路行进,勉励他们奋勇杀敌,并向上帝祈祷胜利。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为将死的士兵提供最后的安慰,却不幸被俘。他被押送到了博洛尼亚,平民们看到他穿着红袍子的肥硕身体和流苏宽边帽下布满汗水的脸时都嘲笑他,但是本蒂沃利奥却对他非常友善。他被送到摩德纳(Modena)时也受到了善待,比安卡·兰戈内(Bianca Rangone)还卖掉了自己的珠宝来为他换取食物和衣服。最终他被送到了米兰,枢机主教费代里戈·圣塞韦里诺(Federigo Sanseverino)为他提供了舒适的住宿。
乔瓦尼当时确信法国人在拉韦纳之外获得了不可否认的胜利,并迫使受到重创的神圣联盟军队撤退。佛罗伦萨人也是这么以为的,他们还点燃了巨大的篝火庆祝教皇战败,就如他们曾经庆祝威尼斯人在阿尼亚德洛的溃败一样。不过事实证明,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所谓的胜者也没有占到丝毫的便宜。在战斗进入尾声时,法国军队年轻有为的将领加斯东·德·富瓦(Gaston de Foix)被一颗流弹击中摔下马来,满身鲜血,脑浆迸裂,还被西班牙步兵补了几刀。不仅如此,此时法国本身也面临着英国和西班牙入侵的双重威胁,一支人数众多的瑞士军队抓住时机,趁乱夺去了本由法国人占领的一些地区。法军补给不足,只好从拉韦纳和博洛尼亚撤出,后来连米兰也放弃了,最终完全撤出了伦巴第。
枢机主教乔瓦尼这个重要的人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的,所以法国人强迫他随他们一起离开。不过他在到达阿尔卑斯山之前就已经决心逃跑了。撤退到波河(Po)岸边的一个小村庄时,乔瓦尼用装病的办法让一个陪同他的教士躲过法国侍卫的看守,拉拢了两个当地地主帮助他逃脱。第二天早上当枢机主教正要踏上法军停在河边的驳船时,一支由这两个地主田里的农民组成的武装小队突然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一番混乱之后,他们成功地将枢机主教掳走了。以乔瓦尼的身材,他显然无法扮成士兵,只好藏在地主亲戚的城堡后院的鸽房里,后来转移到戈迪亚斯科(Godiasco),再后来又到了曼图亚。此时他意识到,没有了法国人,依靠神圣联盟的军队强行改造佛罗伦萨政府的时机已经成熟。他来曼图亚,为的就是确保改革后的政府形式能如他所愿。
自从萨沃纳罗拉被行刑之后,佛罗伦萨已经不再被视为一个重要的邦国,也一直没能恢复伟大的洛伦佐当政的黄金时期所拥有的活力和愉悦。一连串的金融危机使得多个行业协会接近崩溃。因为狡诈的雇佣军首领们出工不出力,和比萨耗时耗力的狼狈之战更是榨干了执政团的所有资源。法国国王在托斯卡纳地区的代表罗贝尔·德·巴尔扎克·昂特赖格(Robert de Balzac Entragues)已经把萨尔扎纳卖给了热那亚,把彼得拉桑塔卖给了卢卡。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这种惨淡的气氛也体现在波提切利晚期的绘画作品中。他此时已经过早得衰老了,腿脚也不好,“没有拐杖就无法站直或走动”。[2]
萨沃纳罗拉去世4年之后,人们试图通过任命一位终身首席执政官来强化城市政府的统治力。当选者是皮耶罗·索代里尼(Piero Soderini),诚信、勤劳但没有什么行政才干,但凡重大事件他都要咨询另一位小官员的意见,这个人就是尼科洛·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他的名气已经完全盖过了索代里尼。
