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住在长途汽车站附近,是想赶清晨六点开往延安的那班巴士。它从临汾一路奔西,因此我得随它再过一次黄河。这巴士每天只有一班,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的“远见”是对的,我不仅赶上了车,还抢到了一个座位。
巴士先是向南行驶,天蒙蒙亮便向西拐进了吕梁山脉,穿过一片寸草不生的煤矿区,然后在盘山公路上逶迤而行。一株开满花朵的樱桃树猛然间映入我的眼帘,接着是几小丛连翘树。这一带,连顽强的中国农民也几乎找不到可耕之地。但它依然很美:巴掌大的一块块泛绿的新麦、不时掠过的一泓清澈山泉、仅有几个小泥屋的村庄……九点左右我们到达吉县,停下来吃了碗面条当早餐。接着巴士开始冲刺,上了灌木丛生的山脊。山的那边是一片奇异的景观——侵蚀性的大峡谷和杳无人烟的高原。
终于开始下坡了,巴士作“之”字形迂回,逐渐下到岩石大峡谷中。这道峡谷的形成,缘于黄河水最近一百万年的冲刷。不经意间,我们突然就到了黄河边上。我和另一位乘客一过黄河就下车了。巴士则继续前行,它还要跑五个小时才能到延安。
我下车的地方叫壶口瀑布。来此地的人不多,竟然还能遇上一个同伴,我自然十分高兴。我俩把包寄放在一个工人的小木屋里,沿着紧贴河谷的崎岖岩石路向上游走去。这位同伴是河北大学的环境学教授,八十多岁了。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说一千年前这里的群山长满森林,只因为历史上战火频繁,我们现在一路上连一棵树也见不着了。
从我们下车的桥头,到壶口瀑布三公里有余。壶口瀑布是黄河上最大的瀑布,也是中国仅次于贵州黄果树的第二大瀑布。它落差四十米,每秒九千立方米的水量从天而降,猛烈地砸向下面的岩石河床,激起冲天的水雾和地动山摇的轰鸣,正所谓“四时雾雨迷壶口,两岸波涛撼孟门”,雄哉壮矣!可是,这里距最近的县城都有两小时的车程,每天只有一班巴士。花五十块钱来这里看瀑布,大多数人都得掂量掂量。不过我来这里,就是想零距离感受一下它。
我们走过的这段河谷叫“龙槽”,是一条四公里长的深沟。这条深沟,是瀑布凭借连砸带刷的巨大力量,在玄武岩河床上“划”出来的。同时据我的教授同伴讲,壶口瀑布还是一道会移动的瀑布。它对悬崖面的巨大冲刷力,使它自己以每年四厘米的速度向上游移动。这个速度也可以说每二十五年一米,一世纪四米,或者说从北宋至今一千年往后退了四十米。随着瀑布向上游退却,龙槽也跟着向上游延伸。从瀑布“吐槽”四公里来估计,它的形成是最近十万年的事。看来,正是在最近的十万年里,从“天上来”的黄河水以万钧之力把群山划了一道口子,一泻千里,奔流到海不复回。由于龙槽的存在,除了源头一带,这里的黄河是最窄的了,两岸只相隔四十米。乍看起来,你就好像能跳过去似的。听说飞车高手埃维尔·克尼维尔(美国飞车高手,已于2007年去世。——编者注)确实有计划在这里飞越黄河。他能不能成功,恐怕不好说。
现在是四月下旬,是每年水量最少、水位最低的时候。但瀑布仍然很强大。我们甫一下车,离它差不多还有四公里,就能听到它巨大的轰鸣。黄河两岸那些荒凉的山峰,犹如中国古代那些垂裳而坐的帝王。他们无声地凝视着瀑布的冲天雾雨,倾听着瀑布的地动山摇,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无始亦无终。我暂时加入了这一凝视者和倾听者的行列,在一个多小时里流连忘返。最后,我狠狠心回到桥头,却马上陷入了一个坐车的难题。
此时中午刚过,而下一班巴士要到第二天中午,因此唯一的选择是找辆便车。要不在这里住一晚?桥对岸倒是有这里唯一的一家旅馆,但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貌似几个月没有住人了。等车等得好辛苦!每三十分钟左右有一辆油罐车经过,但都不与我同路。这时教授也回来了。我远远地望见公路那端有个检查站,就与教授一起走过去。检查站里两位警察正在吃面条。我问他们这里有无可能拦到便车。他们邀请我俩进屋,许诺帮我们拦一辆同路的卡车。就这样又等了两个多小时。
