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并立,素为吾国政社史重心。周制平民有氏无姓,暗示贵族-宗法联结于族姓。战国礼制崩坏,平民初带剑。[26]以氏乱姓,流风所及,后人视姓、氏为一物,不复体现其宗族地望。顾亭林(炎武)以此系诸夏一劫,言之伤怀。姓即族号,据此则万众可集。项王、田横皆举族起,诸项、诸田即彼基本武力。无姓即无族,如高祖即标准核心家庭,长嫂为小家计,不容小叔坐食。贵人聚族则有势,原子化小家庭势分力微,昭然可见。
贾生怨秦氏小家庭薄情,非独有爱大家族恂恂有礼,实系儒门眷眷于封建基本价值观之自然结局。商君奉行社会政策,破析大族,奖励小家,乃至于男二十不分家有罪,其间亦有强君弱族之心,盖贵族势大多赖其族大。秦亡六国,徙其大族入关;山东豪俊亡秦,亦以贵族为凝结核。诸将出身平民者,多立六国后人以自蔽。例外者极少且速亡,足证商君所畏不虚。
后人以促进移民垦荒、增殖人口诸经济因素解读商君家庭政策,实则内地平民亦行小家,边地贵族率皆大族。唯小家有节制生育动机,大族繁衍最便。此事唯置于儒法及封建-郡县斗争背景始能理解。法家基本立场在于:荡平中间社团,以申主威。贵族及其所赖之大族即为中间社团主力。故高祖徙豪民、文景锄游侠、武帝用酷吏皆秦政反贵族主义之延伸。汲黯责孝武“内多欲而外施仁义”“以儒术缘饰吏治”,正中要害。
儒生和平演变秦政,以天变挟君,以古道诱君,尤欲刷新大家族以重建中间社团。唱孝道、尊祖灵乃化平民核心家庭为新式大家族之不二法门。新式大家族不含旧封建尚武尚荣意义,而以柔弱好文之儒术纲维其间,以免受时君之忌。儒化家族播种于元平之际,收获于明章盛世。故司马温公(司马光)、梁任公皆颂东汉风俗之美。核心家庭退出国史一千八百年,至民国末年零星再现,恢复主流地位亦赖新秦之力。
儒生秦政之体面妥协(独尊儒术)奠定传统社会基本规模。郡县武断之治不可废,而文臣皆用剧秦颂周之儒徒。儒教失之于政治者,收之于社会。大家族终得普及,唯儒道必尽去封建之刚烈以媚时君。后之大族最盛者无过六朝王、谢,皆以文墨书香显,非如此不能谐于百代秦法。
忠孝为先,折射家国并立,然忠伪而孝真,至乱世则难欺。华人大家族情结素为保全残民于季世之首要救生筏。无此,以周期性屠民之惨,华夏早为罗马之继。儒生行柔道,虽于节制独夫无用,而于苟全民族种子,不为无功。今之华夏皆此柔术所苟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