马基雅维利身材瘦削、举止优雅、面色苍白,稀疏的黑发梳向脑后,露出骨骼凸出的高耸额头。在他仅有的一幅留存下来的画像中,他用一种含着愉悦、质疑和嘲讽的眼神回应着观者的注视。马基雅维利出身于托斯卡纳地区一个古老的家族,他的父亲是个律师。萨沃纳罗拉被处决后,30岁的马基雅维利就担任了他此时担任的政府职务。他一直鄙视萨沃纳罗拉的理念和管理方式,他最主要的关切之一就是战争,马基雅维利如他之前的莱昂纳多·布鲁尼一样,坚决主张抛弃雇佣军队为共和国打仗的传统,认为共和国必须组建自己的民兵。在过去的经历中,雇佣军首领经常被发现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时他们不肯与其他受雇的军队合作;有时他们不肯与和自己有友好条约的雇佣军开战;有时他们同时接受交战双方的雇佣;最主要的是,他们永远不会拿自己和手下的生命冒险,因此总是贻误战机、浪费雇主的钱财。索代里尼同意将组建民兵的计划提交给执政团审议并委任马基雅维利负责组织。马基雅维利对这一工作投入了极大的精力与热情,到1506年2月,他第一批招募的士兵在市政厅广场上举行了一次阅兵仪式。兰杜奇对这一情景的记录如下:
大部分应征的士兵都是来自偏远乡村的农民。每个人都穿戴着白色的背心、红白相间的长袜、白色的帽子和鞋,还穿着铁质的胸甲。大部分人手里拿着长矛,有一些举着火绳钩枪。他们虽然是士兵,但可以住在自己家里,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集结起来。以后城外乡村里的人都应当如此装备,这样我们就不需要雇用外国人来为我们打仗了。这也被视为为佛罗伦萨做出的最好安排。
兰杜奇对民兵的信心并未因为神圣联盟中西班牙军队的逼近而动摇。在雷蒙德·德·卡多纳(Raymond de Cardona)的率领下,西班牙军队已经从博洛尼亚出发向佛罗伦萨边境进发。西班牙人反复要求佛罗伦萨改组政府,他们的队伍已经抵达巴贝里诺(Barberino)并向坎比(Campi)发起了进攻,把当地的农民吓得纷纷从山上逃进城里避难。即便如此,在兰杜奇看来,也是在其他所有“有智慧的人”看来,佛罗伦萨“没什么可担忧的,相反倒是我们的敌人应该感到恐惧,因为一旦进入平原地区,他们的气数就要尽了。大批的民兵部队已经动员起来,我们的武装力量已经做好了迎接敌人的准备”。
马基雅维利一直忙着组织穆杰洛的防御,他对当前形势有一个更客观的判断,然而佛罗伦萨城中的索代里尼则和兰杜奇一样自信满满。他已经拥有九千人的民兵武装,他知道西班牙军队的人数远不及这个数目。尽管佛罗伦萨城内的美第奇一派趁着西班牙军队的逼近又有复苏壮大之势,但是索代里尼相信他们想要在佛罗伦萨搞革命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
卡多纳本人并不确定,如果神圣联盟不提供协助的话,他的军队是否足够强大到可以攻陷佛罗伦萨。他本来就不愿意进军托斯卡纳。教皇的侄子,脾气火爆的乌尔比诺公爵也不认同这次远征。但是枢机主教乔瓦尼·德·美第奇非常坚持。当乌尔比诺公爵拒绝为卡多纳提供军火时,乔瓦尼自掏腰包购置了两门火炮。当卡多纳抱怨补给不足时,也是乔瓦尼出钱为他补足。当佛罗伦萨的代表团带着合理的停战条约来与卡多纳谈判时,也是乔瓦尼坚持拒绝了一切不以恢复美第奇家族地位为前提的和谈。枢机主教让一个农民把秘密的信函藏在圣玛丽亚诺韦拉墓地的围墙里,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与佛罗伦萨城中美第奇的同情者们取得了联系。枢机主教的堂弟朱利奥还在一座乡村别墅里秘密安排了与安东弗朗切斯科·德利·阿尔比奇(Antonfrancesco degli Albizzi)的会面,他是最有影响力的美第奇支持者之一。他向朱利奥保证,虽然索代里尼摆出了一副抗争到底的面孔,但是他的支持者们一听到西班牙火炮的轰鸣就会崩溃。
面临着枢机主教让他交出佛罗伦萨的要求,索代里尼下令逮捕城中所有已知的美第奇支持者;然后又在市政厅广场上向所有集会的市民做了一次精彩的演讲。在他的讲话中,索代里尼严正地警告市民,提醒他们允许美第奇家族重回佛罗伦萨的危险。还说虽然美第奇家族自称以普通市民的身份回归,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根本不可能只满足于普通市民,他们一定会重新恢复独裁者的地位。索代里尼还说,伟大的洛伦佐从来没有炫耀过自己的权势,而是以个体平等的名义掩饰其本质,而他的儿子却不再掩饰;现在由枢机主教代表的年幼的洛伦佐,也就是伟大的洛伦佐的孙子,更是不会记得任何家族的优良传统。“因此,你们才有权决定我是应当辞去公职(你们要求的话,我会高兴地照办),还是继续执政带领你们顽强地保卫国家。”民众大声地表达了对索代里尼的支持,重整旗鼓又投入到保卫佛罗伦萨的战斗中。