壶口瀑布
我们在等车的时候,警察在检查延安开临汾的油罐车的证件。他们逮到一位未持有效证件的司机。于是,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扯皮开始了。在两位警察忙于扯皮的当口,一辆私人旅游巴士开了过来。我急忙冲出检查站,向它猛烈挥手。车上坐满了学地质的大学生,他们刚从壶口瀑布参观回来。这辆车正好与我们同路,我和教授都上了车。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宜川县城。自从离开了壶口瀑布,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城市”。这一天就这样吧。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也该找个地方睡觉了。巴士还有三小时到延安。我下得车来,开始找住宿的地方。宜川几乎都说不上是一个县城。我没怎么费工夫,就找到了这里唯一的一家旅馆,花了九块钱,住了最好的房间。
我打开行囊,开始琢磨晚饭的事。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位外事警官。他问我是不是参观了壶口瀑布,我说是的。他说壶口瀑布不允许外国人参观。真是奇了怪了!临汾官方明明告诉我壶口瀑布可以参观。后来才知道,这是陕西和山西两省在争夺壶口瀑布的管辖权,而两省对外国人制定了不同的规定。我辩解说我不知情,最后罚了二十块小钱了事。警官还告知我,必须坐第二天早晨七点的巴士离开宜川。这事摆平之后,我到街上找了家拉面馆。我正想体验一把拉面呢。说实在的,我还想洗个热水澡,不过这在宜川已经属于贪得无厌了。我只好凑合着冲了个凉水澡。还好这里没有洛阳那样的“夜半歌声”,因此我一躺就着,一着就一通宵。
第二天早晨,我顺利赶上了离开宜川的巴士。这里的大喇叭六点二十就开始播音乐。虽然睡了一宿安稳觉,早上起来却怪怪地有点头晕,吃了一片阿司匹林一点用都不管用。我心想没准我的头晕就是这大喇叭给闹的。它播的全是军乐,没有莫扎特,甚至没有中国古曲“高山”和“流水”。走过一个街区到宜川汽车站,两辆巴士停在灰尘满地的停车场,其中的一辆是我需要的。早上七点,我准时离开宜川。公路两旁成排的白杨树抽出了铜黄色的芽苞,一垄垄的薄膜下是正在培育的烟苗,打开车窗,一阵阵辽阔的春风拂过我的面颊。
两个小时后,车到南北向的高速路。我在茶坊村汽车站下了车,换乘南行的另一辆巴士。又两个小时后,当巴士行驶到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山时,我再次下了车。在中国的黄土高原,一座山上有这么多草木着实令人惊叹。这里叫黄陵,是安葬黄帝的地方 。
一周以前,我造访的另一个地方,也号称是黄帝的安葬地。它就在阌乡县城的郊外,我去大禹渡的时候经过那里。在中国,很多名人都不止一处陵墓,不过在过去的近千年里,大多数中国人都来黄陵祭祀。黄帝被视为中华民族的始祖和人文初祖。事实上,每年四月上旬的清明节——一个祭祀先人的日子,中国的党政要员都会来到黄陵,敬香祭祀黄帝。
黄帝跻身为受人奉祀的圣贤,是由于四千七百多年前的一场战争。彼时他率领部落联盟,大败三苗部落,控制了庞大的盐湖——解池,就在我早些时候路过的解州附近。正是由于这场战争的胜利,汉人才将他们的控制力逐步扩大到整个黄河流域。在统治了一百年之后,黄帝显然已经窥破长生不死之秘。得道成仙的时刻来临了,他骑上了前来接他去往天国的巨龙。但巨龙还未来得及消失在云彩中,他的追随者就已经赶到,扯下了他的衣冠鞋袜。这些东西被埋在黄陵,成了他的衣冠冢。
黄帝陵所在的小山叫桥山,有一条水泥路从高速路岔开通向那里。我不禁注意到,其他山都是光秃秃的,只有桥山郁郁葱葱。显然,砍桥山上的树违法,而砍其他山上的树却无所谓。在上桥山的半路上,我驻足在一座大殿前。在过去的两三千年里,官员们就是在这里祭祀黄帝的。但是,我印象更深的不是大殿本身,而是它院子的那些古老柏树。据说特别大的一株是黄帝亲手种下的;另有一株则是两千一百年前汉武帝来祭祀黄帝时种下的。
离开大殿,又往前走了一公里就到了路的终点,前面马上就是黄帝陵了。在入口处,碰见一个卖葵花籽的女孩。她很会嗑葵花籽,可我连西瓜籽都嗑不利索,也就没买她的葵花籽,省得嗑起来丢人现眼。和几位游客一道,我登上了抵达陵墓的最后台阶。陵墓前有一个露天祭台。一帮学生站得笔直,目光肃穆,他们的老师则在敬香。然后他们一起三鞠躬,再然后是合影,最后他们就散了。我不是中国人,却有一点印度血统,也许我的先祖与中国有某种渊源也未可知。因此我也点了几炷香奉上。然后回到高速路,拦了一辆北行的旅游巴士。三个小时后,我结束了一天的行程。我到达的地方,正是当年红军万里长征的终点——延安。
黄帝陵园中的古柏
这次我依然选择入住政府的招待所,只是不记得晚餐吃的什么了,只记得那痛快解乏的热水澡;它令我一头栽入了梦乡。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我又感到头晕,而且还有点发烧。幸好医院就在招待所的街对面。我在每天九点的截止时间之前挂上了专家号,并且立马就取到了药。这一天我浑身乏力,身体轻飘飘的,但我还是去看了这座城市的那些革命历史遗迹。
我行程的第一站是延安革命纪念馆,它设在市北的一幢宏大建筑里。展出的内容包括陕北党组织的创立和“延安精神”的兴起,等等。在贪污腐败的国民党和凶残嗜血的日本帝国主义的包围中,延安成了革命圣地。
纪念馆里有一匹毛泽东的战马模型,形貌大小与真马无异。据说是用他骑过的一匹马的真皮,加上填料制成的。这是整个纪念馆我最喜欢的展品。此外还有一套模型,表现红军官兵如何在自己控制的村庄建立地道系统。锅台、草垛甚至佛像底座,都隐藏有地道口。这里还有一个书店,出售革命年代的著作,许多书在别处难得一见。就像所有的革命一样,中国革命也并非一切都如预想的那样美好。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本来是一件挺美好的事儿,到具体干的时候也难保不会有偏差。
我的第二站是市北杨家岭和王家坪的窑洞。当年国民党和日军的飞机狂轰滥炸,试图把这些窑洞炸成齑粉。现在延安依然有很多人住类似这样的窑洞。看了几孔窑洞之后,我犯了嘀咕:窑洞冬暖夏凉,为什么有人死活要搬到市里去住呢?是隔音不好?从1937年到1947年,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都住在这些窑洞里呢,不至于吧。
延安窑洞
这些窑洞对公众开放,从中可以窥见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们有趣的个人习惯。例如毛泽东的卧室里摆满了书架。导游说他经常深夜一个人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正是在这些窑洞里,毛泽东写了很多文章,这些文章的精华后来收进了他那著名的红宝书中。在布满灰尘的院子里有一个亭子,他夏天在那里读书,也在那里接待客人。就是在那里,毛泽东告诉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任弼时的窑洞里放着一架织布机,它诠释了延安当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大生产运动。朱德的窑洞外,则有一面石制的棋盘。最令我惊讶的是周恩来窑洞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周恩来坐在桌旁,他面前摆着一尊未来佛——“弥勒佛”的铜像。