马基雅维利的民兵镇守在城市的各个据点,而西班牙的士兵则逼近了佛罗伦萨西北仅12英里外的普拉托的大门,饥饿的士兵们还被告知城里有充足的食物。20年前乔瓦尼来普拉托的时候,人们为了欢迎他修建了一个凯旋门,但是那个拱门坍塌了,还砸死了两个为了向他致敬而打扮成天使的小孩儿。人们至今没有忘却这一悲剧,此时枢机主教再次到来,难怪站在土褐色破损城墙下的老者预言有更多可怕的事将要发生。
很快,城墙就被卡多纳的火炮炸出了一个洞。据雅各布·纳尔迪(Jacopo Nardi)的记录,其实那个洞口还没有一扇窗户大。城墙后面还有修道院的高墙,高墙后面还站着长枪兵和弓箭手,他们完全可以把洞口堵严实。但实际上一看到西班牙步兵接近,这些人“全都四散奔逃,甚至连武器都丢在地上,好像敌人已经跳到了他们的背上”。圭恰迪尼的记录里也提到:
西班牙人看到当地的民兵和毫无经验的市民竟然如此胆怯懦弱,缺乏作战技巧,都感到无比惊讶。他们几乎没受到任何阻挡就轻易攻破了城墙,然后迅速穿过了城镇,所有人都放弃了抵抗,只知道哀号和逃窜,而他们的敌人则尽情地施暴、抢掠和杀戮。吓破胆的佛罗伦萨士兵都扔掉了武器向胜利者投降。
整整两天的时间里,西班牙人在城中无恶不作,强暴妇女,在圣坛上杀死教士,洗劫教堂,焚烧或强行闯入修道院,对里面的人施加酷刑来逼迫他们说出装有宝物的箱子藏在何处。即使这些人说了实话,他们依然逃脱不了被杀的命运。他们的尸体还会被扒光衣服扔进已经填满了被砍下的四肢的臭水沟或水井。“没有什么能躲过入侵者的贪婪、淫欲和冷酷无情。要不是枢机主教乔瓦尼·德·美第奇派人把守着主教堂,躲在里面的女人也难逃被玷污的命运。超过两千名男性丧生,而且都不是在战斗中牺牲(因为根本没有人奋起反抗),而是在哭喊逃命时被杀死的。”
然而,枢机主教对后来被马基雅维利形容为“惨绝人寰、令人震惊”的景象并不知情,也没能阻止其发生。1512年8月29日,他在给教皇写的信中轻描淡写地说:
今日下午4点我军已经拿下普拉托,虽然难免出现一些伤亡……如此迅速决绝地占领普拉托虽然让我心痛,但至少可以给其他人一个警示和震慑。
这个警示和震慑显然非常有效。普拉托沦陷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佛罗伦萨,就已经有一群美第奇家族的支持者来到市政厅要求索代里尼辞职,索代里尼也已经做好了辞职准备,而且觉得在还能脱身的时候离开也不错。于是在派遣马基雅维利去为自己谈妥一条安全通路之后,他就在护送之下离开了佛罗伦萨并前往被流放之地达尔马提亚海岸。
后来佛罗伦萨人被迫同意了美第奇家族的回归,还要加入神圣联盟并选举一名新的首席执政官。民兵制度也被废止了。在清洗索代里尼旧部的过程中,马基雅维利的职位被一个美第奇取代了,其实他本来是欢迎美第奇回归的。他想继续为美第奇家族工作的机会很快被拒绝了。最后马基雅维利离开了佛罗伦萨回到位于佩库西纳(Percussina)的圣安德烈亚(Sant’Andrea)的乡村宅邸,并在第二年写出了《君主论》(The Prince)。
[1] 卡西诺山大教堂里的皮耶罗·迪·洛伦佐·德·美第奇之墓是由安东尼奥·达·圣加洛和弗朗切斯科·达·圣加洛(Antonio andFancesco da Sangallo)兄弟共同设计的。位置是在老教堂的唱诗班席位。
[2] 波提切利特别提到过《流浪的女人》(Derelitta,现存于罗马的帕拉维奇尼收藏)、《弗吉尼亚的故事》(Story of Virginia,现存于贝尔加莫的卡拉拉学院画廊)和《卢克雷齐娅的悲剧》(The Tragedy of Lucrezia,现存于波士顿的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中的佛罗伦萨悲剧。后两幅可能是为韦斯普奇家族创作的,他们当时住在赛尔维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