有些搞笑的是,延安南郊有一座四十四米高的宝塔,它既象征着延安的革命历史,又象征着延安的佛教历史,甚至它就是延安城的象征。这座塔建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现在,人们依旧可以在塔内拾级而上直至塔顶。在宝塔平台附近有一个独立的亭子,悬挂着一口钟。过去每天都有和尚撞钟,通知早课和晚课。后来红军来了,他们继承了和尚的好传统,也开始撞钟,只不过他们是报告空袭和通知重要会议罢了。
延安除了把它最著名的宝塔奉献给了革命之外,还把它最著名的一首歌曲奉献给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一首歌咏“七百匹马”的民歌。中国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每天从太空向全世界播放的正是这首曲子。不过,它不再叫《七百匹马》了,它现在叫《东方红》(《东方红》的曲调源自陕北民歌《骑白马》,《七百匹马》的说法无从考证。——译者注)。
尽管延安地处贫瘠荒凉的黄土高原,一条通西安的铁路却刚刚竣工,这是中国领导人很上心的工程。延安是红军长征抵达的圣地,是第一次成功建立共产公社的地方,更是毛泽东思想的摇篮。这里也是1947年国共交战的滩头堡,撤离延安的红军(此时红军已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编者注)杀了个回马枪,并最终在全国范围内打败了国民党军队。这座黄土高原上荒凉贫瘠的小城,是现代中国的一粒原初的种子。
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中共党员来到延安,旨在重振“延安精神”。随着铁路的竣工,我预计会有更多中共党员来这里“朝圣”。现在就连学生们也被鼓励加入“重走长征路”的队伍。这一重振“延安精神”的巡回活动,显然是中国领导人希望回归淳朴年代的一种努力。这一点可以理解。我对延安最深的记忆,恰恰就是它的这种纯朴的生活方式。人们在街边的人行道摆上桌子,围坐一起喝茶聊天,这种场景我只在延安见过,在中国的其他城市都没见过。甚至延安的汽车站,也会在大门口专辟一块地方,给那些只喝茶聊天而不坐车的人。延安还以烟叶种植闻名,因此人们聊天的话题总是烟叶、烟叶,说不尽道不完的烟叶。
除了革命和烟叶,延安还另有可看的地方。在这座小城西南十五公里,有一座名为万花山的小山。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野生牡丹花,足有好几百万株。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那里。现在是四月,离牡丹花季还有差不多一个月。不过吸引我的不是牡丹花,而是万花山对面山坡上的花木兰墓。木兰是个姑娘,花是她的姓。根据大多数的历史记载,她应该生活在唐以前的某个时期,大约距今一千五百年。某一天官府有令,村子里所有的壮年男子都要从军。由于官僚们的草率,木兰老父亲的名字竟然也出现在兵役花名册中。虽然她父亲早已过了壮年,可是官僚们将错就错,拒绝免除他的兵役。而她父亲又没有成年的儿子。因此木兰就女扮男装,代替父亲从军。十二年后,她返回故乡。后来她死了,就葬在万花山对面的山坡上,那里就叫“花家陵”。
现在中国人的课本里,仍然有古汉语和古代经典作品。他们都知道赞美花木兰的《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木兰,一位平民女子,英雄女子,传奇女子。她的墓碑朴实无华,上面写着“花木兰之墓”。远离青史与良辰,从战斗英雄回归本色农家女,这是她的后半生,也是她的来生。